#cc字幕🔥AI漫畫【肆刀行】續集3:眼流星,機掣電。 殺人刀,活人劍。 這是一段少年與刀的故事。#漫畫解說 #有聲小說 #小說 #推文 #小說推薦 #持續更新

何肆临别前,今晨的四更天,又偷摸去了一次杨元魁的房间,偷摸给了一颗血食,并对着杨元魁说了一句十分拗口的话。 “爷爷,这枚血食你且拿着,现在它可能没什么大用,未来也只是可能会有用,当然,不必分外珍惜,它就是救命用的,必要之时就服下吧。” 倒不是何肆说得隐晦,而是他实在没有这种说大话的习惯,对自己未来武道还能否再入品,也是存疑。 这枚血食,能不能升值,主要还是看他这个主人的境界能不能奋进。 这不是简单的血食,是他心头血。 若是他入了四品守法境界,何肆便可像师爷一样借刀与人。 如今的何肆自认为能入伪五品已经是贪天之功,邀天之幸了。 毕竟一身气机都不算做是他的。 属于他蕴养出的那半丝半缕的气机,早就在入三品之时,就被白龙血食的所化的霸道真气给焚尽了。 何肆现在想要将气机聚存添转再上层楼,只能是依靠血食一途。 宗海师傅所言,这是恶堕之道,他不愿如此。 何肆估摸着,甚至连传授他霸道真解的李大人本身也并未全然蹈入此道。 杨元魁接过血食,没有半点儿推脱和客道,直接收下,笑着点头道:“我懂,就是说这东西就像古董,在怀里揣得越久,就越有值钱对吧。” 何肆觍着脸点了下头。 除此之外,何肆还留下了斫伐剩技中的开篇总纲,以及第一刀——“野夫借刀”。 杨元魁自然照单全收,和小四客气个什么劲?都叫自己爷爷了,那可不就是自家人了? 何肆离去之时,杨元魁叹了口气,心道,“宝丹啊,爷爷能帮你的也就只有这点了……” 贺县之外,何肆与杨保安乘骑两马骈行。 何肆身负重剑,左佩杖,右佩刀,骑在马上。 胯下是并非一匹神俊异常的高头大马,反倒有些矮小,形似三等驽马。 是杨元魁亲自为他挑选的,笑言道:“此马善驮。” 杨延赞也是文绉绉道:“骐骥之局躅,不如驽马之安步。” 何肆自然相信杨老爷子的判断。 毕竟他只一柄重剑就过百六十二斤了,还有装得满满当当干粮和盘缠、衣物以及路引的行囊。 此去金陵渡口,有五百余里。 换作脚程不好的畜生,吃不消的。 “何肆兄弟。” 杨保安这会儿也已知道了何肆的真名。 “出门在外还是叫我朱水生吧。”何肆说道。 他早就想好了,若是过了长江天堑,到了混乱争秩的地界,他就寻一处无人隐秘的角落,变化为了那副蛮族异人的长相。 届时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若遇反贼,那他便是那山南道圣公座下无神大将军,诨名赤发红鬼。 这副样子,何肆打算一直用到回京。 出门在外,长得凶神恶煞些之人,趋吉不说,避凶还是很能的。 杨保安开口道:“水生兄弟,你背着重剑,不累吗?” “还好。” 杨保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善意提醒道:“水生兄弟,其实你可以把重剑挂在马背上的,因为马驮着你,你再背着重剑,其实分量没差……” 何肆闻言,无奈笑了,这杨保兄是在担心他累着呢?还是觉得他缺心眼呢? 他背剑是为了感悟抵住剑法的剑意啊,和马儿省不省力有什么干系? 杨老爷子叫孙子杨保安把他送到长江天堑最有名的两个渡口之一的金陵渡,地处广陵道,宁升府,也叫蒜山渡。 长江天堑,自西向东曲折,古来险隔,难以逾越。 百年前,翼朝曾退居迁都广陵道宁升府,翼守半国以自存。 当时的末代皇帝还曾隔江遥望,大言不惭道,“长江天堑,地势险要,虏军岂能飞渡?” 其实从贺县出发,不管往西还是往北,都可抵至长江。 杨元魁自然是送佛送到西,择了一条官道坦途,叫何肆一路去往广陵道。 二人出北门小半日,何肆人生地不熟,全仗杨保安引路,故而走得不疾不徐,身后忽有马蹄踏踏而来。 “保安,杨保安!”略带怒气的娇喝声自远身后传来。 两人勒马,何肆有些惊异地回头。 这声音,是杨宝丹。 “你妹怎么来了?” “我不知道啊……”杨保安也是有些意外。 杨宝丹骑着一匹红鬃烈马,就是此前载着何肆去往洪谧州累得差点没倒沫子那匹。 看着矫健唬人,其实银枪蜡铁头。 杨宝丹高坐银鞍,高头大马的加持下,让甚至是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何肆,眉眼含嗔,质问道:“你为什么不告而别?” 何肆愣住了,就为此事?至于骑马三十里,兴师问罪来了吗。 他自然狡辩道:“我没有啊。” 杨宝丹哼了一声,语气不善道:“你要走就走,谁稀得留你?为何要不告而别?” 何肆摇摇头,“没有不告而别,你当时在睡觉呢。” 其实不管是昨日夜里,还是今晨四更天,何肆都去过了杨宝丹的闺房。 只是他犹豫再三,没有推门而入罢了。 杨宝丹知道自己赖床的毛病,就是贴身丫鬟钰儿使出浑身解数都叫不醒她,却依旧蛮不讲理道:“那你不叫醒我?” 何肆有些心虚,只得说道:“咱们又不是不再见了,三年后我还要来贺县的,你忘啦,我答应了吴指北老爷子的。” 杨宝丹心有悲戚,心道,“三年,你个没良心的,三年媳妇都熬成婆了……中间就真不来看我了?” 她忽然低头,有些委屈道:“可是你都没和我说再见。” 何肆只觉得今日的杨宝丹有些奇怪,咄咄逼人的表象下,好像潜藏着什么其他的情绪。 “抱歉了!”他郑重道歉,然后顿了顿,又轻笑着说,“那么,就再见吧,宝丹。” 杨宝丹闻言,又是猛地抬头,却是没有说话,犹豫一会儿,只道:“我送你……” 何肆闻言,笑了笑,“你这不已经在送了吗?” 杨宝丹语出惊人,“我送你到长江天堑,蒜山渡口。” 何肆:“不行。” 杨保安:“不行!” 二人几乎异口同声,只是杨保安的反应明显更为强烈。 杨宝丹似乎打定了什么主意,整张脸都变得焕然,她坚定道:“朱水生,你还记得你答应我的,欠我两件事吧?” 何肆顿感不妙。 杨宝丹勾唇一笑,不出意外地说道:“第一件事,让我同行,你不能拒绝。” “不可以。”何肆立刻摇头。 杨保安也拿出做兄长的威严,训斥道:“宝丹,不许胡闹,赶紧回去!” 杨宝丹却半点儿不怵,梗着脖子道:“谁胡闹了,我就是要送送他。” 杨保安道:“你怎么出来的?爷爷和爹都知道吗?” 杨宝丹这才有些心虚,却依然嘴硬道:“当然知道,他们都首肯了的。” 杨保安自是不信,他轻哼一声,“休得胡说八道,爷爷和父亲怎么会放心你一人出来?” 杨宝丹在杨氏,可是心头肉,掌中宝,莫说如今这世道就要乱了,即便是承平无事的时候,杨宝丹要出门野钓,也是老赵亲自随同的。 杨保安也是打定主意,对着何肆歉然一笑道:“水生兄弟,妹妹不懂事,你受累等我一会儿,我先把这个妮子带回去,去去就回。” 说着,杨保安一跃跳到自家妹子马上,铁鞭似的双手环过杨宝丹,捉起缰绳,就要带着驱马回城。 何肆有些犹豫,没有表态。 杨宝丹无力撑开兄长的双臂,只得是向何肆惊呼求助,“喂喂喂,朱水生,你可不能言而无信啊,你是答应过我的……” 何肆长叹了一口气,这才有些为难地开口道:“杨兄,我的确是欠了宝丹两件事情还没有完成。” 杨保安见何肆发话,苦着脸道:“水生兄弟,你怎么也由着她胡闹啊?” 何肆自知理亏,无言以对。 却也是握住身下驽马的缰绳。 只是看他那架势,似乎只要杨保安一抖缰绳,他就会出手拦截。 杨宝丹眼里有光,称赞道:“好样的!水生!” 这自豪的表情和语气,好像前日杨宝丹教会了那捡来的只练庸犬握手。 当时她也是这般兴高采烈,夸道:“好样的!大黄!” 何肆问道:“你和我们走了,你捡的狗怎么办?” 杨宝丹才不被他拿捏,笑道:“有钰儿照看呢,我走之前还给它取了名字,叫赖皮朱。” 何肆面色一黑,明着点我呢是吧? 好吧,你点对了,我其实是有点想赖皮来着…… 他没好气道,“老赵可是眼馋它很久了,好几次偷偷说说要把它炖了吃肉。” “他敢!”杨宝丹柳眉剔竖,含嗔带怒。 何肆劝说道:“所以你还是回去看着它吧。” 杨宝丹却是决然摇头,“不要,我不回去。” “杨兄……”何肆有些为难地‘看着’杨保安。 杨保安也是犯了难,这妹子,他是管不了的,只得好言相劝道:“你这样不辞而别,爷爷会急疯的。” 杨宝丹一意孤行,“我不管,我不回去,要么你回去和爷爷知会一声,就说我们一同给水生送行了。” 何肆好似帮腔道:“要不杨兄就代宝丹回去和老爷子说一声吧?” “这……”杨保安也是有意动,但他不是动摇妥协,他是要回去搬救兵。 自己治不了这顽皮的妹子,还有父亲……算了,父亲估计也不行。 父亲杨延赞一直苦闷于自家闺女憨直的性子,憨自然是指憨傻,直却不是直爽,而是直拗。 何肆有些无奈地说道:“要不咱一起回去吧……” 杨保安当即点头:“那感情好啊。” 杨宝丹却直接拒绝,“不行,我不回去,我回去了爷爷一定不会放我出来的。” 杨保安没好气道:“原来你知道啊,之前不是还口口声声说爷爷首肯的吗?那你说现在怎么办?” 杨宝丹才不管他多为难,今日算是豁出去了,她使性子道:“要么你自己一人回去,要么咱都别回去了。” 杨保安只得向何肆求助,“水生兄弟……” 何肆却也无可奈何,叹气道:“杨兄,你去吧,我等你。” 杨保安和那顽固妇人妹子僵持一会儿,终于是妥协了,他翻身下马,又是爬上自己的马背。 “我去去就回,水生兄弟了,你看好这无法无天的丫头。” 杨宝丹粲然一笑,露出一个胜利者的微笑。 看着兄长渐渐远去的背影,杨宝丹对着何肆俏皮一笑,“现在就只有你和我了。” “是啊。”何肆心里想的是,杨保安这一去一返,又要浪费小半天光景,他当下真的很着急回家呢。 杨宝丹看出他脸上的一丝不耐身前,歪头问道:“水生小老弟,你很急吗?” 何肆点头,如实道:“是挺急的。” “好吧,那我现在要说第二件事情了。” “不用这么快就把我答应的两件事用掉吧?” 何肆微微皱眉,并不是觉得她贪得无厌,言出必践本就是天经地义。 而是他自然为现在的自己,有着伪五品境界,他两个人情承诺的价值自然也是水涨船高。 说白了就还是挺值钱的,所以不想让杨宝丹随口用掉,这是浪费。 当然,即便没有这两个承诺在,何肆依旧愿意为了杨宝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杨宝丹一挑眉,故意激将道:“怎么?你既然许了诺了,还管我怎么用啊,你该不会是想赖账吧?” 何肆摇摇头,“怎么可能?你说吧。” 杨宝丹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笑道:“我看你也挺着急的,那我们现在就动身吧?” “嗯?”何肆惊了,不解道,“杨兄才刚回去啊,咱不等他了吗?” 杨宝丹却是眨眨眼道:“这就是我要你做的第二件事,我们现在就走,把我哥都甩掉。” 何肆愣住了,这丫头,现在已经这么大胆了吗? 他明知故问道:“为什么?” 杨宝丹却是心情大好,乐得解释道:“你傻啊,我哥回家肯定是要叫来我爹和老赵的,到时候他们硬要把我捉回去怎么办?你为了我和老赵打一架吗?” 杨宝丹言及此处,满脑子想的都是那戏曲《彩楼配》和《三击掌》之中大户小姐和有些武力的贫家小子私奔的故事。 何肆的回答也是没叫杨宝丹失望,“不打架,你自然要听杨叔的话的。” 她轻哼一声,心中骂道,“好样的,你这戆头戆脑家伙。” “可是我不想听我爹的话呢,我就要陪你去到蒜山渡,你答应过我的,不能耍赖。” 何肆左右为难,仍是劝说道:“宝丹,和我走这一路,可能会有凶险。” “这不是有你吗?我怕什么……”杨宝丹话锋一转,作怪道,“你该不会嫌弃我是个累赘吧?” 何肆不会说话了,因为他真是这么想的。 带上杨保安,二人都是男儿,一路方便,偶尔风餐露宿有没有关系,甚至何肆可以不饮不食。 而杨宝丹虽然练武,却也没有熬打过体魄,身娇肉贵的,还不得他小心呵护啊,苦恼子…… 这可比和艳姐这样的六品女武人同行要麻烦多了。 “你!好啊!你个没良心的……”杨宝丹见何肆一脸默认的样子,那小小的胸脯气得鼓鼓囊囊的。 何肆叹气道:“你别使性子,这样不好。” 杨宝丹却反问道:“有什么不好的,反正我哥已经回去报信了,我爹和我爷爷都知道我陪着你,他们知道我的行踪下落,自然也不会过多担心,再说了有你在我身边,会不安全吗?” 何肆只问一句,“那你回来的时候怎么办呢?” 二人同行到了广陵道金陵渡之后,杨宝丹一人该如何返程? 难不成为了保她安危,把她一路带到京城吗? 被何花知道了……不敢想。 当初曲滢和焦晰儿找上门的时候,何花就生了不小的脾气,这要是自己主动带个女人回去…… 可若是放任这一看就是膏粱喂养出来的娇滴滴的大小姐一人行走江湖,他不心疼,有的是不三不四的人会“心疼”。 何肆许是侠义公案小说看多了,虽未正儿八经行走过江湖,却是对“江湖险恶,人心叵测”这句话深信不疑。 杨宝丹见何肆担心自己,面色又是破颜带笑,她解释道:“宁升府的威远镖局和我们杨氏乃是世交,祖上还有过姻亲,到时候自然有人会送我回家,你不必担心。” 何肆听闻威远镖局,不知怎的,忽然就想到了远在京城太平县的定远镖局,想起了那当初那个接了悬榜要杀自己的许章台,还有他被自己斩断一臂的儿子许定波。 明明才三个多月,却恍若隔世。 对他而言,其实是过去五年多的时间了,他也有五年多没有回家,没有见过父母还有何花了。 真的踏上归途,何肆这份思乡思家之情非但没有一点儿减缓,反倒愈演愈烈。 何肆摇摇头,义正言辞道:“不行,我是答应了你两件事情,但前提是不违背道义。” 杨宝丹懵然,“这算什么违背道义?” 何肆一本正经说道:“你是杨老爷子的唯一血亲孙女,我让你涉险送我,这就是愧对杨老爷子的恩情,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更无颜面……” 杨宝丹直接打断道:“呸呸呸,乌鸦嘴,快吐一口口水,连呸三声。” 何肆见她一脸着急,只得照做。 “想不到你还挺迷信的。”何肆呵呵一笑。 其实他没有资格说这话,因为他本身也是个恪守这些规矩忌讳的人,适才只是话赶话了。 杨宝丹白他一眼,“这叫避谶懂不懂。” “我懂……反正我们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杨宝丹有些气愤,暗自以吴侬软语骂道,这个戆头,居然这么死板,讨厌死了。 忽然她脑中灵光一闪,“行吧,不让你为难了,那我换个事情,绝不叫你违背道义。” 何肆闻言,这才露出笑容,“你说,我一定答应。” 杨宝丹眼里闪着狡黠的光,何肆却看不见。 “简单,就是从今以后,不论如何,你都不能伤害我,不能强迫我,不能威胁我,更不能打我!” “这些话还用说吗啊?自是一定啊,就为了这事浪费我一个承诺呀,你可真是……” 何肆险些一窒,就着?他有些气闷,甚至不想多言。 “那就说定了啊,一言为定,不许耍赖,不能反悔。” 何肆只回应了她一个低沉的鼻音,算是应下了。 杨宝丹狡黠一笑,一脸奸计得逞的表情。 她忽然一抖缰绳,“驾!” 身下红鬃烈马扬尘而去。 “水生老弟,快来追我啊……” 杨宝丹的声音消失在风里,何肆愣在原地,呆若木鸡。 他后知后觉,自己好像……中计了…… 他愤愤咬牙,原来这就是杨宝丹说的,不论如何,不能伤害,不能强迫,不能威胁,不能打。 这可不就是拿她半点没辙吗? “何肆啊何肆,你怎么就这么笨呢?” 听着马蹄声越行越远,何肆也只得追赶而去,不然再远些,他的伏矢魄就彻底感知不到杨宝丹的方位了。 到时候他就是真瞎子,想追也追不上了。 何肆从背后卸下重剑,以剑尖为笔毫,奋笔疾书,在地上留下几个大字。 “随我同去,定保安全,威远镖局,肆。” 半隐半露,却能叫杨氏镖局中人能一眼看懂,他留下这个肆字,也是因为杨氏镖局之中,除了杨元魁杨保安等寥寥几人,无人知他真实姓名。 以此证明这番留迹并非作假,类似于笔迹花押的存在。 做完这些,何肆一脸无奈,只能驭马追赶杨宝丹而去。 何肆身下驽马虽然善驮,却是不善奔袭。 经过一番辛苦地追逐,还是因为杨宝丹身下的红鬃马累了,他才勉强赶上。 何肆没有给杨宝丹好脸色看,径直驭马越过杨宝丹继续前行。 杨宝丹乖乖吊在何肆后面,眼神有些心虚,更多却是藏不住的笑意。 可不过小半日下来,杨宝丹已经雄赳赳气昂昂的走在何肆前头了。 因为杨宝丹觉得自己又能派上用场了。 何肆此时也不得不承认,杨宝丹还真不是个累赘。 她会看舆图,也识得路,打尖歇脚都会行话,又是南方口音,甚至还会砍价。 这可比他老练多了,由她带着自己,既不会被杀生也不会被杀熟。 何肆自愧弗如,合着只有自己初涉江湖的雏儿是吧…… 转念一下,他又释然,从小长在镖局之中的大小姐少东家,怎么能不耳濡目染呢? 马上,杨宝丹忽然说道:“今晚之前,咱们应该能够抵达洪谧州渡口。看样子只能暂歇一晚了。” 何肆天真地问道:“晚上不能发船吗?” 杨宝丹反问:“城有宵禁,行船怎么就能百无禁忌了?” 何肆只能点了点头,这条道儿其实他也走过一次,便是和杨家兄妹三人联袂观潮而去。 北上的道路可以不经过洪谧州,但在杨总镖头的建议下,何肆还是选择了去折江渡口乘船,水路直出越州辖境。 一路也算逆流逆风,他只在嘉铜县坐过一次沙船,对此并不了解,他不懂其中门道,没想到行船还能逆流而上。 当时一旁出谋划策的杨延赞为他解释说。 “水路行船,逆风逆流最利,其次则顺流逆风,最忌顺风顺水……” 话未说完,杨元魁就用左手一巴掌拍到文弱儿子后背,给他打得一个踉跄。 杨元魁吹胡子瞪眼道:“孩子就要出远门了,你说切忌顺风顺水?读书读傻了吧!连讨彩头的话都不会说了吗?” 杨延赞虽然年近四十了,当着小辈的面儿被父亲教诲却是没有半点恼羞成怒,反倒连连向何肆道歉。 先是呸呸呸,再是吐了口唾沫。 何肆念及此处,不由会心一笑,真是一家暖心之人。 乘船一路出越州府之后,就要换走陆路,按照杨总镖头的规划路线,可以一路畅通无阻,没有歪道险道,直接行至广陵道最南境的涟江府脂县。 济济京城内,赫赫王侯居。冠盖荫四术,朱轮竟长衢。 这是形容早些时候的天奉城光景。 如今,离城门还有三日关闭,此后闭关锁城,不知何时复开。 路上之人皆行色匆匆,少见有抬头者。 市井百姓与高粱大户混为一谈,这是鲜少有之的事。 好在出京城的人多,入京城的人更多。 只不过出去的大多是大户,而进来的多是流民。 今日从关外道忽然传来一首《陈逃诗》。 斥候来报,乃是北狄攻入关外道长城时,大端国师铜山细海在汗王主帐中,对着北狩的太上皇陈符生饮酒豪作。 是七言,却非绝句。 承乐世,陈逃;游四郭,陈逃。 蒙父恩,陈逃;带金紫,陈逃。 孝即位,陈逃;整车骑,陈逃。 垂欲发,陈逃;与中辞,陈逃。 出西门,陈逃;瞻宫殿,陈逃。 望京城,陈逃;日夜绝,陈逃。 心摧伤,陈逃。 全诗十三个“陈”字,十三个“逃”字。 指名道姓,大逆不道。 陈含玉初听愠怒,旋即释然,一想到北狄这些异族都已经自立为朝,不奉正朔了,那便是再如何的污言浊语、叱骂詈辱都不为过了。 作完此诗,铜山细海还笑问太上皇,此诗如何? 是时已经被废武道,身子骨还不如寻常人家的陈符生却是没有半点儿身陷狼穴的自觉。同样笑言道:“实在一般,没有中原文秀,没有关外豪放,不伦不类,自以为是……” 铜山细海非但不怒,却还敬酒,“如此拙作,等我攻入京城之时,一样名垂后世。” 陈符生一笑置之,满目不屑。 昨日听闻此事,陈含玉当即传令内阁一位三朝元老写了一篇讨狄檄文回击。 这位苏少聪苏阁老,可是一路从协办出身,由东阁、文渊阁、武英殿、谨身殿、华盖殿的次序升上来的,站立朝堂四十余年,半点儿捷径没走。 苏阁老通篇洋洋洒洒八千字,引经据典,据理力争,声声控诉,声泪俱下。 似乎是将一生学问,皓首穷经,一夜书就。 最后一句,“尔曹夷狄禽兽之类狗胆称帝,且看我中土皇帝,肃清天地,拨乱反正。” 满堂喝彩,文成皆是意气风发,霎时间庄严的金銮殿好像变成了一个听评赏弹的茶馆。 全是为说书先生叫好的看客。 苏阁老上一篇有此水准的文章,大概是他在天符年间书就的弹劾司礼秉笔太监兼提督的监鞠玉盛的《劾阉首鞠玉盛二十四大罪疏》。 太和殿上,苏阁老慷慨激昂,神貌亢奋,似乎比那些朝上武将还要血杀争勇,一气读完八千字后,老人家当即双腿一等,犯了气厥,昏死过去。 朝廷之上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新帝陈含玉却是眉头微皱,挥了挥手,叫来宫人,“抬下去,送太医院。” 群臣见皇帝陛下一脸淡漠疏离,皆是心惊,纷纷归位,不敢再出动静。 肃静之下,只听得陈含玉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嘟囔道:“啰啰嗦嗦,又臭又长,还这么大嗓门,把自己都喊晕了,不知道声音越小,底气越足吗?” 台下大半是陈含玉刚提拔上来的年轻文臣,也算是开朝从龙,邀天之幸了。 莫说他们,即便是老臣,一样捉摸不透新帝的脾气性子,故而都不敢擅作表态。 “仇富。”陈含玉随口叫了一个名字。 一青袍青年出列,胸前白鹇补子,是五品官服。 他原是翰林院中的一个小小侍读学士。 现在摇身一变,是正五品礼部郎中,兼内阁协办大学士。 可谓一朝登临天子堂。 然而陈含玉并非选贤举能,而是觉得仇富这个名字有些好玩。 陈含玉曾笑问道:“你这名字取的,到底是求富呢?还是仇富呢?” 仇富不卑不亢道:“以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以廉仇富,小至于士,大莫过官。” 陈含玉笑了,却是喜欢他的机灵,“好你个滑头鬼,这是和我讨官呢?” 于是仇富如愿以偿地站在了太和殿上。 陈含玉说道:“仇富,听说你得三端一妙,铁画银钩?” 仇富躬身行礼道:“陛下谬赞了,臣惶恐。” 陈含玉道:“这份檄文,你重写过,明日呈上。” 仇富没有直接领命,而是言道:“臣愚以为,苏阁老这篇檄文,字字珠玑,金玉满堂,我虽有心争比,却是一夜之间,恐难出其右。” 陈含玉闻言摇了摇头,语气略有失落道:“那你是挺愚的……” 一般这个时候,臣下就该磕头请罪了,但仇富偏不。 他上前一步,不卑不亢道:“还请陛下明示。” 陈含玉就喜欢他这点桀骜,也是痛快说道:“简明扼要,往短了写。” 仇富行礼,大声道:“臣领命!” 第二日朝会,仇富献上檄文,一脸云淡风轻,哪有前日苏阁老那番通宵达旦、殚精竭思的憔悴。 檄文之上只有八个大字,龙飞凤舞,银钩铁画,“退出关外,保尔全尸。” 陈含玉龙颜大悦。 擢升仇富为文渊阁大学士。 本就一朝得道的仇富,更加青云直上。 还好作为三朝元老的苏少聪今日仍旧抱恙未能上朝。 否则亲眼所见,黄口小儿以八字压他八千字,他定然要在堂上呕血三斤。 仇富所写的八字檄文虽然霸道异常,但皇室积弱,并非一些三言两语的“虎啸龙吟”可以鼓舞。 天子脚下的百姓尚算愚钝不明,可那些驷马高门、名门望族之中却都是明眼人,岂能视之不见,听之不闻? 大端国师铜山细海那首《陈逃诗》传到陈含玉耳中,却又不止步于此,不到第二日,便又飞向除却寻常百姓之外的各路去处。 一时间,决意离京之人更多。 离朝建元百年以来,秩序森严的京城,可在这几日,好似这新换了主人,竟改头换面,变作一间天下最大的逆旅,去者不留,来者不拒,络绎不绝地承载客人。 平日里那些妆幺大户可没少鄙夷贩夫走卒,出门之时前扑后拥,恶仆开道,好不风光,可现如今,他们也只是混迹人流之中,不敢出声,生怕遭受盘剥。 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此刻还能置身事外的,自然是要过长江天堑,往广陵、江南等富庶的地界跑。 舍去了一辈辈积累下来的京城户籍,实同割肉。 他们好似从高高在上的云端,跌落凡尘。 不过他们虽舍弃了屋舍良田,却也换得了足够多的绫罗绸缎,国难当头,银票早晚变成张张废纸,而金银财宝,才是他们在南边的任意一处安生立足的真资本。 既是这般,自然也就滋长了镖局生意。 焦晰儿所在的焦家,原先京城七姓十二望之一。 其父亲焦南峰是位极人臣的礼部尚书,二品要员,天符帝御驾亲征,随军四十六人之一。 可惜物是人非事事休,现在他身首异处,成了戎狄的刀下鬼,传说客死关外的魂魄飘不过万里长城,下辈子能否投胎为中原人都不一定。 焦晰儿因为其女子淫男,淫言诐行,焦南峰在世时,无人敢明面指责,可他这一去,焦晰儿当即便沦为臭窼淫娼,怨女荡妇,被千夫所指,万人唾弃。 其嫡子长兄焦樵如今虽也在朝为官,却只是个礼部末流的六品主事兼礼部祠祭清吏司,每日早朝,若无皇帝宣召,他连奉天门都过不去。 焦家地位随着焦南峰的身死一落千丈,也像是被打入地狱,三房分家,大房嫡出的女公子焦晰儿平日里离经叛道、倒反天罡的所作所为,自然授人以柄,成了二房三房的攻讦对象。 为了维稳家族,大房只得将焦晰儿明面上逐出门户。 倒是与焦晰儿齐名的纨绔姜玉禄,曾几次三番上门,从中斡旋,掺和人家的家务事,这与狗拿耗子何异? 一个放僻淫佚的男人,为一个淫言诐行的女人正名,结局可想而知,只能适得其反。 最后自没讨好,见说和无果,姜玉禄甚至言说焦家不容她,姜家能容。 其实姜家也难容她,姜玉禄所说的姜家,只是他在外城的赁屋而已。 焦晰儿惨然婉拒了这位异父异母却好似一人的亲哥哥姜玉禄,决定远离是非之地。 她被焦家驱逐出户时,身上只剩千两白银,还有两个忠心恶仆,杨强与胡万。 今日便是焦晰儿离京,去往广陵道分家的日子。 真正的焦家人,只有一驾马车,三匹马,两个仆从,一个顺道从人牙子那边花二两银子买来的干净丫头。 马车之前,却是一个皂衣独臂少年一马当先。 少年面庞清秀,不像是个北人,却是一脸坚毅,眼神淡漠。 他负刀身后,刀柄斜向露在脑袋左边,他的衣服也是交领左衽。 这不合礼制,大离子民都是交领右衽的。 只有死人下葬时着装或者关外蛮夷异族才会左衽。 而他这么做,只是为了穿衣解衣方便,少年不是左撇子,但他却没了右臂,故而只能如此。 他的皂衣黑的彻底,没有一星半点纹路,若非目光灼灼盯着其看,不然也不会发现他穿着左衽。 少年便是许定波。 在其之后,是三位荷刀壮年,而马车之后,则是三名荷刀老者。 皆是身穿制式衣服,一行皂衣七人,都是镖师,没有趟子手。 是焦晰儿花了百两银子,雇了京城太平县的定远镖局护镖,也是一趟人身镖。 由不得她瞧不上定远镖局。 定远镖局原是京城远近闻名的大镖局,近年失威;她曾是京城叱咤风云的奇女子,一朝失怙。 这二者相遇,倒也绝配。 在队伍的最后,还远远吊着一人,若即若离。 似是顺路,似是同行。 只是相比于他的年纪,前头三个满脸风霜的老者都算正当年了。 他实在太老了,满脸鸡皮,华发悉数,更像是一具半截埋入黄土的尸体。 这位不可貌相的老叟,是姜玉禄的门客,伪五品小宗师。 能杀五品,善杀五品。 姜玉禄虽然没有现身送行焦晰儿,却是送出了自己暗中的护卫之人。 一马当先的许定波神思凝重,今天是他伤势初遇之后的第一趟护镖,镖利也极为可观。 他不得不分外小心谨慎,甚至抽调了镖局之中硕果仅存的几位好手,又是当仁不让,自己担任镖头。 太平县定远镖局,自从老总镖头许崇山走镖失踪之后,威势一落千丈,少镖头许定波独木难支,眼瞅着就要关了镖局,遣散镖师,落得个凄惨收场。 可没想到,三月之前,少镖头许定波从不知何处的神秘之地归来,还断了一臂。 一众镖师和趟子手见其凄惨模样,更是心有戚戚,以前许定波只是独木难支,这下却是要变为独臂难支了…… 可谁曾想,少镖头竟然从怀揣之中掏出几个金饼,随手一扔,掷地有声。 许久不曾见过真金白银的下人连忙扑了上去,拾起金子。 第二日,更是有锦衣番子登门,送上几十两金子。 本来摇摇欲坠几近盖棺定论的定远镖局,有了这些黄金,直接起死回生。 少镖头更是长袖善舞,拿那锦衣番役的身份做文章,本来打定主意见死不救,叫定远镖局“走投无路”的太平县县太爷,竟然直接牙门大开,态度大变,甚至多加照顾,几番相护。 三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许定波总算养好了断臂伤势,和镖局里一位左利手的老镖师学会了左手刀。 他左手学刀极有天赋,甚至因为左手刀法的路数与行气和右手刀截然不同,叫人无法捉摸,防不胜防。 如今一身实力,已然强过他双手健全之时,镖局老人也曾旁敲侧击关于许定波断臂一事。 许定波对此三缄其口,只字不提,渐渐也叫牵挂他的人放下了心中疑惑。 毕竟事已至此,少镖头如今武功精进,日新月异,几乎就要入品,难说不是福兮祸所伏。 京城五月十九的夜,月明星稀。 银辉洒落,皇城之内,宫室光明,阙庭神丽,奢不可逾,俭不能侈。 早已入主乾清宫新帝陈含玉今夜兴之所至,宿在东宫,以前他的家便是这小小的东宫,而现在,他的家是整座皇宫,是当今天下。 自李且来从北狄带回离朝武运,就像个风伯雨师,肆意播撒,大半散落在了内长城内的关内道,小半落在了京畿道,其余以京师为主,辐解四合。 九成九不渡长江,无法泽被南人。 好似一个贫家之主,忽然乍富,却偏心矫健男儿,无视婉转娇女。 身为一国之君的陈含玉便是见满地珠玉,天赐不取,反受其咎。 几乎是被赶鸭子上架般,被动成为了一名武夫。 不在其位,不谈其政,陈含玉开始有些理解自己父皇母后这两大蠹虫了。 换作是谁,也忍不住入宝山而空回啊。 所以陈含玉理所当然就拾起了武道。 并且只在短短七八日时间,陈含玉已入六品力斗境界,倒不是他多么的天资非凡。 袁饲龙这等谪仙眼中此方瓮天很小,但宿慧未觉的陈含玉却不识乾坤大,只觉大离朝幅员辽阔,万里江山。 举国之力,一些在化外不入流的仙葩宝药还是好找到的。 只可惜陈含玉无所偏长,故而未能入五品,致使这位新帝当下有些忧郁。 不过也不是大事,当下忧郁裆下解。 如今贵为天子的陈含玉还无子嗣,自然是被群臣逼着夜夜临幸妃嫔。 陈含玉为了国祚延续,也是尽心尽力,涓滴不遗。 已连七八日,铁打的武人身体也吃不消啊,心有余而力有余,金匮却是亏空的厉害,提枪再战自是无妨,却是无收耕耘。 浪费这气力做什么?图个爽吗? 陈含玉心想,难怪父皇只临幸母后一人…… 三品武人,求嗣不易,尤其还是万金至尊,冥冥之中自有天数。 陈符生膝下只有一女一子,女在子前,凑足一个“好”字。 陈含玉的那位胞姐,名为陈含娴。 如今也贵为当朝长公主了,只可惜成了寡妇。 听说驸马都尉死得极惨,死于两大武夫对拳之下,尸骨无存,肉泥飞溅。 还是包包子都嫌糜碎的那种。 唉,其实陈含玉和他这个姐夫啊,和也是还挺意气相投的,可惜了,要不给他追封个侯爵之位吧? 陈含玉心想,丧夫之痛虽然难熬,但自家姐姐伤心个十天半月的,也就熬过去了。 驸马也算为国捐躯,长公主想明面上是续赘是不可能了,但偷偷养几个面首却也无伤大雅。 到时候给她安排几个未净身的美太监伺候吧,好弟弟陈含玉也只能相帮到这一步了,成不成都无妨。 也不知道父皇如今过得好不好,传说北狄苦寒天下无,一载半数是寒月,大风如雷鸣电激咫尺皆迷。雪才到地即成坚冰,一望千里皆茫茫白雪。 没了武道的父皇,估摸着也只能缩在帐中,抱着那个大阏氏赐下的女奴相互依偎取暖了。 被铜山细海讥讽“孝即位”的陈含玉忽然一笑,自言自语道:“爹啊,你快回来,儿子记挂你呢,老娘这几日天天想着亲征北狄,都快和那和兵部尚书刘尝羹勾搭在一起了,你说你,兵部虽然势弱,但你御驾亲征之时怎么没有把刘尝羹也一并带走呢?刘伴伴归来,言说北狄有二品武人,说真的我有些担心,她却半点不怵,估计是娘的武道又有精进了,我已近失怙,不想再失恃啊……不过爹若是真能回来,怕是也再无东风压倒西风的日子了,乖乖承泽吧,娘这头胭脂虎,敲骨吸髓的……” 这一番自娱自乐完毕,陈含玉也是乐天一笑。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乃是一叠黄纸。 说实在的,陈含玉这双不逊女子的纤纤玉手,拿着这麻黄纸都有些不般配。 他的文房四宝,无一不是天下顶顶好的物件,单论纸张,宣纸,剡藤,絮纸,蜀纸,浣花笺,狭帘罗纹,哪一样不是一两纸一两金。 此刻陈含玉手中的麻黄纸上书满了还算娟秀却是没有筋骨的小楷。 陈含玉的楷书并不如何出众,比仇富的笔端差远了,但他六岁时写字就已经比这黄纸之上的狗扒更有形状,一番映衬之下,他的字算得上奇正相错,方圆并用,肥瘦得体,骨肉匀称。 这几页纸,正是从何肆手中‘买’来的《落魄法》。 初得此法时,他满心欢喜,献宝似地跑回东宫,拿去给了袁饲龙看。 袁饲龙却给他浇了一盆冷水,说这是武道断头路,别练。 陈含玉会听吗? 自然不会,当时就心痒难耐。 他要的就是断头路,要的就是没来生。 袁饲龙说他有宿慧。 可陈含玉就只是陈含玉,不是任何人的一道宿慧转世,即便那人是高高在上的化外仙人,呵呵,干他屁事? 卿何如我? 是我常、与我周旋久。宁作我,一杯酒! 陈含玉一笑,可惜无酒,将手中一团黄纸揉碎,以气机散成齑粉。 怀宝三月,纸上内容早已烂熟于心。 内练落魄法,陈含玉的谪仙体魄,便要一蹴而就。 身形飘忽的袁饲龙忽然出现在房中。 看着陈含玉一条道走到黑,低声问道:“你想清楚了?” 面对袁饲龙的神出鬼没,陈含玉没有睁眼,而是一脸淡然道:“自然,人家何肆都练得,我陈含玉为何练不得?” 袁饲龙怒其不争道:“人家泥腿子,你是万乘之尊,能相提并论吗?” 陈含玉反驳道:“有何不能?谁不是只一条命,谁比谁金贵呢?” 袁饲龙忽就收敛怒容,好似刚下是在佯装,“行吧,你想清楚就好,我也不浪费口舌了。” 陈含玉犹不放心问道:“袁老,现在才问,是还有回头路吗?” 袁饲龙摇摇头:“没了,走投无路。” 陈含玉释然一笑,“如此就好。” 那陈含玉之名,就在瓮天之中名垂罔极吧。 一世命即万世命,后世皆知他是大离宽仁纯孝炎禧皇帝陈含玉,而非劳什子的谪仙。 “痴儿……” 袁饲龙消失无形。 五月二十,天色微亮。 苦修一夜的陈含玉睁开双眼,目露神光。 “好功法!天上有地下无啊,倒是有些亏待何肆那小子了。” 见过武道珠玉的陈含玉自然不像何肆那样目光短浅,自然更明白此中珍贵。 念及何肆,陈含玉喃喃自语,“也不知道这小子死了没?” 有劳炎禧帝记挂,许是冥冥之中圣恩浩荡,何肆侥幸活命,如今正铆足了气力,死命往家赶呢。 陈含玉虚握拳头,挥舞两下,眉头微皱,有些自疑道:“还差一丝,不得圆融,奇怪了,是我资质鲁钝了吗?”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陈含玉可是含玉而生的天之骄子,怎么可能没有这点灵性? “难道是落魄法有缺?”陈含玉此念顿生。 “的确有缺。”袁饲龙的声音忽又出现,“你第一次给我看时,我便知道这事,这落魄法中少了几篇至关重要的六魄化血法,不过我想着你也不会修炼,便没有没提及。” 陈含玉闻言一脸急切道:“袁老,可能帮我补全全部内容?” 袁饲龙干脆利落的摇头,“不能,落魄法在我们那方天地,算不得什么元经秘旨,甚至是最最下等的存在,不是说它不值一文,相反,创立这落魄法之人,有大智慧,大毅力,大机缘。可惜含灵生命大多贪生怕死,人身在世也不例外,居肉身好比居家,居蠃虫好比寓逆旅,居银瓶好比入殓。若是想要苟延残喘,谁人不可活上千百年,而这落魄法反其道而行,是给没有山根的武人一条道走到黑的,魂魄不全,人死即消,无来生不说,就连阴寿都不能享,故而叫大多武人都避如蛇蝎,实乃外道之外的邪道,我也只是大概知晓其意,却是不明其中真解。” 陈含玉皱眉道:“是那何肆藏私,还是他也没有获取全部的落魄法?” 袁饲龙说道:“有没有学习全篇的落魄法我不知道,但他的确藏私了,我第一次见他,他的尸犬魄已经化血,之后被王翡夺舍,又是将吞贼与除秽魄接连化血,证明他至少是藏了三篇以魄化血之法。” 陈含玉勃然大怒,“好他个狗胆包天的何肆,居然还敢藏私?!” 旋即他又一脸苦涩,“只是现在这何肆估计都死透了吧。” 袁饲龙摇摇头,“没死。” “嗯?”陈含玉面露喜色,“袁老,此话当真?” 袁饲龙不屑道:“骗你干嘛?” 陈含玉追问道:“您是如何知道的?” 袁饲龙解释道:“他身上有白龙血食和翼朝余气,恰好,这二者都与我有所羁绊,我不仅知道他的生死,还知道他的位置,他此刻就在江南道,越州府洪谧州,不仅是他,那条走江的白龙也在。” 陈含玉狐疑道:“白龙还未走江成功?” “现下已是溯回。”袁饲龙言尽于此,并未多说。 陈含玉忽然发笑,“这小子,胆子不小,我开始有点喜欢他了。” 陈含玉还是太子之时,就不喜欢阿谀之人。 当然,若是真的有人觉得太子殿下是恺悌君子,平易近人,甚至识昧高卑,敢和他近则不逊,那他也不介意送那人去投个好胎,希望他下辈子能与他同等尊贵,平辈相交。 陈含玉唤来宫娥,吩咐道:“叫仪銮司温玉勇来。” 娥子退出屋子,继而小跑。 见袁饲龙就要离去,陈含玉挽留道:“袁老,吃了没?” “没呢。” “一起?”陈含玉就要传膳食。 袁饲龙摇了摇头,“不了,我回去了,香函昨天说要给我开小灶的。” “那好吧。”陈含玉语色面色古怪。 看着身处皇宫之中如同真仙的袁饲龙飘然离去,陈含玉喃喃道:“香函,那小妮子居然有这般能耐,能那拿捏住袁老?” 须知他还是太子之时,曾有两个未受新恩的太子嫔竟然敢对着袁饲龙枕席自荐。 好在袁饲龙都不看她们一眼。 否则自己如今也算是风度翩翩的“惨绿少年”了。(惨绿少年是个成语,皆尔之俦也,不足忧矣!末座惨绿少年何人也。) 虽然陈含玉懒得和那两个胆大包天的怨女计较,但自然有人会替他计较,成为皇帝之后,这两个嫔妃也就悄无声息的人间蒸发了。 不消半个时辰,散官官职比李嗣冲低半品的六品忠武校尉温玉勇疾步赶来。 下跪行礼。 陈含玉摆手免礼,开口就是问道:“永年回来了吗?” 原本以为自己被圣恩所召,必有所托的温玉勇身体一滞,去是如实回答道:“回陛下的话,还没有。” 陈含玉无奈道:“他此行都去了多久了?” “快两月了。” 温玉勇与李嗣冲关系匪浅,二人曾是同袍,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的关系,彼此都可为之托付后背。 仪銮司中常有传言,说这二人,是契兄弟。 陈含玉又问,“那你知道他现在在吗?” “卑职不知。”温玉勇一问三不知,故作羞愧低头。 “这个李永年,倒是比我洒脱。”陈含玉呵呵一笑,忽然他眉头一挑,“嗯?你入五品了?” 现在已是武人的陈含玉自然看得出对方的实力境界。 温玉勇道:“刚入五品,卑职昨夜透骨图大成,气机也蕴养够了,也算水到渠成。” “不错不错,也算是你苦尽甘来了,不枉李永年用本该封爵的功勋替你换来这《透骨图》之法。” 听闻陈含玉如是说道,温玉勇眼底闪过一丝异样的羞怒与愤恨,却是不露辞色。 他低头恭敬道:“陛下可是有事交代?” 陈含玉摇摇头,笑道:“没有,就是问问永年回来没。” 低头的温玉勇眼中更是阴鸷怨毒。 他颇有些急功近利道:“卑职愿以仅剩之躯,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陈含玉依旧在笑,却是冷笑,他听出了温玉勇话中的意味,冷声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向我讨差事?” 不过是得到一丝武运眷顾而已,真当自己精诚所至,破后而立了? 李且来北上一拳打断天符帝陈符生的武道之路,携离朝武运而返,之后的北人武夫,大概会像雨后春笋一般冒出头来,只希望他们多些自知之明,不要以为自己真的风姿绰约,冠绝一时了。 这是一个时代的开启,却也可能成为一个朝代的没落狂欢。 国家不幸英雄幸,这些被时势造就的英雄,不过沧海一粟,米粒之光。 而那真正在时无英雄的时代,竖子成名的老一辈,却是雄姿不复,错过了奋勇精进的大流。 可叹,可悲,可怜……嗟吁,只道可恶啊。 听说这位忠武校尉曾在一次关外夜斫敌营的行动中,为了掩护李嗣冲撤离,被敌人活捉,打断了全身二十几块骨头不说,还少了裆下二两肉。 最后敌军将本该必死的温玉勇随手丢弃在冰冻三尺的冰河之上,任其缓缓冻成一尊冰雕。 却是时也运也,温玉勇为一路过的苦行僧所救。 而那苦行僧竟是三品精熟境界的存在,当世罕有。 苦行僧救下温玉勇的原因,却不是出家人慈悲为怀,或者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当日那苦行僧只为温玉勇续了一段护住心脉的气机,便不带一丝垂怜的离去,去时口中念念有词,“七波头摩地狱钵特摩。华言红莲。谓受罪众生。严寒逼切,身变折裂,肉色大拆。如红莲华。” 本就濒死的温玉勇脑子不断循环往复这句话,直到被李嗣冲找到后,他才真正算捡回一条性命,却是至此沦为残废。 颠簸半月,总算是回到京城。 温玉勇一路无言无语,好似一尊没有生命的冰雕。 直到一日,被李嗣冲误解为冻掉舌头的温玉勇躺在炕上,终于缓缓开口。 “帮我找一位行者来。” 李嗣冲大喜过望,自然无有不应。 可之后无论李嗣冲如询问,温玉勇却是闭口不言,双目怔怔。 行者,梵文又称头陀,意为“抖擞”“弃除”,即去掉一切物欲上的拖累与烦恼,云游天下,修苦行,以乞食为生,其实便是那苦行僧。 这可叫李嗣冲犯了难,这京师重地、天子脚下,哪来的苦行僧? 之后觍着脸去请了方凤山的一个蓝袍比丘来,心中想的却是,反正都是和尚,差也差不多。 温玉勇这才开口将连日来一直萦绕心间的僧人之言道出:“七波头摩地狱钵特摩。华言红莲。谓受罪众生。严寒逼切,身变折裂,肉色大拆。如红莲华。” 李嗣冲忙问何意? 比丘回答道:“此乃八寒地狱第七层,裂如红莲花地狱之现状,意味受罪之人由寒苦增极,肤下肉色冻红,整身体裂成八瓣,如红莲花一般。” 温玉勇此刻表皮乌黑,皲裂发紫,肉色通红,却是忽然发笑,“唬唬唬……嚯嚯嚯……原来我是从八寒地狱中爬出来的……” 比丘闻声惊退几步,面色惶恐。 八寒地狱之中,众生因寒苦所逼的口中,便作此声。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向我讨差事?” 温玉勇见触怒龙颜,当即以头抢地,“卑职知罪,请陛下责罚!” 陈含玉沉默片刻,他不开口,温玉勇便不敢抬头,半晌,陈含玉忽然道:“罢了,那便准你将功折罪吧,你即刻启程,去一趟江南,把何肆给我带回来。” “何肆?”温玉勇闻言诧异。 陈含玉面露不耐,“你聋了吗?” “卑职遵命!” 温玉勇捣头如蒜,心中却是大喜,陛下虽说叫他将功折罪,他却知道自己不会白跑一趟。 “滚吧。”陈含玉最烦这种作态,心道此人怎配做那李永年的契兄弟? 就在温玉勇思考自己要不要身体力行,诠释这个“滚”字的时候。 陈含玉却已站了起来,叫住了他。 “你五品偏长是何物?” 温玉勇道:“是这一副残躯。” 陈含玉来了兴致,跃跃欲试道:“先别走了,陪我练练手。” 半炷香时间后,温玉勇嘴角带血,饶是以透骨图支撑,仍是踉跄扶墙,缓步走出东宫。 起先温玉勇战战兢兢,收着力气,不敢冒犯天威,只是苦苦支撑。 但几拳之后,温玉勇便意识到,须得使出全力,不然他会被活活打死。 但纵使他手段尽出,依旧不是陛下的对手。 五品败在六品手下,不用人间的尊卑轮序,陛下只靠武夫拳头,依旧叫他跪地磕头,无力站起。 只出了一身密汗的陈含玉一脸不屑。 侥幸得到一丝武运又如何,不过米粒之光,岂能与皓月争辉? 一朝武运,他占大头,别人只不过捡些残羹冷炙吃。 五月二十,江南道,越州府,洪谧州。 一处客栈内。 天色刚亮,潮汐声唤醒闭目养神的何肆。 他没有睡觉,只是以锄镢头内练一夜的落魄法,听着临江的天字一号上房中,比远处潮汐之声还要响一些的鼾声。 杨宝丹就睡在床上,二人共处一室。 何肆皱眉,这丫头的尸犬魄有些不够尽忠职守啊。 习武之人讲究睡如仰尸,就是因为六魄中有一魄名为尸犬,可以在如尸睡之时看家护院,抵御外邪,尸犬灵敏者,似睡实醒,梦魇辟易。 何肆多年来每逢睡梦必定鼾声不断,因为那段年月,他的尸犬魄一直都在点滴化血,自从入了屠狗境界之后,便再不会如此了。 落魄法这武道断头路虽不能用来祸祸杨宝丹,但是深入浅出,取用一些无关紧要的糟粕,却是足够杨宝丹受益匪浅了,并且不会损害她的尸犬魄。 昨夜投栈,本来想开两间相邻上房的何肆,果真就遇到了少侠女侠闯荡江湖的必要情节——客官,不好意思,本店只余一间上房了。 何肆当即提议,下房也可以,柴房也能将就,实在不行,还有马房……总之不能和杨宝丹同睡一间房。 杨宝丹本来窃喜含羞不知作何姿态的面皮,再何肆一声声询问中,渐渐变色,最后忸怩笑意皆无,变作咬牙切齿。 她娇喝道:“朱水生!和本小姐一间房委屈你了是吧?” 何肆连忙摇头,“没有的事,就是男女授受不亲。” 杨宝丹白他一眼,“你读过书没?授受什么意思你知道吗?食不连器、坐不连席。” 何肆老实回答:“只读过三年书,不太知道。” 杨宝丹顿时泄气,好嘛,这个死瘸子臭瞎子,除了打架厉害些,真就什么都不懂。 自己到底喜欢他些什么? 老实?算了,他心眼可多着呢;心善?别了吧,正紧好人谁练魔功啊;人傻?嗯,是挺傻的;俊俏?嘿嘿嘿嘿嘿…… 杨宝丹一番自我攻略,当时又不生气了。 她换上一副娇柔语气道:“水生小老弟,我这一介弱质女流,晚上一人住那上房,你可放心啊?” 小二赶忙拍着胸脯保证道:“客官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吧,咱家可是百年老字号了,信誉有保证,况且咱们洪谧州民风淳朴,家家夜不闭户,你的人身安全,小店绝对负责到底。” 他家客栈确实历史悠久,距离百年老店也就还差八十多年吧,不算太过夸张,而且真就只有一间上房了,这个好似江湖杂耍,身佩多种兵刃的少年既然愿意再开一间柴房,那也是多赚几块铜钿不是吗? 老板娘教育得好,积少成多,集腋成裘,蚊子腿再小它也是肉啊。 杨宝丹顿时对着小二怒目相向,一巴掌拍在桌案之上。 她运上微薄气机,使得桌子一颤。 小二被她凶恶的眼神及气势震慑,当即缄口不言。 杨宝丹收回手掌,只见桌上一枚足两重的银子赫然嵌入榆木板中,与桌面齐平。 她冷声问道:“房间在哪儿?” 被这一手震慑住的小二讷讷回复道:“上楼,二楼,右转到底,天字一号房。” “自己扣吧,不用找了。”一贯该省省该花花,以勤俭持家着称的杨氏镖局少东家杨宝丹,罕见地没有讨价还价,出手阔绰了一番,不待小二说话,便拉扯着何肆的胳膊走上楼去。 何肆身体僵直,任其摆布。 他反正是打定主意,今晚儿不睡了。 坐等天明! 可真到了上房之中,杨宝丹反倒先忸怩起来,两人一人坐在床上,一人坐在凳上。 静默如海,二人好像两处隔海相望的礁石。 不言不语,气氛凝滞。 只有窗外那微弱的海潮声与人声。 不知过了多久,小二不合时宜地出现在门口,他敲门问道,“二位客官,要不要小的烧水洗澡?” 却被杨宝丹一声羞怒的“滚”字骇退。 何肆张口无话,天气已经开始炎热,他本打算擦一下身子的。 唉,不如睡那柴房去…… 杨宝丹一脸霞红,何肆虽然是个瞎子,但他好像瞎的并不明显,总跟能看见似的。 小二很快又送来吃食,这回总算进了门。 有了吃的,杨宝丹很快忘了尴尬。 骑马奔波一天的她胃口大好,几筷子吃干净了一大碗白米饭。 何肆扒拉半碗,便放下筷子。 杨宝丹问道:“你不吃了?” “够了。”何肆点头。 杨宝丹好似有口无心道:“怎么吃的比赖皮朱都少?” 何肆脸色一黑。 何肆没有这么早叫醒杨宝丹。 她昨天是真累了,晚上又说梦话又是磨牙又是打鼾。 何肆叹为观止,她一张小嘴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用处? 简直和他二姐何叶一样样。 说起来她俩年纪也差不太多,一个十五,一个十六。 还都是圆脸,身子不胖脸肥。 何肆其实只知道杨宝丹的外貌轮廓,却并未真的见过其容貌。 以伏矢魄开天目是一种玄妙的感觉,大概就是伏矢魄所见,花非花,雾非雾。是行迹,是变化,而非一成不变。 故而动静有法,对于没有动静的死物,就只老年花似雾中看。 几乎是到了天大亮,何肆觉得杨宝丹应该也休息够了,就打算叫她起床。 他站起身来,缓步走上前去。 “宝丹大姐头,太阳晒屁股了。” 自从昨日杨宝丹不知何故兴之所至把他叫做“水生小老弟”,何肆也就反讥她为“宝丹大姐头。” 谁料杨宝丹对这个促狭的称呼却颇为受用。 何肆也就顺其心意叫了,还真别说,出门在外,有个大姐头负责通盘酬算,实乃幸事。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不过是用来粉饰苦难的自慰之言罢了。 穷人家的孩子接触到的永远都是鸡零狗碎,薄物细故的生活琐事,便是打出娘胎开始经营,反哺家庭,也抵不过膏粱子弟以优渥环境陶融出的见识与心性。 穷人家的孩子,依旧是穷人,所谓的穷不过三代,其实是穷人家庭延续不过三代而已。 何肆家总算是在京城扎根多年了,也是比下有余,却是一旦出了远门,离了自小适应的环境,就变得不会骑马,不会投栈,不会凭借路引通关。 唉…… 杨宝丹白长了一对窗笼,真是充耳不闻。 耳朵好像是同她本人一起睡去了,使得何肆的叫醒声变成了耳旁风。 何肆无奈,伸手推了推她。 一夜和衣而睡的杨宝丹出了一身细汗,发丝黏连在脸颊之上,眉头微皱着。 她嘟囔道:“玉儿,让我再睡一刻。” 是这嗜睡的傻丫头把他当成她的贴身丫鬟了。 何肆轻声道:“大姐头,不早了,我们该出发了。” 杨宝丹依旧梦呓道:“就再睡一刻,你先去备饭。” 何肆无奈,却是依言,转身下楼知会了跑堂的准备吃食。 也就一刻时间后,跑堂的端来早点。 何肆又是去叫杨宝丹。 得到的依旧是一句差不多的说辞,“再让我睡一会儿。” 何肆无可奈何,又是推搡这头懒猪几下。 杨宝丹许是觉得烦了,一个翻身,一把拉住何肆的手。 半梦半醒之中,却是语出惊人道:“好你个玉儿,天天就知道吵我睡觉,不如一起吧,本小姐今天要好好磨磨你。” 之后自然就是要开展那一番常有的闺房嬉闹。 可惜何肆不是那身娇体柔无力反抗主人魔掌的杨玉,见势不对,直接屈指一弹,包裹一小缕柔和的气机。 竟然小题大做的用上了学自宗海师傅的“当头棒喝”。 一弹指过后,杨宝丹捂着脑门哇哇大叫起来,睡意全无。 一番梳洗之后,杨宝丹依旧气鼓鼓的,不知是在生气何肆不懂怜香惜玉,还是在气自己梦中失态。 杨宝丹有些赌气的不搭理何肆,含嗔带怒地吃着早点,化悲愤为食欲,何肆也不哄她。 包子配粥,刚吃到一半,忽然就听到楼下有打斗声传来,还有美娇娘哭天抢地的哭喊声。 杨宝丹有些好奇地放下碗筷,走到门前,打开了一条门缝。 声音顿时变得清晰。 何肆也是凝眉细听,从打斗声中判断,好像是一人面对多人。 杨宝丹转头看向何肆,“去看看 吗?” 何肆只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之后又是补充一句:“你实在好奇的话,门口听听就好。” 杨宝丹将门缝开大一些,把整个头都探了出去。 楼道口处已经聚集了好些凑热闹的住客。 杨宝丹这一探头,就看到了隔壁天子第二号房中几乎是同时探出来的一颗脑袋来,后脑对着自己,扎着两个总角小髻。 是个小女孩。 那个同样向着左边楼道看去的脑袋敏锐地察觉到杨宝丹的目光。 她转过头了,与杨宝丹对视一眼。 杨宝丹眼前一亮,好标志的小美人坯子啊,大眼睛翘鼻梁,像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她都有些自愧弗如。 姣姣女颜,不仅吸引异性,也能引嫉同性,不过杨宝丹面对这个不过八九岁的女娃,眼中只有惊羡。 杨宝丹露出一个自认为和善的笑容,哪里知道自己的皓齿上还沾染着香菇青菜馅包子的菜叶,嘴角还留有一颗粥粒。 小妮子当即把头缩了回去,“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杨宝丹有些尴尬,却是不理会她,专心致志听着热闹。 可随着打斗声愈演愈烈,竟然还伴随着拔刀声和桌椅板凳碎裂的声音。 隔壁天字第二号房的房门又是悄然打开。 只是一条缝隙,杨宝丹料定,那个小妮子此刻定是附耳倾听,只是没有露头。 隐约间,老板娘哭得更大声了,撕心裂肺,如丧考妣。 杨宝丹隐隐听见一句,“客官,您收手吧,我这未亡人被人摸几下真的没关系的!” 屋内的何肆眉头一挑,怎么咀嚼出些别样的意味? 杨宝丹耐不住性子,就要开门去查看一番。 何肆快步上前,一把把她扯回屋子。 “你干嘛呀?” 何肆一脸严肃道:“你老实待着,我先去看看。” 杨宝丹倒是还算听话,却是嘴不饶人,“哼,你个瞎子看什么看呀?屋里听和凑近了听有什么区别?” 何肆被怼的哑口无言。 他配上刀剑和二夺,就出了房间。 待何肆站到楼梯口处。 天地一号二号房中,两个脑袋却是不约而同地探了出来。 “你好,我叫杨宝丹,木易杨,‘朝朝采宝丹涯里’的宝丹。”杨宝丹介绍自己,落落大方。 那小妮子才转过头,看着杨宝丹, 她想了很久,没有想出与自己名字对应的诗词,故而羞愧地涨红了脸。 忽然她福至心灵,想到一句,便小声说道:“蓝田苏氏,苏灵慧,‘三生灵慧长青莲’的灵慧。” 杨宝丹真诚道:“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你的名字也很……很……富贵气。”苏灵慧同样真诚,到底还是个不会阿谀的孩童。 杨宝丹笑容一滞。 楼下美娇娘掌柜声声哀求,声泪俱下。 却只听一声正气凌然地高喝:“掌柜的别怕,莫要向这些歹人低头,光天化日,胆敢轻薄良家妇女,我苏星田定然将捉拿送办。” “苏星田?”杨宝丹闻言,看向苏灵慧,有些狐疑,“楼下出手的那位,是你?” 苏灵慧犹豫一下,点了点头,“是我哥哥。” 杨宝丹一脸惊讶,“你哥哥打架,你不去看着?” 换作是杨保安在此,她一定第一个上前摇旗助阵,呐喊助威。 苏灵慧却摇摇头,“我去了哥哥会分心的。” “不怕,偷偷看就行了。” 杨宝丹打开房门,站了出来。 苏灵慧看见杨宝丹全貌,原来她并不胖,只是圆脸。 “咱们一起?”杨宝丹问。 苏灵慧有些犹豫,杨宝丹却走了过来,直接推开她的房门,伸出了手。 苏灵慧像头受惊小鹿一般后退几步。 “走呀!”杨宝丹眼神清澈,笑容真诚。 苏灵慧这才散了,任由杨宝丹握住她的手掌,二人一同走到了楼梯口处。 此刻的二楼拐角口上,已经挤满了人。 都是津津有味看戏的。 看男子以一敌三的也有,但更多的是看那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掌柜的。 那个身段婀娜的老板娘啊,此刻半躺在地上,已经止住了哭闹,眼神呆滞。 女子几个最美时刻,无非梨花带雨、春梦初醒、含娇带嗔。 此刻的楚楚可怜的掌柜的,自认攫取了绝大部分男子的眼光。 杨宝丹拨开人群,拉着苏灵慧挤了进去。 一楼拢共七八个桌子都打烂了,几乎所有凳子,都是四脚朝天。 那名叫苏星田的男子手持一把无锋的仪剑,样子货,勉强以一敌三,敌对三人中有一人施展一柄钢刀,叫他左支右绌,艰难应对。 苏灵慧见状,顿时心揪起来。 其实场下只是未入品的武人较量,甚至没有什么热闹好看的,如稚子耍刀一般,如今也算半个小宗师的何肆也就没有责怪杨宝丹的赶凑而来。 只是他眉头一皱,发现杨宝丹带着的一少女,转过头去面带询问。 杨宝丹笑着介绍道:“我刚认识的朋友,苏灵慧。” 何肆点了点头,对着苏灵慧道:“朱水生。” 杨宝丹压低声音凑了上去,对何肆道:“楼下打架的那个是他哥。” 她的声音虽低,却是叫身边一看客听去,那人目光又投向苏灵慧。 发现竟是个明眸皓齿、眉眼如画的小姑娘,好生丽质啊。 苏灵慧脖子一缩,有些怕生。 突然之间,苏星田手中的仪剑被打落。 赤手空拳的二人合击,一拳一脚,将其打倒在地。 钢刀男子打出真火,一时之间罔顾法例,直接当头一刀就要砍下。 “哥!”苏灵慧惊慌大喊。 何肆出手极快,一手抚过杨宝丹面颊。 在其嘴角取下那一枚粥粒,屈指一弹。 气机裹挟,竟然不逊色火铳喷弹。 一枚粥粒,瞬息而至,在刀刃距离苏星田脑门一直距离之时,苏星田眼中忽然神光乍现,只是他还无所动作,却见近在咫尺的钢刀飞了出去。 苏星田眼中光芒熄灭,又是一脸疑惑,送上脸的刀怎么飞了? 持刀男子双手麻痹,钢刀飞旋落地,叮咣几声,竟是异常弯曲。 他当即醒悟,冷汗涔涔,自己只不过是个寻常泼皮赖户,一时血勇,怎敢杀人? 腰间佩刀是用来砍人的吗?糊涂啊,那是用来吓人的! 心有余悸的他哪管手中钢刀是如何脱手的,只觉得是菩萨显灵,救他一命,刚才那一刀要是真砍了下去,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男子也不看苏星田,也不去捡刀,当即夺门而逃。 两个泼皮见同伴大哥跑路,也是脚底抹油。 苏星田面色微白,却是嘴硬道:“呔!鼠辈以多欺少,休要逃跑,随我见官去。” 苏灵慧当即冲下楼去,扑入兄长怀中。 刚刚那一幕,可把她吓得可不轻。 而楼上,何肆远隔三五丈开外,屈指罢人兵刃的手段也落在身旁众人的眼中。 引得纷纷侧目,也是叫众人默契后退开去。 远看凑热闹,凑近惹祸端。 都是老油子,道理他们比谁都懂。 而众人眼中,何肆身负刀剑的行头,更是无形之中坐实了他高手的身份。 何肆不愿人前显圣,直接转身离去,杨宝丹也快步跟上,天地第一号上房的房门随即关上。 众人面面相觑,却是离开者甚少,继续看戏楼下。 楼下,苏灵慧哭了一会儿,这才缓神。 她搀扶着兄长起身。 苏星田穿了一身华贵的月白袍,只是上衣下裳之上都有脚印,显得格外狼狈。 他自己脚步尚不稳当,却急忙上前扶起瘫在地上柔若无骨的美娇娘。 苏星田扶起美娇娘后,又后退一步,故作潇洒道:“掌柜的,幸不辱命,总算逼退了这三名恶徒,只可惜他们溜得太快,不然某定要将其捉送衙门,您不必言谢,君子遇见不平事,腰间宝剑自相鸣。” 说话间,他又去捡起了佩剑,本想耍帅收剑,却是好几下都没捅进剑鞘之中。 好在仪剑无锋,不然他的捂住剑鞘首端的虎口都要被扎烂了。 美娇娘不知道眼前这个富家郎是纯心戏谑他还是真就脑袋缺根弦,只见一楼客厅中七八张桌子被砸得七零八落,小二也被砸头误伤,楼梯扶手都断了一半。 美娇娘掩面而泣,“你!你你你!你叫我拿什么谢你好,呜呜呜呜……” 苏星田连忙摆手,“您太客气了,都说了不必谢我。” “我只是被人揩了一把油,我都不计较,你义愤个什么劲?我这未亡人开客栈的,哪天不遭人荤话挖苦,我这胸前二两肉都是被荤话喂大的,被人摸一把怎么了?你倒好,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非要替我讨回公道。” 听闻掌柜的极为泼辣的言语,楼上之人,尤其是男人,心中大多涌现出同一个想法,“原来摸一把没事?” 美娇娘气得浑身发抖,指了指一地残破,怒道:“你仔细看看!现在好了,你们打砸了我的店,还叫我不要谢你?” 苏星田转身望去,美娇娘又是垂泪不已。 “这……”苏星田满脸通红,竟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苏灵慧偷偷拉扯一下兄长衣袖,小声道:“哥,赔钱啊。” 苏星田点头不迭,“啊对对对,我们赔钱。” “掌柜的,一百两银子够吗?” 说着,他就从袖中掏出一摞厚厚的银票。 “嘶!”倒吸冷气的声音传来。 之前苏星田以一敌三之时,楼上看客都未曾有过几声叫好或者喝倒彩,无关看客冷漠,实在是他们打架,太没看头了,此刻这些看客却是为了银钱惊呼。 “一百两!”美娇娘眼睛都值了。 “不够?那就二百两?” “二百两!”美娇娘双腿都软了。 “还不够,三百两总行了吧?” “三百两!”美娇娘骨头都酥了。 她又瘫软地上,呜咽起来,这回却是喜极而泣,遇到大户了啊。 天字第一号房中,杨宝丹隐约听到那苏星田说出‘三百两’时,柳眉已经竖成倒八字。 人傻和钱多在多数时候是一对反义词。 可今天怎么就遇上了一个特例? 就凭他那连自己都打不过的三脚猫功夫,还敢露财?这与稚子抱金,招摇过市何异啊。 先显露自己粗鄙的武学,再炫耀自己丰厚的身家,这不是表明态度,说自己很好抢吗? 杨宝丹不由得替他担心起来,同时也有些厌怒。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甚至还要牵连那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妹子。 杨宝丹摇摇头,没有想要帮衬的意思,她虽是个纯善悲悯的性子,却也知道什么时候该独善其身。 杨宝丹转头看向何肆,说道:“我们走吧?” 何肆自然点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性子更加凉薄。 二人收拾一番,刚要出门,就见房门敲响。 杨宝丹打开了门,也早就听清来人是谁。 正是苏家兄妹二人。 此二人是来道谢的,杨宝丹也没有道理将人拒之门外,他让出道来,邀请二人进入,泡了两杯凉茶。 苏灵慧道:“哥,就是这位少侠出手相救。” 苏星田看向何肆:“在下苏星田,兄台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能是问其姓名,归家供奉长生牌位,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 “哥……”苏灵慧无奈地扯了扯他的袖子。 何肆面庞微微抽搐,确定了这人是真缺心眼儿,出门之前父亲何三水曾拉着他絮叨了好久,都是些听不腻的叮嘱,其中就有一句,很适用此刻,“莫与傻子论长短,多附和,少深交。” 由杨宝丹出面一番虚与委蛇的客道之后,她委婉地表达了逐客的意思,说她们就要出门了远行了,还要收拾一下,做些准备。 苏星田看了一眼放在床上,已经打包好的行囊,刚想说“你们这不是已经收拾好了吗?” 苏灵慧眼疾手快,生拉硬拽把哥哥拖出了房,过了一会儿,她又独自前来。 她面带歉意,怯生生道:“朱大哥,杨姐姐,对不住啊,我哥他以前得过失魂症,现在脑子浑噩的很,不管他说了多么不着四六的话,都是有口无心的,你们莫要见怪。” 杨宝丹与她交谈几句,叮嘱她多加小心,财已露白,须得提防鬼蜮小人觊觎。 苏灵慧连连点头,俏脸之上却有些愁苦犯难。 相互作别后,杨宝丹领着何肆来到了客栈外不过百步的折江渡,她找了一个正经持着牙帖的牙商,就要乘船。 离朝行船法度森严,若要乘船远行,须得验明正身,好在两人都身家清白,说得出来路,是杨氏镖局的少东家和他的仆从。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在正经牙商的帮助下,二人很快便上了一艘停靠渡口安标宿止的二层大帆船。 大船修十一丈,广六丈者六二,可满载三百人。 船体巍然,巨无匹敌。仅一个铁舵,就需要二三十人通力协作才能启动。 牙商介绍,此船乃是广陵地界大名鼎鼎的钱业会馆所造,名为远浪宝船。 船票二张,花钱十两,已经附带两匹马儿的运载费用了。 说是要等到今日辰时三刻,吉日吉时,就要拔锚远航。 此刻已过卯时,最多再等一个半时辰,两人就能行船逆流而上。 何肆倚凭船舷,时间顺水而逝,随着行船折江之上,暖风拂面。 行船之前的最后一刻,杨宝丹看到了那对自称蓝天苏氏的兄妹小跑着上了船。 兄妹二人没有发现她,她也没有去打招呼。 何肆望着广阔的江面,伏矢魄的感知有些捉襟见肘。 人之目力所见,若是天朗气清,一眼便可远眺百里,但伏矢魄,虽有洞彻之能,终究只是围绕周身几匝。 似乎脚下没有马蹄踏踏,身子没有随之颠簸,总归少了点归家的念头。 何肆终于是知道帆船是如何逆流而上的了,不靠拉纤,不靠摇橹,只凭几张大帆,来回走之字形,有些神奇。 出京城往南一百二十里,是嘉铜县地界。 一个中年男人走在路上,衣衫微汗,今天真是个见鬼的日子,格外闷热,倏忽间听远天处泛起几声滚雷。 男人又抬头望去,可见他脸上两道被汗水打湿稀疏的八字胡贴在唇上。 雷声一闪而逝,他驻足许久,不想错过了一场消暑的雨。 半晌之后,滴雨未落,男人没有咒骂,继续走路。 远处的小镇之中,沸反盈天,是敲碗,击栲栳,抨盆盂的声音声。 男子有些好奇,却不是被那聒噪之声吸引,驱使他微微改变行迹的是一种冥冥之中的牵引,他抬腿走去向着小镇走去。 小镇没有城墙,因此男子也不知道小镇的名字。 估计在舆图之上也上仅用一个小点替代便可。 但尺寸之地,却也藏着风土人情。 今日是五月二十,分龙节,俗有五月多雨,龙各分域之说。 相传,这一天小龙要去自己管辖的区域,因不忍与老龙分离而流泪,宜雨,晴则兆旱。 有言说,“五月二十日大分龙,无雨而有雷,谓之锁龙门。” 嘉铜县之名乃是离朝讹作,离朝之前的原名是叫作戛铜县。 曾有诗人作《戛铜碗为龙吟歌》。 逸僧戛碗为龙吟,世上未曾闻此音。 戛铜之声,便是模拟龙吟。 今日分龙节,有雷无雨,乃是大旱之兆。 偏偏前月,此地还是多雨,如今天下将乱,天象又异倒也正常。 无名小镇之中,有个小男孩坐在一棵老榆树下乘凉,对喧闹之声充耳不闻。 他手握一把锋利小刀,双腿夹着一截枯木树干,正用专心致志的小刀一下一下削着树皮。 一个少年走了过来,看着男孩,平白无故就出口伤人,“李郁,‘无雨锁龙门,寡妇要嫁人’,你还不回家盯着你娘?” 名为李郁的男孩头也不抬,懒得搭理他,去年也是这番说辞,烦不烦啊? 他娘亲要是真想开了,愿意不守寡而是嫁到外地去,他一定满心欢喜,即便继父不接受自己这个拖油瓶也是可以的。 少年见自己被无视,本就只打算讥讽一番的他忽然涌起一股无名怒火,更加恶语相向,“你在给你那死鬼老爹削牌位吗?” 李郁仍是不抬头,反击道:“给你爹做的,保管今年用得上。” “你他妈的!”少年勃然大怒,抬腿就要踹去,却见男孩手中握着明晃晃的刀子。 好生锋利,削木头和切瓜皮一样。 少年兀得心惊,悻悻然又收回了脚,安慰自己道,我一个父母双全的大好男儿,和一个野种置什么气啊。 他转身离去,回头又是看了一眼男孩。 男孩依旧没有抬头瞧他,他委实气愤不过,就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用力砸了出去。 有些准头,但不多,他本想打在男孩身上的,却无意砸破了他的脑袋。 鲜血缓缓渗出,少年微微心惊,有些心虚与害怕,却是选择快步离去。 名为李郁的男孩依旧没有抬头。 此刻已经进入小镇的男人站在远处,看见这一幕,也听到了这个孩子叫做李郁。 他看了许久,觉得这个孩子,和自己有些年少时,有些相似。 自然不是眉宇间的相似,男孩更不可能是他流落在外的种儿,他奉刀精诚,虽然看着还算年轻,但已经五十好几了,至今仍是个雏儿。 是男孩的眼睛里藏着刀子,这点像他。 男人走了上去,问道:“被欺负成这样了还不还手?这点血性都没有,你该不会是个身下没把儿的吧?” 男人走路悄声,直到他开口,李郁才发现他的存在。 李郁听出这不是本地口音,这才抬头看了一眼,他眼里映出一个身材干瘦的男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胡子稀疏,却倔强的留出一撇一捺两道八字胡。 他又低头,“我都记着呢。” 男子嗤笑道:“可别说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之类的鬼话,那都是给自己的怯弱和畏惧找借口,莫说十年,就算应得之报晚到一天,都叫自己多不顺快一天。” 李郁不知为何,对这个奇怪的男人没有疏离和防备,他低声言语道:“用不了一天,等我刀削好了,一定去找他。” 他全然不顾头上鲜血,全神贯注削着木头,他需要一把木刀,却无视自己手里本就握着一把小刀。 男人对此更加好奇了,问道:“刀?可你手里不就有一把刀吗?” 李郁摇了摇头,“这不是我想要的刀。” “那你想要的刀是什么样子的。” 李郁单手吃力抓起枯木,“喏,就这样的。” 枯木之上有火烧的痕迹,好像是从灶洞里头撤出来的柴薪,男人却知道,这是一截雷击木。 他眉头微皱,说道:“这只是一截木头。” 李郁难得愿意解释道:“刀就藏在木头里,等着我把它挖出来。” 男人顿时来了兴致,这话说得,有些水平,“那我在一旁看着行吗?” 李郁点点头,有个大人在身边,也算狐假虎威了,那些比自己年长有限的孩子,从不会在大人面前表露自己的恶,而一些大人,似乎是因为没有了比他们还大的大人,却老是在明里暗里,用眼神,用话语,夹枪带棒地欺负自己的娘亲。 他也都记着这些人。 男人伸手替李郁擦了擦头上的血迹,他粗糙的大手一抹过后,那个伤口就不再流血了。 李郁并不惊讶他的手段,只是专心做自己的事情。 男人耐心等着,这一等就是半天。 中午,李郁的母亲,一个明明守节多年,却依旧在镇上风评不好的俏寡妇来了。 这寡妇,很水灵,不似北人的水灵,削肩细腰,肤如凝脂,好像破瓜少女,哪像里看得出是个九岁孩子的母亲。 寡妇看到李郁头上的伤口,黯然神伤,竟然不先问缘由,而是问他疼不疼,显然也是知道自己孩子处处遭人欺负的处境。 李郁摇摇头,粲然一笑,说不小心磕了一跤,早不疼了。 这一句话半真半假,但至少不疼是真的,因为男人的神奇手段。 女子声音和身段一样娇柔,她蹲下身子,好似和男孩相商道:“阿郁,天热了,外面太阳也毒,咱以后就在家玩吧,你外头坐一天,出汗多了,还辛苦娘亲勤力浣洗呢。” 女子当然不是心疼自己这双干遍农活早已变得粗糙的手,她只想找个借口,叫这太过早慧懂事的孩子回去那只一间屋子的家中,虽然逼仄,但起码不会遭受欺负不是吗? 李郁点点头,说了声好的。 他看了一旁的男人一眼。 一直没有说话的男人对他笑道:“去吧,我等着。” 女子没有和男子交谈,连一个眼神对视都没有,她一个寡妇带娃,本就受尽歧视,加上生得好看,同样没少遭同镇上的泼皮破落户调戏。 再和一个男人光天化日说上几句话儿,今天分龙节,倒是人来人往,虽说这般热闹与她无关,可若是被有心人看到,那还不得传她是个不守妇道的骚浪货? “无雨锁龙门,寡妇要嫁人。”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女人不敢想,半点儿都不敢想那莫须会发生的后果。 李郁懂事地随着母亲回家吃饭去了。 男人也起身离去,不多时候又是折回,他花了些时间找到了那投掷石头的少年,却是只用了一瞬间时间出手,折断了他那只扔石头的右手。 快到他感觉不到疼痛,也没看见他的人。 等他回神发出惨叫的时候,男人已经远远离去了。 以五品小宗师的实力,去欺辱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男人并不觉得有多么自贱身份。 一身高绝武艺若是成为面对更弱者时束手束脚的枷锁,那还学什么武? 反正强者都不会欺凌弱者了,当个彻头彻尾的弱者不就好了? 男人在榆树下枯坐半日,直到夕阳西下,斜挂梢头。 李郁提着一把木刀走了过来。 作为一名刀客,男人一眼就看出,刀长四尺三寸三分,状极古雅,若非它是一把木刀,没有凛冽寒光加持,男人恍惚间都会把它当成一柄传世千年的古刀。 他迫不及待,一招手,木刀脱离了李郁手中。 老头子说他资质太过平庸,不是练刀的苗子,他本可自欺欺人,因为他这个资质鲁钝之人轻易就杀死了两个老头子青眼相加的练刀苗子、亲传弟子。 可如今一见,才知道这等教人自惭形秽,自愧弗如的璞玉。 这不比老头子老昏聩胡乱选中,自以为捡到宝,并为其取名为“四”的那小子强上十倍百倍? 木刀落入手中男子手中,仅重二斤七两。 男子眼中不可谓没有雀跃欣喜,艰难地移开目光,对着男孩说道:“你真的把它从木头里挖出来了。” 李郁走了上来,也是有些欣喜。 直到男人说出来一句话,“这刀我要了,谢谢。” 他转身欲走。 “喂!”李郁叫住了他。 男人回头,有些疑惑道:“怎么了?” “这是我的刀。” 男人点点头,理所应当道:“我知道,但现在它是我的了。” 李郁不说话,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很厉害,应该就是小镇说书先生口中的武林绝世高人吧。 说书先生的故事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个,桥段也是烂俗。一招鲜,吃遍天。 却依旧是有人乐此不疲地愿意捧场去听,难道他们听不出说书先生讲的都是同一个故事吗?江湖高手,扮猪吃虎,打脸杀人。只不过换了称谓而已。 李郁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一定打不过这个男人,但他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一桩事情。 男人说道:“没事的话,我就走了?” 李郁没有哀求,没有不忿,而是认真道:“给你可以,至少让我用一次吧?” “你要找那个朝你扔石头的娃子报仇?” 男人才不会说什么‘不用了,我已经替你教训过他了’之类的话。 自己的仇怨自己了解,他会出手,单纯是因为他乐意。 若连报仇一事也要假手于人,那干脆就别报仇了,等到敌人寿终正寝,也算映衬一句恶人自有天收。 李郁摇摇头,“不止,我心里记着好多人呢。” 男人从这个少年眼里看出了蛇性。 不出意外的话,自己也被他惦记上了。 不是说他没有城府,是他还小,孩提的眼睛,无法完全隐藏心绪,任谁也不能例外。 男人问道:“你总共记着多少人啊?” “七十一个。”李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将不曾告诉母亲的心事向男子诉说。 “嚯!”男人啧啧称奇,“小小年纪,恁地记仇?那你这么多年,就没有做过一把木刀?” 李郁点了点头。 “今天是心血来潮吗?” “昨晚做梦梦到的。” 男人点了点头,难得地好商量,“那这把刀算我借的吧,我现在正缺一把称手的兵器,过段时间还你。” 李郁问道:“过多久?” 男人随口说道:“不好说,短则一两月,长则三五载。” 李郁用男人的话反驳道:“我需要这把刀,你之前说过的,有仇就要报,憋久了不顺快。” 男人白他一眼,说道:“我说的话你就要听啊?我是你爹吗?” 李郁低头,心道:“第七十二个。” 他是个遗腹子,他的这般记恨不是来自未曾谋面的父亲,而是辛苦支持家庭的母亲。 因为男人的话折辱了他的母亲。 作为一名半身飘落在生死长夜中的刀客,男人自然能从这个男孩身上感受到浅浅的恨意。 他知道弭患无形的道理,这浅浅一点恨意,说不得就是日后的死仇。 得亏李郁出生在一个无足轻重的小镇之中,应该也没有接触过像自己一样性子的武人,否则杀他也就是顺手的事情,定活不到这半大的岁数。 就像他顺手折断了那个犹是不知姓名的少年的右手,而少年连他什么样子都没有看清,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何故招惹祸端。 男人觉得摆在自己面前的有选择有两个,一是杀了这个名为李郁的孩子,叫她那个已经丧夫的寡妇娘亲又是经历一次丧子之痛;二是拿出些能叫这个孩子或是自己觉得公平交换的利好,比如几招刀法。 前者定然一劳永逸,后者大概养虎遗患。 就好像老头子曾经吃了他两个泡馍,然后教了他十七式刀法。 可能是祸来神昧,男人竟然选择了后者,即便老头子便是他的前车之鉴,而他便是那斗米恩,升米仇的中山狼。 男人笑了笑,说道:“我不白借,教你几招刀法。” 男孩抬起头来,眼里闪过精光。 男人看出那是希冀,是渴望,甚至是咄咄逼人,有一种锋锐之感,刺痛了他。他笑容不减,继而眯眼,他问道:“你知道泡馍吗?” 男孩摇了摇头,不明所以。 男人有些无奈,泡馍虽然也是北方食物,却不曾在京畿之地盛行,男孩没有见过也是正常。他解释道:“就是干馍,泡羊羹吃的。” 李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男人将木刀别在腰间,用手比划一下大小,“就这么大的馍,你两个可以抵饿多久?” 很多年前,也有刀客这样问过男人,当时他只是个乞儿,刚从面恶心善的羊羹店老板的铺子上偷了两个泡馍,就只是干馍,他没有想过能撕碎了配着羊汤吃,他不配。 老板佯怒,破口大骂,却是没有追赶这个步子虚浮、磕磕绊绊的乞儿,反倒目送他离去。 他成功回到自己的老巢——一处香火断绝,破败不堪的龙王伏魔庙中。 却发现属于自己的那处草垛上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带刀客。 他很害怕,又是有些担心那刀客的伤势。 血腥味十分刺鼻,鲜血染红了大半草垛,他觉得男人大概是活不成了。 最后一番天人交战,他打定主意不管那刀客死活,可他跑了出门,没过多久又跑了回来,在带刀客身旁放下了两个刚偷来一直捂在怀里还有些发烫的泡馍。 他又走了,饥寒交迫,乞食一天,一无所获的他没胆子再去一次羊羹铺子。 晚上宵禁之时,他不敢在外逗留,生怕被夜巡捉住,终于是壮着胆子回到龙王伏魔庙中时,那个刀客还在。 叫其难以置信的是,仅一天时间,刀客就已变得生龙活虎,他偷摸踅摸一番,两个泡馍自然不见了…… “你叫什么名字?”刀客问道。 他当时回答叫阿平。 其实那不是他的真名,随口胡诌的,但他的真名叫什么,这么多年来,他真忘了。 他受过几次濒死的重伤,忘却了一些可以说至关重要,也可以说无关紧要的事情,其中之一,便是他的姓名。 刀客问道:“娃子,你把泡馍给我了,自己不饿吗?” 他说饿。 刀客又问,“娃子,两个泡馍,能抵多久的饿?” 他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说道:“大概一天吧,再多喝些水,在肚子里涨一涨,应该可以撑两天。” 刀客点点头,似乎是对自己说道:“好,那就两天。” 于是刀客在龙王伏魔庙中逗留两天,教了他两天刀法,可惜资质鲁钝的他,只学会了一十七式。 刀客走时,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解下他的佩刀,刀名大庇,也可能叫大辟,因为他说话时有很重的陇西口音,他听不真切,却不敢多问。 他虽然武道蒙昧,为人却是极其精明,无依无靠能活到这岁数,还没入乞儿保甲,也没被当地丐头捉住断手断脚,挖眼断舌,自然是有些趋吉避凶的灵慧的。 见刀客要走,他当即跪伏下去,大叫一声师父。 此刻已无刀在身的刀客连忙侧身避开他这个跪拜大礼,摇头似拨浪鼓,“娃子,你这是作甚?两个干馍而已,连口汤水都没有,差点儿没噎死我,能从我这边换来一招半式已经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分了,何况是一十七式?再叫我一声师父可就强人所难了,可别贪心不足啊,要怪就怪你自己的资质太差,我真心瞧不上你,但凡你只稍稍鲁钝一些,我都能再教你一招绝顶厉害的……算了,走了,多说无益,后会无期。” 此一别,真就遥遥无期,老头子最后的十年,手持大庇漂泊半生的男人终于寻到了他,但只是登门寥寥数次,最多也就隔窗相谈几句,老头不愿见他,也不承认他是他的弟子。 即便他杀了他两个真传弟子,即便他已是四品临门一脚,即便他已经能够打败当时鳏独废疾、二竖为虐的他。 最后相见时,老头子没有拒绝他,因为他已经没有办法拒绝了,二人处地已是坟里坟外。 坟外的人看着坟里的人,没有祭祀和跪拜,不是因为他最后的倔强,而是因为名不正言不顺。 男人百感交集,骂了一句去你妈的,然后又是后悔莫及,连扇了自己十几个耳光。 面对男人的奇怪的问题,李郁摇摇头:“不好说,我也没真吃过。” 男人没有回答,李郁就看着眼前的男人陷入沉思,好像一尊雕塑。 他没有说话,静静等着。 许久之后,男人回神,他头痛的毛病又犯了。 他对着李郁说道:“我最多教你两天,别觉得少,因为我拢共就只有十七式刀法可以教你。” 李郁点点头,已经知足了。 男人一脚踹在身旁三人合抱的大榆树上,落下几根枯枝,他随手捡起一根最为直溜顺手的,递给李郁,没有再多言语,只是抽出腰间木刀,老榆树的枝干无风而动,簌簌落叶。 李郁接过树枝,学着男人的样子,摆起架势。 男人递出第一刀,李郁学着。 此时此刻,李郁那个漂亮得过分的寡妇娘亲,就站在不远处,眼神有些犹豫地看向这里,却是没有出面阻止。 寡妇有一个贵姓,姓陈,不过已经自称未亡人李氏了许多年了,李氏的丈夫死得早,死得也屈,在李郁还未出生之时,就离奇死在自家麦田之中,身首异处,死无全尸。 因为衙门的命案都有三天比限,捕役快手生怕遭了挂落,就潦草结案,判定为死于武斗仇杀。 李氏自然不信,十年前,她的丈夫因她身怀六甲故而独自出门刈麦,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丈夫,本该不到巳时就该回家吃饭,可她久等不至,便挺着肚子饷田去。 结果就看到了丈夫无头的尸体倒在田间。 李氏受了泼天的惊吓,肚子里未足月的孩子也在田间早产,老话说七上八下,八月早产甚至不如七月生的易活,李郁因为没有足月,连眼睛都睁不开,俗说又说,儿堕地未能开目视者,谓之寤生,举寤生子妨父母。 李氏自然母不嫌子,但小镇之上却是人言籍籍,归怨于她。 李氏知道丈夫会些武功,是小镇之外的人,算得上是来路不明,而她是本土人家,因为容姿出众,家中门槛都要叫媒人给踏平了。 一番细数起来可以说上三天三夜的因缘际会之后,他入赘她家,二人缔结良缘。 可惜高堂早逝,未能尽孝,原来的一家三口,在丈夫入赘后不到一年就变为了一家两口,好些年后,她才有了身孕,却是可怜她丈夫没能见到自己的孩子就死了。 小镇上一些爱嚼舌根的女子说她是天煞孤星,克死父母,又污蔑她是淫娃荡妇,红杏出墙,伙同姘夫杀了丈夫。 她有苦难言,但孤儿寡母,只能咬碎了牙往肚里咽。 丈夫的确会些把式,听他说他的本事不算一般,在江湖中也能闯出些名堂的,她曾好奇地问他,具体是有多厉害,丈夫却是故作神秘地一把抱起她,回去屋中去展示自己的厉害之处。 依稀记得有一次,她听丈夫说他们武人有些死板的等级划分,共有六个品级。而他是精熟境界。 她问精熟是第几品? 丈夫摇摇头,腼腆一笑,只说道还算厉害了。 李氏想当然的认为精熟就是精通稔熟,大概就是其中最次一等的刚入门。毕竟再厉害些的江湖武人,怎么会心甘情愿意入赘她这等蒲柳人家呢?懂事的她顾及丈夫颜面,没有再问。 夜还未深,没有城墙的小镇自然也没有宵禁。 小镇上的居民带着一天的劳累,纷纷出来乘凉。 这棵百年榆树就是大伙儿纳凉之的好去处,只是今夜大伙儿都兴致缺缺,约莫是分龙节一日下来辛劳求雨,没有叫天公垂怜,滴雨未落。 半月高挂,纤云之中有些半隐半露。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靠天吃饭的老一辈自然能预见一些天气,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有不少人在讨论夜晚子时之前会不会落雨。 更多人却是在围观这手持木刀的男人,还有那依葫芦画瓢的不讨喜的窹生子,虽然多是小声指点,但众口纷说之下,依旧如同黄河倾落九天来,砥柱三山立欲摧。 不说李郁到底是个孩子,即便是大人,也难以做到不畏人言,他面色微白。 男人没有顾及他,依旧重复施展十七式刀法。 远浪宝船,全面应该叫做广陵朱字钱业远浪号商船,宝船船头的阀阅伏狮之上,杨宝丹艰难的支撑身体,晚风一吹,衣衫贴身,没有什么曲线,这丫头真的就只是脸圆,该胖的地方一点儿不胖。 杨宝丹才知道自己晕船,平时泛舟垂钓千岛湖上也没有察觉啊,怎么一换乘大船胃里就有些翻江倒海了,此刻有些恹恹的靠着栏杆,迎面吃风。希望能叫江上凉风抚平肚里晕眩。 何肆站在一旁,一身刀剑,像个尽忠职守的护卫。 他今夜有些心绪难宁,却是不知为何,凉风拂面,吹动心弦。 这是心血来潮,修行之人,讲究一个其心如石,再不动摇。心血来潮者,心中忽动耳。无非是难逃喜怒哀乐忧思恐惊的痴缠。冥冥之中,他感觉今夜或许有事发生。 何肆有些紧张,故而持刀在手,他已非手无寸铁之人,更是步入小宗师之列,手中有刀,倏然间又不紧张了。 恰如刽子气雄豪,便向咽喉下一刀。手稳,刀快,心稳,缺一不可。 再者说无色界中沉郁五年,似乎胸中又有意气可以付诸刀下。 野夫借刀,需得天时地利人和,每出一刀,都要耗尽胸中意气,下一刀只会更难得,但同样也会更强。 就好比剑客的用晦磨剑。 欲整锋铓取惮劳,凌晨开匣玉龙嗥。 远浪宝船破风而行,漂浮在深不见底的折江之上,宝船并不孤单,总有三三两两的渡船在其身旁交错行驶往来,宝船之上乘客众多,为了维稳,故而速度不快。 江面之下,一条条渡船的船底切入水中,尺寸长的小黑影遍布船底,有水虺有蛇鳝,还有一类雅言叫做蛞蝓的鼻涕虫黏满船壁。 深山大泽,实生龙蛇,大江大河亦不例外,他们为从龙而来。 远浪宝船之下,白龙游弋,头颅虚靠着宝船船底,它只要一个抬头就能掀翻这艘满载三百人的宝船。 使得乘客如落汤螃蟹。 白龙摆动身躯之时,腹部翻动出很大一块豁口,不见皮肉。 那是被斩龙剑所伤,缺失的一块血肉被炼化为血食,成为他人的歆享之物。 它走江入海,又是溯回,性命暂且无虞,只是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块血食而已。 平阔荡漾的江面之上,一锦衣男子乘坐一叶扁舟,顺流而下。 若非他其貌不扬,倒是能有几分飘然仙气。 五月二十的月亮从望向晦,自十五之后,日日清减消瘦,如今只剩一半。 他举头望月,悬象着明,莫大乎日月,世上很多人都喜欢月亮,神仙中人也不例外,多数人对于月亮总有一种难言的亲近和崇拜。 此方世界的天象也不全然是虚假的,只不过是瓮天蠡海,井中窥月罢了。 锦衣男子暂且放弃了皇城之中的圣人之位,朝辞京畿,夜至江南,还有顺流不到二十里距离,他就能与那远浪宝船相遇。 那身负翼朝余气和白龙血食的小子居然真能大难不死,上次他并未留手,就是起了弭患无形的念头。 他不能不死,背后定有那高人操盘,难道是许久那未曾现身的汪灵潜? 锦衣男子由此一行,是因为他对陈含玉说谎了,其实陈含玉未曾进行真正的六魄化血,故而只是误入歧途,却未真正走上断头路。 甚至不用陈含玉迷途知返,亡羊补牢,哪有什么追悔莫及,他都没有铸成恶错,只要他一直蒙在鼓里就好,就让他以为自己摆脱了宿慧转世的枷锁吧,直到未来终究是要觉醒的那一天,欺瞒亦是一种仁慈,他宿慧觉醒的早,几乎就是生而知之,可到如今,他依旧会回味那种襁褓之中的安适,吮吸母乳的温暖,还有夜里无故哭闹之时的温柔哄睡,这一切,在他觉醒宿慧的那一刻,便与他彻底割离,他只想快些长大,做自己花费不小代价,来这瓮天之中应做之事。 男人,叹了一口气,“对不住了,只能骗你,也算不枉陈含玉这个身份在瓮天走一遭。” 所以,那个拥有真正落魄法的何肆,便不能活了。 袁饲龙不能轻易出手,头上有着一座大山李且来矗着呢,杀一个土着不是什么至关重要的大事,不值得他承担一次出手的代价。 他“循规蹈矩”至今,若非深谙李且来的性子,只在不逾矩的前提下最大程度操弄,作死却不至死,每次都是师出有名,他早就被请出这场清明梦了。 即便如此,他也已在李且来眼中数次犯禁,只要再有一次莫须有的犯禁,他都不敢说还能幸免于难。 李且来老了,近年来这瓮天看似禁网疏阔,犯禁者众多,但袁饲龙知道,垂垂老矣的李且来比往昔任何一个时刻都要疯狂。 来此瓮天便是凡人,管你自诩何人,觑看何人,都只能施展凡人手段,如若越界,那便打杀干净就是了。 有他掠阵一旁,白龙不敢兴风作浪,伤及无辜,它只想拿回自己那一块血食。 拿回血食的最便捷途径,自然是生吞了何肆。 杨宝丹低头吐了几口清水,让她这个吃货没胃口吃东西,可见晕船的确是难受得紧。 何肆从小练刀之时,就是依靠目力取巧,在黑暗无光的室内,以双眼盯着水盆之上飘摇的线香火星,一练就是一两个时辰,起初每日都要头晕眼花天旋地转,之后也就习惯了,岂会晕船。 他上前几步,拍拍杨宝丹的后背,替其抚顺气机。 半开玩笑道:“大姐头,好歹是个武人,晕船有些太逊了吧。” 杨宝丹懒得还嘴,只顾着趴在船头栏杆之上呕吐,她眼冒金星,听说这般行船还有两日时间才能靠岸,她欲哭无泪。 再是吐出几口清水之后,她一脸戚戚道:“水生小老弟,要不你拿根绳子把我拴住挂水里吧,我快不行了,要死了。” 何肆思考一番,给出了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法,“可以把你打晕,控制好力道,可以直接睡两天。” 杨宝丹眼神有些哀怨,“人言否?” 何肆笑笑,“回去睡觉吧。” 杨宝丹无力摆摆手,“等我吐干净了再说。” 她低着头,往分流的江面看去,一片混沌沌的,月色之下泛着粼粼微光。 忽然发现远处的江面好像亮一些,而宝船底下的一块区域则是有些晦暗。 她原以为之时船身挡住了月照,可当宝船换了个“之”字行径,继续逆流,这团晦暗之影却依旧是牢牢咬着船下那一块水域,没有一丝一毫的移动。 杨宝丹微微拧眉,有些疑惑道:“水生小老弟,你来看看,水里有点奇怪,黑乎乎的一片。” 何肆闻言面色微苦,无奈道:“宝丹大姐头,你忘了我是瞎子吗?” 杨宝丹稍显错愕,因为何肆表现的太不像个盲人了,衣食住行,半点不需要人帮扶,总叫她怀疑何肆是不是类似算命点金,推拿正骨的职业,行走江湖,必要装瞎。 “你是真瞎啊?一点都看不见吗?” 何肆老实道:“可不就真瞎吗?啥也看不见,连你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杨宝丹忽然有些哀怨,心道,“可惜了,我长得还挺好看的。” 这不是她自夸,而是赵老,老爹,爷爷都这么夸她。 老赵说她面若皎月,老爹说她珠圆玉润,爷爷说她面相一看就很贵气。 杨宝丹原先也是听得清楚好赖话的,也曾怀疑自己的大脸盘子,可架不住家里三人能说会道哄得她团团转,而她自己也管不住那张好吃的口…… 杨宝丹忽然鬼使神差问了一句,“眼疾会遗传吗?” 她说这话时,脸色微红。 何肆愣住了?不知道杨宝丹为何有此一问,问这问题的人还真多 呢,李大人问过,太子殿下,哦不,现在是皇帝陛下了,他也问过。 他只得解释道:“我这不是眼疾,我以前看得见的,就是被人打瞎了眼睛。” 杨宝丹闻言有些气愤,原来何肆不是天生瞽目啊,那一个见识过五彩缤纷世界的人忽然陷入黑暗,该多可怜,她有些心疼道:“你都这么厉害了,谁能把你打瞎啊?” 何肆没有瞒她,说道:“一个老道士,四品守法境界,名号叫做貔貅道人,也就当头一掌的事情,脑子就像被驴踢了,当时就看不见了。” 何肆的眼睛曾经因为李且来以续脉经手段出手相助,本来都重见光明了,奈何当日又被谪仙人夺舍,与袁饲龙捉对一场,也算是根源到那儿,朝成暮毁,疾患复发。 杨宝丹忿忿不平道:“我家曾来过一位道长,他说‘昆虫草木,犹不可伤’,打出手伤你的那个道士就不怕‘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吗?” 杨宝丹有些心疼何肆,她才不问始末缘由,理所应当就站在何肆这一边,同仇敌忾,何肆的敌人肯定就是坏人,甚至都自动忽略了何肆说的,那人可是四品守法境界。 这江湖上的恶人好多啊,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有人打瞎了何肆的眼睛,也有人砍掉了爷爷的右臂。 也不知道爷爷现在怎么样了,自己偷跑出来他不会生气吧。 两人一番闲谈,杨宝丹也就忘了去深究水下的阴影。 一旁右船之上,苏家兄妹也是乘着夜风纳凉。 一身月白袍子的苏星田喝着小酒,妹妹苏灵慧一边小声劝着‘喝酒伤身’。 看样子苏星田已经喝高了,他拿着酒囊,前来邀酒。 何肆察觉到他的身形,本不欲与他有所交集,奈何现在同乘一船,也不好太过疏离。 索性结个善缘吧,苏星田为人嫉恶如仇,衣服侠义心肠,只可惜是没有与之公心相匹的武艺,这样的人,其实可交。 何肆谦虚地说自己不善饮酒,却是陪着苏星田喝了十几两烧刀子。 一阵对饮酒酣之后,苏星田烂醉如泥躺在地上,何肆也是有些眩晕,他用一点气机散开腹中酒水。 然后脑子暂时清灵了,酒气四散,身体却是更醉了。 因为他想稍稍尊重一下苏星田这个酒友,以气机解酒有些不地道。 杨宝丹和苏灵慧靠着栏杆,两人都很有分寸,只是相互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闺房话儿。 远浪宝船再次一个掉转方向,杨宝丹又是一阵难受,弯腰俯身,干呕起来。心想,“不行了,要死了,还是叫何肆把我打晕吧……” 忽然,杨宝丹有些朦胧含泪的眼睛往江面一瞥,水中好似亮起一对灯笼。 一个小象大的头颅慢慢升起,没有露出水面,杨宝丹看见了一个白龙脑袋。 她没有惊呼没有后退,只是眼神迷离起来,仿佛被人摄魂夺魄,颤巍巍往前走了几步。 “杨姐姐……”苏灵慧刚想提醒她不要太靠近船头了,话未出口,却见杨宝丹已经倒栽着头朝下,像堆鸟屎一样坠落下去。 苏灵慧吓得面无人色,大喊道:“不好啦,宝丹姐姐落水啦!” 何肆闻言一激灵,气机一振,当即酒醒。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伏狮最前沿,殷红气机从一整条手臂之上滚动而出,他不会什么控鹤功擒龙功之类的摄物手段,只能以量取之。 一条条血蛇舞动着身体,纷纷钻入水面,何肆面色却是一变,那源自霸道真解的血食气机在入水之后,就像泥牛入海一般,音讯全无,不在听凭调遣。 水里有东西! 何肆只犹豫了片刻,就摘掉身上的重剑,平放在伏狮上,这重剑一百六十二斤,他倒不担心别人捡走,背着这玩意下水,直接就沉底了,和浸猪笼有什么区别。 何肆的水性其实不好,充其量也就会个狗刨泅水,但好在他可以踵息,先是深吸一口气,估摸着沉水不息十天半月还是没有问题的,若是在水中打斗,消耗是剧烈些,但也能支撑一时半刻。 何肆纵身跃入折江之中。 一气下沉,虽是夜黑水混,但他也不靠视觉。 水中的伏矢魄有些捉襟见肘。 只能勉强感知周回一丈范围。 何肆感觉到一个庞然大物在自己面前,几乎贴面。 腹中丹丸一息百转千回,已经开始蠢蠢欲动。 何肆已经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了,是那条白龙,被‘自己’吞食过血食的白龙。 何肆一刀挥出,不敢留手,直接是连屠蛟党,将江水染成血色,上剔下,斩龙头。 白龙在水中如鱼得水,硕大无朋的身躯半点不受江水影响,直接避开这一招。 霸占真气气机逸散,涓滴成河,竟然是往白龙腹部那一块缺口处汇集而去。 何肆感知到体内气机又少一丝,红丸飞旋,就像一头野兽怒吼。 他当即运转阴血录,再以水为介,从白龙腹部抽取血气。 一人一龙你来我往,已是陷入僵持。 何肆不敢再用气机,本质上他现在所倚仗的霸道真气都是白龙血食所化,二者一体同心。 就像以水洗水,徒劳无功,气机攻伐只会放虎归山,此消彼长。 白龙却是仗着身躯,足以碾压何肆。 何肆当即使气下坠,坠入江底。 他的伏矢魄在水底的感知太过勉强了,找不到杨宝丹的位置。 自己可以不息则久,杨宝丹却不行,当务之急是找到她,救她脱离水中。 何肆越是危机越是镇静,未知的恐惧一扫而空,知道敌人是谁后,他再无不安,无有见不惧,唯战而已。 船头之上,钱业会馆的管事迅速现身锚坛,也已知道有人落水,而且还是杨氏镖局的少东家杨宝丹,他也颇为心焦,只是宝船船行江中,水深无法下锚。 船头此刻也扎堆了人,能花钱乘坐远浪宝船的,都是有钱人,就算是有急事必要出行的,也不会打肿脸充胖子花那五两一张的船票。 大晚上不睡觉的,还能有闲情雅致船上散步的,大多是观潮而返的公子好媛、名士大家,自然锦衣玉食,膏润优渥,不用耕耘树艺,没有劳心劳形,有人惊呼嚷嚷起救人之类的话语。所谓的“穷生奸计,富长良心”不外如是。 几个碇手一阵头疼,宝船未驶入锚区,无法停下,斗手却是开始收帆减速。 两个精通水性的苍头已经准备下水捞人。 再晚上片刻,他们就真只能刻舟求剑了,连人漂哪去了都不知道。 苏灵慧跪坐苏星田身旁,两只小手推搡着泥虫般的兄长,她一脸焦急道:“哥,你快醒醒,宝丹姐姐落水了,朱大哥已经去救了。” 苏星田却是充耳不闻,苏灵慧心一横,撸起袖子,露出两节光洁的藕臂。 啪啪啪啪啪!左右开合,扇其巴掌。“哥,你醒醒,醒醒啊,醒醒醒醒!” 终于在十下掌掴之下,苏星田幽幽转醒,却仍是醉眼惺忪,满嘴胡话。 “妹啊,我怎么在这里?我们刚刚不是在楼外楼吃鱼吗?就是明圣湖的糖醋鲤鱼,叔嫂传珍,鲜嫩美味啊,难道是做梦?我说呢,怎么我刚要下筷子,结果鱼就活了,跳起来用尾巴连扇了我好几巴掌。” 苏灵慧有些心虚,却又是立马说道:“哥,快别说胡话了,宝丹姐姐落水了。” “嗯?”苏星田闻言总算清醒几分,“那怎么办啊,哥哥我不会水啊。” 苏灵慧眼神灼灼地看着自家哥哥:“朱大哥已经跳下去救了,但是还没起来。” 苏星田眼神却有些闪躲,小声说道:“我的好妹妹,你的意思不会是叫我去救他们吧?这不是强人所难吗?你明知道我不会水的。” 苏灵慧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哥哥不会水,但另一个哥哥会水啊。” 苏星田一脸抗拒,甚至有些委屈道:“那你找他啊。” “我们得想办法把他叫出来。”苏灵慧拉着苏星田的手,将他扯到岸边,“你自己白天还说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人家救了你,这不现在报还的机会就来了?” 苏星田苦着脸道:“可是,他不救我我也不会有事啊。” 苏灵慧摇摇头,“谁知道呢,万一我那另一位哥哥没有及时醒来呢?你就被劈成两半了。” 苏星田坚定地摇摇头,“怎么可能,那不就一尸两命了?” 苏灵慧道:“哥哥,闲话少叙,事不宜迟,你先下水吧。” 苏星田仍是犹豫,“可我不会水啊。” 苏灵慧安抚道:“你先下去,下去之后就会了,另一个哥哥会的。” “那我走?” “走,快去!” 苏星田倒不是不愿出手相救,就是不会水之人天生畏水,他暗自鼓劲,小跑着就要跳过船舷。 钱业会馆的管事见状,赶忙追赶。 他自然是没有来得及追上苏星田,但苏星田的奔势却越来越慢,在临近栏杆之时,他自己就悻悻止住了脚步。 “哥!你干嘛呢?” 他赧颜道:“等等,等我再酝酿一下。” 苏灵慧焦急道:“救人如救火啊。” 苏星田也是有些抹不开面,“抱歉抱歉,胆怯了,我这就跳。” 管事的赶忙一把拉住苏星田的手,大喊道:“我们会救人的,您就别添乱了。” 他又怒又愁,怎么上两个人还没开捞,又要跳一个下去?下饺子呢这是? 今晚要真出了人命,钱业会馆的招牌也算是砸他手里了。 他转头看向身旁两个苍头,抱拳道:“仰仗二位了。” 这二位可是一个外号“水鬼”,一个外号“水耗子”,虽然年纪大了,但都是从军队水师火长的职位上挖过来的好手。 二人也不多言,纷纷入水。 只是二人刚一入水不过瞬息,就有一人冒出头来,他大喊道:“奶奶的,邪性,水里全是蛇!” 他双脚踩水,腾出两只手来,一手抓着一条水蛇。 他用力甩出两条水蛇,面色严峻道:“遇到水精了!” 管事的面色阴沉,料到今夜之事绝不简单,他低喝道:“先上来,请石犀。” 所谓石犀,就是石刻的犀牛,以水为生之人大多迷信,信奉作石犀以厌水精。 缭手早就抛下绳索后备,两个水性极好的苍头上了年纪,不似青头小伙那般无知无畏,不敢托大,直接伸手握住绳索,被几位撩手合力拖上了船。 苏星田见状,无奈叹息,只怕今天还得仰仗那另一半的自己出手。 折江之中,何肆双脚踏足地面,白龙却更快他一步,它身躯盘踞成圈,好似何肆自觉落入毂中。 白龙龙躯忽然收紧,密密匝匝,何肆无处可逃,只能又是往上,而他头顶,却是一张血盆大口。 何肆左手拔出二人夺,原身是翼朝斩龙剑“见天”。 他使出一招砥柱剑法,天门中断,江底炸出一道闷雷,在水中艰难地腾出立锥之地。 他处于万顷茫然之中,每次施展气机,都好像一人面对千军万马。 白龙见到压胜之物,本能还是有些畏惧,松开缠绕,退开丈外。 何肆仰仗的霸道真气和白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倒是能感知他的存在,心中只是越加担心起杨宝丹,她到底在哪里? 何肆抓瞎,此刻水上的远浪宝船还在驶离,他又岂是刻舟之剑,心中难免急迫,他知道这头白龙是寻自己而来的,杨宝丹不过是引她下水的诱饵,如今他已入罗网,杨宝丹这个诱饵自然也就无关紧要了。 换句话说,他可能已经寻不到杨宝丹了。 何肆念及此处,怒从心起,怨愤填膺。 他一掌拍在自己额头,使出佛家的“当头棒喝”。 除了落入鲸川那一次,这招可谓屡试不爽。 何肆灵台忽又清醒,除非杨宝丹是被那白龙一口吞入腹中,否则只要有一丝血气逸散,以他大成的阴血录不会感知不到。 何肆心有计定,孤注一掷,血色气机四散而开,化作条条小虺。 为虺弗摧,一条小小虺游走水中,成为他的眼睛,四面八方寻找着杨宝丹。 白龙亢奋,大半血气都是归于它本身,物归原主,但仍由很小一部分,在它照单全收之前,逸散无形,染红江水。 白龙一脸受用,感受着血食的回归,一时不作任何动作,好像化作为一尊狰狞的龙神像,歆享牲祭。 何肆没有犹豫,血色气机倾力泄出,只为能满足白龙一时的贪欲,仿佛以身饲虎,割肉喂鹰。 本就只能调动一成的气机一泻千里,江河日下。 何肆忽然眉头一挑,他找到了杨宝丹!她就沉浮在自身不远处,无声无息,生死不明。何肆收刀入鞘,单手持剑,大步流星,蹚起淤泥,他三步两步行至杨宝丹面前,此刻的杨宝丹还有一息尚存,却是岌岌可危。 何肆抱着杨宝丹,直接对着她的嘴唇吻了上去,将入水前的准备的那一口气息尽数渡了过去。 杨宝丹脑中一片浑噩,陷入无知无觉的濒死之际,忽然感觉有人将自己从混沌之中打捞而起,使她神思不再蒙昧,她艰难睁开眼睛,眼中是一片黑暗,唇上却传来柔软的触感。 “是何肆吗?” 随着气息传入腹中,好似一口源头活水,浇灌了她这即将枯竭的性命。 何肆怀抱杨宝丹,微微屈膝,提气身轻,一跃而起,以极快的速度透出江面。 一脸享受的白龙见状龙须一抖,自不会叫他如愿,尾巴一扫,就像一头蛮牛冲撞,微风荡漾的折江江面,顿时就掀起滔天巨浪。 江上浪涌,江下暗流更是汹涌。 何肆护住杨宝丹,替她隔绝了大部分的伤害,以后背挡下神龙摆尾这一击。 他吐了一口鲜血,在水中散开,杨宝丹只觉得面上一热,有些腥甜。 何肆继续提气,借势跃出水面,二人交织在一起,何肆就好像要把杨宝丹纳入自己身体之中, 纠缠一团的二人就像瓦片一样在江面上打起水漂。 一连好几个溅跃,何肆终于抻展身体,一手揽住杨宝丹纤腰,在江面之上狂奔起来。 他的一口气机已经消耗的差不多了,但他不能趁机换气,否则一口气机接续的断档,他就无力保持踏水而行。 再次落入水中,无异于羊入虎口。 何肆面色微红,自然踵息食气。 杨宝丹吐出几口江水,还有些呆滞,何肆大声道:“船在哪里,指个方向。” 他现在只是单纯地迎风踏水,伏矢魄无法远视,故而不知道远浪宝船的具体位置。 杨宝丹才不是那种危急关头呆若木鸡的小女子,当即伸手指明方位。 何肆一鼓作气,一番跳跃,水面之上相隔数丈就展开一朵莲花般层层叠叠的漪澜。 距离宝船还有三丈之时,何肆已经后继无力。 他大喊一声‘苏星田’,这三个字没有气息支撑,堪称声嘶力竭。 已经站在船舷之上张望的苏星田连忙答应,“在这呢!” 何肆将怀中杨宝丹尽力抛出,杨宝丹不重,在空中就像一片被风吹拂的蛾子。 苏星田张开双臂,不断调整方向,想要接住杨宝丹。 他估摸不准位置,仰着头,前前后后挪动,脚步凌乱。 几息之后,杨宝丹准确无误地砸在苏星田这个肉垫之上,苏星田呕了一声,吐出许多带着熏天酒气的腌臜秽物,却是直接被砸昏死过去。 杨宝丹也是头晕眼花,却是快速支撑起身子,往船舷处扑去,却是刚好瞧见何肆换上一口气机,无法维持身子轻灵,又是坠入江中。 白龙不曾钻出水面,等到何肆落水,粗壮的身躯盘节,把他牢牢绞住。 何肆也就是仗着骨头硬,艰难支撑。 他竭力转动手中见天,剑锋横向,白龙巨力缠绕,剑刃自然嵌入它的身躯,也同样嵌入何肆的身躯。 白龙吃痛,微微松开缠绕。 何肆又是抽出大庇,使出连屠蛟党。 这一招对蛟龙之属有天然压胜之奥。 江上惊涛崩云,水溅如雪。 戛铜之声悠扬,闻者皆是心湖荡漾。 昏迷之中的苏星田眉头微微皱起,睫毛颤动。 天奉府,嘉铜县,不知名小镇之中。 夜已深,天微凉,子时之前,开始落雨。 五月二十的最后关头,总算落下雨来,一天求雨的辛劳没有白费,小镇居民纷纷归家避雨,也算尽兴而去。 李氏回屋取了仅有的一把油纸伞,油纸伞这种金贵物,寻常人家还是少见的,一般都是蓑衣斗笠。 倒不是她只顾自己撑伞,不管儿子,这伞本就是给儿子准备的。 只是雨来得急,她回来时儿子已经被浇透了。 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雨中练刀。 她不知为何,不敢靠近一步,生怕打扰了这一画面。 男人最后演练一遍刀法,他确定李郁已经全部学会了这十七式。 只花了两个时辰,这等学刀的天赋,着实骇人听闻。 男人收刀,明知故问道:“都学会了?” 李郁点点头。 男人也是起了爱才之意,难得解释道:“可别怪我教得随意,是你学得太快。” 李郁依旧点头,满心欢喜。 男人拍了拍别再腰间的木刀,问道:“现在刀可以借我了?” 李郁却是摇头:“不借。” 男人一瞪眼,“玩赖的是不?” 李郁说道:“送你了,谢谢你教我刀法。” 男人有些不自在了,本就是一场交易,怎么还说上谢了?他嘴硬道:“那你可有些吃亏了。” 这把木刀,只能说很有来头,李郁这小子,在刀道一途,是老天爷赏饭吃。 李郁摇摇头,说道:“不亏。” “那我走了,跟你娘回家吧。”男人转身就要离去。 李郁叫住了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眉头一皱,说道:“既然不用我还刀,那以后我自然是不会再见了,还问我姓名作甚?” 李郁认真道:“要问的,你是师父。” 男人愣住了,“你叫我什么?” 李郁重复道:“师父。” 男人不说话了,曾经他花了两个泡馍,从老头子手中换得十七式刀法。 如今,他用十七式刀法,从男孩手中换了一把木刀。 一饮一啄,好像一场轮回。 男人想起自己初见老头子那一天,还是还是年轻刀客模样的老头子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恍惚之间他头痛欲裂,他终于想起来自己的名字,面对薪火相传的孩子。 他的回答好似越过了四十多年的光阴长河,昔年老问少,今日少问老。 他热泪盈眶道:“我叫屈正,你也可以叫我阿平。” 男孩当即跪地磕头,脑袋一下下杵地,砰砰作响。 他叫了一声“师父”,屈正笑容更甚,没有像老头子一样对这一声“师父”避之不及。 他欣然承受。 算了,既然是师父,那就不得不给徒弟一些见面礼了。 屈正扶其头顶,授一份刀意。 男孩眼中闪过一缕刀光,连屠蛟党,天狼涉水,二择其一。 动静有法,从心所欲,有传必习,不替家门。 此为四品守法境界。 屈正放弃了自己苦苦追求数十年的坚持,以人屠一脉之外的刀道入四品。 竟没觉得半点儿可惜,半生出幽篁,开朗始豁然。 是他着相了。相就是相,诸相流转。刀就是刀,杀活自在。 屈正忽然顿悟,大笑道:“眼流星,机掣电。杀人刀,活人剑。” 早入四品不得其精,晚入四品错失其奥。 也就此时此刻,方得四品果位。 果真转益多师是汝师,为人师者,同样也在成全自己。 四品守法境界的屈正忽然遥有感应,千里之隔,依稀感受到了大庇刀意,似是有人仗刀,正经恶斗。 屈正扶起李郁,替他擦去额上泥泞,笑着说道:“你觉得李四这个名字怎么样?” 李郁摇摇头,“很一般。” 屈正哈哈大笑,“那我委屈一下做那第四人吧,以后你叫李五?” 李郁心道,“还不如李四呢……” 屈正心中所想,既然龙雀大环已经被那和尚抢了过去,他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何肆,要物归原主。 那就怪不得他把这笔账算在何肆头上了,也不算他冤枉那小子出尔反尔,言而无信。 的确是冤有头,债有主。 他决意要去取回佩刀大庇,再顺手宰了那小子。 从今以后,他就是人屠一脉唯一的传人,而李郁,就是自己唯一的传人。 何肆感觉自己能够调动的气机不够了,他只能再出全力一刀,必须要有血食补充。 否则便只能调动维持透骨图的九成气机了,那无异于自毁长城,釜底抽薪。 没有透骨图支撑,他挡不住水中压力,一身好不容易接续起来的骨头顷刻就会摧枯拉朽般被折碎。 他无可奈何,今日好像遇到了必死之局。 远浪宝船之上,管事的命人取来五块汉白玉雕琢的石犀投入江中。 汉白玉是石非玉,同样名贵,华丽如玉多是皇宫御用,紫禁城的华表,金水桥,宫内的宫殿基座,石阶,护栏都是用汉白玉制作的。可谓是玉砌朱栏,虽然没有言明不僭越,但民间向来忌讳。只用装饰庙宇,雕刻佛像。 五块石犀入水,真有作用,当即驱散蛇虺。 苍头问道:“还要继续入水吗?” 管事看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江面,脸色同样波动不止,眼神闪烁,最终却是说道:“不了,走,行船!” 他不敢为了一人性命,叫一船三百人同时涉险。 况且他已经知道,之前落水的是杨氏镖局的少东家杨宝丹,而下水救她的只是名义上一个仆从而已。 虽然那位仆从看着是个武功高绝之人,但这同样侧面印证了水下的危险,只叫杨氏镖局少东家脱离险境就好,没必要再度涉险了。 权衡利弊之下,他选择叫斗手升帆,舵手掌舵,想要先驶离这片险地。 得到管事的回复,苍头心中倒是有些安定,随船多年,他见识过不少诡异,能避则避,也不愿冒险入水。 杨宝丹双手握着栏杆,衣衫尽湿,管事的叫来丫鬟,取来一块上好的鲁锦,给杨宝丹擦拭身子,自己则在一旁嘘寒问暖道:“少东家,您还好吗?需不需要我叫船医?” 杨氏镖局作为大离朝江湖武林好事者吹嘘的南北十三大镖局之一,在江南道还是有些分量的,容不得他轻慢。 杨宝丹只是怔怔望着水面出神,没有说话,任由丫鬟手持一块价值不菲的提花斗纹布帕在她身上轻柔地擦拭着。 管事以为杨宝丹只是受了惊吓才没有说话,却是有些按捺不住疑惑,小声问道:“少东家,您在水中可曾见得什么古怪啊?” “有什么古怪与你何干?你又没有打算停船救人啊。”杨宝丹的声音有些沙哑,她说不出叫管事停船救人这样的话,因为她知道即便说了也没用。 而且对方的确也有所措施了,只是他们无能为力而已。 管事一时语塞,面色有些难堪。他诚恳道:“还望少东家见谅,我毕竟得为一船乘客负责。” 杨宝丹点了点头,目光凝视江面,没有看身旁管事的一眼。 管事问道:“那我去请船医?” 杨宝丹忽然哽咽道:“不用,我很好。” 管事不再多言,既然主家没有追究的意思,他自然不会多自作聪明,如此最好,虽然失了体面,但却是少了麻烦。 至于补偿,事后备齐即可,管事当即屈身行礼告退,生怕再有变故。 杨宝丹面色苍白,眼泪款款而下。 另一边,苏星田也是幽幽转醒,一脸焦急的妹妹苏灵慧终于放下心来,“哥!你醒啦?” 苏星田没有依靠自家妹子的搀扶,全凭腰膂之力,直直站起。 他这一手,可不是江湖中人鲤鱼打挺的把式,需要对全身筋骨肌肉极为精准的掌控。 他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呕吐物,眼神有些嫌恶,直接伸手扯碎上衣,露出膀子。 苏灵慧见状后退一步,小声试探询问道:“是文业哥哥吗?” “是我。”苏星田点点头,同样的音色,语气却是生冷,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 苏灵慧赶忙又搀住苏文业的胳膊,语速惊人道:“太好了,文业哥哥,你终于醒了,我们的一位朋友,朱水生朱大哥现在落水了,水里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你能不能帮帮他啊?” 苏文业直接甩开妹妹的胳膊,冷声纠正道:“是你们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 苏星田是苏星田,苏文业是苏文业,有半颗铜钿的关系? 苏灵慧可怜巴巴道:“文业哥哥,求你了,朱大哥早上还救过你一命呢。” 苏文业有些厌嫌道:“早上在客栈那一次是吧?” “对啊,你怎么知道?”苏灵慧有些惊异,她知道自己的两位哥哥虽为一体,但绝对算不上同心,一人清醒之时,一人必然沉睡,几乎可以说是无知无觉。 苏星田语气不善道:“若非他狗拿耗子,我早上就该醒了。” 苏灵慧没想到自己的哥哥竟然这般不讲情面,她只得祈求道:“那朱大哥也是灵慧的朋友,文业哥哥,你能不能为我出手一次啊?” 苏文业嘴上说着‘麻烦’,却是拔出腰间仪剑。 气机灌注之下,无锋的仪剑也是显露锋芒,这点倒是和吴指北老爷子所铸的舌端有些相似。 苏文业道:“我只能试试,但丑话说在前头,我连一成把握都没有,水里有一条厉害的水虫。” 苏灵慧不明就里,问道:“什么水虫啊?” 苏文业瞪她一眼,不耐喝道:“什么什么水虫?水虫就是水虫!” 苏灵慧吓得瑟缩脖子,有些害怕,不敢吱声。 自己这个文业哥哥,平时苏醒的时候很少,虽然名为文业,其实不爱学文,是个武痴,父亲为他备了五位伪五品偏长小宗师教授绝艺。 十八般武艺兵刃之中,分为九长九短,哥哥如今已经学会了三长两短。 长是枪戟棍,短是刀和剑。 文业哥哥每每苏醒过来,只要在家,必然要去和那五位师父讨教武艺。 关于文业哥哥偏长究竟为何,五位老师各执一词,众说纷纭。 只是习武一事,比起学文还要费精气神,不仅需要名师教学,更是少不了武道上的元经秘旨。 除此之外,正所谓穷文富武,财力也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苏灵慧只知道文业哥哥如今尚未步入五品境界确实能打败任意三位老师的联手了。 苏灵慧听母亲说过,她怀胎之初,家中来过一位方士,一眼看出她身怀麒麟双子。 先是道喜,然后为其批命留下八字谶言:“文业砚田,种玉蓝田。” 父亲闻言立刻请来郎中,的确也摸到滑脉。 父亲大喜,连忙追问是不是双生子? 郎中这可犯了难,脉象圆滑,如珠滚玉盘之状确是滑脉无疑,但滑脉主痰饮、食滞、实热等症,又主妊娠。 却是一时之间不好判断,若真有身孕,那也是时日尚短,更别说是摸出个腹中是男是女,是单是双。 之后月月父亲又接连换请了几位名医为母亲诊脉,按照脉诊歌诀来说,女人无经即有胎。 几乎是确定了母亲已经身怀六甲,确实无人敢断言母亲肚中是双生子,好在胎息之脉,左疾为男,右疾为女。 十个医生中有八个诊脉都说是母亲怀了麟儿。 父亲因此也对那方士之言深信不疑。 联想到那“文业砚田,种玉蓝田”八字谶言,父亲为两位未出世的哥哥取名为苏文业和苏星田。 可时间越久,母亲的肚子越大,父亲的眉头却越拧皱,因为母亲的肚子怎么看也不像是怀有双胞胎的样子。 果真到了孩子呱呱坠地之时,自然只有一子诞下,另一子并未夭,而是从来没有存在过。 父亲对此大为疑惑,母亲却是释然,对一个莫须有的孩子的出生与否,倒也太过计较,也是无法计较。 孩子取了兄长的名字,叫做苏星田。 可没想到哥哥苏星田先天迟慧,甚至还患有离魂之症,从他懂事能言开始,学文不成,习武不就,却一直说自己有两个身体,明确感知有另外一个自己就在不远处,行走坐卧,全都跟着,但“他”绝不说话,一声不吭。 直到苏星田六岁那年,顽皮的他上树捕蝉,不小心掉落地上,头朝下脑袋磕碰一下,他忽然就性情大变,判若两人,口口声声言说自己是哥哥,是那从未出生过的苏文业,说他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被自己那恶毒的弟弟给吃掉了。 之后那名居无定所,游戏四方的方士又至,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父母对此都三缄其口,讳莫如深,苏灵慧并不知晓。 (设定其实是个嵌合体,双重人格,不是什么宿慧,这世上的宿慧还没有烂大街呢。) 当时苏灵慧不过还是个襁褓之中婴孩,从她真正记事起,自己就是有两个哥哥的,只不过这两个哥哥有些特殊,就只有一具身体罢了。 文业哥哥是武学奇才,如今不过二十弱冠,已经快要踏入五品偏长境界了,若非是他所图甚深,要将十八般武艺中的三长两短皆入偏长,此刻也早就是五品小宗师了,而且文业哥哥平时出来机会相对少些,不苟言笑,对她甚是严苛,总是一脸不假辞色,他真正习武的时间,即便不舍昼夜,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年。 星田哥哥就是个单纯的读书人,几乎可以说得上百无一用,但他却连做学问一事都不算上等,经过多次岁科两试,连个廪生都没中,不过星田哥哥生有一颗侠义心肠,为人乐善好施,在蓝田之地素有善名,他出来的时间相对多些,对自己也是极好的,但不知为何,他和文业哥哥明明是共用一具身体,但他俩的武道却并不相通,不说气机完全无法调动,就连六品力斗武人那实打实的体魄落在星田哥哥手中都格外羸弱,虽不至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但也只是常人的范畴。 折江之中,何肆想着最后一刀该用什么招式,是野夫借刀,还是继续使用压胜白龙的连屠蛟党? 何肆也明白刀客使刀若是犹豫一下,当即便落入下乘。 但他没有办法,又不是一刀之后引颈就戮了,不得不慎重对待。 他以阴血录和霸道真解在水中搜罗一些还未和白龙收回的散兵游勇,化作气机归流,可惜只是杯水车薪而已。 他太需要气机了,对他而言,气机其实就是血食。 何肆气机涤荡,波撼江底,以其自身辐散开去,层层叠叠,好似擂鼓鸣金。 水中一条条血蛇游弋,化作蛛网缠绕,不像刚才那般以身饲虎,他全身心抵御之下,血气也不是白龙可以轻易吞食的。 何肆无法思虑太多,血食这东西,白龙要还,他不愿还,索性二一添作五,他的霸道真解也不是吃素的,比比看谁先吃了谁。 水中的虺蛇鱼虫,鼋鳌虾蟹,游离不及,纷纷身体炸裂开来。 霸道真解的宗旨就是天生万物以养人,鬼神明明,自思自量。 乃是为我,与“息天下而奉一身”的霸道不谋而合,是故称作霸道真解。 何肆以阴血录为虎作伥,想着配合霸道真解将水中鳞介鱼鼋尽数吞食,应该也能凑出一颗半颗当量入品武人的血食。 虽然还是不够再多出刀法,只能是壮一下刀势,不过用作连屠蛟党,施展两个变式倒是足够了,下剔上,上剔下。 霸道真解全开,何肆一头乌发转红,水中飘摇,好像小说里的赤发鬼。 何肆吸食收拢半数血气之时,忽然停住动作,脑中闪过一个大胆且荒谬的想法,天马行空,不经之谈,但却不妨一试。 以他自身为中心,气机翻涌,层层波动,之前被他气机炸裂屠戮的无辜鳞介,本就晕染一团团血红,在这翻江倒海翻涌之下,更是使鲜血染红江水,混为一谈。 既然阴血录的主旨就在“搬血”二字,那就将以自己为中心大半的江水都变成稀释过的鲜血吧。 同样也是搬血,何肆身处稀薄血水之中,阴血录运转,何肆勾唇一笑,他猜对了。 气机施展当即有了介质,不再那般阻涩,客场变为主场,何肆仿佛游鱼水中。 何肆忽觉举重若轻,游刃有余,再没有时时刻刻分心应对那水中压力。 天魔外道,真的可以水陆行空! 他抽出大庇,水中亦可闻声,刀罡绽放,他要以这样一刀缠斗白龙。 他决定用连屠蛟党。 连屠蛟党虽然变化简单,却是最适合走刀对群,换言之,也适合乱刀对单。 何肆必须寻找机会脱身,他听杨宝丹说过,钱业会馆也是广陵道上的庞然大物,可能隶属朱家分支一房,所以他有理由相信,此刻的远浪宝船之上,一定还有入品的武人。 武人对何肆来说,就是上好血食,要求不高,入品就好,是在不行,有些体魄和气机的未入品也能将就。 的确是何肆饥不择食了,到时候,就算是无辜杀人,那也没有办法的事,他需要血食。 他的性命是性命,别人的性命也是性命,没有贵贱之分,但何肆只为自己的性命求全,虽说有心作恶,却也是无奈之举。至于杀业,自然应当背负,但他死后定不至于落入阿鼻地狱,因为他修落魄法,死了就是真死了,魂飞魄散,无法堕入地狱,也无法受苦赎罪,更是无法投胎转世。 何肆心下意定,再无困惑,脑中没有更多想法,任由本心出刀。 意是胸中刀,刀是手中意。 连屠蛟党一出手,刀罡灿烈,殷红气机一涨再涨,有十余丈。 少年仗刀求死,师爷说是错的,应该向死而生。 刀罡下剔上,泛起浓浓淤泥,污秽白龙视线,这一刀,掩冉水草,纷淤骇石,披靡、偃倒,势若无可匹敌。 白龙竟然发现自己不能够调动这份血气,它心中略微忐忑,大吼一声,犹如戛铜。 自下而上,传至江面。 江面中心涟漪层层密密,好似绽放出一朵水莲花。 水珠悬浮而起,逸散成雾。 蛟龙吐雾,蜃景迷蒙。 宝船虽然已经驶离江面中心,却依旧被蜃气笼罩。 沿着船舷一路走到船尾的杨宝丹再也看不见意思景象,她双拳紧握,抿唇发白。 只有她才知道何肆如今面对的是何等存在。 是神话志怪之中常有提及的龙。 龙兴云属,雷雨晦暝。 千里之外的屈正眉头一皱,喃喃自语道:“他到底是如何学到这连屠蛟党的神髓意气的?” 屈正忽然面色一怔,异想天开道:“莫非这就是吾辈刀客趋之若鹜的师刀境界?是大庇吗?这怎么可能?老头子当年都不敢说的师刀,他竟然能谙悉此道?” 老头子当初给他大庇之时,一定不曾踏入三品,也不知道如何以刀意浸淫大庇,只能说是无心插柳,否则不入老头青眼的他,何德何能担此重宝? 没想到师刀境界竟然真的存在,自己竟然为了铁闩横门的刀意,以大庇去换那龙雀大环,当真是舍本逐末,因小失大。 屈正倒是没有悔不当初,反正他也打算杀了何肆取回大庇,反倒是要感谢这个小子,是他为自己点了一盏指路明灯。 他不禁叹服道:“难怪老头子说你是练刀的苗子……” 屈正不知道其中的曲折离奇,何肆自然没有达到师刀的境界,天下也罕有人能到达此等境界,否则武人还苦苦追求什么元经秘旨,名师家传? 一生只需寻器、藏器便可。 何肆也只是因缘际会,在昙花一现的三品巅峰境界,靠着谪仙人王翡的感悟,吃到些残羹冷炙。 加之本就会这三招‘形而下’,不过是明悟意气而已。 远浪宝船之上,苏文业几步跃至船尾舵楼,目视江面,面色凝重。 他面冷心冷,天性凉薄,若非自家妹妹请求,便是真的救命恩人又如何,只管死去,与他何干? 他知道水中约莫是神话志怪记载之物,一条水虫,却是半点不觉惊骇,像他这般存在世间亦有,如何能觉得其它怪力乱神之事都是杜撰虚构? 苏灵慧追赶不上自家哥哥,只得转头去安慰起杨宝丹来,她走到杨宝丹身边,好意安慰道:“宝丹姐姐,你别太担心了,我哥哥已经答应出手了。” 杨宝丹没有说话,凄然一笑,苏星田什么本事,她今早都看在眼里了,不带任何诋毁的说,以他这样的身手,在杨氏镖局,过年杀年猪他都轮不到按猪的。 猪也会尥蹄子,也会猪突豨勇,而苏星田,估计吃不消年猪一下冲撞。 可下一刻,苏星田的手段却是叫杨宝丹惊掉下巴,他随手一挥,一剑横过水面,剑气纵横,直接劈开蜃景。 再是一剑,掀起气浪,吹散雾气,层层浪涌,叫人一时之间都分不清楚江上的风向,江水的流向。 杨宝丹眼中迸发精光,好似溺水之人看到一根稻草,她一把握住苏灵慧的手臂,哀求道:“灵慧,一定要让你哥救他!” 苏灵慧吃劲,眉头微蹙,她有些勉强地安慰道:“宝丹姐姐,你放心吧,哥哥很厉害的,既然答应出手了,就不会无的放矢的。” 苏文业忽然挥出一道剑气,杨宝丹脚下木板当即炸开,他冷声道:“放开你的手。” 苏灵慧见状连忙回应道:“哥,我没事的。” 杨宝丹放开了手,惊退半步,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出剑之人,他真是苏星田吗? 苏文业却是对着妹妹语气不善道:“你再替我信口许诺,就自己下水救人去。” 苏灵慧心有戚戚,不敢说话。 苏文业也就不再关注这边,继续凝视远处江面,执剑在手,待时而动。 水中何肆,出刀斩龙。 白龙却不惊慌,面前之水忽然涌动,层层叠叠,好似老中医口中时常叮嘱病人的三碗水煎成一碗。 浙江江面忽然微不可察的下降一分。 白龙提炼水精,置身于此,却是不觉半点掣肘。 何肆顿感压力,明明沸腾的水,却透着寒气,压力之下,水凝成坚,他不是白龙,顷刻间好像冻毙此中。 气机冷涩,不再流转,腹中红丸都是一时停滞。 只有连屠蛟党的血色刀芒还是一往无前,却是缓缓迟滞,一层层突破坚实水精,白龙目露拟人讥笑。 在水中,你就算是有通天彻地之能,只要它不应许,你就翻不起浪花。 白龙看着勉强如同强弩之末的刀芒,不闪不避,似是等待刀芒撵走至此,仅有尺寸距离之时,刀芒后继无力,徒有其表,已是死招。 咫尺便是天涯,何肆心中一空,心气散了一半。 白龙探出四趾,弹出其中一枚,龙爪好似象牙大小,洁白如玉,莹莹无暇。 它拟人的屈指一弹,就要破碎这道刀芒。 龙爪触碰刀芒的瞬间,没有摧枯拉朽,反倒是它的一只龙爪化为齑粉。 刀芒忽就逸散,恢复行动,一阵涌过一阵,好似参连之箭,又如木杵撞钟。 一下一下积攒势头,由慢而快,连绵不绝。 白龙龙睛之中迸发惊骇,这是什么手段,居然能伤它? 龙吟阵阵,沸反盈天。 一刀也是十刀百刀,何肆脑中见体会过连屠蛟党的意气,最多能叠加七百余刀,一刀便可斩首一条孽蛟。 七百刀叠加,斩龙亦是易如反掌,而他如今只能一刀蕴藏三十六重刀意。 白龙显然是咎由自取,自食其果,明明都拦下这一招连屠蛟党了,何肆也无可奈何之际,他却非要去触碰刀意,所谓连屠蛟党,又岂是浪得虚名? 水精无主操纵,顿时四散,何肆得以脱身,他没有选择抽身离去,而是从四肢百骸榨出最后一点气机,再是一招连屠蛟党上剔下。 如此机会,岂能错失? 江上雷霆乍现,撕毁夜幕。 船上苏文业福至心灵,摇摇一剑挥出,剖开江面,江水皆立。 天水连珠,意气凝结。 何肆不知是何人相助,却是抓住机会,调动一直维持左臂骨骼的透骨图气机。 水精厚压之下,那条手臂失去倚仗,本就碎纹密布的臂骨当即粉碎。 何肆吃痛不已,却是一声不吭,他再不是那个在法场因双手脱臼就哀嚎连连的小子了。 何肆心念一声,“破新橙”。 学自杨家刀法三十六式,脱胎三式无名刀法之一。 何肆以阴血录搬血,水中淡薄之血尽数化作条条女子纤臂,围绕白龙探出。 暗藏手段终于暴露,出其不意,不为杀伐,只为制敌。 好似百人千人齐心协力,一条条手臂形态各异,扣入鳞片,按住龙头,握住龙角,扯住龙须,拖住龙尾,使它一时无法动弹。 这一后手本该是他脱身时用的,现在却是毫不犹豫用来斩龙。 腹中丹丸一息百转千回,何肆不管恶堕之道,只在一息之间,他睁开双目。 刀光自上而下,斩首而来。 他看不见,却要睁眼瞧着。 先辈手曳三尺刃,曾剔长江斩蛟龙。 何肆有些遗憾,想着师爷的那一刀若是还在就好了。 一定会很惊艳。 而他,有自知之明,这一刀斩不了龙,只能叫其伤而不死。 千里之外的屈正似乎感同身受,窥见一鳞半爪,他会心一笑,心道,“小子,运气不错,早一日晚一日,我都无力相助,奈何今日之我,意气盛高,连屠蛟党,不是这般用的……你的命,还是等我来收吧。” 他抽出腰间木刀,同样使出一招连屠蛟党。 曾经伴身四十余年的大庇,被他弃如敝屣,而今假手于人,却是愿听调遣。 类似何肆“斩讫报来”的一招神意,并非人无我有,野夫借刀也是珠玉在前,只能说是触类旁通,屈正早他数十年就要已创出此等手段了,借刀之术,四品施为,何肆感觉手中之刀被人加持,如有神助。 李郁看着自己的师父,只听他轻声说道:“千里之外,信手斩龙者,人屠屈正是也。” 炎禧元年,五月廿一,子时刚过,京城外城,墩叙巷,何家。 外屋大炕之上,何花何叶两姊妹解衣缠绵而睡。 何叶将圆脸藏在姐姐两块温暖的胸脯之间,独自体味着“双峰贯耳”的安适。 何花心疼他最近总遭噩梦惊袭,可问她梦到了什么,她却不肯说。 何叶整个人精神恹恹,连胃口都变小了许多,今晚破天荒的只吃了四个馒头当主食。 今夜入睡之时,何叶死活不肯安歇,说着有感觉自己又要做噩梦了。 何花就像个老妈子似的,怀抱何叶,轻抚其后背,好在五月下旬北方的天气,两个人抱在一起,还不算热,好不容易将这妮子哄睡着了,她自己却失了眠。 也不知道何肆现在怎么样了。 虽然宗海师傅来过了,言说小四不会有事,还拿出了小四的佩刀。她当然是愿意相信的,但她能做的,也就这无关紧要、于事无补的担忧了。 若神明有灵,知道她日思夜想、念念不忘的愿力密迹,她一弱质女流,无才无德,便有善心亦无法兼济苦难之人,但心诚则灵,即便百不存一的加持,总算她真心诚意,也能眷顾到小四一点。 何叶此刻安睡怀中,时不时打鼾磨牙,何花有些替她高兴。 何叶只比自己小一岁,她随着母亲嫁到父亲家,比自己还要早两年来到何家。但她童真憨直,一直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何花不为她担忧,反倒觉得欣喜,家中有余粮,屋中有热炕,年底有余钱,这样的家庭才能叫孩子无忧无虑地成长。 倒不是说父亲母亲如何偏心,父亲向来一碗水端平,对谁都不假辞色,母亲更是偏爱她多些,有好吃的必然是先给她再给何叶。 是她出身顾安县,自小苦过来的,三岁懵懂之时,便要操持家务,照顾襁褓之中的弟弟。 来到何家之后,倒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将照顾亲弟弟变为了照顾干弟弟,也是照顾未来的小丈夫。 何花本就觉浅,一番胡思乱想之后,更是再没睡意。又是不敢在炕上辗转反侧,怕惊醒了何叶难得的好眠。 五月的京畿倒不太热,只是胸口那颗脑袋时不时蛄蛹一下,还呼着热气。 何花胸口出了一点细汗,她轻轻伸手,温柔地推开妹妹颇具肉感的脸蛋,趁机拨动几下胸脯,调整一下位置,顺便擦了擦汗,做完这一切,那颗脑袋又是钻入怀中。 何花心中幽幽一叹,“我的傻妹子哟,也不怕捂着……” 忽然,何叶缩成一团的娇小身子轻颤几下,她埋在雪峰之中的面庞拧成一团,柳眉深蹙。 何花的眉头也是牵连皱起,有些心疼道:“又是做噩梦了吗?” 何花有些担忧,噩梦惊袭最为磨人精神,她轻轻拍打妹妹后背,希望能有所缓解。 何叶的身躯却开始颤抖,嘴里含糊着说着什么。 何花听不真切,正犹豫着要不要叫醒妹子,何叶一个抽搐,梦呓道:“小四,别下水!” 这回何花听真切了,何叶这是又梦到小四了? 阴盛则梦涉大水恐惧,阳盛则梦大火燔灼,阴阳俱盛则梦相杀毁伤;上盛则梦飞,下盛则梦堕;饥梦取,饱梦与。 何花虽然只简单识字,却是知道这些老辈传下来的道理。 她对何肆牵肠挂肚,何叶这个做姐姐岂会没心没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是正常。 这段时间她也不止一次梦到过何肆,梦到他归家了,梦到他和自己游街,梦到一家四口一起去到老家顾安县,甚至还有一次是那绝对不能与人言说的羞煞之事,竟然湿了床褥。 只是何叶好像是正经历一场噩梦,梦到小四为什么会是噩梦? 何叶又道:“水里有龙……” 何花当即屏息凝神,专心听着。 市井传言,有一种叫做预知梦的梦境,可以梦见当下或是预见未来。 何叶与何肆毕竟一母同胞,真有血亲感应也不算太离奇。 何叶又是喊道:“小四,快跑啊,你打不过它的。” 听得妹妹梦呓,何花也兀得心惊。 何叶越说越快,人之神思,本就瞬息万念,加之梦呓含糊,何花竖起耳朵,却已经快分辨不清妹妹在说些什么了。 隐约间只能听到一些词汇,“别救她”“快跑啊”“别打了”“胳膊断了”之类的。 何叶焦急泪目,何花被其泪湿满襟,同样也是心悸不已,面色发白。 忽然,何叶语速太快,含糊之中咬到了舌头,当即疼醒。 她坐起身来,泪眼潸然,心跳如鼓。 何花也赶忙起身,将妹妹抱在怀中。 何叶泣不成声道:“姐,我梦到小四了,梦到他在一艘大船上,和一个女人在一起,然后大船之下有一条龙跟着……女人落水了,小四就下水去救,和那条龙对上了……” 何花连连安慰道:“傻瓜,梦都是假的,宗海师傅都说了,小四不会有事的。” 何叶呜咽道:“这不是我第一次梦到了,我之前也梦到过小四,每一次都很惨……” 何花闻言面色倏得苍白起来,心情被何叶的情绪感染,惴惴难安。 洪谧州的折江之上,江面被剑气豁开,刀芒从天而降。 好似天上神人施威,天殛兴风作浪为祸人间的孽畜。 连屠蛟党,变式有二,下剔上是凡人操刀,上剔下是神人操刀。 白龙身上一只只血手缠连一片,纤纤手指无孔不入,像是蛛网捕捉猎物,又好似缧绁捆缚犯人。 何肆则是满脸漠视的行刑刽子。 只是他没有监斩官,不需要听人发号施令,他自身就是刀的监斩官。 他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虽然什么也看不见,等着一刀两断,斩讫报来。 白龙发出哀嚎,一条条血手崩溃,转瞬之间而已,可刀已临头。 在本该在江上掀起阵阵波涛,可苏文业的那一剑递出,不知是何等高妙手段,竟然能使河清海晏,总之不是气机使然,这是连何肆也做不到的。 一叶小舟缓缓而至,被分风劈流的势头推阻,不得行进。 袁饲龙立于小舟之上,一直顺势无为的他此刻面色有些难看。 与白龙羁绊甚深的他当然知道了这条白龙的状态有些不妙,本就想作壁上观的他却陷入两难境地,自己到底要不要出手? 是出手救龙,还是出手杀人,还是一并为之? 天上之刀,落下极快,可谓是引刀成一线,袁饲龙选择了袖手旁观。 若他之前没有坐镇皇宫,没有以撒豆成兵的手段铸就十一位武庙从祀武将的三品武夫金身,他尚有些胆量犯禁,可如今的他,不过是惊弓之鸟。 那是一尊紫金之气流转的泥菩萨,被李且来一下下拍死,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性命何足惜,一场梦而已,但他想要水中捞月,梦中得鹿,就不能这么快清醒过来。 况且这个何肆身上还有那个神秘莫测的和尚牵连,那个和尚与李且来的关系也是耐人寻味。 这就很值得咂摸了,其中勾连,说不得牵一发而动全身。 一番电光石火间的权衡利弊之后,袁饲龙果断放弃出手。 他脚下柏舟摇曳,又是无蒿自动,却是载着衣袂飘飘的袁饲龙离去。 身后刀光落下,刀锋棱棱,如砍葫瓜。 一刀之后,江中碧澄澄流水,变为红滚滚波涛。 即便是白龙,也只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白龙头颅垂落,在江中翻腾,蛇蚓之类两断后尚能挣扎,何况是龙。 袁饲龙花费大精力,大手段,大代价拯救的白龙,自然不会这般轻易死去。 而何肆在这竭泽而渔的一刀之后,意识便彻底陷入混沌。 霸道真解自然运转,迫不及待开始肃清战场,搜刮战利。 其实不管何肆清醒与否,都不能影响霸道真解运行。 甚至何肆神思清灵之时总在有意压制霸道真解的饥欲。 现在没了宿主管束,腹中红丸顿时变得肆无忌惮起来,一江血水,原始反终,被其抽丝剥茧出缕缕龙血,化作血食。 有了血食,气机自然丰沛。 何肆腹中的红丸本能想要炼化整颗龙首,却发现无法炼制血食。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是龙。白龙龙睛之中藏着怨毒之色。 它一张嘴,喷出一道龙息,操纵水精凝形,化作箭矢,射向昏迷之中的何肆。 何肆忽然睁眼,挥刀,他的意识虽然昏迷,身体却是在霸道真解的掌控下苏醒过来。 一条胳膊粉碎,依旧烂泥似的耷拉,霸道真解就是单纯的霸道真解,即便现在气机有了填补,它也不会透骨图,也不会阴血录,更不会刀法。 而何肆的右手刀,是师伯屈正在操弄,说是操弄也不确切,只是藕断丝连罢了。 一刀斩碎几枚水精,何肆眉头拧皱,血色眸子中流露出些许不耐。 它无法掌控骨骼粉碎的左臂,也无法完全驱使持刀的右臂。 就像一头出柙虎兕,本该啸杀深林,却是发现自己是失去了爪牙之力。 何肆甩了甩手中碍事的长刀,三下五下,竟是无法甩掉。 白龙无首,在江中翻腾几下,颇有些随波逐流的意味,可最后也只能是陷入淤泥之中,好似尘埃落定。 它的身躯滚动,江面泛起滔天巨浪。 宝船之上的苏文业受气机反噬,面如金纸,吐出一口鲜血,气息萎靡。 他所能做的就只有镇住白龙一息了,虽是微不足道,却也算一份助益。 何肆忽然在水中狂奔起来,无法使用阴血录的他,不能使自身趋同于血水之中,只能是顶着莫大的压力,蛮横奔突,如同铁骑凿阵,撞开江水,并不视物的眼睛迸发出原始的渴望,对血食的渴望。 何肆一跃落在龙头之上,渺小如萤,就像馒头之上沾了一粒米粒。 何肆身上八万四千毛孔同时张开,本就可以踵息的他,以此途径吸食血食,好似鲸吞蚕食,更加通达。 白龙以水精凝形,妄图将何肆封闭其中。 何肆一招掠脂斡肉,既是斫伐剩技之中的第十六式,也是削腐刀法之精奥。 乃是屈正操刀,虽然二者之间所隔山海,但凭借一脉相承的大庇,却是能够冥冥之中有所羁绊。 刀罡四散,从水精之中炸出一条右臂,由此便可。 一刀刀胜过凌迟的滚刀,斩在白龙龙首之上,挖龙眼,劓牛鼻,割鹿角,斩牛耳。 大庇,其实真名唤作大辟。 是师爷那一口陇西口音让屈正误会了,讹意为大庇。 大辟是古代最为原始的一种刑法。 即是死刑,死法却不一而足,历朝历代有所沿,袭也有所改革。 想来也是,人屠一脉,哪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宏愿。 人屠,就只会以杀止杀而已。 绞、醢、脯、戮、焚、踣、罄、轘、辜、炮烙、剖腹、凿颠、镬烹、抽胁、车裂、囊扑、枭首、腰斩、弃市、殊死。 而削腐刀法,便是有着诸多刀意变化,杀伐之意犹在人屠刀法之上。 何肆红发荡漾,延伸出数万触须,密密匝匝缠绕龙首,肆意吞食着白龙血食,似乎这条折江变成了他一人之食肆。 血溅惊波,无声汹涌,白龙无法再发出戛铜之声。 白龙眼中的怨毒慢慢转为惊惧,它好像才认清自己的这个“敌人”,明明才不过半月多时间,他为何能变成现在这样? 那一边的无首龙躯也慢慢停止挣扎,水精托举着龙首龙身,慢慢合而为一。 白龙终究只是元气大伤,它心存退意。 损失一番血肉,对它而言影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要这些血肉不存于世,自然可以花上时间蕴养回来,关键是它的血肉如今成为他人血食,好似一体之物细心离德,反目成仇,这才是最大的忌讳。 它萌生退意,此刻关外还有一条黑龙等着它去交媾,它不能再折损血肉了。 白龙不是顷刻间断口愈合,而是以水精作为针线,好似遇到了一位手段极其高明的二皮匠,将身首缝合在一起。 何肆只凭本能,像个茹毛饮血的野兽,尚处于一道盛宴狂欢之中,恍若未觉。 白龙操纵水精,将何肆禁锢其中,一个翻身,神龙摆尾,将凝固水精之中的何肆击飞出江面。 一块大如屋舍的坚冰跃出水面,好似一块禁锢着死物的鲜红剔透的琥珀。 白龙隐匿,顺水而去,末路之难,神愁鬼哭。 千里之外的屈正面色苍白,他虽是一入四品便至巅峰,离三品也只差升堂入室而已。但无奈所隔太远,鞭长莫及,虽然有心,却是隔屋撺椽。 他未能像传授李郁一样抚顶授受,借刀一事便是无米之炊,无根之水。 此刻那股藕断丝连的微薄牵连,也已禁绝。 何肆已然失了护持,白龙若是再敢反扑一下,当即便杀何肆如屠狗。 “这叫什么事啊,明明打算杀你的,却是还得先救你。”屈正摇摇头,拍了拍李郁的脑袋,“为师去也。” 屈正头也不回的离开,佩木刀而去,一路南下,此行只为清理门户,拨乱反正。 宝船之上,杨宝丹看着何肆被击飞出水面,又是坠落,不待她有所动作,苏文业已经强行提气,踏水而去。 他的师承众多,轻功也是绝妙。用最少的气机维持身形,在江面轻点三次,已经离船三尺,杨宝丹虽然揪心,却也心道,“好俊的蜻蜓三抄水!” 苏星田的功夫越强,救出何肆的机会就越大。 她不知道白龙已经离去,此刻的何肆因为失去血食,腹中红丸趋于平静,已经彻底陷入昏迷。 苏文业三步之后,后继无力,脚下炸雷,凌空一瞬间以轻功提纵术,再续新力,如法炮制。 五次三抄水之后,苏文业已经行至何肆落水之处,他纳气入肺,沉入水中。 片刻之后,一声闷雷轰隆,水中如同老龙汲水,水柱拔地起。 苏文业又是探出水面,再换一气。 水精无主掌控,自己也会慢慢逸散,但苏文业要以气机剑法当时破之,却是需要些本事的。只见他浮浮沉沉三次,接连换了两口气机,最后一次出水,苏文业已经面无人色,再也无法携人踏水而行。 他一手扯着何肆乌发,使其仰面朝天,其余三肢艰难凫水。 杨宝丹早就叫来管事的,管事的虽说也是被刚才江面异相给震慑住心神,却是见如今风平浪静,也是不敢太过得罪杨氏镖局,说马后炮也好,亡羊补牢也好,总之配合得很,希望能将功折罪,落一声好,管事当即下令舵手驱船,撩手抛绳。 苏文业一手拎着昏迷不醒的何肆,一手抓住绳索,被众人合力拖上船去。 他却是将辛苦救出的何肆随手一抛,砸在甲板之上,自己直接转身拉着自家妹子回屋去了。 杨宝丹那颗七上八下的心终于落定,顾不得周围一众看客,直接趴在何肆身上,号啕大哭起来。 意料中必死的何肆,此刻虽然模惨烈了些,一条左臂拧巴成曲形,满身是血,伤口狰狞,但至少还活着。 故而杨宝丹只是哭了片刻,转而又破涕为笑,手持鲁锦的丫鬟站在一旁不敢靠近。 如此场景,好像易经六十四卦中的第十三卦天火同人。 卦辞爻辞,九五,先号啕而后笑。 炎禧元年,五月廿二,洪谧州最西南端的一处小客栈内,何肆幽幽转醒。 他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约莫两天一夜,只是刚刚得到自己身体的掌控权而已,之前游离在外,好像一场借尸还魂。 期间停船了一次,因为在折江遇到了诡异浪涌,大半乘客都是要求停船上岸。 宝船不得已在靠近洪谧州最西面的一处埠头停泊一夜,任由乘客退钱离船。 杨宝丹也是一朝被蛇咬,再不敢乘船渡水,选择背着何肆离去。 蓝天苏氏两兄妹也是下船,护送一程,杨宝丹对苏氏兄妹千恩万谢,可那苏星田好像真的有离魂之症似的,又变回之前那副善谈模样,好像那方才出剑的冷傲剑客不是他,是另一人。 说来奇怪,这苏星田有这么大本事,何至于今早在客栈之中险死于泼皮刀下,还要何肆出手相助,即便是有心扮猪吃虎,那也太像猪了吧,刀在咫尺间,谁也不敢托大,保不齐就会发生什么意外。 见苏星田艰难地扛着何肆那一把一百六十二斤的重剑,几乎被压断了腰,更是让杨宝丹摸不着头脑。 苏家兄妹二人在同一处客栈停留一夜,第二日便与杨宝丹辞别启程了,听说他们要去沧澜道,并不同路。 细心照顾何肆两天一夜的杨宝丹此刻正面容憔悴地坐在床边,何肆没有睁眼,气息缓和,故而杨宝丹还不知道他已经醒了。 直到何肆呼唤一声,“宝丹大姐头……” 何肆感觉到一阵胃苦,应该是被喂下汤药了。 杨宝丹大喜过望:“你怎么醒啦!” 何肆精力充沛,没有半点疲意,至吞贼魄化血之后,从此再无五劳七伤,他呵呵一笑道:“没想到我才睡了两天一夜就缓神了对吧?” “你怎么知道时间的?你没昏迷?”杨宝丹闻言吃了一惊。 “半梦半醒吧。”何肆轻声道,感觉到右手之中依旧握着大庇,这才彻底安心下来。 只要刀不离身,即便处于浑噩之中,屠狗境界依旧能自发防御,尽忠职守,如看门之犬。 “你受了很严重的伤,大夫说你至少得睡上十天半月。”杨宝丹没有把话说完,大夫还说何肆这条左臂保不住了,就像石碾子碾过一样,骨头都碎成粗粉大小了。 即便是武人那叫他难以捉摸有多种妙用的气机维持,怕也只能保全胳膊一时,早晚要豁皮剔骨,甚至壮士断臂的。 大夫并不是个野医神棍,庸医杀人,反倒是洪谧州顶好的疡医,掌肿疡、溃疡、金疡、折疡之祝药劀杀之齐。 杨宝丹多番打听,许以重利。才得以请到这位脾气古怪誉满杏林、桃李满园已近半甩手的医局老疡医。 何肆欲要坐起,杨宝丹见状立马搀扶。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犯夜之前还来得及出城吗?” 听他语气,竟然是要立马启程出发。 杨宝丹怒道:“你都这样了,就不能安安眈眈养享几天吗?” 何肆不明就里,“我怎么样了?” 他都没觉得自己身体如何破落了,反倒是杨宝丹一脸戚戚的,好像他是个戕残废替似的。 “你的胳膊……”杨宝丹欲言又止。 何肆试了试抬起左臂,只靠着肌肉筋骨自然是失败了 他用上阴血录搬血,才勉强使唤这条骨骼粉碎的好像借来的手臂,感觉有点奇怪,无筋无骨,气机却能在血液中运行,现在的这条左臂,驱使起来就像根象拔一样。 只见他左手大臂小臂之上都是夹板,五指也是套着大小各异的竹竿,缠满麻布,才勉强使他这只手臂维持形状。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即便是行医半生的老疡医,面对何肆柔若无骨的手臂也是无可奈何,血肉之中就只剩些骨头渣滓了,谈何正骨? 何肆却是不以为意,直接血色气机外放,以霸道真气焚尽这些缠绕手臂上的布帛竹篾。 手臂之上外敷了石青散,气机一扬,咸酸之味四溢。 整条手臂当即软趴趴的,像条去了壳的蛏子,何肆有些好玩地甩了甩手。 这一幕却是把杨宝丹吓得不轻。 “你干嘛呀!”杨宝丹大惊,“好不容易给你上药包扎了,胳臂不要了啊。” “再不治疗,我这条手臂才保不住了呢。”何肆掀唇一笑,他的声音很轻,却是流露出一个自信,叫杨宝丹听来莫名心安。 何肆说道:“小伤而已,大姐头,看着我给你变个戏法。” 只见他运转透骨图,那只耷拉下垂的手臂忽然像是被充足了气的浑脱(北方民族中流行的用整张剥下的动物的皮制成的革囊或皮袋)。 然后便是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好像那条手臂之中有着无数跳蚤在爬。 阴血录也在助力搬血挪动碎骨,左臂在极短的时间内化作正常,可惜了,不能修复,只能暂时维持骨骼的形状。 何肆感知了一下,好家伙,维持一身透骨图的气机尽然占了全部气机的九成五,现在只余下半成气机可以随意调动了。 幸好此前吞噬了不少白龙血食,总体来说,和之前的一成气机的实力大致持平。 杨宝丹看着何肆一条鼻涕虫似的手臂忽然又支棱起来,瞠目结舌。 “这这这……这就好了?” 杨宝丹想起那年纪看着比自己爷爷都大的老疡医,本以为他行医救命一辈子,总该有些权威在身的,言断何肆伤情之时,那一脸不容置喙的语气,好像何肆这条手臂也就是暂时还生在肩上,却依旧不属于他,可是现在看呢?那的确是个庸医。 何肆点点头,一脸轻松,“暂时好了,只有还有气机在,就不成问题。” 他也是报喜不报忧,若是身上其他几处骨头断裂还有恢复的可能,那这条骨头碎成齑粉的手臂却是再难接续了,只能依靠气机维持,还得依靠阴血录加持,二者缺一不可。 杨宝丹听出了何肆的话,不免担忧道:“什么叫暂时啊?” 何肆故作轻松道:“只要一直用气机维持就好了,大姐头,你忘了我修魔道啊,不可以常理度之的。” 何肆散去左臂之上的气机维持,那条一条手臂当即又软趴趴地垂了下来。 “啊!”杨宝丹惊慌大叫,惊骇程度不啻白日见鬼。 何肆见她一脸惶恐,忍俊不禁,这般施为,疼是疼了点,但是能捉弄到她好像也挺开心的。 阴血录透骨图同时运转,左臂又恢复如初。 何肆难得乐天,这叫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 说不定会有透骨图大成那一天呢?就算透骨图不大成,这不还有雀阴魄吗? 等雀阴魄化血,便有那一丝可能得人生繁衍造化之奥用作己身。 说句天方夜谭的话,人之造化,从牡始,从牝出,一个新生命呱呱坠地,与天生万物何异?如此造化之能,为何不能用作自身?虽然应该玄之又玄、难以捉摸,并且只有一次机会。但人生在世,有时候不就只缺了那一丝盼头吗?有念想就好了,有盼头,有希望,只要在希望破灭之前,为之努力即可。 尽人事,听天命,天命不可违是,自然就该做那逆天改命之事了。 何肆伸出那只碎骨拼凑而成的手掌,忽地握住杨宝丹还算纤细的手腕。 稍稍使了点劲,杨宝丹吃痛皱眉。 何肆笑道:“大姐头,感觉一下,我这手多有劲啊。” 杨宝丹不敢挣扎,怕伤到何肆。 何肆看不见她脸上的一丝担忧,还有一点淡淡霞红。他松开手,又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杨宝丹只能回答道:“还早,申时未过。” 何肆闻言,当即下床落地,收刀入鞘。 一套动作一气呵成,哪有半点重伤的样子。 他精神奕奕道:“还来得及,不怕犯夜,宝丹大姐头,咱们走!” 同时炎禧元年,五月廿二,晚些时候的大离京城,里九外七城门大开的第十天。 京城内外于子时伊始,众门锁钥,断绝往来,非准不可。 幽都四楼二洞在天奉府下盘根错节,几十处出口却是无有门户,还能由少量武人出入。 京城外城竟然比十日前,多出了近五万人丁。 新帝陈含玉对此并不意外,如今天下大乱,不知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要往京城里钻,连带京城外城的地皮都变得寸土寸金。 一拨人想方设法变卖祖宅就要逃出京城,一拨人却是想要涌入京城避难。 陈含玉正是借此机会,在京城中完成了一波换血,保持内部安稳。 是夜,月色纤柔,繁星漫天。 外城月癸坊墩叙巷何家的大门又是一次被敲响,此时已是深更,马上到廿三子时。 何花何叶两姐妹同睡大盘炕上,何叶难得睡得安详,没有被噩梦袭扰,何花觉浅,听闻到动静便醒了。 她和衣起身,都到门前,没有开门,而是小声问道:“谁呀?” “你是椒月吗?”屋外传来一声略带沙哑的女声,不答反问。 何花听闻这个极度陌生的名字,忽然倏然一色,后退一步,眼眸闪动。 这也曾是她的名字,四岁之前,她就被父母叫做李椒月。 四岁那年,她随着契父何三水离开了家乡顾安县,来到了这距顾安县近百里之遥的大离京城附郭的临昌县。 何花面色一变再变,眼中如同藏着两头惊慌失措的小鹿。 终于她长舒一口气,抚平心神,取了门闩,打开房门。 夜色昏暗,虽然最近一次见面已是三年之前,可何花还是一眼认出了眼前之人。 她还是那副样子,只是更显苍老了些。 那一个本该遵循血缘脱口而出的‘娘’字,如鲠在喉,吐不出来又吞不下去。 “椒月……”妇人风尘仆仆,尽显一脸疲意,在她身旁是一个有些木讷的汉子,一张老农脸,饱经风霜,满脸皱纹,此刻有些局促不安地搓揉的粗糙的双掌。 汉子看着比何三水要老上一轮多,但他真实年龄其实不过四十。 他俩背后,藏着一个少年,其实也藏不住,因为他已经比父母高出半个头了。 妇人脸上带着讨好和谄媚的笑容,这更让何花觉得她疏远。 妇人背过手去,拉扯出身后少年。 十五岁的少年身材高挑,比何花高出一个头来。 妇人推了推他,少年有些忸怩地叫了声‘姐’。 这是何花的胞弟,名叫李舒阳。 三年未见,这个弟弟长高了好多,几乎是像南方竹笋一样蹿了个子。 “娘!”何花转过身去,高呼一声。 “李叔一家来了!” 刚想答应这声‘娘’的妇人脸色一僵。 原来不是在叫她。 也对,十三年前,家贫室空的两口子因为养不活起两个孩子,在一番极为艰难的权衡之后,便狠心把这块心头肉过继给在京城做捞阴门活计的何三水,给他那刚出世的带把的孩子做待年媳。 何三水出了二十两银子,从那时起,无论从法理还是伦常上来说李椒月都已经不再是她们的女儿了。 里屋传来应答之声,何花却是没有让出门路,让“自家人”进来。 她现在姓何,不姓李。 门外的一家三口此刻都有些尴尬,不知如何自处。 面子最薄的李舒阳更是左顾右盼,抓耳挠腮,像个猢狲。 他们脚边放着大包小包的行囊,如今这日子,京城内外锁门在即,他们怎么看都不像是来探亲的,就算真的只是探亲,那也就只能进屋喝杯茶水立刻就要马不停蹄地返程了,否则再耽搁一下,等子时一到,城门立刻锁钥,就再回不去了。 沉睡之中的何叶被姐姐这一嗓子给喊醒了,她坐起身子,茫然地揉揉眼睛,没有掌灯的黑屋之中,她只穿了一件淡薄的亵衣,她的睡相一直不好,故而此刻衣襟敞开,露出里头淡色的葛布肚兜。 夜色之中,倒也看不清楚,李舒阳却是一眼就看到了炕上的何叶,不仅看到,还看得真切。 在顾安县老家从未与女子言语过的他赶忙避开目光,想着非礼勿视,可那一抹露出的光洁春光却是好像印在脑海之中,怎么都挥之不去,叫他又不禁用余光偷瞄起来,显得有些鬼祟和羞愧。 “那应该是何叶吧?三年未见,变化好大啊,以前怎么没觉得她这么好看呢?” 李家与何家有些远亲,但早三代就在五服之外了,属于极刑株连都清算不到的那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李舒阳忽然就想入非非,自己姐姐都能嫁给何肆,那何叶…… 里屋的开门声打断了李舒阳的思绪,何三水披了一件单衣,边走边穿,大声招呼道:“老李,你们怎么来了?” 名为李哞的男人有些难以启齿,妻子马念真用肘子轻轻顶了他一下,见他还是蹦不出个屁来,就自己抢先说道:“三水哥,我们这不是惦念念着孩子嘛,就想来看看她。” 何花面色有些不自然,过继到何家十四年,亲生父母从未来过京城探亲,即便只是八十里的路程,安步当车也就满打满算两日时间。 怎么一听说要打仗了,就要举家来京城探亲了呢?是一家三口都太想她了,挂念她的安危吗? 何三水瞪了一眼女儿,怒道:“还傻杵在那里哪里干嘛?还不叫你叔叔婶子进来?” 何三水这一声叔叔婶婶叫得理所应当,半点不觉得难为情。 何花听到父亲的话,不知为何心里安定下来,这才让出身位,叫李家三口进门。 何三水掏出火折子,捻了捻灯芯,点燃油灯。 屋中顿时明亮起来。 一家三口拖着大包小包的行囊进了屋,何叶迅速穿好衣服,让出了盘炕堆东西。 齐柔也是穿好衣服走了出来。 片刻之后,八仙桌上挤满了七个人,就差一个何肆就满座了。 马念真赔笑着说道:“这大晚上的,叨扰三水哥一家休息了,真是罪过。” 女人读过几年书,不像丈夫那般目不识丁,她年轻之时也是财主人家,家中本来有些田地,只可惜后来家道中落了。 齐柔笑道:“哪的话啊,你是何花的生母,来看看她也是正常的。” 何花却心说这可不正常,太不正常了,她是有些聪慧在身的,这时候来京城,可不就是为了趋吉避凶吗? 七人围着一盏油灯,屋中无风,几人都不说话了,可闻喘息。 就是这一点儿鼻息,竟然摇曳灯火。 七个人的影子投射在四壁上,也是微微颤动。 灯火在颤动,也是有人在颤动。 何三水叹了一口气道:“妹子啊,有什么话咱就开门见山地说吧,都是自己人,不用这么弯弯绕绕、藏着掖着的。” 马念真讪笑一声,终于是流出一些情真意切,竹筒倒豆子道:“三水哥,这不是要打仗了吗,我们住的离京城近,也是早几日就听到了消息,本来想着好歹是在京畿,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的,但我家那口子你是知道了,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人长得五大三粗的,胆子却是像针眼那般小,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最近村里也不安宁,到处都是流言蜚语,还有人偷鸡摸狗,趁火打劫,我们两口子翻来覆去想了好久,还是决定带着孩子来京城投奔三水哥你,你可千万别介意啊。” 何三水一言不发,面色沉静,他不是傻子,这番结果也是早有预料,若非心中有了计较,他也不会叫何花放他们三人进屋,他现在考虑的是如何安置这一家三口。毕竟家里只有两间房屋,连何花何叶都是挤在一张大盘炕上。 一家之主的何三水不说话,何家也就没人敢开口,何花不知自己如何作态,脑中有些空白,只是放在桌下的双手,不自觉攥着拳头。 终于何三水沉声说道:“她婶子,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了,何花本来就是小四未过门的妻子,我们两家早晚也是姻亲,相互扶持是应该的。” 此言一出,屋中顿时传出不知几人的舒气声。 墩叙巷中,何家隔壁李铁牛家的大门被敲响。 李铁牛很快就打开房门,没有询问,没有防备。 他一个三十好几的鳏夫,家徒四壁、饔飧不继,的确没有什么好防备的了。除了自己屙屎还算顺畅的沟子还值得珍惜些,其它倒是都无所谓了。 何三水站在门口,一脸堆笑道:“铁牛兄弟……” “别!”李铁牛直接摆手,“别叫我兄弟,我比你小十多岁呢,至今还是阳气十足的小伙子,都能和你那儿子称兄道弟了。” 何三水脸色一滞,有些尴尬,若非有事相求,他才不会敲响这个混不吝的家门,李铁牛为人还不错,就是说话有点胡扯三道了,常常语出惊人,叫人不好应接。 李铁牛鳏夫一个,这五月底的天,没有老婆孩子,更用不到热炕头,自然辗转难眠,他早就听闻隔壁何家的动静了,却没想到何三水这时候会来敲门。他问道:“你家这是来亲戚了啊?” 何三水点点头,“嗯,老家顾安县来的。” 李铁牛笑道:“这个时候来亲戚,不会是打算赖在你家不走了吧?” 平日里口无遮拦说话不过脑子的李铁牛却忽然机敏起来,这倒让何三水有些不知所措了。何三水叹了口气,说道:“世道乱,没办法,都是自己人,能帮就帮。” 李铁牛又问,“什么亲戚啊,刚刚听何花咋呼一嗓子,好像姓李?看起来关系不简单啊。” 何三水本不欲多言,却是想到如今有求于人,再遮遮掩掩就有些不尊重人了,故而如实道:“其实是远亲了,但关系说近也近,是我家过继来的大闺女的生父母,这不是世道乱了嘛,城外不安全,就带着儿子投奔来了。” “原来是小四的岳父岳母啊,嚯,你这小家小户的,还能挤下七口人啊?”李铁牛言及何肆,才想起许久没见到这个人了,“对了,说起来也有好久没见到你家何肆了,他人呢?” 何三水不好说自家孩子被牵连到了什么地下组织的任务之中,只得敷衍道:“小四他走亲戚去了。” 甚至对于李哞一家问及何肆,何三水也是这般回答的,他也的确还有一房不远不近的亲戚,在山东道。 “这样啊,你们何家亲戚可真多,不过今晚城门都要关了,他怎么回来啊?”李铁牛倒是没有怀疑,也懒得怀疑,他摇摇头,“亲戚多就是麻烦,你看我,孑然一身,孤家寡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乐得轻松自在。” 何三水闻言面色大变,真是个疯子啊,这“孤家寡人”也是能随便说的吗?你一个贱业刽子手,无亲无故的,倒是没有九族五服可以株连,但你自己长十颗脑袋也不够你称孤道寡一次啊。 何三水忍住就要扭头离去的想法,好言相劝道:“铁牛啊,慎言啊,我只当你喝醉酒了说胡话,什么也没听清。” 李铁牛怒道:“喝醉个屁,我都两日没沾酒了。” “怎么不喝了?” 李铁牛嘴硬道:“戒了。” 何三水又道:“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我今晚厚着面皮有一事相求,你就帮我一次忙吧。” “有事说话,客气什么?这么多年邻居下来,也没少蹭你酒喝。” 何三水笑道:“就是家里太小,住不下这么多人,这会儿上街寻客栈又怕犯夜,就想着你家屋头最宽适,能不能在你这边借住一晚?” 其实何肆在胭脂巷好还有一套房子,不过如今时辰太晚了,子时之后已经开始恢复宵禁,还是十日未禁的第一次,何三水可不敢触这个霉头,说不得就要首当其冲,被抓典型了。 “我家还宽适啊?比你家小多了,拢共一间房一个炕,灶桶都没有一个。”李铁牛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勃然大怒道,“好哇,何三水,你这是拐着弯的骂我光棍子、绝户头是吧?” 何三水当即摇摇头,“哪能啊,大丈夫何患无妻,你这不还是阳刚小伙子吗?不急着讨老婆。” 李铁牛听得这话,面色才缓和一些,说道:“行吧,但我家就真一张床一个炕啊,也住不下四个人。” 何三水说道:“只要腾出一间房就够了,刚好他们夫妇二人同住。” 李铁牛点点头,毕竟与何三水这么多年交情摆在这里,倒也不怕识人不明,引狼入室。他当即应下,“那我收拾收拾,你等等把人叫来吧,我睡炕去。” 何三水连连道谢,老一辈的北方人忌讳睡床,只有人死前的几天才会挪窝到床上去,如今这般穷讲究的人倒是不多了,李铁牛这个外来京城讨活的却是笃行守旧。 他罕见李铁牛身上没有酒气,便知道是他囊中羞涩了,刚打算回家取一坛子好酒表示感谢,李铁牛忽然叫住了他,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等等,小四的未来外父母不会在我床上打架吧?” 何三水愣了愣,“打什么架?” “就是赤膊打架啊,人打人,啪啪啪。”李铁牛挤眉弄眼,不间不界道,“我家房子就这么点大,里屋放个屁外头都听得见……我还是大小伙子呢,未经人事的。” 何三水会错意,以为他趁火打劫,便咬牙道:“改天我请你去瓦子消遣。” 李铁牛怒目圆睁,嚷嚷道:“这叫什么话!你知道的,我从不去瓦子,那里面的女人……太俗!” 何三水有些疑惑,难道是自己误会了?但他同样不忘腹诽,“不仅我知道,整个月癸坊的人都知道你不去瓦子是因为你不行。” 他挤出一个笑容,问道:“那你觉得什么样的女人才不俗啊?” “你二女儿何叶就不是俗人,和我挺般配的。” 当然这句话李铁牛是在心里说出来的,不然以何家二代单传开始“刀不离身”的规矩,何三水一定会从他的窄袖之中抽出小刀来,给你劈头盖脸一下。 不得不说,月余之前,未入武道、没修气机的凡人当中,何三水的刀已经是相当快了。 可现在他好像学了一些刀法行气要诀,虽说是高屋建瓴之流,但还是不免影响刀意,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不过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他操什么心。 李铁牛似乎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一脸愤世嫉俗道:“这世上的女子都俗,俗不可耐。” 何三水闻言,更是确定了这这家伙是个天生的刀锯之余。他哪里知道,化外人看土着人,确实如此,少有不挑食的。 李铁牛还是一脸不放心道:“你可得和你那对亲戚交代清楚,不许在我屋头搞什么进进出出的花活儿,我年纪小脸皮薄,听见什么不好的响动,臊得慌,也燥得慌。” 何三水无力点头,已经有些敷衍地应承道:“行,就暂住一晚,天一亮我就给他们寻住处去,绝不多打扰你。” 何三水想着,小子在胭脂巷还有一处房产呢,好歹是那位贵不可言的上位所赠,来路正当,完全经得起查,那一座二层小院,总归有三五间房间吧,明天就叫何花去打扫一下,唉,就不知道那位曲滢姑娘还住这么? 应该是不住了吧,毕竟她也有一月多没来讨要过银子了,说不得现在已经跟了大户人家出城去了,或者去了烟花罗网之中也有可能。反正凭借那副国色天香的容貌,想要不辛苦的挣些银钱总归不难。 何三水折返回去,过了片刻,就叫了两位未来亲家,两人都是客随主便,听凭安排,好像木框里的算盘珠子——拨拨动动,李哞可以说是木讷,马念真就单纯是经营算计了。 李铁牛对着李哞自来熟道:“听说你也姓李啊,那咱是本家啊,我叫李铁牛。” 李哞回答道:“我叫李哞。” “哪个哞?” 比李铁牛大不了多少,却十分老相的男人竟有些腼腆道:“我不识字,哪个哞都可以。” 李铁牛搂过李哞的肩膀,笑道:“哈哈,那我就当成老牛哞哞的那个哞了,咱俩还真是有缘分啊。” 上了年纪却依旧有些丰腴的妇人 马念真歉然一笑,抱歉道:“铁牛老弟,真不好意思,打搅你了。” 被何三水称兄道弟咋咋呼呼的李铁牛,被风韵犹存的妇人叫了一声老弟,非但没有炸毛,反倒一脸笑意:“姐姐哪的话啊,我和三水十几年邻居了,这点小忙总是肯帮的,你不嫌我家贫室小就好了。” 何三水脸色发黑,递出一坛老酒,是窖藏十多年的老烧刀。 京师之烧刀,素来闻名,与棣之纯绵也,然其性凶潜不啻,无刃之斧斤。 李铁牛接过酒坛明当即喜笑颜开,心花怒放。 何家之中,李舒阳被安排在何肆的房间,他最怕这些人情往复了,毕竟还是个刚束发的少年,虽然早早就开始想婆娘了。 看着何家伯父伯母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的身影总算安歇,他终于也是如释重负地带上了门。 他没有点灯,仗着自己能张目对日的视力,有些好奇的四处踅摸着。 房间很小,一览无余,心道,“这就是我那姐夫的房间啊,虽说这京城寸土寸金,可这何家的房子也太小了吧,又老又破,和我家村里的土房子也差不太多了,我姐就在这样的家庭住了十四年吗?看起来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嘛……” 房门关上之后,李舒阳倒是没了人前那份拘束,自言自语道:“没曾想我那三水伯伯也是有些功夫在身的,一身气机虽弱,但却纯正茁壮,应该是修行时日不长,袖中藏刀,偏长自然不言而喻了,没想到京城做一个刽子手都这般厉害了,真是人才济济,也不知道三水伯伯是先入六品力斗呢,还是先成为伪五品偏长呢?一师父说她不日也会抵达京城,可现在京城四周八面的城门应该都关上了吧,也不知她怎么进来?” 他倒是不担心师父,毕竟自己这位美人师父神通广大,近乎无所不能。 李舒阳看着房间靠窗的木案上还有一个铜盆摆放,一旁还有一截竹竿做的香筒,以及一块松木。 他好奇走了上去,拿起香筒,打开一看,寺庙焚香的味道逸散出来。 齐柔笃信佛教,家中自然备了线香,何肆时常取用一些用作练习刀法。 李舒阳喃喃道:“这应该就是师父说过的,刽子手的练刀方法吧?水盆盛水,木插线香,刀劈星火,摇摇不坠。” 忽然何花敲了敲房门,李舒阳赶紧将香筒合上,置于案上。 何花已经提着一个暖水釜走了进来。 这里是小四的房间,她进门自然不用征求弟弟的意见。 何三水爱饮酒,也喜喝茶,家中常备几个暖水釜,置瓶于箧,倾水沏茗,皆如新沸。 见屋中一片黑暗,何花微微皱眉,柔声问道:“怎么都不点灯?” 李舒阳随口回道:“习惯了,省点灯油。” 何花闻言忽然有些心疼这个血脉相连的弟弟,她在何家倒是从来不会经历吝惜灯油的窘境。 她放下暖水釜转身去屋外取了一盏油灯,放到屋中木案之上。 却是敏锐地察觉到小四桌案上的东西摆放有了移位。 何花面无表情地说道:“热水在这边,洗洗尘吧。” 李舒阳连声道谢:“谢谢姐姐。” “早点歇息。”何花说了一句就退出了房间,并非她刻意疏离,而是真不知道如何相处。 关门之时,她又说了一句,“别随便乱动小四的东西,他不喜欢。” 李舒阳顿时有些吃味,亲弟弟竟然比不上干弟弟? 他这个岁数,又是家中独子,自然是被娇惯坏了,还有一身不俗的实力,若是不叛逆,反倒有些不正常。 他看着冒着热气的铜盆,抿嘴一笑,“这不就一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吗?” 李舒阳拿起暖水釜,将热水倒入水盆之中,热气升腾扑面。 盆中有一块白色巾帕,他以气机护住手掌,扯出巾帕后轻轻一甩,巾帕上吸附的热水便挥去大半。 “不知道我那比我还小一岁的姐夫会不会武,就算是三水伯伯倾囊相授,应该也就只懂得些杀头的把式吧,这样也好,自己可以教他武艺,也好拉进关系,但不能全交,得留一手,以防他日后仗着本事欺负自己姐姐,若真如此,自己定要将他打得满地找牙,算了……豁牙可太难看了,打得鼻青脸肿找不到北就好了。” 他又想入非非,“要是自己能与何叶妹子喜结连理,以后这称呼可就难办了,是各论各的?还是互为连襟?” 李舒阳脸上笑意更甚,她从三年前见到何叶时就对这个女子一见倾心了,三年时间,这份淡淡的爱慕之意非但没有半点消散,反倒愈演愈烈,今日一见,颇有些干柴烈火的意味,美人师父说这是他修行的功法所致,到了京城,可以去青楼瓦舍逛逛,堵不如疏,反正也教过他擒白龙之术了。 李舒阳随手抹了一把脸,又是解衣擦拭身体,露出那仪銮司招收番役的样板身材,猿臂虎背蜂腰。 一块巾帕从头擦到腰,李舒阳忽然一解腰带,从腰间抽出一物。 屋中响起一阵微弱的嗡鸣。 写意地说那是一泓秋水,写实地说那是一柄软剑。 用力屈之如钩,纵之铿然有声,复直如弦。 师父的剑舞可谓是“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跟着她学了三年的剑术,自己终于在几日前剑道登堂入室了。 也是当今流行的不按前朝循序,先有偏长,而后酝气机的路数,如今的他勉强算是伪五品了。 只待水磨功夫气机足够,当即成为江湖中赫赫有名的真五品小宗师。 师父虽说五品只是偏长,并非要与气机挂钩,若是省去了第六品力斗的门槛,那也就是把式,算不得真厉害。 可他十五岁的年纪能有伪五品境界,自然是冠绝同辈的,他李舒阳如此少年英才,如何配不上何叶呢? 比自己小的姐夫何肆,他十五岁时又能是什么境界呢?怕是连武道六品如何划分都不知道吧? 李舒阳随手取出一根线香,拇指食指一撮,点燃火星,看似轻易实则废了许多气机。 这一招,除了显眼,却是百无一用,还不如身带一根火熠来的简单直接。 但少年郎行事,不就追寻那一个帅字吗?往小了说叫匠气,往大了说叫仙气。 李舒阳将线香插于松木之上,任由松木在水中漂浮。 右手持剑一抖,柔软如绢的绕指柔变成一条狂舞的银蛇。 他笑道:“巧了,我也练过这手艺。” 驱使软剑的力道不易掌握,气机一旦灌入,软剑立即变得坚硬挺直,习练时又须精气神全部投入,是剑法之中最难学的,与那最好学的只靠膂力主张一力降十会的重剑最为敌对相轻。 重剑善挫,软剑善割,二者殊途同归,皆善破甲,一个是以力摧之,一个是寻迹卸之。 李舒阳手中揉叶软剑潇洒飘逸,轻快敏捷,剑风席卷,一点火星愈发明亮,手臂不动,手腕使劲,挽一个剑花,削掉半点火星。 火光微弱,却是将熄未熄,剑风吹拂之下,重又复燃。 李舒阳如法炮制,继续挽花,每一朵剑花只削去半点火星,循环往复,黑暗之中,一点火星左右摇晃,摇摇欲坠,可李舒阳却是闭上了眼,面带轻笑,这般烂熟于心的微末手段,何须靠眼力? 赶路两日,也是两日未曾练剑,美人师父说了,习武之事,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一日不练,半月白费,三日不练,半载荒废。 他至今学剑不过三年,怎敢荒废半年苦工,故而又是见猎心喜,又是心痒难耐的练起剑来。 五月廿三,一大清早,齐柔带着何花去了螺钿坊胭脂巷中的居仁小院。 她们都是没来过居仁小院,齐柔目,何花识字不多,两人找了好久,才对着牌匾找到了院子。 院门没锁,甚至没关严实。 一个身材婀娜,穿着却朴素的女子碰巧走了出来,怀抱浣衣木盆,头戴幂首,将其容貌遮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睛。 “曲滢?”何花试探问道。 女子一怔,站立原地,“夫……夫人?” 五月廿三,何肆与杨宝丹骑着马儿,通宵达旦于林野间穿行八十里,终于斜斜穿过了乐集县境内,离开了越州府的最北境,再往北,就是苕溪府,第一个下辖县就是乾元县。 苕溪府乾元县有座名山,名为“倒士山”。 杨宝丹对着舆图看了半天,然后眉头蹙起,因为最越州境内后一程改水路为陆路,她也要好好研究一番这条并未规划过的道路。 何肆倒是耐心等着,过了许久,杨宝丹合上舆图,何肆以杨宝丹为执牛耳者,静候指挥。 杨宝丹胸有成竹,说出一番高见:“舆图上标了一处歇脚茶肆,咱们吃早点去吧。” 何肆:“……” 杨宝丹辗转一番,终于找到了那个茶肆,他拉着何肆坐下,在杨宝丹的强烈推荐下,二人点了两份豆浆油条还有一屉小笼包,两碗镬糍汤。 杨宝丹这份是甜口的,加了糖,何肆这份则是他强烈要求要咸口的。 杨宝丹对着掌灶的喊道:“豆浆要一碗咸的,卤汁、紫菜、开洋都要,胡荽和辣子也放。” “胡荽别放!”何肆赶忙出声阻止。 杨宝丹眉眼弯弯,第一次见到何肆这般失态,她笑问道:“水生小老弟,吃不来胡荽的味道?” 何肆点点头,那种西域而来的番物,他真吃不来,闻着就犯恶心。 早点上座,杨宝丹有些兴奋地揉搓着双手,美滋滋道:“美好的一天,从用豆浆淹死一根油条开始。” “路线规划好了吗?” 杨宝丹吃了一口吸满豆浆的油条,眉眼笑成了弯月牙,含糊道:“好了好了,小老弟,先吃东西。” 何肆依样画葫芦,尝试一番,眼前一亮,还挺好吃! 只是后来那碗甜口的镬糍汤他就真的喝不来了。 听说这是乾元这边用来招待客人的三道茶点之一,还有一道烘豆茶和一道清茶。清茶还算正常,只是那烘豆茶,虽是咸口,但也叫何肆听得毛骨悚然,里头竟然要加上盐渍橘皮、笋干、胡萝卜干、茶叶、野芝麻等一系列辅料。 杨宝丹从不忌口,吃什么都能咂摸出些许美味来,一道菜点,只要有十之一二的新奇之处,就能被她不吝称赞。 抛头露面招呼客人的老板娘打趣何肆不是本地人,吃不惯好东西,三道茶可是丈母娘招待毛脚女婿必备的。 都说是江南民风是那宛转蛾眉的少女,少了些北方的剽悍,可曾经的江南,也是被称为豪放江东的。 即便何肆身佩刀剑,也不叫这妇人多么畏惧的,见其模样清秀,只当他是个向往江湖武林的天真少年。 至于那把看起来唬人的大剑,一定是个中空填蜡的样子货,若是真的真材实料的铁剑,那得有小二百斤了吧,哪有人能使唤得动? 杨宝丹笑眼盈盈,对着何肆问道:“水生小老弟,这倒士山上有些胜景,我估摸着绕山和翻山的距离也差不多,要不要去看看?” 何肆直截了当地摇头,“不去,你少诓我,路程差不多,脚程可差太多了,而且老话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的,别浪费时间了。” “真不去吗?别怪我没提醒你哦,这倒士山可是江南百处胜景必去之地,你不想去看看上面有什么?” 何肆想当然道:“道士山嘛,顶多有个道观呗。” 杨宝丹无奈道:“小老弟,是倒士山不是道士山,倒悬的倒,名士的士。” 何肆讪笑一声,“好奇怪的名字啊。” 杨宝丹放下碗筷,笑道:“水生小老弟,我本以为我已经够不学无术了,没想到你才是真白丁呀。” 何肆知道杨宝丹要开始卖弄了,也不羞恼,顺其心意讨好道:“还请大姐头不吝指教。” 好为人师的杨宝丹对其态度很是受用,像个老学究一样摇头晃脑道:“说到‘士’,就不得不提那哥倒立的字,叫做‘干’,‘士’和‘干’都是剑的象形字,在古代礼仪中剑尖指天指地不指人,士为剑尖指天,意指士人贵族阶层。干为剑尖指地,代表能工巧匠。” 何肆点点头,恍然道:“所以倒士就是干,此山那是因一名匠而得名。” 杨宝丹拍拍手,“聪慧,孺子可教也,这座倒士山,传说曾有铸剑大家在山上,磨以山之石,淬以池之水,得一名剑,铦利绝世,一挥能断牛腰。” 何肆摇了摇头,“一剑断牛腰有什么好值得吹嘘的,谁知道是宝剑锋利呢,还是气机施为,这不好评断。” 何肆现在一刀下去,运足气机,莫说是牛腰,就算是桥墩也给斩断了。 “算了,你说不去就不去吧,本来还想着去看看山上剑池的。”杨宝丹知道何肆归家心切,倒也不是那种无理取闹之人。 何肆有些心软,说道:“大姐头真想去看的话,就赶紧些。” “没什么好去的,这穷山恶水的地方,我们本地人都不去的,也就偏偏外地人,咱们这有句老话,叫上去倒士山,下来猪头三。是属于过去一次都不会再去的地方,上头的物价也贵的离谱,十几年前山上一碗茶水敢买你十文钱,我家如今两碗豆浆都不用这些铜钿。”老板娘麻利地收拾着一旁桌上的碗筷,听到二人并不隐秘的谈话,也就很自然地接过话茬,她有些些赧颜笑道,“不过二位客人呢若是慕名而来的话,就不要被我这妇人之言给扫了兴,该去就去,反正都到山下了……” 本来有些动摇的何肆当即打消念头,对着杨宝丹笑道:“大姐大,大娘一个本地人都说了,不值当去的。” “行行行,我可不做那猪头三,咱们继续赶路就是了。” 杨宝丹不怪何肆扫兴,又是拿出舆图,认真规划起路线来。 何肆看不到倒士山的山势高耸,郁郁葱葱。一块巨石突兀嵌在植被之中,光秃秃的,摩崖石刻,丹漆填字——“啖珠吞玉。” 与那句“咳珠唾玉”恰好相反。 否则只凭此摩崖石刻,他就要以上倒士山探个究竟。 片刻之后,二人错开了倒士山继续赶路,杨宝丹瞥见一眼山顶的摩崖石刻,心想着,“看过就算到过吧。” 似乎除了四个大字之外还有两行小字,可惜离得太远,她看不真切。 那两行小字是:“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山路崎岖,不好乘骑马匹,何肆背着重剑,越来越适应这份重压,走路都不显跛了。 杨宝丹稍显吃力一些,何肆便将二人夺给了她做手杖。 手杖顶端,那条被木制手柄包裹的剑茎,上面铭刻了见天二字。 见天二字不见天,二人也不会在此时此刻想到见天。 人生有因循错过,憾事实乃常事。 之后三日,何肆都是随着杨宝丹绕城而过,极少夜宿,偶尔会去小镇市坊购置一些必备物品,也会趁机吃上几口热乎饭。 江南富庶,每座城镇都有市坊,市场繁荣,物资充裕,何肆避开了宵禁犯夜的城居,日夜兼程。 无他,只为遇到一些匪患。 富庶之地总能养出山匪,贫瘠之处,就连落草为寇都是奢望,百姓都没钱了,劫什么去?劫人吃人吗? 何肆需要血食,吃一堑长一智,他不敢再重现折江夜战白龙时没有血食补充的那种捉襟见肘了,对他而言,血食就是身家性命。 又不能杀害无辜,这样不好,这几日就心心念念盼着有劫道的人来呢。 不主动造杀业,这是何肆最后的坚持了。 何肆自小练刀,因为父亲的行当的原因,没有朋友,故而有些孤僻,平时寡言少语,但这都不是真性情,是环境所致。 说实在的,何肆很珍惜朋友,他甚至早在京城那会儿就把李嗣冲当成了朋友了,即便刚相遇的时候,是在刑部大堂之上,他被这位仪銮司校尉给拾掇得很惨。之后护送孙素灵南下,自然而然把同行几人都当成了朋友,再是又是意外落入鲸川,顺水南下,遇到了杨氏镖局一家,何肆遇到了杨元魁老爷子,对其侠义气节感佩于心,衷心敬重,甚至毫无芥蒂地叫一声爷爷。 何肆的性格正在被这些朋友潜移默化地改变,对待朋友,何肆没有那种从小耳濡目染,遇见凌迟都不眨眼的冷漠凉薄,永远拿出自己的热忱和真心。 何肆其实是不太能理解那些仙侠小说话本之中的动不动就尔来四万八千岁的神仙,须知凡人孩童在市井泥潭摸爬滚打几年,性格便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况乎这些已经活了不知多久的老神仙,按理说他们早已背离人事,近乎非人了,为什么还是会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呢,甚至有些心智不健全的一样,脾性古怪,气量极小,动不动就雷霆一怒,移山填海,这不扯犊子吗? 五月廿六,二人行到一处山麓,路上就到几拨三五成群的军兵戒备。 杨宝丹低声道:“水生小老弟,咱该不会是遇到剿匪的了吧?” “剿匪!”何肆微微睁眼,似有意动。 能引动官府劳师动众,兵围剿的山匪,定然也是杀人盈野,作恶无数了。 杨宝丹见他这副样子,很是无奈,说道:“你又想吃人了啊?” 何肆没有辩解,也是无力争辩,他不想吃人,可身体又确实需要血食。 “别凑热闹了吧,这可是军兵诶。” “嗯,自然敬而远之,我们走我们的,咱们都是良民,也不怕盘问的。”何肆轻笑一声,跟着杨宝丹继续前行。 按照最短的路程,从这片山麓穿过吗,再走八十里,就能抵达笠泽,这是大离境内最大的湖泊之一,水产陆孕,物阜丰足。 杨宝丹笑道:“大姐头是良民不错,你就算了吧,满脑子想着吃人的小魔头一个,小心人家剿匪的时候顺带把你给除魔卫道了。” 何肆纠正道:“人家不是剿匪的,是有一位殿下明天要在这里围猎,现在正在驱赶猎物呢。” 何肆的耳力还不错,可能是得益于“瞽者善听,聋者善视”,虽然不说顺风耳,但还是路过之时听到了只言片语。 “殿下?围猎?”杨宝丹蹙起眉头,细思之下,愈发心惊,“什么人能称之为殿下?要知道‘殿下’二字可是对除帝王之外的其他皇室成员的敬称,还是围猎,现在是夏季,可不是围猎的时候,哪一位殿下还敢随心所欲僭越礼制!” 其实皇家狩猎,并不一定要等到白藏应节,甚至围场也不固定,一年四季心念而起便可,所谓春蒐、夏藐、秋狝、冬狩四词就是这么来的。 春蒐就是田猎,在田间搜捕没有怀胎的野兽猎物;夏藐,是为苗除害,以鸟雀蛇鼠等为主,保护庄稼不受糟蹋;秋狝则是真正的臂鹰持弋,骑射猛兽的打猎,并带有军事演武的目的;冬狩,是天子或王侯在玄英时节,牵黄擒苍,主要还是在郊畿演习,偶尔也会在放火烧草,猎捕逃窜出来的猎物,熸灰肥沃,利于来年火种。 现在是仲夏五月,却是僭越礼制的围狩,如此兴师动众,看来狩猎之人一定是皇亲贵胄,并且权势滔天,江南道能有这等地位的,应该只有那位越王殿下了。 不过越王年事已高,应该不会亲自骑马狩猎,那最有可能的便是那越王世子了。 杨宝丹面色一变,“越王世子!朱呆!” 不行不行,得翘。 万一他知道了是自己爷爷冒大不韪,在明知朱呆可能是他的那一位命定之人、命中情人的前提下,还瞒而不报,甚至护了一趟人镖呢? 后果好像有点可怕。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虽说这般遭受迁怒有些勉强,但人心隔肚皮,上位之人更是不乏喜怒无常,加膝坠渊者。 父亲就常教诲说:“天以不见为玄。地以不形为玄,人以心腹为玄。” 可能也不完全是这个意思,但谁叫她杨宝丹也是个不学无术的呢。 杨宝丹可不会怪自己的爷爷固执己见,不懂人情世故,这才埋下祸患。相反,能活到爷爷这个岁数的武人,还没有跌了这份心气,杨宝丹只觉得自豪,与有荣焉。 那就是他的爷爷,享誉南边武林的神拳无敌杨一刀。 她只是没想会这么巧可能遇上越王世子,但这世道就是这样,普通人的世界很大,圈子很小,上位者的世界很小,圈子很大。 这句话对于武人同样适用,听爷爷说天底下武夫武道境界最高不过三品,还是硕果仅存的那几个,死一个少一个。 偏长守法境界之人,只要稍稍在江湖露个头,大概便能博得一个上流声议,遐迩所闻。 人的影树的名,多数时候是花花轿子人抬人,但更多时候,这座江湖就是为那几个舍我其谁的武人生的。 杨宝丹压低声音对何肆道:“水生小老弟,情况有些不妙,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何肆却是不解,问道:“怎么了?” 杨宝丹回答道:“这些军兵可能是越王的护卫,如果他们要进行一场围猎,会有很多人的。” 何肆一时没有想太多,傻问道:“越王又怎么了?他们能有多少人和我们也不相干啊?” 杨宝丹声音更低,轻声道:“反正我听老赵说,一个一字亲王,至多可以配置三个护卫。” 何肆闻言愣住了,“怎么才三个护卫?” 杨宝丹白他一眼,没好气道:“呵,每个亲藩都自己的王府和军队,这三个护卫不是指三个人。所谓护卫是一个总称,一护卫的人数有从三千人到一万九千人不等。” 何肆愣住了,“有这么多!” 杨宝丹解释道:“你知道的啊,越王世子不是要找那应梦之人吗,很可能就是爷爷护送的那个朱呆啊……” “懂了。”何肆点点头,如此说来,的确还是避着点好。 这么简单的弯弯自己竟然没有一下转过来,怎么感觉自己的脑子越来越混沌了?难道是不知不觉恶堕的遗患? 胜似在家贪血食,老来坠落臭皮囊。宗海师傅所言,诚不欺我。 杨宝丹一脸苦涩道:“先走吧,别被军兵发现了,大姐头的身份可能也经不起盘问了。” 一个早就失了藩王之位百年的朱家他们都惹不起,何况是亲藩之一的越王啊。 何肆听闻杨宝丹语气有些焦急,自然顺着她的意思绕行了,况且自己身负刀剑,也的确不像是什么安分守己的良民,但就是应了一句“怕什么,来什么”。 二人刚要驱马绕开围场驱赶走兽的军兵,倏然间一声叱喝从远处传来。 “骑马那两个,什么人?给我站住!” 何肆无奈勒马,心中却涌起一股莫名的烦厌之情,是一种想把这几人变成血食的原始冲动。 确乎这是江底恶堕的遗患了,他现在已经开始真正接纳霸道真解的血食之力了,而不是那种长生库的借贷关系,未来会如何衍变,犹未可知。 “唉……”何肆叹了一口气,看样子回到京城之前,得先去一趟天奉府北郊的毗云寺了。 血食之祸,刻不容缓啊。 可若是宗海师傅真有办法替他祓除了腹中红丸,自己倚仗的气机不就没了吗?又该如何维持透骨图运行,怕是连形销骨立都做不到了?难道真要像李大人口中那位修行透骨图的温玉勇温大人一样,在床上躺几年? 可听说温玉勇不过才断了二十几块骨头啊,自己可是浑身上下碎得都差不多了,尤其是左臂,石碾子碾过一样。 就在何肆神游的时候,三位军兵也已经快步上前。 有人大声道:“下马!” 二人依言照做。 有军兵盘问何肆道:“姓甚名谁,哪里人士,何处来又何处去?” 杨宝丹生怕何肆找不到好说辞,赶忙抢先一步回道:“三位军爷,我们是越州本地人士,去广陵到宁升府走亲戚的。” 那人厉喝道:“我问你了吗?” 杨宝丹被喝了一声,不再说话。 何肆眉头微皱,却是按住无名火,点头说道:“军爷莫怪,我这姐姐说的句句属实,她只是为人心直口快了些。” 军兵瞥他一眼,看起一身刀剑,有些戒备,“你们是越州哪里人士?” 何肆倒也不笨,杨宝丹有心隐瞒,他自然不会暴露贺县地址,只说道‘洪谧州’。 没办法,越州他也就洪谧州他去过两次,还算相对熟悉。 谁知那名军兵竟然刨根问底,又问道:“哪个镇?哪个乡?哪户里甲?” 何肆自然被问住了,只得扭头看向杨宝丹。 杨宝丹刚要接话,三人之中一人直接不耐抽刀:“老子问你话呢!贼眉鼠眼想要串供吗?” 何肆又转过头来,睁开眼睛,是一片血色。 如此怪异的模样,直接骇退三人一步。 何肆没有说话,血色气机绽开,延伸出去,化作几条触须,其中三条的末端化作手臂形状,柔软如夷,五指纤长,是杨家刀法的“破新橙”,按照老赵传授刀法时的话,这招应该是取自“纤手破新橙”的典故。 看似是罕见的温柔刀,却是极为狠辣歹毒,气机犹如抽丝剥茧,抽筋剥皮。 像是女子纤纤玉指拨开橙皮,剔除果络。 虽是刀法,却也十分契合霸道真解和阴血录。 三条血色手臂轻易一挥,直接捏晕三人。 何肆一脸嫌弃道:“麻烦。” 杨宝丹见状,又是翻身上马,说道:“我们得赶紧走,真要围猎的话,这山麓周围少说得有千人,再不远离的话,这边三人会被其他军兵发现的。” 何肆轻声嘟囔,“干脆毁尸灭迹算了。” 只要他的霸道真解稍一运转,轻易就能把这三人吃得干干净净,一点渣滓都不剩下。 杨宝丹连忙劝阻道:“不要!你可别滥杀无辜啊,弄得跟个魔头一样。” 何肆抬头看着马背上的杨宝丹,鲜红色眸子眨眨,理直气壮道:“我可不就是魔头吗?你刚刚还说了。” 杨宝丹才不怕他这副模样,轻哼道:“呸,少蒙我,这几人都还有气呢,你只是把人打昏了。” 何肆反问道:“有没有可能我喜欢吃活的?” 杨宝丹不和他插科打诨,催促道:“走啦,走啦。” 何肆也是上马,问道:“我们往哪走?” 杨宝丹直接说道:“往东,按照围猎的习惯,三面围一面放,为的就是网开一面,不做那竭泽而渔的事情,这东麓军兵大猫小猫两三只,肯定是放的那一面。” 何肆点点头,没有去看那三个军兵,他们都不是有气机的武人,未入流都不算,食之无味,弃之毫不可惜。 二人直接纵马离去。 就在二人离去不过片刻,一声嗷啸震动榛林深泽。 杨宝丹所乘骑的红鬃马被这一声嗷啸给吓到腿软,倒是何肆身下的驽马,不为所动,他微微皱眉道:“什么声音?” “应该是虎啸吧。”杨宝丹就多次听闻父亲所说,大虫窜伏深山茂林,噬樵夫、牧叟,继则咆哮林落。不仅山中有虎,还多兕,越王就有一支披甲人军队,犀兕加身,顶盔掼甲,以涉不测之渊。 所谓榛林深泽,烟云闇莫,兕虎并作。这座柘山中有虎兕并不为奇,只是这虎啸之声,怎地如此啸咤风云?何肆第一反应这觉得这啸声的主人一定是个十分强大的血食。然后他隐隐有感,好像那东西正朝着他们这边奔袭而来。 何肆对着杨宝丹说道:“咱们先走,有大家伙过来了。” 杨宝丹当即点头,二人就要策马。 何肆面色一变,气机一展,连人带马横推开杨宝丹,再是仓促抽刀,横刀头顶。感觉似是无根之水从天而降的意气,何肆本能以杨家刀法“断水”应对。 手持名剑断水的刺客自上而下,从一棵金松树上落下。何肆大庇一挥,还是一如七日前,那一番断水对断水。 “谢宝树?”刀剑交集,何肆已然认出了出手之人,同时心中一惊,糟了,露馅了。 之前他是以蛮族异人的形象出手相救杨总镖头的,现在他的本尊却是暴露了。此人的敛息隐匿之法极强,安忍不动之时,便是何肆的伏矢魄都难以察觉。 谢宝树笑道:“果然是你,刚才看你出手我就有所怀疑了,换了个身形毛色,差点就认不出你了,蛮子,你脸上的鳞虫纹面呢?” 何肆不答,转头对着杨宝丹说道:“你先走。” “你小心些!”杨宝丹当机立断,不愿做何肆的累赘,直接驱马而去。 谢宝树没有阻拦,放任其杨宝丹离去,他担心自己一旦回头,便会将后背留给敌人。作为一个刺客,他一向谨小慎微,本该一击不中,远遁千里的他,此刻已经是逾越了师门规矩。 谢宝树眯眼打量道:“你来得正好,虽然世子殿下宽宏大量不追究,但我不能没个交代,既然你都送上门来了,那就乖乖束手就擒吧。” 何肆不解道:“你凭什么觉得你是我的对手?” 谢宝树却是欲要雪耻,理所应当道:“若非当日你们以三对一,我又岂会暂避锋芒?” 何肆问道:“你是越王世子的人?” “显而易见。” 何肆又问:“为何要追杀杨总镖头?” “明知故问。” 何肆不喜他那副玩世不恭的态度,却是不得不郑重以待,他没有犹豫,直接运转霸道真解,将不远处三个还在昏迷之中的军兵活生生炼制成血食,血气回流,感受着体内多出来的连一枚血食都达不到的量,何肆有些嫌弃,放在以前,他是绝不会如此心安理得地做这等滥杀之事的。 霸道真解运转之余,何肆一头乌发转红,长发及腰,身段陡然拔高,面色身上同时浮现出纹绣。现在就只有谢宝树一人还知道他的容貌了,只可惜他没有把握几招之下结果了他,而且他的气机也支撑不了全力几招,不过谢宝树多半也不通丹青工笔之道,就算知道他的长相,也难以付诸笔下。 谢宝树并不如何惊异何肆的大变活人,他觉得何肆身上的纹绣是一些类似混合朱砂的鸽子血文身,只有在饮酒、发怒、运气之时才会显现。“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吧,蛮子,没想到,六十年过去了,这天下居然还有人敢修炼魔功,到底是南族,不知道那一位甲子荡魔的可怕之处。” 何肆不露声色,谢宝树以为他是蛮族就再好不过了,四夷之中,蛮族在南,怎么招也不会往北边联想。 他狞笑道:“呵呵,就是魔功,我对你的血食可是很感兴趣的。” 谢宝树一脸不屑,“那你就试试看吧,看能不能吃掉我。” 二人刀剑对拼在一起,都是没有太过倚仗气机,倒是在比拼彼此的刀法剑术高低。何肆乐见其成,只要谢宝树不和他比拼气机,他就不会暴露气机不够的弊端。同是偏长,何肆有自信自己多方杂组而成的刀法还真不逊色何人。 柘山的西南北三面,有近千军兵围堵,越王世子陈祖炎胡服骑射,身后数十骑兵跟随,大离刚入关之时,被蔑称了几十年的狄夷王朝,陈祖炎此刻围猎身穿胡服,倒也名正言顺。 他们追赶的一众猎物之中,为首的好像是一头体型较小的老虎,但又有些不同,它体型瘦小,没有吊睛白额,没有头上“王”字,也没有身上的斑斓虎纹。 就是这一头似虎非虎的存在,刚刚一声嗷啸,直接吓坏了几匹训练有素的军中战马,险些累得他都人仰马翻。 离朝文武官员的官服补子都是等级森严各、不相同的,其中六品武将的补子为彪纹打籽绣补子。虎字添三撇为彪,其为似虎非虎之物。今日陈祖炎劳师动众所追赶的,就是一头彪。传说彪是一种非常神秘的动物,是凶悍残暴的猛兽,寓意武官作战时勇猛杀敌。古语有云:“虎生三子,必有一彪,彪最犷恶,能食虎子也。”虎母一胎二子,鲜有例外,若是诞下三子,其中必有一彪,彪性恶,会残食物同胞,故而常遭虎母遗弃。若是彪得以存活,飞山、越涧的本领根本不在话下,甚至老虎不会的爬树、攀藤都是信手拈来,这些还都只是皮毛,真正的彪,从来都是异兽。 陈祖炎大喊道:“招子亮点儿,别叫那只彪跑了,谁都也不许放箭,一点儿伤都不能留下,要生擒,今日围猎有功之护,赏银百两,纳入兕甲军。” 这一句承诺不可谓没有重量,当即振奋人心,跃马而出的人不在少数,从左右两侧包夹那头彪子。 彪子长啸一声,一爪拍飞比自己高出一倍有余的战马,利爪弯曲,带下一块血肉。冲势不减,路过两棵相邻松树之时,一张罗网从天而降,地上也是中空陷阱。彪子一脚凭空,居然无所依仗地改变身形,从向北方突围,窜入茂密榛林之中。 陈祖炎无法通行,只得勒马却步,却是半点而不急,这座柘山,已经被千人包围了,只有东麓留了口子,还有五品小宗师谢宝树坐镇,他早教待过,除了这头彪之外的动物,都可以放过,今日,它只怕是插翅也难飞。 陈祖炎下命道:“斫伐斩薙,火攻网捕。” 护卫听命,纷纷拔出贴身障刀,离朝兵仗四制之一,盖用障身以御敌。陈祖炎今日只带了半个护卫,不多,一千二百人,一字亲藩的王爵都是世袭罔替的,王朝不替,百世不易,但也就第一代起的皇帝同胞至亲处境还好些,再子子孙孙继承几代,再亲的关系也都烟消云散了,人心隔肚皮,所处隔山海,皇帝岂能不疑?越王是仁宗喜帝陈斧正在世时得皇位而抚弟兄时候分封的,如今皇帝都换到第三代了,还是自己那个不学无术的皇侄儿陈含玉,他能忍住三五载不削藩已经是要谢天谢地了。父亲这几日遍访名士,几乎为此愁白了头。 如今的越王三护之中,起码有十之一二的将领都是上直二十六卫中仪銮司的番役暗桩,这点不说越王,陈祖炎都心知肚明,但是知道归知道,却是不敢拔除,就是要留着眼线,向皇帝陛下表忠心的。 今天这种情况,就更不可能调动心腹了,选几个暗桩不好吗?围猎嘛,死上几个将领再正常不过了吧。 一只雪白鹞鹰在头顶飞掠盘旋,时高时低,新帝登基之后,可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只在新帝还是太子之时就备受宠爱的神俊苍鹰,被册封为武散阶级正五品信武将军,也不怪陈含玉喜欢侍鹰,毕竟在离朝入关之前,海东青就是肃慎一族的最高图腾。 温玉勇抬头看了一眼这只官阶比自己还高一级半的将军,有些无奈。 出城之时,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袁老出现了,拿着一片不知是何动物的鳞片,说是能够凭此感知到何肆身处何方,那鳞片大如碗口,洁白如玉,却是在阳光照烂下众色炫耀,夺人眼球。 那块龙鳞,是那夜在折江底下随手捞的,被何肆的无数血手扣下的一片,袁饲龙已有自己的考量,反正千里回京路迢迢,天下动乱,是死是活由他造化。 袁饲龙并非将鳞片交予温玉勇手中,而是直接掰下一块碎片,交由那“么凤”吞下,然后一脸板正道:“调派几个好手,配上骐骥宝驹,随它而去吧,自然会找到何肆的。” 可惜那话有些太过天方夜谭了,叫温玉勇一时不知如何应答,袁饲龙也不介意,只是叮嘱道:“它飞得很快,脚程不好的畜生跟不上的,别指望它会等你们。” 结果六日不舍昼夜的赶路,武人倒还好,奔波之下,铁打的战马也支撑不住啊,上好的千里驹累死了八匹,纵然是一人三马,也有着吃不消这样祸祸。 温玉勇身后跟随八骑,皆是入了品的好手,仪銮司中六品高手不过五十人,也算是出动十之一二的明面力量了,那何肆真是好大的面子,竟叫陛下如此重视,还三令五申“请”之一字,要求不可动武,必须保全其全须全尾的回到京城。 好在那么凤亦会趋吉避凶,带领他们避开了匝地烟尘、兵刀祸乱的山南道,从河北、山东两道绕行。叫他们省去了不少麻烦,现在已经行至山东道,还有不到七百里就能抵达长江天堑。 就算他们身下这些替换的千里驹都累死光了,按照陆驿快马一天走六驿即一百八十里的脚程,满打满算也就五日时间。 何肆只以斫伐剩技应敌,靠着阴血录和透骨图的双重加持,并不暴露自身下盘的问题,斫伐剩技都是停刀,一招一式不要求强行连贯的话,还是不怎么伤害气机内腑的。 不过何肆倒是不在乎这些,在第一次面对貔貅道人时,他借由了霸道真解的力量,当时他的半数经脉就被霸道真气给摧毁了,若非他的气机有阴血录和透骨图加持,气机能在骨血之中游走,他早就沦为废人一个。 只可惜斫伐剩技的每一招一式都是截然不同的行气法门,就算何肆可以在骨血之中模拟行气道路,但这般投机取巧,却也无法将全部的刀法融会贯通。 现在才挥出第四刀,体内已是翻江倒海,早前他已有猜测,若是不计后果,他应该能施展出十一刀,何肆就是要试试看师伯说的斫伐剩技,九刀杀力斗,十刀杀偏长是不是真的。 他知道斫伐剩技的厉害之处,却需要一场战斗来为他正名,因为此前的每一次他以斫伐剩技迎战敌人之时,总是收效甚微。 从第一次燕子林以未入品无气机的凡人之躯,施展斫伐剩技面对六品甲胄男子,失败,李大人蹶张弩一箭定乾坤;再到后来以开篇总纲的野夫借刀枭首捉刀房六品捉刀客,自己险些走火;最后面对貔貅道人,自己被打瞎眼睛,斫伐剩技的蓄势被师伯打断。似乎没有一次是无往不利,完全走刀的。 谢宝树没有那种被何肆压制的觉悟,还是一脸轻松的挥剑,人有闲心调侃道:“很厉害的刀法,不过好像都是些杂组,下水终究上不了席面。” 何肆不言不语,专心走刀,说话片刻,已经积累到了第八刀。 谢宝树讥讽道:“还在蓄势呐?真以为我会让你使出第九刀?” 何肆掀唇一笑,面露不屑,以谢宝树的目力,也就只能看出第九刀了。因为第九刀能破力斗体魄,同样能杀伪五品偏长小宗师,谢宝树就这五品眼界,自然看不出第九刀之后的第十刀,才是那是破气机的一刀,能杀真五品。说白了也简单,就是第九刀破体魄,能直接杀六品,若是伪五品,直接纳命就是,若是五品,那就破成伪五品吗,再第十刀破气机。 何肆继续施刀,事已至此,好像破开这个谢宝树的六品体魄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谢宝树抓住第八刀转第九刀那不算太圆融的空当,一剑递出,剑气凝滞,继而断水抽出,金蝉脱壳。就是要逼着何肆在这不闪不下的空当,要么在第八刀时就和他兑子,要么先受他一剑,再使出第九刀。 不管如何,都是谢宝树占据主动。何肆左手抽出背后重剑。砥柱剑法的之中的第八式,浊浪排空,退人坠渊。 砥柱镇水,当即炸开面前悬停的断水剑的剑气剑罡。 何肆右手挥刀不停,衔接上斫伐剩技第九刀。谢宝树仍是不慌不忙,他的游鱼敛息身法,才是索命门十年的立身之本。何肆也是使出杨家刀法中的破新橙,血色气机之中,数条血色手臂凝形。 当日何肆与老赵、杨总镖头三人合围谢宝树,却仍是被其鬼蜮的游鱼手段给脱出釜去,如今一人对敌,岂能不早做谋划?这一招破新橙,早就不是温柔刀这么简单了,已经被何肆另辟蹊径,试问谁又能像何肆这样同时掌握霸道真解和阴血录两大相辅相成的魔道功法呢? 血色的女子纤手一条条绕住谢宝树,或是轻抚,或是拉扯,或是挑逗,总之尽态温柔,叫人沉醉其中。 殊不知,二八佳人,敲骨吸髓,轻红酽白,纤手擘之。 谢宝树眼中的一刀越放越大,直接劈头盖脸。 他忽然气机一振,将束缚周身的血手全部震散。 何肆有些惊异,没想到刀到临头,谢宝树依旧能够堪堪偏头躲过。 与此同时,谢宝树也是施展并不仓惶的一剑,断水剑锋芒无匹,颇有些后发先至的意味。 “好快的一剑。” “好快的一刀。” 两人同时在心中发出感叹。 大庇从谢宝树左肩削落,带下一条完整的左臂。 似乎是大庇锋芒太利,叫谢宝树一时之间难以察觉到疼痛。 何肆再看自己持握重剑的左手,那一剑同样快到让他没有痛觉,手臂被断水剑一剑斩断一半,此刻剑刃卡在碎骨之中。 仅此一招对拼,他就赚了。 咯吱声不断,透骨图难以为继,这一截臂骨的断裂之处就要被重剑压断,何肆直接放手。 何肆这条左臂,本就断筋碎骨,阴血录和透骨图同时运作,只要不断,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重伤,小场面罢了,一条条肉色芽头从断口处涌出,藕断丝连一般。 何肆的笑容因为疼痛显得有些阴鸷和狰狞,“看起来是我的骨头比较硬。” 谢宝树那一条左臂掉落,被几条血手抓住,血手化为一条条血蛇,直接开始啃食。 何肆左手解开透骨图的支撑,化作一条灵活蟒蛇,只凭阴血录操纵手臂,缠住咬住断水剑,五指紧握剑刃,十指连心的剧痛叫何肆蹙起眉头,他直接挥出斫伐剩技第十刀。 谢宝树虽然惊讶,却是无视这般缠绕,直接将断水剑再次抽离,剑气犹在,这断水剑的神异,便是可在一日之内,连续金蝉脱壳三次。 无形断水剑意犹在,阻止何肆左臂之上的触须将断手接续回去。 何肆不为所动,第十刀本该是刀剑相击的一下碰撞,他却没有选择硬拼,而是偏激地想要以命换命,第十刀势如破竹。 何肆血眸淡漠,不带一丝情绪,果真是少年横刀求死之时,刀意最横,这是他从左臂之中抽调出的最后一点可用气机了,断然没有后退试探之意,决意却是逼退谢宝树。 谢宝树用游鱼身法闪避,依旧被看似无限延伸的刀气斩在胸口。 刀意直接涌入其中,如同附骨之疽,同时一剑刺入何肆左心,何肆只是微微调整身形,用一条肋骨挡住了断水剑剑锋。 何肆一根肋骨裂而不碎,剑气如同撞钟,击打在何肆蓬勃跳动的心上。 心跳一滞,搬血停运,阴血录运转当即凝涩,他就好像个失去操控的木偶一样站立原地。 但何肆早已习惯了这种换伤搏命的打法,每次出手,仗着自己的天魔外道,就算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也是不带犹豫考量。 似乎有过一次混不吝之后,就再也不会做那惜指失掌之事了,显得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他如今这样的性子,却是更适合使刀。 斫伐剩技第九刀破体魄,第十刀破气机,在谢宝树驱散出他刀意之前,顶天也只是一个折了体魄跌了气机的伪五品小宗师。 何肆除去没有断臂,受伤绝不比谢宝树轻。 谢宝树后退几丈,抵靠在一棵大树之下。看着何肆不再颤抖的胸膛,他眉头微皱,“你没死?” 何肆却道:“你以为你是什么厉害角色,我没死,你很意外?” “你居然还能说话。”谢宝树更加惊骇。 他是剑客,更是刺客,一剑封喉,一剑点心之事最为稔熟,他难以置信,这断水加持的一剑之下,即便剑身没有刺入,但剑气绝对已经贯穿了他的心房,此人苟延残喘,晚死片刻也还正常,还能说话就太不正常了。 何肆没有那种曝露底牌只为从敌人面上看到一丝惊骇,从而满足自己恶趣的习惯。 他刚刚出刀的一瞬间,其实施展了两招,还有一招是野夫借刀,含而不露,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剑气也是意气,自然也算磨损,可是比气机还要艰难蕴养许多的意气当即有所施为,好像与不平之事相抗争,自主施展刀法,以何肆胸躯为战场,大肆往来,兵刀不休,此刻还在交锋。 这便是野夫借刀的高明之处,即便不借刀于手,同样也是藏器于身,时刻护持自身不遭外邪。 何肆摇摇头,“很精妙的剑法,但只为杀人,少了些意气,可惜了,我若是教你一式刀法,问牛知马,触类旁通,你这一剑定能杀我。” 何肆说的这刀法,自然是师爷传授的铁闩横门,刀法简单,意为点心,但师爷也曾说过,人心并不全然在左,他为此吃过大亏。 如有条件,还是将目标由心门改为脑门,毕竟有些人看起来没脑子,但脑子的的确确还摆在那个位置,不会乱跑。 谢宝树面色凝重道:“何为短短几日时间,你竟变强了这么多?” 何肆不屑道:“有没有可能,是你在我眼中变弱了?呵呵,五品偏长,不过尔尔。” 何肆抬起持刀的右臂擦拭掉唇角溢血,“我甚至怀疑老赵都能双手捶杀你。” 谢宝树面色阴鸷,问道:“老赵是谁?” 何肆笑道:“能双手捶杀你的人。” “你!” “你不就喜欢这般与人言语吗?”何肆轻蔑一笑,也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自身。 何肆心想,如今也勉强算是为杨总镖头报了断臂之仇,不过杨总镖头断的是右臂,可不是一条左臂能抵偿的。 他心跳仍是停拍,人身搬血近乎停止,踵息无声不厌深,此刻他正在祛除剑意,同样,谢宝树也是正在收拾体内残破山河。 谢宝树有些后悔,凭他的敛息隐匿之法,只要自己不主动现身,大概是不会被何肆发现,刚才真该就对其视而不见,放任离去。 二人陷入僵持之中,何肆忽然问道:“你为什么不逃?” 忽略何肆那一条半断不断被断水剑气纠缠的手臂,他近乎是全神完备之态,面色白里透红,是阴血录和透骨图共同显化的结果,反观谢宝树,有些凄惨,断臂浴血,面色惨白。 此刻谢宝树不去压制斫伐剩技的刀意,无非就是跌落一个境界的事情,绝不会荆天棘地、寸步难行。 这等代价,不可谓不大,却是比起赔了性命,还是可以承受的,毕竟老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谢宝树游移不定,要叫自己暴露后背,这不可能,他也不能就此退去,否则便是履职不力,没能守好世子殿下交代的位置。 况且他他不相信何肆施展的魔功真的没有半点隐患,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好言劝退?自己在炼化刀意,他一定也在对抗剑意,两人虽然隔空而立,但也同样是在相争,比拼彼此的刀法剑术,各以一具身躯作战场,相持不下。 就看是谁能螺丝壳里做道场,较对方先一步有了持锐之力。 谢宝树不觉得自己会慢过他,何肆同样如此,以刀作持,他总是安心。 谢宝树故作轻松道:“逃?这句话应该我问你吧。” 何肆也需要时间,自然就愿意与他扯皮,“你不逃因为越王世子就要来了吧。” 谢宝树并不否认,“那你不逃又是因为什么?” 何肆认真道:“因为来得及杀你。” 谢宝树不说话了,他却不想杀何肆,只有将其生擒,才能洗刷自己的耻辱,也好叫对自己并不加以责罚的世子殿下清楚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自己真的已是五品偏长之中的绝对好手了,唉,奈何面对一个伪五品邪魔外道,竟落得如此田地…… 何肆不用分心,自有霸道真解直接开始炼化谢宝树那条左臂,血气回流,反哺自身,以战养战的手段,却是叫他弊病当时不显,既是缓解了周痹,甚至还补充上了气机穷乏。 谢宝树怒不失智,眼见自己一条手臂被吞食殆尽之后,他终于明白这人为何要采取这般不惜命的打法,还好,他使的是单手剑,折损的只是一条左臂。 何肆忽然笑道:“可惜了,叫你跑,你不跑,自作孽,不可活啊……” 胸中意气已经尽数磨灭了断水剑意。 几句话的功夫,何肆已经平复了气机,心跳恢复,阴血录配合霸道真解运转,想要从谢宝树断臂之处摄取血食。 只不过谢宝树终究不是力斗境界的王大石之流,还是能够专心抵御这种攫取的,但也仅此而已,没有更多反抗之力了。 在谢宝树惊骇的目光之中,何肆木偶般的身体忽然动了,他上前一步,随意挥手,手中大庇飞出,是以飞刀施展的铁闩横门。 直取谢宝树的脑袋。 谢宝树面色一变,当即放弃压制体内刀意,没有半点儿持剑对拼的想法,就要凭借身法躲避。 可惜何肆之前的操弄血气,不过是小打小闹,示敌以弱的手段,叫其掉以轻心,再是堕入落网的陷阱,真实的霸道真解,无愧霸道二字。 阴血录的加持下,一条条血色缧绁从谢宝树断臂之处以及胸前豁口冒出,顷刻间将其束缚,谢宝树身后甚至还背靠一棵大树,真是应了那句“自作孽,不可活。” 一条条血色缧绁将其牢牢束缚在大树之上,何肆犹不放心,又是使出纤手破新橙的手段,一条条在血气之中浮现,化为凝滞,牢牢按住谢宝树四肢头颅,甚至于纤纤手指插入他被何肆九刀破开的体魄,侵袭五体,骨、筋、脉、肉、皮。 大庇穿过谢宝树的两层头皮头骨,以及中间一滩红白之物,直接刀镡抵住脑门,本来杀人应该滴血不沾的刀刃此刻还是那副鳞次栉比的碎纹,故而染了些血迹,刀刃透出树干,鲜血滴落。 何肆信步走了上去,伸手握住大庇刀柄,轻易拔出,学着李嗣冲常用的架势,耍了一个刀花,甩干净血水脑浆。 大庇割裂空气发出蝉鸣。 谢宝树死不瞑目,额头之上只留下一个空洞的“一”字。 何肆收刀回鞘,又是将气机用作维持透骨图,左臂便回正常形状,他转身捡起重剑背负身上,驽马自然上前。 何肆犹豫一下没有立刻翻身上马,而是拿过谢宝树手中握持的名剑断水,他总觉得杨家刀法中的断水,和这把名剑有些渊源,每次与其交锋,总会不由自主的受其牵引施展这一招。 何肆其实心中存疑,断水、胜雪、破新橙这三招真的就是刀法吗? 就像三招中的破新橙,十分契合霸道真解与阴血录,如今也不是以刀法施为,莫非这断水,也不是纯粹的刀法? 何肆伸手摸了摸剑铭,旋即有些尴尬的笑了,一共就两个铭文,还有一个他不认识,杨宝丹说他是白丁,真不冤枉啊。 二字剑铭应该是花鸟篆,“水”字倒是好辨认,何肆喃喃自语道:“你该不会就叫作‘断水’吧?” 老马载着何肆,事了拂衣去,谢宝树的身躯焚起血焰,一簇簇环绕,几息时间便将其炼化成一团血食,化作血蛇遨游,半丝半缕不差地隔空向着何肆离去的方向涌去。 何肆吃一半留一半,不叫腹中红丸太过饱食,就算现在是休戚与共的关系,但给它的东西,多半还是要不回来的,不如手中再多三枚血食丹丸来得安心。 就在何肆走后不过片刻,山林忽然震动,一只似虎非虎的恶彪奔逃而来。 四面八方的军兵也是合围,陈祖炎一马当先,身下宝驹神俊异常,他运足气机大喊道:“宝树,帮我拦住它!” 此刻已经化作他人血食的谢宝树自然无法回应。 陈祖炎见无人回应,怒上心头,当即又喊道:“黄老!” 吊带人马最后的骑马老者不急不缓抬头,轻声道:“殿下,我若出手,难保它不伤分毫。” 他是以传音入秘的手段,在这百人急驰之中,依旧能逆着冲势,以气机护住声音,清晰传入陈祖炎耳中,仅此一条手段,老者的气机之雄浑,可见一斑。 陈祖炎当机立断,若是再不出手,只怕这苦苦寻迹数月的猎物,就要再度放虎归山了,他大声回音道:“我知道的,您出手吧,伤而不残就好。” 得了陈祖炎的准许,老者瞬间一挥袖子。 一枚毫针挥出,快逾闪电,气机内敛,瞬间穿过几百条杂乱无章的马蹄,一击命中跑在最前头的彪。 彪的脊背刺入毫针,虽然并不吃痛,但灵性不弱于人的它岂会不知自身变故,当即嗷啸一声,四爪奔袭更快。 眼见其就要跑过护卫的围场范围,再要围堵,就难上加难了。 陈祖炎忽然一扯缰绳,勒住马匹,他这一停,身后便齐刷刷一阵“吁”声,甚至有人来不及勒马,冲到了更前后。 老者黄皆结半跏趺坐,没有一点骑马姿态,任由马匹载着他缓缓上前。 陈祖炎一脸不解道:“黄老,您为何放其离去?” 黄皆笑着回道:“不是放走,而是叫它再逃几日,这异兽凶性太重,若是一朝陷入柙中,难保会不会自戕,我以一枚飞针留迹,我这飞针每日必然饮血,先折磨它几日,挫其兽性,到时候气机有感,也不怕寻不见它,殿下已经苦寻三月了,何必再急于一时呢?” 陈祖炎面色微沉,却是点点头,“如此也好,黄老看得通透,倒是我心急了。” 他这话不带半点儿阴阳怪气,他不怪黄皆自作主张,这等修为还在谢宝树之上的前辈高人,自然是要礼遇的。 陈祖炎的面色阴只是因为谢宝树,他冷声道:“这谢宝树,居然敢擅离职守,差点坏我大事,看来是我对他太过骄纵了。” 黄皆摇摇头,说道:“他没有擅离职守,他只是死了。” “嗯?黄老,您可别开玩笑了……此话当真?”陈祖炎自是不信,但是联想到黄皆平日不苟言笑的态度,也是不敢太过怀疑他的话。 黄皆道:“我这辈子,杀过的小宗师也不在少数,算是乌鸦鼻子,能闻出些不同寻常的死人味儿的。” 陈祖炎有些不可置信,“宝树他真死了?” 黄皆翻身下马,跨出几步,每一步都是隔开数丈,越过众人,直直走到一棵大树之前。 他浑浊的双眼盯着树干,眼前是一处“一”字空洞,洞穿了两人环抱的粗壮树干。 “若我所料不差的话,他应该是被一名刀客钉死在这棵树上的。” 陈祖炎也是纵马上前,面色凝重,他尤是不愿相信道:“谢宝树可是真正的五品偏长小宗师,年轻气盛,不是那些伪五品可以比拟……” 陈祖炎忽然闭嘴,小心看了一眼身旁的黄皆,眼神有些歉然,黄皆年老体衰,早就不复六品力斗体魄了,不到守法,终究还是沦为伪五品境界,自己如此言语,自然是无心之失,无意之中连带到他。 黄皆却是对其言语毫不在意,人老了就得服老,他虽是伪五品,但依旧却善杀那些五品的愣头青。 黄皆说道:“很快的一刀,刀法高妙,不落俗套,不是江湖把式,有家门的。” 所谓的有家门,便是隐隐指向四品守法境界:动静有法,从心所欲,有传必习,不替门家。 不是说使刀之人有四品境界,而是他的刀法,必然是宗师匠心所着,武道之中的元经秘旨。 陈祖炎追问道:“黄老,看得出使刀之人是什么境界吗?” 黄皆皱起眉头,他杀人也是不留血迹,靠飞针奇袭,几乎都是全尸。 “不好说,看不出多少打斗痕迹,也不见谢宝树的尸体,甚至是血迹……” 肃清战场自然是霸道真解的事情,就算是何肆甩刀那几滴脑浆血水,都是锱铢必较,没有放过。 也因此造成了现在这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局面,致使黄皆眉头紧皱,摸不着头脑。 被黄皆言语提醒,陈祖炎也是震惊,他这才意识到一点,他若有所思,能杀谢宝树的人,江湖中不说凤毛麟角,但能不留一点血迹,那得是绝对的碾压之势了吧。 黄皆见其神色一样,呵呵一笑道:“殿下莫要杯弓蛇影了,此人武道再高,总归不过五品境界的,四品守法境界,王府之中也只有一位啊。” 陈祖炎点点头,却是更为好奇,五品之中,还能有此高人? 他向来求贤若渴,只要是武道宗师,便是恶贯满盈、十恶不赦之人,只要是在江南道上,他都能运作,势要不拘一格招揽人才。 黄皆又道:“谢宝树死了最多不过三刻,再久我就要闻不出味道来了,若是殿下要追,老夫可以试试,毕竟地上的马蹄印记倒也明显。” 陈祖炎沉吟片刻,说道:“黄老,麻烦你走一趟吧,去见见那位高人,如果可以,把人请来是最好,不行的话,就把断水剑去拿回来,尽量客气些,他若是不愿还剑,咱也不必出手,这点损失不算太大,至少问出对方姓名来历,便说是向我交代就好,咱们也报个家门,结个香火情就好,切记不可恶交。” 黄皆知道这位世子心思玲珑剔透,又是起了招贤纳士之心,他当即点点头,身形飘然而去,不靠马匹,却是胜过马匹疾驰。 看着黄皆离去的背影,陈祖炎若有所思,心想若是能拉拢那人,是最好情况,即便不能拉拢,虽然不惧,但也不用无谓树敌。 至于断水剑,本来就是被抢去了,他压根没有要回来的打算,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将抢走之物变作赠与之物,无本买卖,何乐而不为呢? 不管人家领不领情,也是一道儿善缘,兴许那等前辈高人,就是最怕人情债呢? 念及此处,陈祖炎心情大好,早将谢宝树的死抛至九霄云外。 何肆只知道杨宝丹是朝东北方向走的。 可他这么一路追寻,却是没有看到一点人迹,心中不由感叹,“宝丹大姐头还真是体贴细致,为了不给我添麻烦,竟直接跑出去这么远……” 何肆仍是那副红发纹绣的蛮人模样,他身下驽马跑不快,忽然心中预感,就感觉有人寻迹而来,而且速度很快。 何肆当即掉转马头,不想着去寻杨宝丹了,不得不说这匹杨老爷子为他挑选的驽马极为循规蹈矩,甚至不会信马由缰。 何肆调换行路方向后,不过片刻,就有苍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足下请留步!” 何肆自然不留,傻子都能猜出这是来追自己的。 黄皆见何肆并不勒马,并不为奇,若是将心比心,换作是他杀了越王世子麾下门客,也会如此作态。 而且此人依旧骑马而行,也不算疾驰,莫非是艺高人胆大?若杀人者是他的话,早就弃马而去,借马蹄欲盖弥彰,自己则是隐藏行迹,逃之夭夭。 黄皆只是从后背看去,那人一袭皂衣,红发飘扬,好像不是中原人士。 黄皆自报家门道:“我是越王世子院中散人黄皆,无意于足下为敌。” 呵,谁信呐? 何肆头也不回,却压低声线道:“你既然无意与我为敌,为何追赶而来?” 黄皆仍是传音入秘,“只想请邀足下与世子殿下见上一面。” 何肆笑道:“呵呵,是要请君入瓮?” 黄皆心道,这蛮人模样的刀客,中土雅言倒是说得顺溜。 何肆剩下驽马本就不善奔袭,几息时间就被黄皆追上,何肆倒也不惧,并不下马。 反正杨宝丹不在这边,他可以全力施为,无所顾忌,就算打不过,再逃跑总归不成问题。 黄皆打量着何肆的面容,微微心惊。 居然这般年轻? 不过他不会以貌取人,黄老列庄,性命双修,真人无漏,这世上总归是不乏驻颜有术的个高人。 只是这高人气息……似乎并没有体魄支持,一眼便看出是伪境五品。 而且那双红玛瑙般剔透的眸子有些奇怪,看着有神却也无神,让他一时无法判断他是瞎还是不瞎? 单看他左手持握的断水剑,此人确是杀谢宝树者无疑了。 这就有点儿耐人寻味了,黄皆虽瞧不起谢宝树,但是也不会否认他的天赋和灵慧,至少是胜过他年轻之时,什么时候能伪五品这般轻易地杀五品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而且眼前之人,光看长相也是够妖的,披头散发,一脸鳞文。 黄皆却是拱手道:“想不到足下竟然如此年轻,果真少年英豪,敢问足下高姓大名?” 何肆淡然道:“朱水生。” 黄皆理所当然觉得这是个化名,却不拆穿,而是笑道:“足下如此实力,却是不闻一名,想必不是中原人士吧?” 何肆只道:“与你何干?” 何肆心想,你快说随便说些什么,我也好再回一句“与我何干?” 结果黄皆却是不说话了,这叫他有些失望。 黄皆看着眼前之人,有些怀疑,这人真的能杀谢宝树吗?试探之心顿起,既是展露一下自己的实力,也是叫对方知道自己的诚意,毕竟拳头大了好说话,到哪里都是这个道理。 一枚气机内敛的飞针悄无声息的出现,何肆的伏矢魄瞬间预警,这种使用阴毒武器之人,何肆只在姜桂楼中遇到过李梦桃。她当然达不到气机飞针的境界,只是那时候她的针上好像是淬了毒的。 何肆自然万分提防,至于双眼中的伏矢魄盯着那根微不可察的毫针,他沉声道:“这就是你说的无意为敌?” 黄皆面色微变,他的飞针手段施展之时极为隐蔽,不露气机,不着痕迹,鲜少有人能洞彻他的出手,往往察觉之时都是为时已晚。 飞针就是袖珍小剑,同样是飞剑路数,年轻时候,黄皆的剑道在“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之上吃过大亏。 以至于后来他的飞剑路子,识剑于微,三尺长剑在手里,逐渐变成了飞针走线,路子越走越小,甚至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执着固执于小就是快,快就要小,飞剑小到模糊、逡巡、须臾、瞬息、弹指、刹那、六德、虚空、清净、阿赖耶、阿摩罗、涅盘寂静。 眼前悬浮二人之间的飞针,这便是十二飞针中的“弹指”。 其实黄皆如今只有五根飞针在袖,其中的阿赖耶、阿摩罗、涅盘寂静都是他无法触及的境地,最为粗浅的模糊、逡巡、须臾则又是被他所厌弃。 之前花了一根“瞬息”在那头异兽身上,如今调动的是“弹指”。 弹指杀五品。 黄皆嗟叹道:“足下好生敏锐的伏矢之能,敢问真名真姓?” 他自然不相信眼前这个上上下下看着都是蛮人的刀客,会有一个朱水生这般的好似靠水吃水的俗名。 何肆周身血气萦绕,腹中暴食无度的红丸似乎在催促他择人而噬。 他心头泛起一丝苦涩,本能感觉面前之人比那谢宝树难缠许多,但腹中这霸道真解的本体红丸,好像真把他这个寄主当成一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食肆了。 何肆却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道:“我大概不是你的对手,但你也别觉着我是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所以咱不动手可以吗?” 黄皆点点头,他一手飞针,本就是见微知着,一叶知秋的手段,况且有陈祖炎早交代,他不会违命与之恶交。 他再次邀请道:“世子殿下想请足下移步一叙,不知可否赏脸?” 何肆依旧摇头,拒绝道:“我不能去,现在我不过是面对你一人,去了之后,我将面对千人,你们中原人有句老话,叫做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何肆十分入戏,真把自己当成蛮人了。 话虽如此,知道自己逃脱可能很小的何肆,心中有些异样的蠢动,置身千人之中,霸道真解真就有千人斩的倚仗了,那可都是活生生的血食啊,堆积如山、立吃地陷,说不得真比现在一对一的局面好上不少。 黄皆摆摆手,“足下多虑了,世子殿下素来求贤若渴,礼贤下士,你若愿意投诚,不但之前杀人夺剑之仇一笔勾销,甚至当即奉被为座上宾客。” 何肆轻蔑一笑,“我不信。” “不信也罢,殿下说了,便是请不到人也无妨,只是叫我问清足下的家门,我也好回去交差。” 何肆微微挑眉,这越王世子,好像和善得有些过分了。 他不信这种玉叶金柯会有多少好相与,例如以前的太子,现在的皇帝陛下陈含玉,还有内阁首揆姜青乾的独子小阁老姜玉禄,以及礼部侍郎焦南峰的女公子焦晰儿,都叫他或多或少感觉到了这些龙血凤髓、都头异姓的高高在上、生杀予夺。 一个天高皇帝远的亲藩世子,在江南之地,父亲越王是世袭罔替的爵位,拥兵十万,天符帝在位之时就被居心叵测之人扣上一顶叔皇帝的帽子,与那庶出年长一些的鲁王陈炳荣同等恶名,至今仍然手握重权,未被削藩,由此可见一斑。 便说如此身世显赫、潢天贵胄的陈祖炎,他能有多少平易近人? 何况何肆还杀了他的门客,又是顺手牵羊了那柄名剑断水。 何肆故作犹豫不决,问道:“就只是问我来路?不怕我信口胡诌?” 黄皆笑道:“自信者不疑人,人亦信之” 何肆的防人之心可不会被黄皆这三言两语打消,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道:“我乃是南方雕题族人,本名兀突不获,中原名字叫朱水生。” “兀突不获”这个名字是何肆曾经在一本忘记名字的小说上看到的,只依稀记得是什么杜撰的南蛮某国之主。 黄皆有些惊疑,“雕题族?不应该在额上刺花纹吗?” 雕题部,雕谓刻也,题谓额也,就是以丹青雕刻花纹其额上。 而且有传闻说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是个茹毛饮血的原始部落,其族人皆是不火食者。 而何肆,则是面颊纹绣,而且是艳红之色。 何肆冷哼一声,“信不信由你。” “自然是信的。”黄皆呵呵一笑,“只是足下为何会出现在苕溪府境内?” “与你何干?” 黄皆收敛笑容,第二枚飞针“刹那”浮现,似有威胁道:“足下这般言浅,我可不好向世子殿下交代啊,不若随我一道回去吧?” 何肆不露惧色,只是抽刀,“我说了不去。” 他的眼神之中泛起饥欲,看着黄皆好像一道珍馐美味,似乎要啖其肉,饮其血。 黄皆看着那不带灵光的眸子,心道,“还真是个茹毛饮血的蛮鬼子。” 眼看就要引动一场不必要的恶战,事实上即便陈祖炎没有交代,黄皆也不欲出手,他早过了打打杀杀的年纪了,可不想这岁数了还阴沟里翻船。 黄皆收敛飞针,恫吓不成,便是怀柔笑道:“当然,足下若是不愿意与我同去,也无妨,不过我还是得替世子殿下索回他赐下的名剑断水。” 何肆左手握着从谢宝树手中夺来的宝剑,心道,“原来你真叫断水啊。” 他虽有不舍,却是不显露在脸上,直接将断水剑一抛。 何肆无所谓道:“这破玩意儿我不稀罕,还你就是了。” 黄皆接下断水剑,心中有些犹疑,此等宝剑,哪位武人得之,不当如获至宝?这个蛮子为何这般的不识货? 失算了,断水剑都这么轻易地要回来了,还怎么结下香火情? 对方如此不按套路出牌,之前准备的那些腹稿不都白费了吗? 何肆掉转马头,“走了。” “足下既是蛮族,为何还有中原姓名,可是在哪一位手下讨差?” 何肆一招没有任何负担的祸水东引,“朱水生,山南道圣公何汉臻麾下无神大将军。” 黄皆愣住了,“反贼?” 他并不怀疑何肆信口胡诌,人间多是欺名盗世之徒,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不知凡几,可给自己身上泼粪的,倒真没几个。 自称反贼,那可是要杀头的,嫌命长吗? 黄皆心有考量,这个身份可算是杜绝了世子殿下想要招揽的念头,如此一来,自己替陈祖炎索回了断水剑还真是歪打正着,不然这把名剑岂非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指望反贼之恩,结下香火情缘?做梦去吧。 何肆一脸无谓,反问道:“是又如何?” 黄皆无奈道:“无事,足下请便吧。” 山南道的反贼,关他们江南道何事?山南道自兴王陈汝运死后,至今还没个一字亲藩坐镇,倒是封了一个无兵无权的亲王,叫他去斫贼平乱拱卫皇室啊。 山南自然是越乱越好,只要江南不乱,那便是未被削藩的越王的功劳。 呵呵,想削藩?看看山南的前车之鉴吧。 黄皆收了飞针,何肆不为所动,“注视”其离去,知道他几步离开数十丈,何肆才放心的收敛起即,策马离去。 何肆又是骑马走了数里,直到穿过一片狭小的两山夹道。 宛如热锅上的蚂蚁杨宝丹抱膝蹲在远处石阶之上,显得有些无助可怜。 她一双清澈的眸子盯着来路,左等右等不止,心急如焚,腹中绞痛,这才蹲在路边。 老赵和她说过,人啊,是个很脆弱的东西。 心慌意乱六神无主之时,就会腹痛。 因为恐伤肾,而肾为胃之关。 心悸惊恐之时脾胃之气首当其冲,胃疼的现象也就出现了。 所以她这般胃疼,应该是担心何肆所致。 杨宝丹远远看见何肆,当即感受不到一丝腹部绞痛,欣喜地一蹦三尺高。 “朱水生!”她大喊道:“你没事吧?” 何肆的伏矢魄感知范围有限,却是远远听到杨宝丹这一声夹带担忧与喜悦的呼唤,脸色也是露出温和一笑,还好,人没丢。 他也是遥遥回应道:“有劳大姐头牵挂了,托您的福,屁事没有。” 杨宝丹也顾不上骑马,撒丫子就往何肆这边跑来,何肆笑道:“慢点儿,别磕着了。” 杨宝丹却道:“我又不是瞎子!” 何肆语塞。 杨宝丹跑得飞快,直到站立何肆马前,气喘吁吁。 何肆翻身下马,被其一把拉住袖子。 这冒冒失失的样子,真像极了何肆的二姐何叶。 何肆歉然道:“让你担心了。” “才没有呢。”杨宝丹死鸭子嘴硬,“刚才忽然就从天而降的是什么人啊?” 何肆笑道:“管他什么人,反正现在是死人了。” 杨宝丹嗔道:“好好说话,不许和我逗闷子!” 何肆这才认真道:“那人是越王世子门客,之前在贺县城外袭杀杨总镖头的那个刺客。” “是他!爷爷的手也是他斩断的?” 何肆点点头。 “你没受伤吧。”杨宝丹第一时间不是想着爷爷谢宝树已死,爷爷断臂之仇得报,而是些担心何肆身体,听老赵说,那谢宝树,有些厉害的。 “好着呢。”何肆报喜不报忧,他只是一时半刻弊病不显,之后总会有所积累清算的时候的,不过明日事明日愁。 杨宝丹绕着驽马左左右右转了两圈,将何肆好生观察一遍。 她柳眉蹙起,“你的左手受伤了?” 何肆摇摇头,“就是一点小划伤,都快结痂了,得亏大姐头你眼尖,不然还真别我吹牛吹糊弄过去了。” 何肆并不遮掩地抬抬手,他的左臂倒是暂时止血了,祛除断水剑意之后,血肉在霸道真解的运作下,自然咬合在一起,从外表上看,不过一道未曾痊愈的伤痕而已,看着不深,也没多么的触目惊心。 杨宝丹怎么也不会联想到何肆这条左臂就在刚才险些被那谢宝树斩断。 她却仍是有些心疼地问道:“痛不痛啊,那人很厉害吧?” 何肆如实道:“是挺厉害的,不过没我厉害。” “哼,你厉害死了。”杨宝丹一仰脖子。 见到何肆勉强算是“完好无损”的样子,杨宝丹也是彻底散去担忧,转头揶揄道:“手都伤成这样了?不会是勉强从敌人手下逃脱性命,然后还在我面前冲大头吧?” 何肆见杨宝丹这副姿态,忽然就想吓唬吓唬她,装作一副受不了这污蔑的样子,当即从腰间掏出三枚血食,摊手道:“喏,请大姐头过目,那谢宝树一半被我吃了,还有一半留作了干粮,我算是个勤俭持家,会过日子的小老弟吧?” 杨宝丹直接炸毛,松开了手,后退一步,怒道:“你怎么又吃人啊!” 何肆有些恶趣,若是让这丫头知道他爷爷也吃过血食,会是个什么表情? 算了,这事就不告诉她了。 何肆脑中忽然浮现一个念头,其实这世道,又有几人不吃人呢?只是有的人吃人含蓄隐晦,有的人吃人光明正大。 而他就是为人唾弃的后者,是邪魔外道。 何肆忽然有些佩服自己,虽然他没有诗才,但这一番大白话的感悟也同样鞭辟入里、一语道破啊。 何肆收回血食,却好似邀功道:“我先是断了他左臂,帮杨老爷子报了断臂之仇,再是一刀捅穿了他脑壳子,最后才吃了他,这可比挫骨扬灰解恨多了。” 杨宝丹知道何肆心里其实惦念着爷爷,心下感动,却是嘴硬道:“你就是想吃人,别找借口,而且爷爷断的是右手,你断他左手干什么?” 何肆促狭道:“哟呵,大姐头这会儿能分得清楚左右了啊?” 杨宝丹一脸羞红,张牙舞爪,“你要死啊!” 何肆不和她打闹,直接翻身上马,“驾!” 他一抖缰绳,扬长而去。 杨宝丹无处使怒,只得是快速跑回红鬃马边,骑马追了上去。 “好你个朱水生,别跑!” 五月廿六,二人不敢停留在越王世子围猎的同一县境内,又从县城外绕行,天色已晚,虽然进入了乌篷县境内,却是离城池还有些距离。 只得是露宿野庙。 老人常说宁宿荒坟,不住破庙,因为荒坟有鬼,破庙藏神。 人鬼之道,人死为鬼,鬼投人生,而人神有别,神高人一界,人勿冒犯神。 何肆却也无奈为之,他只得承袭史烬的规矩,对着已经破败不堪的神像恭敬道:“诸事费神,伏乞俯允。” 何肆收拢一下满地稻草,又在庙外捡了足够的枯枝烂叶,升起一堆篝火。 行礼之后,何肆转头对杨宝丹说道:“大姐头,我有些累了,能不能麻烦你先守夜半晚,然后叫我替你。” 杨宝丹摆摆手,一脸爽利道:“小事一桩,小老弟你困了的话就睡,大姐头给你守夜。” 何肆没有客套,他感觉到自己的状态不太好,甚至有些糟糕,“那我就睡到子时,你到时候记得叫我。” 杨宝丹点点头,“嗯嗯,你快睡吧。” 何肆直接盘膝席地而坐,将大庇出鞘,横刀膝上,右手握住刀柄。 杨宝丹看着何肆的姿势,忽然就想到道家的静坐功夫,她学过,这可是实打实的水磨功夫,需要数年时间慢慢熬炼出来。 一开始时简直就是活受罪,可一旦气脉通了,熬出头了,静坐就是最高的享受。 杨宝丹却是没有享受过的,她习武多年,不说登堂入室,就连初窥门径都是没有做到,这叫赵福霞这个师父很是颓丧,便想着另辟蹊径,不学武便学道吧,行,住,坐,卧皆可修炼,而行者最难,也是最高的境界。 本来是从睡功入门的,可惜杨宝丹是个沾枕头就睡的瞌睡性子,道家不算秘不外传却是珍贵无比的《蛰龙心法》中的七式睡功,在杨宝丹身上就真体现了个睡,之后练坐功,散盘,单盘,双盘。循序渐进,由易而难,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确定了杨宝丹不是习武的苗子,老赵也只得寄希望于杨保安身上了,可惜杨保安也就是个全靠义妹衬托的平庸之辈。 杨宝丹一眼就看出何肆不会静坐功夫,只是个不伦不类的散盘,这个姿势保持半宿,会很累人的。 杨宝丹好心提醒道:“不用这般警惕吧,不躺下睡着吗?” 何肆摇摇头,“睡得着,这样就好。” “行吧,那你端着吧。”杨宝丹由着何肆,毕竟自己也就只能替他守守夜,真遇到什么说时迟那时快的突发事情,她都来不及扯一嗓子,何肆握刀在手,也好做应对。 一路走来,她已经习惯了何肆刀不离身的习惯,她不知道,这个习惯,是史烬用自己的性命教会何肆的。 “嗯,睡了。”何肆说完这话,便再无声无息,他本就不睁双眼,睡与不睡杨宝丹也看不出来。 杨宝丹守着篝火,只过了片刻,就觉得有些无聊,野外鸣虫叫声不断,却更显山林幽寂无人。 “喂,小老弟,睡着了没有啊?” 何肆没有回答。 杨宝丹见他不回话,撅了噘嘴,“这么快就睡着了啊?看来是真累了……” 篝火之中传来枝叶噼啪声,时间在火焰中流逝,一人不知不觉,一人却是百无聊赖,直到子时过去,杨宝丹已是困顿不已,眼皮耷拉,也算为难为她这个瞌睡虫了,能撑住这么久不睡觉。 但是看着何肆还是保持散盘的姿势,就连胸膛起伏都是微弱,杨宝丹还是没有打算叫醒他,自己不睡就不睡呗,自己能为他做的事情真就少得可怜,确实是有些累赘了,杨宝丹不禁想到,自己跟着老赵习武这么些年,但凡有些微一点根骨,应该也能出在关键时刻出一份力吧,不至于像白天那样,扔下何肆独自逃命。 一头乌黑散发的何肆面容冷淡,颇为清秀,也就是个半大少年,还未束发,杨宝丹眼神柔和,她知道这个少年吃过多少苦,自己将他从千岛湖垂钓起来的时候,他就是浮囊得不成人形,断手断脚,胸膛凹陷,不知道他修炼了什么奇门武功,竟能不死,毫无例外是魔功邪法,毕竟是要吃人的,但只看这功法的神异程度,又有几人可以不心动呢?毕竟只是吃人而已。 老赵起先还诓骗她说何肆是个僵尸,她还真信了,真是蠢得可以。 之后在折江之上,落水斗龙,一整条手臂化作粉碎烂肉,杨宝丹替他更衣的时候,看到了那满是狰狞伤痕的身躯,自上而下,除了那羞于正眼细看,也无法细看的东西,几乎就没有一块光洁好皮,遍布瘢痕,左脚还缺了一根脚趾。 杨宝丹几乎是边哭边给何肆擦洗身子,这般遍体鳞伤、八花九裂,委实触目惊心。 而自己身上唯一的伤疤,大概就是小时候贪玩爬假山磕破得的膝盖,这可把刚进府的贴身丫鬟玉儿给吓得不轻,生怕被自己父亲责罚。 想着何肆比自己还小一岁,怎么就受了这么多苦?他一身武艺比起自己爷爷都要高强许多,这该是多少伤痕换来的?杨宝丹顿时整颗心都要化成水了。 不知不觉,篝火微弱,薪柴所剩不多,杨宝丹忘记了添柴,而是离着何肆越来越近。 几乎贴面。 这张脸倒是好气色,白里透红,也没有半点伤痕,就像剥壳荔枝一样,羡煞女子,杨宝丹不知道骨勇面白,血勇面红的道理。 何肆的面色是透骨图和阴血录时时刻刻运转的结果。 不知怎地杨宝丹就想起了自己落入折江之中,何肆把气息渡给自己的那一吻。 触感柔软,比起小玉儿的嘴唇还软些,在冰冷的江水之中,那是她浑身唯一能感知到的温度。 杨宝丹回过神来,是她感受到了何肆的鼻息,本就胆大包天的妮子,心道,“不如……” 她的两颊微微发烫,低头看一眼何肆握刀的手,想着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他不会忽然一个激灵,梦中杀人吧? “不管了。” 何肆闭着眼,杨宝丹也闭上眼,甚至屏住了呼吸,谁也见不着谁。 杨宝丹不擦唇脂,纯色依旧粉嫩柔润,轻轻点上何肆的嘴唇。 她不敢留恋,只觉心慌,蜻蜓点水一般,一触即离,心间小鹿乱撞,看着何肆依旧没有反应,觉得他大概是真累了,睡得熟。 两片嘴唇吧唧几下,愣是没咂么出味来。 杨宝丹又是胆大起来,心想要不要再来一下? 而此刻的何肆,却是陷入自我之中,无法自拔。 何肆只觉身处一片虚无,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孤立无援,十方皆是无所有,甚至连十方都不存在,不叫人心胸豁然开朗,反倒深以为惧。 混沌,无序,继而沉沦。 何肆失去了自我,只是感觉自己在不断坠落,无依无靠,没有凭借。 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那是菩萨摩诃萨埵的境界。 何肆隐约感觉像是重回了无色界第三层之中,没有这般修持的何肆,没有宗海师傅的提携,只能是自业自得,苦果自食。 是恶堕。 野庙篝火之前,杨宝丹还想再次尝试一下那种温柔而羞涩的触感,却是忽然见到何肆鼻衄,两条红褐色鼻血流出,浓稠且腥臭。 腋下流汗,身体臭秽。 杨宝丹顿时心悸,她连忙伸手扶住何肆双肩,摇晃起来,焦急道:“水生,你怎么了水生?你别吓我啊?” 何肆就像一片浮萍,被杨宝丹摇曳,任由她如何呼唤,都无法醒来。 “你到底怎么了啊?”杨宝丹大惊失色,六神无主。 何肆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何状态,向内求无己,向外求无声,似乎只能处在那无尽的堕落之中。 心慌,却是感觉不到心的存在,想要挣脱,却也感受不到束缚。 杨宝丹泪如雨下,将何肆抱在怀中,只能是一声声呼唤,何肆听不到,也做不了回应。 因为那不是他,只是一副臭皮囊而已。 无所谓黑暗之中,何肆感知不到任何存在,他以那不存在的生来就拥有的对躯壳的掌控,妄图抓取些什么。 千里之外的毗云寺中,宗海和尚忽然惊觉,目眩魂摇,踉跄起身,又是跌跌撞撞。 晦暗的禅房之中,他慌不择路,几次跌倒,最后竟是膝行肘步,直到爬到那存放比丘所持的十八物之地。 一把打翻了托盘,满地摸索,终于在十八物之中,踅摸到了那一口戒刀。 与此同时,何肆忽然感觉到了自己右手的存在,就像是被谪仙人王翡夺舍之时,他右手握住大庇的一刹那。 “宗海师傅!” 宗海和尚五体投地,朝向西郊,虔诚道:“尊者慈悲,再叫我救他一次。” 京城西郊,豸山蝙蝠寺后山石窟,药师琉璃尊佛眉眼低垂,眼看众生。 宗海和尚又道:“又诸菩萨、于遭怖畏诸有情类,能为救护。谓于种种禽兽、水火、贼、怨敌、家主、宰官、不活、恶名、大众、威德、非人、起尸、魍魉等畏,皆能救护;令得安隐。” 似乎尊者不语,便是慈悲。 宗海和尚目露金光,站起身来,肌肤香腻,妙若莲花,纤尘不染。 他当即上前一步,却是跬步,没有腾身千里之神足通。 宗海和尚顿时面如死灰。 原来尊者不语,便是不救。 宗海和尚知道神通不及业力,故而自己此番言语无法抵至何肆耳中,但他依旧开口。 “小何施主,呼者常不痛,当自救痛者。” 京城外城,墩叙巷何家之中,安睡之中的何叶再次梦呓,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是旁观者,也不曾堕入梦中,她只是喃喃呼唤道:“小四……” 堕落之中,大音希声,一默如雷。 何肆心念一起,“二姐?” 何叶又是安睡之中含糊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何肆有些苦涩颓然,“我可能回不来了……” 睡在何叶一旁的何花还未安歇,听见妹子呢喃,也是轻语道:“这傻丫头,又是梦到小四了?” “姐!” 何花自言自语,自述衷肠道:“你在哪里啊,我好想你……” 何肆此刻只剩一个念头,他必须要回去,回家,家里有人在等他。 与此同时,已是四品守法境界巅峰的屈正,此刻携木刀,踏阔步,快逾马匹,忽又站定竖眉,叱骂道:“什么玩意儿,隔几天就要死一次?真等不及我来杀?” 何肆徒然想要挥动手中刀,似乎有什么人在他耳边诉说:“相就是相,诸相流转,刀就是刀,杀活自在。” 是师伯阿平的声音。 一人之恶堕,多人倾救赎。 何肆明悟,只有握起手杀活自在之利刀,悖离无所有,方能逃出生天。 何肆处于恶堕之中,电光石化,初刹那识,一切有情在最初的一刹那,只有第八识,乃是真宿慧,而非宿慧转世的第六识。 佛说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 九百生灭之中,偶然间绽放出一朵非时花。 何肆不急不馁,只待那一次出刀。 一刹那逝去,何肆找回自我,于无所有处挥刀,明悟道:“原来刀名大辟,而今为你正名……” 何肆有了五感,看见了光,是刀光。 “你不要死啊,不要死……” 何肆耳边传来聒噪之声,脸上热乎乎的,似乎有什么东西流淌进嘴里,咸咸的, 何肆瞬间清灵,睁开那一对并不可视物的双眼。 他笑道:“大姐头,我不就睡得死了一点,你哭什么啊?脑浆都要被你摇出来了。” 杨宝丹见何肆转醒,一下扑进何肆怀中,泣不成声:“呜呜呜,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死了……” 何肆身体一振,有些僵硬,举起那只不持刀的左手,想要拍拍杨宝丹的后背,却是犹豫再三,没有落下。 何肆摇摇头,故作轻松道:“大姐头,我就是有点上火了,才留了点鼻血,你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 杨宝丹梨花带雨,又嗔又怒道:“你管这叫上火?” 何肆有些心虚的血色气机一闪,将血污汗渍冲刷干净。 他耸耸肩膀,示意杨宝丹不要太过亲昵了。 “好了,这一觉可睡得真香啊,我睡够了,现在换我来守夜,大姐头快去睡吧。” 杨宝丹一把推开何肆,怒道:“你当我是傻子呢?你是不是受了内伤?是那谢宝树?” 何肆矢口否认,笑着摇头道:“没有的事,就凭那谢宝树?区区五品偏长,杀他简直易如烹羊宰牛,倒是味道还行,宰起来却毫不费劲。” 杨宝丹见何肆有心情插科打诨,心中稍稍安定,嗔怪道:“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何肆善意哄骗道:“我哪样了?我承认我是受了点小伤,可我刚刚不过是在运功疗伤罢了,自然要排出些淤血,难道淤结在体内吗?你别大惊小怪了,我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杨宝丹果然是心思单纯,当即就有些半信半疑,“真的?你没骗我?” 何肆信誓旦旦道:“骗你是小狗。” 杨宝丹左左右右打量何肆一番,见他真的一如常态,这才放心,忍住撅着嘴,哽咽道:“你下次不许这么吓我了,有伤也瞒着我,疗伤也瞒着我,我都要被你吓死了。” 何肆立刻认错,“我错了,没有下次了。” 心中却道,“真有下次,怕是再没有这般幸运了。” 何肆本该有所后怕的,但是没有,那一切就好像昨夜之噩梦,而今身处烈日之下,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无所畏惧,只觉渺远和朦胧,甚至还有那么一丝可笑。 他只是有些庆幸,若是自己没有持刀而眠,那这一次,他可能就真醒不过来了。 何肆心道,“宗海师傅不是说晚来恶堕臭皮囊吗?怎么来的这么快?” 事已至此,便是忧心也是无用,只能不去想它。但心中也自然泛起一个治标不治本的办法,那就是时刻保持清醒,不要沉睡,不要昏迷。 何肆宽慰杨宝丹道:“好了好了,我没事了,大姐头,你快去睡吧。” 杨宝丹本就困乏,又是哭过一场,可谓身心俱疲。 在何肆几番保证自己没事,又是催促之下,杨宝丹这才半推半就侧身而眠。 何肆则是将已经快要熄灭的篝火重新拾了起来。 这临近六月的夜里,也是有些烘热,尤其是篝火一烤,难免出汗。 却是夜宿荒郊野地,需要一点光亮攘开四合的夜色。 何肆虽然不见光,但也安心,至于火光会不会吸引野兽靠近,这不是入品武人需要担心的。 何肆盘膝而坐,手握大庇,现在知道了它的真名,原来叫做大辟。 而且不是五刑之流的大辟,应该是辟易、辟荡之意,所以不管怎么读,都是对的。 何肆并不收刀入鞘,而是将大辟放在一边,试着摆起锄镢头的架子。 曾经在毗云寺中,宗海师傅向他保证过,只要勤练不辍,不出十年,他就能达到动显于外,静显于内的境界,届时点化千钧,祛病健身。 何肆原先是将吞贼魄化血当做救命良药,结果却是大失所望,心贼境界只能教他不再受到五劳七伤,却是不能根治原有遗患。 而今不说是寄希望于锄镢头能叫他百病全消,只求缝缝补补,支撑起这副臭皮囊。 只是架子一成,何肆就感觉鼻头一热,又是鲜血流出,不过倒没有腐臭污秽之味,他驱使着阴血录将这几滴不听话的血液搬运回体内。 何肆轻叹一口气,散了架子,看起来现在这具皮囊,颇有些虚不受补的意味,就连润物无声的禅功都是经受不住。 人生之艰难,莫过如此了。 不是尘埃便风雨,若非疾病即悲忧。 听到这一声叹息,一旁看似沉沉睡去的杨宝丹却是悄然竖起耳朵,她虽然困乏的很,却也不是那种心大之人,自然是担心何肆,怕他嘴硬硬抗,故而只是装睡,真有什么事情,她也好做应对。 何肆忽然开口问道:“大姐头,你还没睡着啊?” 杨宝丹没有说话,好像已经陷入熟睡。 可何肆分明就没感觉到她的尸犬魄出来值守,他戳穿道:“大姐头,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睡。” 杨宝丹还是不说话,假意换了个不雅的姿势,像一只癞蛤蟆一样趴着。 何肆无奈揭她短道:“大姐头,你睡觉的时候睡相可没这么好,还会磨牙,说梦话,打呼噜。” 杨宝丹忽然翻身,坐起身来,恼羞成怒道:“你烦死了,我不是在酝酿睡意吗?你这么吵,我怎么睡?” 倒是何肆的不是了。 “那你继续酝酿吧……我只是想告诉一声,我真没事,你别担心了,也犯不着装睡偷摸听动静。” 杨宝丹嘴硬道:“谁担心你了,我刚刚真快睡着了……” 何肆笑道:“那你接着睡吧,这五六月份的天亮得早,大姐头没多少时间可以睡觉了。” 杨宝丹轻哼一声,卧地而睡。 两人都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野庙之中便响起有序的鼾声。 何肆盘膝,拾起大辟,忽然自言自语道:“大辟啊,咱们好像摊上麻烦了。” 不是内忧,而是外祸。 他已经知道了上一次在折江之中,帮助他斩龙的人是谁了,真是师伯阿平,果真,那种如有神助的感觉,不是错觉。 何肆喃喃自语道:“师伯怎么忽然之间比那厉害了这么多?不会已经入四品了吧?唉,而且两次出手,冥冥中感觉他似乎在向我靠近,九成九不是好事……估摸着是和你这把曾经的佩刀有些羁绊,我不如把你丢了吧?他就不一定能找到我了。” 何肆旋即摇头笑道:“我开玩笑的,你现在是我的,谁都抢不走,更不可能丢弃了。” 恢复了真名的大辟好似脱胎换骨一般,寒锋铦利,如经淬砺。 大辟之前顶着大庇的名字,可以说是明珠蒙尘,一直处于神器自晦的状态,直到借刀千里,信手斩龙,算是醒了一半,经历方才恶堕之中的那一刀,可谓是叫它全醒了。 何肆其实能够理解为何只一个“庇”和“辟”的变化,会对一把刀的品秩产生如此影响,就好像汪先生与他说姓名之中“四”与“肆”的区别。 若是此刻再拿大辟与杨总镖头的屈龙对比一刀,何肆相信,结果必然是一刀两断。 感受着手中掌握的刀锋凛冽,何肆感叹道:“你真的变利了好多,不知与那龙雀大环相比又如何?” 大辟微微争鸣,何肆面色一变,急忙抚刀,以作安慰。 之前何肆说要把大辟丢弃,它都能安忍不动,因为那是假话,人刀心意相通。 现在何肆说要拿大辟与龙雀大环相提并论,却是真话,大辟自然不愿。 这两把宝刀,其实不曾交锋,但二择其一时,它是被阿平毫不犹豫放弃的那一件,现在何肆已经握它在手,心里却依旧惦念着龙雀大环。 这不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 即便明知自己“差逊”一些的大辟,却也不愿居于刀下。 何肆自问自答道:“你现在可是金贵了,你说若是我那‘名不正,言不顺’的师伯要来将你取回,我该怎么办?好像也只能双手奉上,毕竟本来就是暂借的。” 大辟刀光一闪,豁开何肆安抚刀身的手掌,鲜血才渗出,却是立刻又钻回何肆掌中。 何肆倒是不觉吃痛,反倒一脸笑意,“哈哈,你若不愿,我使赖不还就是了,可就怕师伯不光是想要刀,还想要我的命啊。” 何肆面不改色,此言之后,那“可使寸寸折,不能绕指柔”的刚强之意,却是心甘情愿屈于何肆股掌之中。 何肆面带笑意,解下腰间刀鞘。 不待思忖,那檀木加漆、包裹蟒皮、黄白加饰的古拙刀鞘被何肆随手丢入篝火之中。 慢慢添作几簇火苗。 何肆心道,“那黑黢黢的刀鞘你也不喜欢待吧,你助我逃出生天,我帮你脱离藏锋桎梏。” 自今日起,大辟刀不入鞘,却锋芒自敛。 听着耳边起起伏伏的鼾声,何肆想到杨宝丹那极其渎职的尸犬魄,于是开始研究落魄法,试着能不能提出些许糟粕,在不会落魄的前提下,稍稍裨益杨宝丹的尸犬魄。 何肆最早内练的就是尸犬魄,花六年的水磨工夫,不借用任何外力,六魄之中最为谙熟,所以不过半夜时间过去,何肆已经有些眉目了。 五月廿七,天色打量。 何肆起身,拿着二人夺的拐杖头轻轻戳了戳四仰八叉的杨宝丹,叫道:“大姐头,太阳晒屁股了,该起床了。” 杨宝丹双头蒙头,遮蔽亮光,依旧沉睡梦乡,不愿意醒,何肆又是戳了她两下,岂料杨宝丹却是语出惊人,“玉儿别闹,小姐今天不想和你磨……” 何肆面色古怪,磨什么? “嘶!”他倒吸一口凉气,“该不会是磨镜子吧?” 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非礼勿听,他什么都不知道。 五月廿七,何肆二人顺利进入乌篷县,只是吃了一餐早点,是以笠泽特产的银鱼包的馄饨。 还有二十里便是笠泽,笠泽处于广陵与江南的交界处,各占一半,却是无可争议地归属广陵道管辖。 杨宝丹问何肆要不要撑船,直接穿过笠泽,能省下半日脚程。 何肆心想,笠泽毕竟处在内陆,不与江河大海勾连,总不会有什么白龙潜行吧。 心知自己的身体拖不得的何肆,也不是什么惊弓之鸟,当即点头。 二人去了码头乘坐一艘大船,只是湖上两道三五处渡口来回,自然不比钱业会馆的远浪宝船宏伟,好在也能豢马,两人当即缴纳银子,登上了船。 两人要来两间相邻的房间。 何肆一人自在,再也不用时时刻刻提防那些会从九窍渗出的鲜血。 有了上次的教训,杨宝丹再也没有去甲板放风的心思,安心睡在屋中补觉。 确定杨宝丹睡下之后,何肆关上房门,即便是时时刻刻运转阴血录,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当即嘴角耳蜗开始溢血。 何肆苦笑,“原来只需要维持透骨图运转的,现在倒好,阴血录也闲不得了……” 好在阴血录是大成境界,不必消耗太多气机,只是他本就只有半程气机可以调用,现在都被阴血录占去了。 以后再遇到需要以气机御敌的时刻,只能靠血食了。 可是越是依靠血食,就越是会加重恶堕。 真是忧来循环,从恶如崩。 当下无解,何肆不禁想到了李嗣冲,李大人平时从不暴露这霸道真解,他也许是深受其害,束之高阁,也许是久病成医,有法可解。 “唉,不知道李大人现在在哪里?” 何肆不会怨天尤人,更没有半点没有记怪李嗣冲的意思。 虽说是李大人在自己昏迷之时,强行喂下红丸血食,致使自己种下了血食之祸,但若非这霸道真解,他早死在了貔貅道人手中,还有透骨图,还有之后触类旁通的阴血录,这三者配合自己的落魄法,才能叫他苟延残喘至今,福祸无门,唯人自召,他享受着食肉者勇而悍的便利之时,自然要承担恶堕的业报。 人生半数的不如意,除却生老病死,无常祸福,其余都是自寻烦恼,知足常乐。 何肆盘膝而坐,手持大辟,心意相通,大辟辟邪,故而能叫他灵台清澈。 何肆时刻警惕,不叫自己再次堕入无知无觉之境地。 直到晌午,杨宝丹悠悠转醒,饥肠辘辘,仍然是忍着腹中饥饿,先是在自己房中洗了一个久违的热水澡。 换上一套淡绿色裙裾的杨宝丹隔着一层木板,敲击道:“小老弟,陪大姐头吃东西去啊?” 何肆回应道:“好。” 二人出了房间,何肆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一手撑着二人夺,腰间悬佩无鞘大辟。 见何肆罕见的没有背负巨剑,杨宝丹调笑道:“哟,小老弟怎么不背那重剑了,是觉得太过显眼了啊,不好意思?” 何肆笑着点头,溜须拍马道:“大姐头慧眼如炬。” 本来已经习惯了一百六十二斤重剑分量的何肆,此刻却是积毁销骨,再难担当分量。 杨宝丹又问道:“怎么还拄上拐了?” 何肆靠近一步,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这叫扮猪吃虎,深藏不露。” 他的身躯本就千疮百孔,若是修得道家真人无漏的境界,说不得还能为自己这个破落的身子作裱糊,现在嘛,无非是透骨图和阴血录这本该相辅相成的二者争抢气机,所谓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气机便是那有限的水,二者难免既患寡又患不均。 杨宝丹却真信了,笑骂道:“就你心眼子多。” 二人同去膳厅吃饭,靠水吃水,笠泽特产之中以三白最为出名,白鱼、银鱼和白虾。 他们早上吃的银鱼馄饨就是三白之一,味道鲜美,可那是已经晒干之后的干货,总归是带点腥味。 三白极为注重食材的新鲜程度;尤因其出水即易死亡,故而最适合在水边或船上烹制三白。 身在船上,泛游笠泽,三白自然是不能错过的美味。 作为垂钓者的杨宝丹自然知道白鱼的美味,一鱼两吃,清蒸白灼。 银鱼乃是当地进贡之物,深受皇室喜爱,可即便是天潢贵胄,也是只能吃到干货,除非渡过长江天堑,亲临笠泽,否则他们这些皇亲国戚甚至不如当地渔户来的有口福。 银鱼蛋羹,无鳞、无骨、无刺、无肠、无鳔、无腥,即便是何肆都是食指大动。 白虾壳薄,生时通体透明、晶莹如玉,白灼之后变为白色,因此得名白虾。 此地的苕溪府的湖羊肉也是一绝,又有鱼羊鲜的说法,所以还配了一大碗酱湖羊肉,奈何何肆不喜膻腥,故而没有多吃,大快朵颐的杨宝丹说他没有口福。 何肆笑着叫她少吃些,“别等晕船的时候给他表演吃了吐。” 吃完一顿鱼虾宴之后,大船刚好停靠一处湖中孤岛,游客上下络绎,何肆默默想到了京城西郊伢子湖中的豸山。 听闻孤屿之上也有一处佛刹,何肆因为在蝙蝠寺做过辱佛之事,有些不敢靠近,选择回避。 杨宝丹也不会无理取闹说要下地去逛逛,虽然她依旧有些晕船。 为了护住腹中这些花了不少银子的鱼羊鲜,杨宝丹这个睡不够的丫头当即决定回屋睡觉,睡他个一枕日红。 反正明日这个时候,不出意外也就抵达广陵道了。 可回到房间之中,杨宝丹却罕见的失眠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是因为上午睡多了,也不是因为中午吃撑了,而是因为明天就要进入广陵境内…… 半路已过,与他分别的日子好像就要来了。 五月廿八,大船停靠晋陵矶。 这里是曾经的吴苑宫闱之地,但不管是二字外藩的广陵王,还是一字亲藩的吴王,都已经淹没在不过百年的历史浅河中,如今的广陵道,已经没有了王属。 牵马下地后,何肆有些乏力,才不过一日时间,他竟然有些提不动重剑了。 运足了气力硬撑,才是没有露疲地将重剑放上了马背。 杨宝丹步履晃荡,头晕目眩,晕船的厉害,何肆暂时将那二人夺交给她拄着。 “这便是广陵道了吗?” 杨宝丹有些虚弱道:“是啊,不过不是涟江府,咱们没按照爷爷规划的路线走,这里应该是长春府的晋陵县。” 何肆问道:“离润州府还有多远啊?” 金陵渡便是在润州府的最北面,渡口凭船,以越天堑。 杨宝丹道:“远着呢,还有小三百里。” 何肆点点头,估算一下,“也就六七日脚程。” 杨宝丹不知作何想,口是心非道:“再快一些也不是不行,咱们日夜兼程,三日就够了。” 何肆没有听出她的话里有话,反倒是认真思考的这个“提议”的可行性。 最后他摇了摇头,“算了,慢慢来吧,欲速则不达。” 杨宝丹问道:“你不是归心似箭吗?” 何肆笑了笑,“也不差这一两天的。” 实则是他的身体糟糕透了,支撑不住连日的马上颠簸。 他又问道:“大姐头,威远镖局在哪里啊?” 杨宝丹有些幽怨,撇过头去,语气不善道:“怎么?就这么想把我撇下?” “大姐头?” 何肆终于听出些不对味来。 杨宝丹轻哼一声,“威远镖局在宁升府,不及润州府靠北,还要往西南一些,我送你到金陵渡之后自会前去威远镖局,不拖累你的时间。” 何肆微微皱眉,今天的杨宝丹是怎么了?有点怪怪的。 难道是女人每个月都会有的那几天? 何肆替自己解释道:“大姐头哪的话啊?只是留你一个人我不放心,不如咱们去宁升府好了,到时候我自己再去金陵渡。” 杨宝丹没有说话,感受着晕眩感好了一些,将二人夺抛还给何肆,翻身上马,一抖缰绳,撇下他离去。 何肆猜测她大概是来月事了,自家有两个姐姐,自然知道这段时间的女子不好招惹。 但这也不对啊,没闻到血腥味,他现在阴血录大成,对于血腥可是极为敏感的。 何肆想不明白,那就干脆不想了,也是骑上驽马,跟了上去。 二人拿着早就准备好的路引顺利进入了晋陵县,时值月末,正是圩日。 城南起圩的人不可谓不少,沿街商肆都是腾出门前道儿,任由贩夫走卒扎堆,可谓是瓦玉集糅、四远竞凑,大至骡、马、牛、羊、奴婢,小至斗粟、尺布,还有专门经营碑帖、书籍、画册、珠宝玉器的店铺也是放下身段,开始支摊。 杨宝丹毕竟还是少女心性,哪有不喜游肆易足的?看着眼花缭乱琳琅满目的货品陈列,顿时有些目不暇接。 何肆适时道:“大姐头,要不下马逛逛?” 看似难得的温柔体恤,其实是他有些累了,如今一身气机腾不出零星半点,那便是没有斡旋周转的余地,极易损耗,但凡能有半成气机在身,他都有办法东挪西凑生生不息。 此刻何肆左手皮下,那被大辟刀意豁开的伤口处,被他偷摸塞入一颗血食。 是六分之一的“谢宝树”。 左手掌心之中就像长了一个肉触,每当气机有所损耗之时,便要从中增补一二。 按照损耗速度计算,就算他一路顺遂抵达京城,不受半点兵刀,精打细算、克勤克俭,那也是不够的,起码还得再杀两个“谢宝树”。 若是一旦遇到有什么需要气机出手的情况,那就不好计算了,唉,有些烦闷。 霸道真解挑嘴,对血食的要求极高,不是力斗体魄便要小宗师气机,江湖上哪有这么高手宗师啊。 除非是像之前护送灵儿姑娘那样,有一整个捉刀房,前赴后继的送上门来,还得是排好队几个几个的来,一股脑的倾巢而出,他也没那胃口能吃下。 杨宝丹也是就坡下驴,没有在冷着脸,今天其实是她的生辰,今日过后,她才真真正正的十五岁。 离朝承袭翼朝礼制,对于男子冠礼和女子笄礼非常重视。 古往今来,女子年过十五,便要许嫁,就算是不许嫁,也要行笄礼,最多拖到和男子一般的二十及冠。 笄,就是簪子,不说乌衣门第那些繁文缛节,初加发笄和罗帕,再加发簪和曲裾,最后是钗冠佩绶等饰物。 小家碧玉的女子,只需一头如瀑的乌发,一根发笄,细心梳成一个秀美的发髻,簪上发笄便可。 以前的杨宝丹从没有想过自己的笄礼是什么样子的,因为笄礼大多由母亲担任,杨宝丹幼年失恃,加之没有许婚人家,便就没有真正的及笄。 反正杨氏镖局家大业大,不至于交不起罚税,五年叠加一算又如何,最多叠加五算,须知小玉儿一个丫鬟的税银都要一年两算,这点钱就是毛毛雨啦。 杨宝丹转身对着何肆,目光灼灼,却是轻声,“给我挑一只簪子吧。” 何肆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解风情,“大姐头,我瞎了,好不好看也知不到啊。” 杨宝丹一跺脚,瞋他一眼,“你就随便选,只要是你挑的,是根筷子都没关系。” 何肆愈加奇怪,心想,“她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杨宝丹忽然说道:“今天是我生辰,十五岁的。”(今天也是我生日啊,哈哈哈,能不能祝我生日快乐一下。) 何肆先是一愣,随即有些失措,连忙说道:“原来是大姐头生日啊,你早说呀,早上应该给你下碗寿面的。” 何肆心中有些歉疚,若非是要送自己这个瞎子来到广陵,现在的杨宝丹应该在家中,在父亲爷爷义兄老赵等人的簇拥下庆生,须知就连菩萨神仙都有诞日,庆生之礼,自天子至于庶人,无不崇饰。 何肆的生日是二月廿一,只不过今年的生日与父亲凌迟之日打重了,加之三四不过的习俗,连碗长寿面都没吃上,即便心性早慧的他也是有些遗憾,何况是杨宝丹呢。 她一定是在愤懑这点,何肆豁然开朗。 “走走走,大姐头,我陪你好好逛逛,你想买什么都可以,小弟给你掏钱。” 杨宝丹见何肆态度殷勤,也是转颜为笑,“哟,我这小老弟财大气粗啊,只是你哪来的钱?” 何肆有些尴尬,底气不足道:“临行前你爷爷给了我二百两……” 杨宝丹揶揄道:“拿我杨家的钱请客啊,嗯,挺好的。” 杨宝丹终于是暂且将那不远不近的分别情绪抛之脑后,专心游肆,一逛就是半日。 林林总总、无所不有的圩日集市,不仅不叫她疲惫,反倒是精神焕发。 何肆像个马夫一样牵着两匹马,拄着杖,跟在杨宝丹身后,何肆有些累了,面色却是异常红润,看不出半点颓然。 但见杨宝丹开心,他也是心情大好,本来女子丽质就在那一分朝气,豆蔻已过,瓜字未分,便是最为无忧无虑的时刻,当多笑。 二姐何叶就很爱笑,傻乐呵,虽然是珠圆玉润了些,但何肆依旧觉得她笑起来挺好看的。大姐何花就含蓄多了,不过何肆眼中,何花不管是何表情,甚至面无表情都是极美的。 不管杨宝丹看上了什么,不需比较挑选,何肆便是大手一挥,“买了!” 杨宝丹好几次怒气冲冲,骂他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好歹砍砍价啊,真不是自己的钱花起来不心疼。 何肆终于开窍回了一回,回答道:“若是自己的钱一定更不心疼,因为能叫大姐头开心,还不用这般理亏心虚。” 杨宝丹闻言,倒是不惜钱了,心里美滋滋的,像是喝了一碗甜汤。 却不知他们这财大气粗、善财童子的行径,已经被不少“白日闯”看了去,所谓白日闯,就是光天化日之下行窃之人。 一个年貌不过七八岁的孩童,衣衫褴褛,手持破碗,向着二人走去。 小乞儿有气无力,哀求道:“这位小姐,你行行好吧,小的三天没吃东西了,赏点铜钿吧。” 虽然一直都是何肆在付钱,但孩童想当然把他当成了富家小姐的马夫仆从,自然是向着心肠软,耳根子更软的女子乞讨。 杨宝丹只见这孩童面黄肌瘦,却是一副将成饿殍的样子,倒是还是涉世未深的少女,恻隐之心顿起,就要从随身的荷包之中摸钱。 孩童耳尖,只听少女纤纤玉指在荷包之中拨弄,便能听出里头是碎银多,铜钱少,还有银票摸索声,这是只肥羊啊。 他另一只藏在百衲袖中的左手握着一块锋利的刀片,他是窃贼中的“浑插”,细分的话算作“剪绺”就是靠小刀和剪子行窃的,这些大家小姐的荷包都是以丝络拴在衣服上,必须割断才能偷走。 何肆虽然眼瞎,却是心里明亮,毕竟几步之内,伏矢魄明察秋毫、光明洞彻。 他一把拉住杨宝丹,说道:“我来吧。” 杨宝丹却道:“你的钱不还是我家的钱?” 何肆没有当面拆穿眼前这个京话里的“佛爷”,是不想惹麻烦,这般光天化日之下胆敢行窃的,说不得背后就是盘根错节的势力。 他轻声笑道:“大姐头,就当让小弟积个福报了,你知道的,我杀孽太多……” 这句话也算是半传音入秘的手段,不传六耳。 只有杨宝丹和那小乞儿听见了。 有此一言,自然是敲山震虎,毕竟此一时非彼一时,何肆难以调动气机。 小乞儿听到那个闭目少年说着“杀孽太多”,眼睑微颤,心道,“难道遇到硬点子了?” 不待这小乞儿有所反应,何肆就将手杖配好,就笑着拉过他的手。 小乞儿心神一震,自己怎么就被他抓住了手,强压着震撼,攥住左手的刀片,不敢轻举妄动,可若眼前之人真有什么动作,自己也会毫不犹豫地一刀挑断他的手筋。 何肆只是从怀揣中掏出几枚铜钱,放入破碗之中,就松开了手。 “就这么多了,够买几个包子的,一颗散碎银子对你来说可能是祸非福。” 杨宝丹听着何肆的话,虽然惊讶他为何忽然说出自己杀孽太多,但对何肆的行为却是点头认可的,一个都快要饿死的小乞丐,忽然得到一块银子,不说散成铜钱,可能就是招致祸患。 杨宝丹对小乞儿笑道:“快去买些东西吃吧。” 小乞儿装出一脸惶恐,千恩万谢,没有半点嫌弃钱少的意思,一边点头,一边后退着离开了。 小乞儿走后,后知后觉的杨宝丹才对着何肆问道:“他是不是有问题?” 何肆点点头,没有多说,“继续逛吧,不是要挑簪子吗?” 杨宝丹也没有太过在意这个插曲,毕竟只是一个小毛头,她这几日可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了。 最后在一间首饰铺中,何肆给杨宝丹挑了一枚掐银丝鎏金莲花簪,花了二两银子。 不算贵也不算便宜,何肆是对这些首饰一窍不通,只是全凭女掌柜介绍,听到莲花簪时,何肆便想到了何花,也就选了这个。 何肆给何花买过簪子,一枚金厢倒垂莲花簪。 便宜的很,铜镀银的,还不到二钱,何花却是满心欢喜,待到京城不宵禁的晦夜,还带用心打扮了一番,戴着那只摇步簪子出了门。 掌柜是个女子,听声音还算年轻,虽然伏矢魄可以一览无余,但是何肆却是非礼勿视,没有过多探查,能够抛头露面做生意的应该也不是大家闺秀。 能言善道的女人又是给杨宝丹推荐了许多粉黛唇脂。 杨宝丹也是乐得花钱,何肆一旁陪着没有半分不耐,今天她可是寿星,天大地大,寿星最大。 在掌柜一双妙手之下,杨宝丹变得粉白黛黑,施芳泽只。 可惜何肆看不见,只能听着掌柜的那一声声不知有几分真心实意的称赞。 杨宝丹忽然对着女掌柜说道:“帮我挽个髻吧。” 女掌柜笑着应承,问道:“小姐要什么样式的?” 杨宝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你看着办吧,今日是我及笄。” 掌柜故作惊慌道:“那可不能叫我这笨手侍弄,应该是小姐家的主母亲手挽髻。” 杨宝丹只是轻声道:“我娘早不在了……” 何肆闻言心弦一动,忽然有些歉疚自己的随意,他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开口道:“宝丹,我忽然觉得那个莲花簪子也没什么好的,要不咱们换一个吧?” 杨宝丹有些疑惑,问道:“怎么了?不是刚挑的吗?这么快就变卦了?” 何肆说道:“我觉得再挑挑,还能遇见更好的。” 杨宝丹点点头,“那你挑吧。” 女掌柜就要再给何肆介绍,何肆却阻止道:“我自己挑吧,不用介绍了,你介绍多了,我都不知道是我选还是你选了。” 杨宝丹也是对着女掌柜说道:“给我挽髻吧,随你怎么挽,只要好看些就行。” 女掌柜点点头,没有再推辞。 她心中已有打算,就挽一个最为简单的单螺髻。 须知客人随便一言,看似她可以所以施为,其实是最难的考究。 她不知道这位小姐的喜好,只能是力求不会出错,故而越是简单的发髻越不会出错。 其实细看之下,这位小姐还是有些容姿的,只是身段差一些,脸又有些婴儿肥,每日迎来送往,见过不知多少女子顾客的掌柜的几乎可以肯定,女大十八变,未来这位小姐一定也是一位不俗的美人儿。 何肆则是去到一旁,对着琳琅满目的簪子首饰挑选起来,这回他选得认真,没有半点敷衍,一枚枚拿起,一枚枚放下,不知道这些簪子的名头,只是脑中想象着,是哪一枚与杨宝丹最为贴合。 女掌柜手下,杨宝丹头顶一个形式简单,但是手艺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散发流出的单螺髻挽成。 女掌柜觉得自己的手艺已经施展了八九分,极为难得了。 而且很贴合这个小姐的气质。 巧合的是,何肆也是刚好在一堆簪子中来回挑选了三遍,几番取舍,而不是豪气全收,他最终选了一枚镶嵌珠花和玛瑙的簪子,拿在手中,带着心意向杨宝丹走去。 何肆递出簪子,说道:“掌柜的,劳您看看。” 掌柜看到这枚簪子,面色微变,犹豫一下还是开口道:“客人,这是一枚珠花蕾玛瑙簪子,不贵,八钱银子。” 她不是那种做不来生意的见钱眼开、唯利是图之人,她只是有点替何肆赧颜。 因为这个少年挑挑拣拣半天,最后却是选了一枚材质一般,不甚值钱的簪子,还不如那掐银丝鎏金莲花簪。 杨宝丹顶着一个单螺髻,对着何肆笑道:“原来是舍不得二两银子啊,这才选了个更便宜的。” 何肆却是认真道:“不是的,我只是觉得这个更配你。” 杨宝丹莞尔一笑,轻声道:“好啊,那你给我插上吧。” 何肆为杨宝丹插上珠钗,手法有些笨拙。 说来也好笑,自小练刀,切瓜砍菜干脆利落都不带手抖的何肆,可在女掌柜的教导下,给杨宝丹簪个发笄却是笨手笨脚。 毕竟练刀是常事,给女孩子戴发簪却不是,是第一次。 二人出了首饰铺,杨宝丹没有打算再逛集市,而是问道:“今天买的东西是不是太多了?我们带着上路也不方便吧。” 买都买了,何肆也没理由再说些“逆耳忠言”,只是笑道:“不多的,大姐头选的也不过就是些衣裳吃食,几乎都是必要之物。” 杨宝丹对于何肆的回答很是受用,她晃了晃脑袋,有些满意自己发型,问道:“小老弟,你还给几个人买过簪子啊?” 何肆想了想,如实道:“算起来应该是两个。” 杨宝丹闻言脸色微变,却是马上又扯出笑脸,“嗯?都是谁啊?” 何肆回答:“一个是我姐,还有一个少年,我弄坏了他的簪子,最后赔钱给他的,也算是给他买簪子了吧。” “男的?”杨宝丹的眼神有些古怪,心想“他不会是有断袖之癖吧?” 何肆点点头,并不遮掩地说道:“就是你也知道的象姑,他叫草福,为人挺很好。” 杨宝丹却是松了口气,象姑还算可以接受,至少证明何肆还是喜欢女子样貌的,不是那种拜契兄、认契弟的。 在江南道的南越之地,酷重男色,习尚成俗,无论贵贱妍媸,各以其类相结,同吃同睡,维系衾裯之好。 不过断袖之癖也不是什么大事,自己不也偶尔和小玉儿磨镜吗? 杨宝丹有些开心,除了何肆的姐姐和一个小象姑,自己就是第一个收到他簪子的女子了。 何肆不明白杨宝丹这突然的喜悦是因何而来,只是想着今天是杨宝丹的生辰,需得吃好些,便问道:“大姐头,我们去吃点好的?” “好啊。”其实杨宝丹并不饿,一趟集市下来,她吃了不少小食,但对于吃货来说,就是饱了还能吃两口。 街肆旁,一条小弄堂里,小乞儿对着一个驼背汉子说道:“鸡爷,就是这两个人,他们身上至少有上百两银子。而且这两人面生得很,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好宰!那个小子倒是胆大,还佩着刀呢,他刚才抓我的胳膊的时候,手上有些老茧,但是力气不大,指节也不凸出,不知道是不是个练家子。” 驼背男子看了一眼何肆与杨宝丹,骂道:“练家子个屁!外练功夫没看出来,内练气机也是没有半点儿,随便一句杀孽太过就给你吓唬住了?” 小乞儿讪笑道:“哪能啊,我们这些混插的,哪个不是饿脱相的?也就只能干些偷鸡摸狗的小事了,真要明抢,还是鸡爷您术业有专攻。” 被称作鸡爷的男子摆摆手,像是驱赶苍蝇道:“行了行了,这没你什么事了,滚吧。” 小乞儿直接离开,也不敢提什么分润一事,这位爷若是赚的盆满钵满了,分润些微也是撑死他,要是只得一钱半子的,即便二一添作五,也就那么回事,他这个踩盘子的还要承受无妄之灾。 小乞儿名叫满扑,是个有财气的名字,倒过来读就是扑满,所谓扑满者,以土为器,以蓄钱具,其有入窍而无出窍,满则扑之。 说白了就是钱罐子,差几等的聚宝盆。 满扑传递消息的这位,名叫姬粗,诨名鸡爷,也算是此县一霸。 有胆将鸡鸣狗盗之事由暗转明之人,自然有几把刷子,鸡爷年轻时也是投师学艺了十几个帮派武馆,可谓走南闯北,上山打虎,下海捉鳖,奇人一个。 若要说鸡爷的武功有多高,就是他一身金钟罩铁布衫,十三太保横练的外功,几乎是刀枪不入,尤其是鸡爷背后那个大罗锅,任你刀削斧剁,都能卷刃冒火星的。 其实年轻时候的鸡爷也是个美风姿,少倜傥的九尺男儿,可惜是有一日遇到了街头卖艺的武把式,不是那种高雅的兰子弄剑,也不是戏法的鱼龙曼延,而是最最粗俗的胸口碎大石,银枪刺咽喉,赤手进油锅,单手劈砖头,蒙眼扔飞镖。 下里巴人,却是足够勾人眼球,围观叫好者数不胜数,人场钱场都到了。 武人相重,艺人相贱,鸡爷顿时就起了狎侮的心思,正巧那卖艺人进行到单手劈砖头的节目。 自信地叫看客递随意找来砖头,不管是糯米浆还是石凿砖,都是一下劈断。 有稚童抱来一块泥砖,那卖艺人将其握在手中一下捏碎。 鸡爷见状退出了人群,去到一处秋浦,从浅水中打捞出一块飞蝗石。 飞蝗石圆润光滑,没有棱角,质地极其坚硬,是武林中人常用的一种暗器,掷出的石块像飞在空中的蝗虫一样,故名飞蝗石。 再次返回人群的鸡爷将飞蝗石递给卖艺人,并且拿出一吊钱,笑道:“你要是能把这石头捏碎了,这吊子钱就是你的了。” 围观之人起哄下,卖艺人无奈接过了飞蝗石,攥在手中,几番运劲,涨红了脸,却是不能奈何这块小小石头分毫。 须知常人手握一个鸡卵都不一定能单手捏碎,何况是质地坚硬的飞蝗石呢? 在众人哄笑之中,卖艺人赔了脸面,他摇头递回石子,并且好似服软般在鸡爷肩头拍了几下。 本来看对方出了糗的鸡爷十分舒心得意,也就没有计较这民间机会的拍肩一事。 可谁曾想,三日过去,鸡爷居然病了,下不了床,歪肩佝背,神志不清。 在床上躺了小半年,一场病去如抽丝的大病过后,鸡爷变成了一个罗锅。 小乞儿满扑走出弄堂,拿着手中被何肆施舍的几个铜钿,就真买包子去了。 做戏做全套,骗人先骗己,这样才能长久。 他小声嘀咕道:“真是越有钱的人越抠搜啊,还道貌岸然,说什么钱给多了对我是祸非福?小爷手下四十几口兄弟要养,若是天天遇到你这种吝啬鬼,可不得去做剪绺?真该叫你被那姬粗打死!” 何肆与杨宝丹来到一处酒馆,今天定要好好消费一番。 二亲若在,每至生辰,必然要庆祝一番,寻常人家也不会大肆铺张,只教桌上添几道硬菜。 而像杨宝丹这样的孤露之人,至于生辰,于理不该酣畅声乐,须得有所感伤。 何肆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杨氏镖局祖上在广陵宁升府有姻亲,杨宝丹本就是来过广陵不少次,知道那些特色菜肴,报菜名一般点了金陵烤鸭、水晶肴蹄、清炖蟹粉狮子头、黄泥煨鸡、清炖鸡孚、肉酿生麸。 外加两碗白汤大肉浇头面。 何肆一旁小声道:“大姐头,咱们就两个人,需要点这么多吗?” 杨宝丹促狭道:“小老弟,你好歹是习武之人,这点胃口都没有吗?” 何肆心想,要是霸道真解可以消化普通吃食提炼血气就好了,唉,那他一定一天吃九顿。 可现在,何肆只想着吃人,对于即将上桌的珍馐美味,也无甚食欲。 何肆象征性的动了几下筷子,几乎是杨宝丹一人风卷残云之后,何肆跟着肚皮滚圆的杨宝丹出了酒楼。 耳尖的他听到有人细声说话,“哟,哪家的小娘子啊?挺着个大肚子还出来抛头露面的,那小男人也不知道扶着点,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何肆面色一滞,却也体贴问道:“大姐头,你吃了这么多东西,现在还能骑马吗?” 杨宝丹摆摆手,“不能了,不能了,至少等我先溜溜食。” 何肆本就打算这一日都由着杨宝丹玩乐,倒也不急,好像一路走来,他自己也时时刻刻紧绷着,就没安逸过,以前身体有气机撑着,加之吞贼魄入血,不觉五劳七伤,几乎就是有用不完的精气神。 可现在不行咯,没了气机傍身,他也就是个残病秧子。 何肆想着,不如今日就给自己松松弦,反正也是在县城之中,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需要提防吧? 何肆笑问道:“那我们现在去哪儿?今日都听寿星安排。” 杨宝丹闻言眼前一亮,挥手道:“咱们去瓦子!广陵的勾栏瓦舍才是天下最正宗的。” 自诩从不去瓦子的何肆自然再一次破例了,去瓦子消遣这种事情,只有零次和无数次,这回甚至都不需要杨宝丹软磨硬泡。 两人打听一番,去了位于城北的瓦子,刚好也是顺路北上,听说那里有勾栏十三座,最大的便是莲花棚、牡丹棚、夜叉棚和象棚,拢共可容纳千人。 而每个勾栏的演出是从早上一直演到晚上,春夏秋冬,全年不歇。 花了不少脚程,二人抵达北瓦,这一看果真就人满为患,这些看客真的不避风雨寒暑。 腰棚中的座位是没有站席的,每个看客都有座位,先到先得。 他们这晌午来的,自然是没了座位,直接花钱上了供奉梨园神的神楼,除了那一座神龛之中供奉的高不过一尺的黄袍少年神像,便是设置了诸多的席位。 现在刚好在演绎的曲目是《封神榜》中的斩三妖桥段。 何肆却是震惊了,原来勾栏瓦舍,是这般素的啊? 不该是青楼窑影吗? 他这个呆子,哪里知道青楼是青楼,勾栏是勾栏。 不过要是有心寻找,几个窑子还是有的,毕竟烟花罗网,何不住在? 你方唱罢我登场,斩三妖谢幕之后是杂剧《四声猿》中的《玉禅师翠乡一梦》。 讲述了一个玉通和尚持戒不坚,却被临安府尹柳宣教设计破了色戒。他出于报复而转世投胎为柳家的女儿,又堕落为妓女败坏柳氏门风,最后经师兄月明和尚点醒,大彻大悟,重新皈依佛门的故事。 相比于斩三妖,这《玉禅师翠乡一梦》何肆却是真真正正听入了迷。 欲语还休和淋漓尽致相矛盾,唱戏的角儿倒是不露骨,但是戏词是真直接啊,大胆演绎,香艳无比,听闻那一句“不瞒老师父说,旧时我病发时,百般医也医不好。我说出来也羞人,只是我丈夫解开那热肚子,贴在我肚子上,一揉就揉好了。”杨宝丹当即羞红了脸。 之后的“数点菩提水,倾将两瓣莲。”杨宝丹直接捂住了耳朵,若是何肆不在身边,她还少些矜持。偷摸儿打量何肆一眼,却见他听得入迷,好似沉溺其中,杨宝丹心道,“就知道你是喜欢女子的……” 听完两段戏,已是快到申时末,杨宝丹脸庞还红扑扑的,何肆却是安然处之。 脑中回荡玉通和尚最后的一句话“师兄来西天一场,用金针拨瞳仁一双。止拈撮琉璃灯上,些儿火熟黄梁,些儿火熟黄梁。” 倒不是说什么何肆心思澄澈,透过现象看本质,而是何肆根本就不懂什么男女之事,自然是心无旁骛,听得真谛。 他虽是个瞎子,脑海之中却是浮现出玉通和尚两世轮回,从僧到俗,从男到女,最后大彻大悟,重皈佛门的救赎。 何肆莫名就联想到了自己贪血食的恶堕业报,好像冥冥之中得到了一些指引,空花阳焰,并不真实。 当时就好像有高妙梵音在自己耳边申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何肆陷入迷惘,一时不知如何自处,这股感悟叫他看不见,摸不着,却是不需要看见与摸着儿,需要的是他的“放下”。 腰间大辟忽地一振,何肆不假思索,几乎是完全遵循本心地握住刀柄。 何肆那闭目的瞽目睁开,不言不语,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他不放。 杨宝丹见到何肆睁眼,一双不知何时转为鲜红玛瑙剔透之色的眼眸空洞,像是镶嵌的两颗宝石,不禁心悸,后退一步,只觉有些寒意,她轻轻呼唤道:“水生?” 何肆松开刀柄,大辟沉寂,他本身也是沉寂。 杨宝丹担忧道:“你没事吧?” 何肆摇摇头,赧颜一笑,“只是有些饿了。” 杨宝丹疑惑道:“可咱们不是午后才大吃了一顿吗?” 酒楼之中,她一人大快朵颐,吃得欢快,却是当何肆也吃了许多。 何肆没有回答,他的饥欲,可不是几道人间烟火珍馐可以填补的。 他道:“大姐头,咱们走吧,今天看样子要留宿城中了,不然要犯禁。” 杨宝丹点点头。 二人出了北瓦,瓦舍夜不闭户,只要宵禁之后依旧营业,但是不准再由人进出,何肆与杨宝丹步调稍快了些。 杨宝丹体贴道:“既然饿了,要不就先去吃点东西?” 何肆点头,对着杨宝丹说道:“大姐头,我就去吃点东西,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杨宝丹隐隐猜到何肆说的吃东西是什么了。 她欲言又止,最后还缄口、点头。 何肆右手按住大辟刀柄,往一处小巷走去。 姬粗站在小巷之中,没有兵刃,看到来人倒也不表露惊诧,他身后还站着十二个弟兄。 “小兄弟倒是好生敏锐的感知。” 何肆只是问道:“有何仇怨?” “无仇无怨,只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姬粗咧嘴一笑,既然对面文绉绉的装相,他也就如此回道。 何肆微微歪头,蹙眉,“六品?” 姬粗啧啧称奇,“你这未入品的小子倒是有些眼力见啊,是想花钱消灾吗?简单,倾其家当,定能叫你如愿,因为鸡爷我就是冲着钱来的,本来倒是想等到宵禁之后再动手的,现在倒是好了,劫了你,和兄弟们分了钱财,大家去瓦子消遣,我知道几处窑子,咱们干到天亮。” 何肆面不改色,他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霸道真解发出了些许掠食意向。 很小,小到几不可闻。 这样的六品,大概也是武道入品之中垫底的存在吧,境界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只能衡量自己,不能与人相提并论。 就面前之人而言,十个栓一块儿也不一定能打得过一个造反的赫连镛。 真是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 何肆出刀了,没有半点气机,“那你死吧。” 何肆从未有此无缘无故的杀人,即便那人对自己身怀恶念,但恶行恶相一事,从来都是论迹不论心的。 一刀不裹挟气机的大辟挥出,是父亲何三水教的刀劈小鬼。 所谓阎王易过,小鬼难缠,这一式刀法,就是拿来蔓引株连的,和另一招撩刀斩麻其实是互为变式。 鸡爷看到劈头盖脸的一刀,似慢实快,眼见着来不及躲闪,但觉刀上没有气机,却也不怵,真当自己的横练功夫是白学的? 鸡爷主动迎接上刀刃,一个弯腰,顶出后背,背上高高隆起的罗锅像个攻城槌一样撞击上去。 何肆单手抵住鸡爷的后脖,一身衣袍涤荡,干脆利落地一刀把他那扭曲的脊柱切成几段。 何肆也有些懵然,第一次见到有人送上来挨刀的。 他虽然没有调动气机,但大辟是真利啊……这人怎么想的?是知道自己饿了吗?好人啊,无畏布施,岂有不受之礼。 这大概他自出京城以来,杀过的入品高手中,最为轻而易举的一位了…… 何肆将不知姓名的鸡爷吞食干净,左手之中的肉触只壮大了一些,聊胜于无。 至于身前早就骇破了胆的几人,何肆没有搭理,实在是提不起兴趣,食之无用,也就不愿顺着腹中红丸作无谓杀戮。 何肆转身就走,没有看他们一眼,想要报仇就再寻高手来,想要报官也自便,反正他将那鸡爷吃的干净,没留下一点罪证,再者说这些人也都是干些腌臜勾当的,即便有官家有所包庇,也不会明着给他们撑腰出头。 何肆倒是有些期待还有后来者,这几乎算是守株待兔了。 回到杨宝丹身边后,何肆依旧换上笑脸,“大姐头,咱们走吧。” 杨宝丹问道:“你吃好了?” 何肆点点头。 杨宝丹语气带着一丝希冀,又问道:“吃了什么啊?” 何肆答得隐晦,“一块不净肉。” 在京城北郊方凤山毗云寺上挂单的日子,那时候自己青灯古佛,把素持斋,只觉觉得生无可恋,度日如年,全靠宗海师傅偷偷从山下买的三净肉还有珍藏的小说孤本解乏。 宗海师傅曾教导过他,三净头可吃,指没有看见、听说或怀疑为了自己而杀死的动物之肉类。 而不净肉,自然是见杀,闻杀,疑杀的肉。 杨宝丹不知道何肆说的不净肉是什么意思,却是猜出是人。 她心有戚戚,却依旧马后炮道:“不吃行不行啊?” 何肆摇头,只道:“不吃会死。” 杨宝丹自然是不希望何肆死的,但她又弱弱说道:“那少吃行吗?” 何肆点头,说‘好’。 杨宝丹无奈道:“回答得这么干脆,就知道你不会答应,太敷衍了。” 何肆却道:“我答应了。” 二人在一间客栈投宿,还是两间房,杨宝丹有些失落,广陵的客栈就是大,都没有那种客满的情况发生。 但仔细一想,好像共处一室也是扭捏,做不得什么实际的事情。 关键是她不会啊! 虽然已经一更天了,但时辰还早,夜色也不明显,二人上楼之时,就看到一个人魁梧汉子,搂着一个半大小娘,那身姿之丰腴,壮汉一条胳膊勒在小娘腰间,几乎就是嵌入的润脂之中。 小娘也不吃痛,柔若无骨的腰肢被汉子箍着,半踮着脚尖,将大半身子都藏入壮汉坚实的胸怀之中。 并不娇小的身子上是两坨呼之欲出,下是一双圆润紧绷的肉腿。 至于面相,看不见,因为是埋在壮汉颈肩,似乎轻声细语,耳鬓厮磨。 这二人旁若无人地要了一间上房,至于要做些什么事情,也是叫人心知肚明。 就是这人把财大气粗的宝丹大姐头的天字第一号房抢了去,叵耐! 何肆从北瓦走出之后,已经不闭目了,一对眼睛清澈剔透,除了是红色,也与常人无异,甚至更漂亮些。 何肆“看”着那男子抱着小娘上楼,心道,“高手!” 能被何肆称作高手的,如今可不多了。而那高手怀中的小娘,也没有看起来那般轻浮自贱,而是神志不清或者受制于人,不过何肆虽然看出端倪,却也懒得多管闲事。 至于境界,没有动手,只知那壮汉神形完备,有些摸不准,不好说,而且境界也不等同于实力。 反正看起来很有食欲就是了。 天字第二三号房中,杨宝丹选了三号房,因为不想离那对摆明了要行房事的男女太近。 这家客栈倒是不小,可惜天字房的装璜太小家子气了,隔断还是木门,好在是刷了漆填缝过的,不至于叫人“缝里借光”。 几乎是不过片刻,就想起人打人的声音,先是呢喃,再是高呼,婉转不断,余音绕梁。 待要不声唤,只是忍不得,看来是这一段春娇,对于那小娘来说却是有福难消。 两道单薄的木墙哪来隔音,靡靡之声随之传出,便是打算上楼送热水的小二都是蹑手蹑脚,不知是生怕打扰,还是有心细听。 何肆首当其冲,听着女子浪翻红绉的呼声,眉头微皱,好家伙,这么不避人的吗? 旋即想到那是人家的房间,也是关起门来做事,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 何肆有些无奈,只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当即摆起锄镢头的架子。 隔壁的杨宝丹也是清晰地听到了那小阿姐好像短笛无腔信口吹的喘息声。 登时面色滚烫,暗骂一声,“不要脸!” 可惜耳朵不是眼睛,说闭就能闭上。 一刻时间过后,杨宝丹也是见怪不怪了,想着隔壁就是何肆,这呆子,不知道现在适合作想? 何肆却是难得地入了定,似乎是饱饮血食之后,腹中红丸总算安静片刻,他又沉醉于锄镢头的架子中,这锄镢头就像蒙学稚童初度三百千,薄薄几本,却是不管随意翻看那一页,都是开卷有益。 何肆凭此压制心中饥欲,不知是不是饱食之后的慵懒,那红丸竟是半点没有抵触,何肆大喜,一向是秉持“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为主旨的霸道真解,今日竟然格外驯服。 说不得可以保持这个姿势假寐一会儿。 隔壁房中的却是退下两颊烧红,她只是初闻之时羞涩,现在已是入鲍鱼之肆,久闻而不知其臭。 甚至有些鬼使神差地想着,“他们这会儿会是什么姿势呢?” 这么一想,本来烫的脸又是烫了起来。 直到子时都过去了,这一段高亢的小插曲还没有落幕,依旧是起承转合,连绵不绝,终于是叫所有人都惊叹了,世上还有如这般耕耘不辍的男人? 你们倒是快活,还管不管听者抓心挠肝了? 旷夫怨女今日非要分出个高下不可?是看铁杵磨成针?还是纤腰为郎管瘦? 何肆终于是坚持不住退出了锄镢头的架子,但也假寐片刻,立即精神奕奕,他依旧不打算入睡,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刚吃了血食,生怕再次陷入恶堕。 除了左邻的房间还在人打人啪啪啪,右舍倒是安静,可安静便是不对,须知杨宝丹睡觉,哪有不打呼的? 何肆对着墙壁小声问道:“大姐头,你还不睡啊?” 一墙之隔,隔墙有耳,何肆说话时,杨宝丹正半跪在床上,贴墙根偷听隔壁再隔壁的动静,十分投入,眼神都有些迷离。 被何肆这突如其来的一声询问给骇住,杨宝丹好似惊弓之鸟,当即后倾身子,跌倒在床榻之上。 何肆听闻动静,有些奇怪,问道:“大姐头,你怎么了?” 隔壁却是没有回音,何肆皱着眉头,走出房门,又是敲响天字三号房的房门,“大姐头,你没事吧?我可进来了?” “别!” 房中才传来惊慌失措的拒绝,夹带细微的喘息,还有些欲盖弥彰和胆怯心虚,“别进来,没事没事,就是我睡相不好,不小心滚下床了,你别进来。” 何肆顿了顿,说道:“大姐头,你应该还没睡着吧,我有话和你说。”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趁着晚上,教一下杨宝丹如何强健尸犬魄的法子,总这么放任其擅离职守也不是个事。 神动则魂应,魂动则神知,若是不相契合,长此以往,会得失魂症的。 想着白天还要赶路,也就晚上方便些。 杨宝丹的声音有些慌张,“太晚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何肆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以他对六魄的敏锐,岂会不知道杨宝丹尸犬魄这会儿还在尸位素餐呢,她应该是根本就没有睡觉才对,奇怪…… 好歹之前也共处一室过,现在怎么倒是害羞起来了。 算了,是自己唐突了,本来就该避男女之嫌的。 何肆也就退回了自己的屋子,可不过片刻,他的房门便是被人一脚踹开,是杨宝丹。 “朱水生,都怪你吵我睡觉,我现在睡不着了,你也别想睡!说吧,找我什么事情?” 似乎是急着自证清白,杨宝丹主动出击。 还特意换了一身衣裳,以表明自己方才确确实实是解衣而眠了。 杨宝丹双手叉腰,说话时眼神却还是有些闪烁,就像小孩子犯了错误还在狡辩,实则没有底气,心虚得很。 何肆无奈道:“大姐头,你别这么粗鲁好吗?还好我没差门闩,不然门闩断了你还得赔钱。” 杨宝丹却是不依不饶,“别岔开话题,说你大晚上的来敲响大姐头的门,藏了什么贼心?” 何肆却道:“是有些事要做,去你房间吧。” 杨宝丹警惕道:“去我房间干嘛?” 隔壁适时又传来起承转合、阴阳交征的声音。 何肆伸手指了指隔壁。 何肆只是觉得隔壁是个高手,兴许就有些耳力,他欲要教杨宝丹一些落魄法的鸡毛蒜皮,却是已是足够精奥和精贵了,所谓法不传六耳,去到杨宝丹房间好一点,好歹是一墙之隔,再者是用上传音入秘的手段,才能足够放心。 杨宝丹却是愣了一下,然后想歪了。 第一反应是铁树开花、傻子开窍了。 第二反应是自己晚上没有洗澡,就随便擦了下身子,会不会太脏了? 第三反应才是,我真的准备好了吗?我会吗? 杨宝丹心中叹息,“唉,早知道当初小玉儿偷看避火秘戏图的时候,就该专心学他个一招半式的……” 可惜了她只记得《花营锦阵》《繁华丽锦》《江南消夏》这些名字了,老爹杨延赞常语重心长道“书到用时方恨少”,傻闺女杨宝丹却是在这方面体悟到了。 杨宝丹忽然娇羞,脸上升起红霞,却是鼓足勇气,嚅嗫道:“那个……你先等等……我去收拾一下房间。” 何肆却是说道:“不用收拾了吧。” 杨宝丹心中娇嗔道,“猴急!” 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一定是被那天字一号房里传出的响动给勾起了欲火,心去无人制,情来不自禁。 何肆站起身来,杨宝丹见状忽就退后一步。 她虽然是做了豁出去的准备,但也有些害怕,心跳得厉害。 这家客栈不隔音,她是见识过了,总不会“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幻大王旗。” 隔壁那小娘到最后可谓是声嘶力竭,呜呜咽咽,这会儿刚刚安歇,难道就要轮到自己接腔了? 被旁人听去还要不要面子了!而且自己能撑这么久吗?何肆能有那么久吗? 杨宝丹一时之间想入非非。 看着何肆还是一身皂衣,杨宝丹弱声弱气问道:“你洗过澡了吗?” 何肆如实道:“没啊,要洗澡干嘛?” 他诸多伤势在身,不沾水才是正确的选择。 杨宝丹羞愤欲泣,跺脚道:“脏死了,你先洗澡,我去收拾一下屋子。” 说完这话,她飞似地逃开了。 何肆暗自思忖,自言自语道:“大姐头今天有些不对劲啊……” “我身上很脏吗?还是汗臭?”何肆不禁自疑,却是没有沐浴,只是倒了些热水,用毛巾擦了遍身子,他左臂的伤口看似很浅,其实快要把他整条胳膊都离断了。 等到何肆再次敲响杨宝丹的房门,无奈传来杨宝丹的声音有些发颤,“我好了,你进来吧。” 何肆拧着眉头推开房门,伏矢魄一扫,却见杨宝丹只穿了一件单薄亵衣,抱着双腿,蜷缩在床上,头也不抬。 十指交缠在一起,脚趾也是攒成几个小珍珠。 何肆当即收回伏矢魄,变成真瞎子,语气有些急促道:“大姐头,你这是干什么?” 杨宝丹声若蚊蝇,“还不快把门带上。” 何肆急了,低喝道:“你还不快把衣服穿上!” 虽说他现在收起了伏矢魄,也是“非礼勿视”的状态,但还是手足无措地退出房间,带上房门。 何肆心头闪过一个有些荒唐但又有据可凭的念头,“不会真如杨总镖头所说,宝丹她喜欢我吧?” 他不是没有见过女人的身子,曾经给艳姐上药时,也是看光过她白花花的娇躯,可从未有过这般心弦难定。 大抵是因为他把杨宝丹当成姐姐,加之又是无所防备吧。 房间中,只留杨宝丹一人呆坐在床上,将头埋在膝间,呆呆的,像是一尊木偶。 沉默,缄默,哀默…… 忽然心头一酸,倍感委屈,眼泪落了下来。 何肆有些心烦意乱,倏忽间又是听到一墙之隔的杨宝丹发出细微的抽泣声,何肆心跳漏了一拍,好像被什么东西拽住了心神,莫名从心烦意乱变成了心慌意乱。 何肆扪心自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心却没有给他答案。 连骑马都不娴熟的他,又如何能降服心猿,拴住意马呢? 五月晦日,晋陵县从子夜过后开始落雨,何肆是北人,不知道现在是梅子黄时雨的黄梅时节。 他这一路走来十天没经过什么大雨,自觉正常,实际上颇为奇怪了。 其实并非黄梅无雨,而是何肆与杨宝丹此行,好似十分凑巧地走在了雨水前头,他们走过的地方,此刻都已点滴霖霪,愁煞南人。 何肆在晋陵县疲惫懈怠一日后,黄梅雨旋即追上他的脚步。 广陵道落雨,毗邻的江南道也是落雨,越州府贺县县城之外,一处荒僻义庄。 守尸人依旧是喝得烂醉如泥,一口棺材之中又添一人,是个进京赶考的书生,只可惜天妒英才,客死他乡,连买棺木的银子也不够,只好暂时寄顿在义庄里。 他的那位穷酸同砚倒是舍得花钱,拿出了近百个铜钿交付与他,守尸人不好露出笑颜,只能别着故作苦闷,实则人与人悲哀并不能感同身受,他已经幻想着明日一早就去到最近的小镇之中,拿出半数铜钱沽酒。 嗜酒如命的他,守着一家早就没了主家,也不是为了“租佃赡助”的破败义庄,靠着赚些死人钱艰难度日,这天下死人是天天有,但会死到义庄之中的,是真不多,但只要有一个铜钿进口袋,他都要换一口酒喝。 守尸人推开那口棺材,将草席裹着的死人抱在怀里,死者已是腐烂发臭了,他却一点都不介意,他抱着的可是衣食父母。 旁观的书生一脸悲戚,却是捂着鼻子站了老远,强压住想要作呕的感觉,他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无用书生,能够请来一个赁驴小儿,并且随车而来送同砚最后一程,已经是耗光了所有的义勇,今后几夜定然是不能安眠、夜夜惊梦。 书生面色惨白,却是只能在心中自慰道,“我与何兄情同手足,情逾骨肉,如今阴阳两隔,便是他要入梦与小弟相聚,那也是惦念着我,我怕什么,兀自欢喜就好……” 他虽如是想,双腿却是在打颤。 守尸人一看这口棺材,其实他也纳闷,之前杨氏镖局的少东家来他这边寄顿过一具尸体,之后的一次大醉酩酊之后,他做了很久的梦,醒来还是头痛欲裂,颞颥都是红肿,好像被笨驴尥了蹶子,他不还以是自己酒醉时遭了打,还以为是喝到假酒了。 好容易酒醒后发现,已经过去一天一夜,那寄放着尸体的棺材居然长腿跑了,跑到了义庄之外,棺材板都打开了,里头的尸体也是不翼而飞。 这让他惊骇了好久,杨氏镖局少东家出手不可谓不阔绰,仅仅是叮嘱他给那具没有名字的尸体烧几个念过经的“泉台上宝”就给了几块散碎银子,好几钱呢。 之后还说是暂时寄顿,不日会来安置。 喝酒误事将尸体看护丢了的守尸人十分害怕,生怕招了杨氏镖局少东家的恶眼,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如坐针毡惶恐不安的他等了好久,却是发现大半个月都过去了,还是没有等来少东家,这才渐渐舒心缓神,想来也是,这等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也是兴起行善,随心所欲,哪有真心的,甚幸甚幸,不过是他庸人自扰罢了。 虽然纳闷好好的尸体为什么会不见了,但他思来想去没有结果,也就释然了,做这阴门活计的,就是不能多想,不能自己吓自己,否则心火一弱,就容易被阴邪袭扰。 如今这口棺材,终于又引来了一位暂住之客。 守尸人一看还算干净的棺材,眉头一皱,这只老鼠? 上次他检查棺材的时候,就发现棺材之中空空如也,就只有一只死老鼠,之后费了好大力气,一人将棺材拖入义庄之中。 今天开棺一看,那只老鼠还在,居然还没烂! 酒醉糊涂的他脑中冒出一个荒诞无稽的念头,不会之前杨家少东家送来的就是一只老鼠精吧,死后变化为原型,不然怎么这么久了还不腐烂? 这可是五月黄梅天,闷热潮湿,不是寒冬腊雪,能叫尸身不腐。 守尸人虽然如此想,却是丝毫不惧,酒壮怂人胆,何况他能做这份捞阴门的活,本就不是怂人,竟然直接伸手下棺,捏住那只死老鼠的尾巴提了起来,拿到跟前仔细瞧瞧,然后没发现什么端倪,又是攥在手中捏了捏,嚯!很是柔软,富有弹性。 “什么玩意儿!”他啐了一口带着酒气的浓痰,随手将老鼠丢出了门外。 老鼠掉落水洼,沉入泥泞。 广陵道,长春府,晋陵县。 小小客栈之中,何肆听到左邻的天字第一号房传来推门声,是那壮汉走了出来,似乎是在抻展身体,噼啪作响,好似几声鸣鞭。 那人的声音略带慵懒和清和,与那五大三粗的身形产生了巨大的反差,“龙脊一开,肾气自然来。” 然后就是自己房门被敲响的声音,门闩没插,一条门缝被叩开。 何肆没有出声,右手握住刀柄,若是对方不请而入,开门之时,就有劈头盖脸的一刀迎接。 对方却是没有进门,而是在外头说道:“小兄弟,大好时光,怎么不和女伴同眠啊?” 何肆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在积蓄刀意,准备着上剔下的连屠蛟党。 门外之人继续说道:“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啊?哥哥我在隔壁耕耘不辍,你是不是洗耳了?想不想再开开眼?我这边有一臂挂人百斤吊的秘术,你要学吗?” 两人隔门相对,谁都没有轻举妄动。 何肆冷声道:“你想动手就动手,还搞什么徐徐图之的一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男子眼神一闪,旋即笑道,“小兄弟怕是初次行走江湖吧?对什么都心生提防。” 何肆冷笑一声,他的伏矢魄对于杀意极为敏感,方才在杨宝丹踹门喊他一声“朱水生”的时候,他就在左边房中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杀意与怨愤。 虽然一闪而逝,但那之后,那并非处于自愿状态的可怜小娘的呻吟,却是变成了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哀婉嘶鸣,明显是承受了无名怒火。 何肆一语道破,“你和姓朱的有仇怨?” 朱水生只是个化名,除去真这么巧的同名同姓之仇人,还是男子与“朱”这个姓氏有仇的可能性比较大。 既然是广陵道,那枚首屈一指应该就是号称“广陵南都,半城朱邸”的朱家了。 壮汉见被识破,倒也懒得装模作样,恶狠狠道:“姓朱的都该死!” 何肆暗叹一声,“无妄之灾。” 这是遇到疯子了,还是个有些棘手的疯子。 何肆说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不是你的仇人,别找上我。” 男子却道:“呵,年纪轻轻就有伪五品实力,若非是身子破落跌境,就是高门子弟揠苗助长、一蹴而就养出的气机,看你小白脸细皮嫩肉的,说不得就是个朱家嫡系,该杀!退一万步说,就是真杀错了,爷爷也不觉得你冤,谁叫你姓朱?五百年前是一家,不过是株连而已。” 何肆闻言眉头紧皱,真是好大的怨念啊,要知道离朝明面上还是个重德轻刑的国家,即便是谋反,欺君,大不敬这等大逆不道之罪,也就是凌迟和夷三族。 而眼前这个男子,居然觉得姓朱的都该死,真是个疯子,听说“朱”在广陵是大姓,但也不是所有姓朱之人都是沾亲带故,平头百姓不在少数,也不知道有多少无辜之人死在他手下了。 何肆不想波及隔壁的杨宝丹,只是说道:“出去打?” 男子点点头,“那你倒是出来啊。” 何肆紧了紧握刀的手,气机流转,“那你开门啊?” 男子说道:“我开门可以,但你先放下刀。” 何肆笑道:“你又没开门,怎么知道我拿着刀?” “行,你不出来是吧,我先去隔壁把你那情真意切的小女伴宰了。” 何肆直接一刀挥出,隔空将朝里开的两扇房门折断向外摧开。 壮汉就站在门外,没有挪动脚步。 壮硕男子笑道:“本以为你不喜欢那丫头的,原来是矫情自饰。” “我喜不喜欢她,关你屁事!”他握刀的右手骨节分明,血蛇狰狞,直接走出屋子,没有再顾及什么,“要打便打!” “打啊,你等等。”男子却是走入自己房中,何肆不敢掉以轻心,伏矢魄警备,‘看’到一个赤条条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女人胴体在床上横陈。 何肆微微皱眉,这模样着实有些凄惨,他也是第一次‘看’清了女子的轮廓,很漂亮,年纪不小了,身姿很是丰腴,九成九是出自钟鼎人家、朱门绣户。 男子一把扯住这小娘的头发,小娘此刻依旧满脸潮红,眼神迷离,半张着嘴巴,任由香涎垂落。 男子转过身来,一手掐着小娘后颈,那一只蒲扇大的大手,竟能从后颈覆盖至前脖。 随着手掌稍稍使劲,小娘喘不过气来,眼神却是愈加迷醉,直到一阵咯吱响声出现,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这小娘终于回光返照般焕发出一股神智。 她用惊惧哀怨的眼神对着何肆,无声哀求,口型是“救我”二字。 何肆却是不为所动,在他目视下,小娘子那一截如蝤蛴的脖颈被男子掐断,口鼻溢血,彻底没了声息。 之前还是尽享鱼水之欢半夜的男女,现在却是阴阳两隔,男子亲手捏断了女子的脖子,就像掐断一根水嫩的黄瓜。 何肆大概能猜出,这女子也姓朱。 忽然,七条血虺从女子眼耳口鼻中被何肆的阴血录引出,张开蛇吻,齐齐咬向男子的右臂,其中三条还未来得及触碰男子肌肤,就被气机震散了,剩下的四条之中有三条都是徒劳无功,只有一条在男子虎口柔软处留下了一排细密的噬咬痕迹,泛红却不溢血。 男子抛下女子尸体,甩了甩手,心中微微骇然,这是什么手段?真是邪异。 他表面却是嗤笑,不屑道:“偷袭?倒是高看你了,雕虫小技,鬼蜮伎俩。” 何肆不语,他并不贪心,留下一处伤口就好。 任你实力如何高强,终有气机耗散,体魄力竭之时,届时一个楔子,可能会起奇效。 “好了,现在没有事情了,咱们走吧。”男子一摊手,语气有些惋惜,“可惜了,因为你说要出去打,我就只能杀了这个还算耐用的套子了,本来她还能多活几天的,结局自然是欲仙欲死,活活爽死,对了,你要不要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 何肆不为所动,他又不姓朱,怎么会物伤其类呢? 这等拙劣的攻心计,莫说是他在无色界中无所有处承受了五年的孤寂苦修,便是他还是天符六年二月廿一的那个十四岁少年,他也依旧是观凌迟而面不改色。 怎么会因为别人的杀孽和自己的不救就拦下罪责?这不是善良,而是蠢,何肆才不会有任何歉疚,顶多是杀了这个汉子为那小娘报仇就是了。 然后物尽其用,加餐饭。 何肆忽然叹息……刚刚还答应过杨宝丹要少吃呢。 算了,那就不吃了,反正现在不甚缺血食,以他这般招风惹火的命数,都到哪儿都不得安歇,好像也不必担心会缺血食,退一步来说,真就一路顺遂,平安无事,现有的血食紧巴巴也够用了。 汉子笑道:“叹什么气啊,少年郎,在我老家有说法,叹息会影响气运的,一叹穷三年,穷不可怕,毕竟咱有武力,杀人放火金腰带,可穷运就要转不灵了,须知道运去英雄不自由,我就从不叹气,也不泄气。” 何肆只道:“你的废话好多。” 壮汉并不动怒,对于死人,他向来宽容,“你叫朱水生是吧,我叫季白常,是杀你的人,你将会是我杀的第七十三个有名有姓的朱家人。” 何肆摇摇头,“如果我现在和你说我不姓朱,只是假名假姓,你当如何?” 壮硕男子不屑笑道:“这就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你既然选择了扯朱家的虎皮,就别怪遇上了我这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恶人磨,是你命中注定有此一劫。” 何肆不再说话,懒得解释,自己这个名字是老赵信口胡诌的,那时候他连朱家是什么都不知道,即便是如今,也依旧不太能明白这个庞然大物的恐怖之处。 因为朱家有四品吗? 四品又如何,那自称貔貅道人的步抚阳,四品守法境界,一身雷法精深,不照样没打死他? 季白常阴鸷一笑道:“杀了你之后,你那还是个雏儿的个女伴就是我的新玩物了,你猜她能在我的狎弄之下坚持多久呢?” 何肆闻言面色一冷,眼睛微眯,“你找死?” 季白常心中暗笑,“还以为是什么古井无波、心如止水的老江湖呢,呵呵,也不过如此,小屁孩儿一个,这般轻易就能乱其心智,杀之不难,长相倒也清秀,又是武人,可惜没有六品体魄,算不得多么结实耐用。” 多说三扁不如一圆,他倒是圆圆扁扁都试过了,而今也算挑食,这少年倒是比起那圆脸干瘪身材的女娃儿要秀色可餐些。 季白常嘴上说着污言秽语,内心却是澄明,想着攻形不如攻心。 “和你那女伴去道个别吧,我等你,不着急,这是你们的最后一面了,之后我会好好疼她的。” 何肆对着季白常的污言秽语充耳不闻,真就转身走进房中,留下后背给季白常。 季白常看着何肆的后背,没有九成的把握可以一击毙敌,也就没有出手偷袭的打算。 武人之威,无非是仰仗体魄、气机还有偏长,他面对一个伪五品的小子,本就占据了体魄之利,何必去冒着那跌心气的风险使那下作偷袭的手段。 只会适得其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而且,谁知道那不是敌人示敌以弱的谋划呢?他单凭口舌之快就够了。 天字第三号房中,杨宝丹已经穿上衣服,只是面上泪痕犹在,她早就听到了动静,明白了处境,此刻满是担忧。 何肆走了过去,站在她面前,对她笑道:“大姐头,我错了,你别哭了。” 杨宝丹没有抬头,却是倔强道:“谁哭了?” 何肆笑了笑,伸手替她揩了一把泪,“好了,你本来就不好看,哭起来就更不好看了。” 杨宝丹没有反击,却是更加委屈了,眼泪汩汩而出,她觉得自己是个累赘,从来只会拖累何肆。 何肆这下慌了神,大姐头这反应不对啊,她难道不应该反唇相讥吗?或者张牙舞爪和自己拼命? 为何是一副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儿作态? 何肆不再说笑,连连道歉:“大姐头,我错了,是我童言无忌,有口无心,呸呸呸。” 何肆用着从杨延赞手中学到的老底子避谶方法,却依旧没有使杨宝丹破涕为笑。 杨宝丹抽噎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没个正行?” 何肆笑着摇头,轻声安抚道:“不是什么危急存亡的关头,小事一桩。” 他只是不想惹事,但不代表他怕事。 杨宝丹头埋得更深了,声音微弱,何肆却是听到那是一声“对不起”。 何肆不明就里。 杨宝丹满是歉意,“如果不是我喊出你的名字,那人也不会知道你姓朱,就不会找上你的麻烦了。” 何肆无奈笑笑,伸手弹了一下杨宝丹的脑袋,没好气道:“你这是什么奇怪的想法?” 他这一下可没怎么留手,杨宝丹吃痛咧嘴,捂着脑门,终于不是垂头丧气的模样了。 季白常的声音自屋外传来,“喂喂喂,虽然我的耐性不错,可以一直等着,但你们也收敛点,别在我面前打情骂俏啊?” 何肆只觉得这人真的好生聒噪,竟不知是对同一人第几次起了杀意,他对着杨宝丹说道:“我去把他杀了,很快回来。” 杨宝丹拉住何肆的手,顿了顿,显然是将原本要说的话改过,最后说了一句,“那你小心一些啊……我等你。” 季白常确仍是造口业道:“小娘皮,你怕是等不到你的小情郎咯,不过没事,你还能等到你的好哥哥,你若害怕,那就犯夜而逃吧,反正哥哥我也一定会找到你的,不用打伞,到时候你身子被雨淋湿透了,哥哥阳气足,用发烫的体魄给你熨妥帖。” 何肆只是拍拍杨宝丹的手掌,说道:“倒是不用等太久,现在刚过三更,一点之前,我一定回来。” 杨宝丹犹是担惊受怕。 何肆温声细语道:“大姐头,我可答应你了,要少吃,所以这次就不吃他了,他的嘴巴太臭,一定是吃过大粪,当然,我也不会给他留全尸的,不能死得太好看了。” 杨宝丹见何肆一脸淡然,不是被其感染,只是强装镇定,说了一句不算太好笑的笑话,“你傻呀,就算是嘴不臭的人,肠子里就没有大粪了吗?” 何肆愣了愣吗,旋即竖起大拇指,夸耀道:“精辟!” 何肆转头欲走,杨宝丹却是没有放开手。 何肆回头。 杨宝丹终于还是不合时宜地问道:“你真不知道我喜欢你吗?” 何肆叹了口气,苦涩一笑,“其实杨总镖头早和我说过,但我当时没当真,现在才真知道。” 杨宝丹鼓起勇气道:“那你喜欢我吗?” 何肆苦了脸,却是无言张口,两唇翕了又合。 不知为何,他竟然说不出否认的话,心虚得很。 “好妹妹,这不懂得怜香惜玉的傻小子不喜欢你,哥哥喜欢你,哥哥等会儿就来怜惜你。” 季白常好死不死,就非要搅乱何肆心境,满嘴污秽。 他成功地做到了,不止这一次,而是每一次夹枪带棒。 季白常右手虎口处细微的伤痕忽然被血涌撕裂,好似洪水冲渠,一条血蛇张牙舞爪。 季白常微微惊骇,握紧拳头,咬死伤口,何肆趁机一刀劈出,刀光犁地,碎木翻飞,季白常被击飞出客栈。 何肆一跃而起,顺着方才被季白常撞出的大洞,冲出了屋子,像一颗彗星坠落,荧荧血光,冲散了雨幕,在季白常还未落地之前砸下。 即便是失去了一次出其不意的手段,何肆还是一脸淡漠,不带任何惋惜。 他现在只想快些宰了这个满嘴喷粪的家伙,凿碎他一口烂牙,再摘了他的口条喂狗。 不受霸道真解影响的情况下,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想要杀人。 季白常吐出一口鲜血,被何肆重重撞入石板铺就的街面,鲜血化作一条条缧绁,配合阴血录以及纤手破新橙的手段,将其捆缚。 季白常气机炽热,蒸干血气和水气,双手想要抓取何肆双腿,将其撕成两半。 何肆一刀斩下,取其项上人头。 季白常一手化掌拍开何肆的刀刃,一手化爪钳住何肆的左脚。 将何肆甩了出去。 何肆左臂虚握,像是被狂风吹拂的纸鸢拴着线,一道道血色丝线从季白常身上被牵扯出。 季白常被拖拽着起身,当即气机炽盛,切断勾连。 何肆也是借此稳稳落地,转瞬又是持刀奔来。 客栈之中,动静太大,引得掌柜出面,老掌柜看着破了一个大窟窿的墙壁,还有破烂不成样子的地板,当即面色青白相间,差点没抽抽过去,又是发现天字第一号房中还有一具女人尸体,这下是两眼一闭,双腿一蹬,真抽了。 雨夜,一对巡更之人本就疲惫懈怠,穿着蓑衣还是湿了鞋裤,本就想找一间客栈歇脚的,顺便等懂事的老掌柜送上几壶小酒,之后半推半就,饮酒扯皮,直到五更,岂不美哉? 谁料还没走到客栈,就听见巨响声传来,眼见客栈二楼破了一个大洞,一人倒飞出来,一人紧随而至。 少年巡更惊呼道:“头儿,遇到武人犯禁了!” 头头压低了声音,训斥道:“这么大声做什么?怕不被杀人灭口吗?你想死别连带我们,今天给你上第一课,叫闲事休管,会武的人咱惹不起,咱们只管正常人。” 另一人小声问道:“那咱们要不要回去县衙通禀一声?” 头头瞪他一眼,一个毛栗子打下,低声斥责道:“他新来的不懂事,你这么多年也白混了?通禀什么?咱什么都没看见,出了那档子是你又不是不知道,正经捕役都差点被打死两个,你还凑上去?真有什么事情,也是人家明早击鼓鸣冤,与我们无关。” 那人抱着脑袋,小声道:“懂了,那我现在?” “当然是继续巡夜啊!” 三个巡更扭头就走,对着那眼皮子底下的武人犯禁视之不见,听之不闻。 那刚入职不久的巡更却是双手按住肚子,弯下腰去,“头儿,我有些拉肚子……我得出恭一趟。” 头头骂道:“懒驴上磨屎尿多。” 少年赔笑道:“拉稀的,你们先走,不用等我了。” 头头一脸厌嫌,转身离去。 少年看着头头远去,身形被雨水冲淡,他当即挺直腰板,握住手中制式长刀。 一腔热血的少年,他心中公义还未被蝇营狗苟消磨殆尽,不愿同流合污,直接转头向客栈之中走去。 雨夜街道之上。 季白常又是与何肆以一记拼,二人皆是后退数步。 他喘着粗气道:“你比我想象中的更棘手,我现在有些相信你不是朱家之人了,毕竟朱家人,沽名钓誉,爱惜羽毛,又是官宦世家,不会练那自招身份的邪魔外道功夫。” 何肆也是管中窥豹,知道这人是个横练高手,比起那不知姓名的罗锅子,强上不知几何。 这人有点难杀,比谢宝树也不弱多少。 可惜现在自己的状态,有些差,比迎战谢宝树时,天差地别。 季白常真是个没脸没皮的,临战退缩,笑道:“如果我现在说不打了,你会罢手吗?” 何肆讥笑道:“屎已经屙了,还能再塞回去吗?” 季白常语出惊人,“这得看钩子,屁眼大的应该能行,再说了,塞不回去,也能吞回去嘛。” 回应他的,是削腐刀法,掠脂斡肉。 刀光如林,罡气如狱。 何肆说过,不会叫他死得太好看。 晋陵县的县太爷名为王翀,青年才,不带俊,来头不小,他是天佑年恩科榜眼。 他不希望自己是一等进士及第的第二人,次第再上一位他不敢想,若是能再下一位,那可是再好不过了,可惜了,自己生得和俊俏半点不沾边。 而当选第三甲探花郎的不成文规定,便是要风流倜傥,才貌双全。 才他自然是有的,可惜貌相不好,不说相貌平平,甚至有些吓人。 自然没有被榜下捉婿的机会,一举攀上高枝,被娘家提携,之后平步青云。 老话说得好,县令多状元,驸马多探花。 他一个榜眼,当个县令,并不算委屈了,毕竟状元也就这点出息,也只敢在醉酒后心中抱怨几句自己的怀才不遇,报国无门。 殿试之后,王翀当了几年翰林院修撰,掌修数百卷国史、类书,但他并没有等来想象中的天恩,反倒是被打发到了长春府晋陵县,成了一个小小的七品芝麻县令。 王翀本以为自己就要碌碌无为、饱食终日地了却半身,直到他在一场曲水流觞之中得到了那宁城府城朱家三房庶出小姐朱芳的青睐。 为人孤傲,为官清廉,从不屑虚与委蛇的他一下子有了诸多“志同道合”的同袍,直到下好三书六礼,明媒正娶,朱芳下嫁。 那段时间他家中的门槛都要被贺礼的人给踏平了,王翀从不知道,原来自己有这么多的“至交好友”。 朱芳欣赏他的才气,半点不嫌弃他样貌粗鄙,本身也是才女,更是美女,二人伉俪情深,琴瑟和鸣,倒是过了两年神仙眷侣般的生活。 今夜,是王翀不曾合眼的第三夜了,此刻的他面容枯槁,毫无人色。 他的夫人被贼人入室掳走,已经三天了,三日比限一到,那般平日里趾高气扬欺压百姓的捕役,竟然连一丝蛛丝马迹都没有寻到,一怒之下的他差点杖毙捕头二人。 早三日已经将消息传到了隔壁长春府,自己的上司兼连桥孙桐孙知府手中。 今夜,公事繁忙的孙知府终于披星戴月,拨冗而来,入县城后,还遭了一场梅雨,湿了他那一双丝织的粉底皂靴。 王府之中,孙桐坐在中堂屏前主座,腰杆挺直,身居高位,为官多年而来的不怒自威,让便是没穿官袍,也是肃穆与威严, 他端起冒着热气的茶盏,里头是长春府出产的明前雀舌茶。 雀舌茶外形扁平挺秀、状如雀舌,茶条匀整、色泽绿润,冲水之后汤色明亮、滋味鲜爽。 仅仅是一闻茶香,孙桐便眉头一挑,心中赞叹道,“好茶!行啊这王翀,喝的茶居然比自己这个知府大人的私藏还要好些。” 王翀没有品茗的兴致,今天姐夫来此,他拿出与萍儿共同采制的雀舌茶招待,却是睹物思人,伤心欲绝。 采摘、萎凋、杀青、揉捻、做形、干燥……似乎每一步都有自己与萍儿夫唱妇随的身影浮现脑中,她的一颦一笑,如此清晰,她甚至才在不久前号出了喜脉…… 王翀不断来回踱步,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几乎是哽咽道:“姐夫!这可怎么办啊,没有了萍儿,我可怎么活啊!” 萍儿是朱芳的表字,书香门第之女,女子十五岁笄礼后,不便直呼其名,故另取一与本名涵义相关的别名,称之为字,以表其德。 凡人相敬而呼,必称其表德之字。 孙桐呷了一口茶水,眉头却是一皱,不是茶叶的味道不对,他手中这杯茶,乃是高山头采,说是价逾黄金也不为过,他只是对自己这个连桥对自己的称呼感到不满。 他将茶盏不轻不重放下,发出‘咚’的一声,“和你说了多少次了?公务期间要称官职!” 王翀好像被扣动心弦,面色微白,张了张嘴,低下头去,“知府大人……” 孙桐对此颇为受用,开始舒心品味口中雀舌余味,香啊,香气清高、栗香明显 他心中笑道,“还天佑四年的进士及第、二甲榜眼呢,还不是得在我这个同进士出身之人辖下?” 孙桐装模作样,面色沉蕴,低声训斥道:“你说你也是,出了这档子事,还不当时下令封城?现三天过去了,那贼人定然不傻,岂会在城中逗留?这不是叫我们大海捞针吗?” 王翀闻言面色惨白,嚅嗫道:“可是,可是我想着,不能因私废公,无端封城,百姓定然惶恐难安,若有人借机哗乱,我吃罪不起,也是愧对皇恩。” 孙桐却是嗤笑,“七品芝麻小官,呵呵,那倒真是‘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也不想想,萍儿丢了,你头上的乌纱帽还能保得住?” 一个堂堂八尺男儿,居然一下瘫软在地,呜咽起来,“要是萍儿能平安回来,别说这顶乌纱帽,我就算死也愿意啊。” “哭哭哭,事已至此,哭有什么用?你也别太过着急了,我今天来,抽调了些好手,还有你姨姐那边,也是叫几个家仆,定然助你寻到萍儿。那贼人显然是知道萍儿的身份的,便是有所图谋了,醉翁之意不在酒,我看他根本就不是冲着你来的。倒是狗胆包天,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真当这广陵道,只有南都是姓朱?” 持刀巡更少年名叫周自如,世代捕役,他也不曾例外。 在寻常百姓看来,能成为三班白役中的任何一资半职,都是顶天了的好活计,虽然大离朝子倡优皂隶不得科举,但那又如何,曾经的榜眼王翀,如今不也就只混到了一个七品县太爷,捕役每年的工食银不过十两银,养家糊口自是艰难。 却是将敲诈勒索养成一种风气,他们时常设置种种名目收取好处,即便现在的王大老爷为官清廉,刚正不阿,少有冤假错案,也不对老百姓横征暴敛,任意拘捕。 但常言道“县官不如现管”,开罪了当值的役卒,就是阎王好过,小鬼难缠,从此恐怕都永无宁日了。 周自如就是一个捕役中的异类,从不以权营私,从不欺下媚上,如此不伦不类之人,自然是顺理成章被排挤到了值夜守卫的位置上。 周自如小心翼翼绕过主街,敲响荣旺客栈的偏门,此刻的荣旺客栈之中,除了极个别几位心大的住客,其余之人都没有睡意。 小二虽然是听到了敲门声,却是没有精力理会,夜半三更,客栈本就不能接待游散,加之又是出了死人的大事,他这个小二哥此刻正焦头烂额,忙着安抚住客呢。 老掌柜现在真是个撒手掌柜了,还昏迷着呢,人中都快掐烂了还没醒,依旧硬挺挺的,好在还有进气出气,不算彻底撒手人寰。 碍于外头两位武人打斗凶威太狠,伙计都不敢出门寻郎中。 一个负责守门的伙计小声回绝道:“本店已经打烊,概不接客。” 周自如用上刀背敲击偏门,小声却厉声道:“我是晋陵县有役制值夜守卫周自如,还不速速开门!” 守门伙计不敢怠慢,忙去传话,小二一听是巡更敲门,连忙开门,仿佛是见到了救星,平日里这些叫他敢怒不敢呀的“吸血鬼”值夜上门,总要叫掌柜的谄媚的献上几壶好酒,还累得白日跑堂一天的他招呼,没得安睡,今日客栈出了人命,则是大不同了,小二连声惊呼,“原来是周爷!您快进来,我们客栈今夜祸事咯!” 小二对这个周小头翁有些印象,他值夜不久,才来过客栈没几次,每次都不与旁人说话,也不饮酒,显得有些孤僻。 但与那些趾高气扬的三班不同,周自如从不仗着一点小小职权鱼肉百姓。 便是掌柜的孝敬的好酒,也是能不沾就不沾,实在推诿不了,就小抿一口,一种吏卒尽兴而去后,小二去收拾桌上残局的时候,总能在属于周自如的席位上看到几个铜钿。 周自如面色严峻,“别咋咋呼呼的,叫家掌柜的出来回话。” 小二一脸苦涩,回道:“掌柜的昏迷了。” 周自如发出一声鼻音,“嗯?是被人打了吗?” 小二摇摇头,“就是被吓晕了,二楼……死了人!” 听闻死人,周自如面色一变,这可是命案,他直上二楼,小二一旁跟着,战战兢兢。 边走边问道:“哪一间房?” “天字第一号房。” “死者是住客吗?” 小二点了点头,“是住客之一。” “客栈外那打斗的两人也是住客?都是天字一号房的?事发之前可曾有过口角?” 小二一句一句回答道:“不是,他们是前后脚来的,一人是一号房的,一人是二号房的,都是带了女伴,只是后来的一对男女不住在一起。” 说话间,二人走过了天字第三号房,杨宝丹此刻不在房中,而是站在一楼一扇窗牖前观察战局。 周自如走进天字第一号房中,只见一女子裸死地上,正脸朝下。 他眉头一皱,当即脱下短打,盖在女尸身上。 他虽不是仵作,却也懂得些许刑名之学。 女子是被人折断脖子而死的,只是惊鸿一瞥女子光滑柔腻的后背,周自如便知这是个富家女子,至少是没有干过肩挑背驮的苦力活。 他伸手微微转动女子头颅,露出半张脸来。 只是一看,顿时面无人色,周自如当即瘫坐在地,嘴唇翕动。“夫……夫人!” 这具女尸,不是别人,正是已经被贼人掳去,不见踪影三天的县太爷夫人。 夫人朱芳虽是真真正正的大家闺秀,却并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常常与知县大人出双入对,待人和善,如沐春风,他不值夜而在县衙当差时,也见过夫人多次,甚至有幸和妇人说上过几句话,那声音,就像黄鹂鸟儿一般,好听极了。 周自如面色一变再变,一把扯住小二的衣带,自己不曾站起,却是将小二将扯倒在地,厉声道:“走,把店簿给我拿来……” 小二脸色一变,所谓店簿就是客人入住之前的详细的身份登记,需要入住者提供身份信牌或者驿卷、路引,店簿用作留底备案,须得妥善保存,每日都要呈交给市场的守吏查验的。 荣旺客栈是几十年的老字号了,早就打通了这层关系,若是条条框框、一板一眼将来历不明之人都拒之门外,哪里还能经营这么些年? 投栈之人都是随意向账房先生报个姓名来去便可,从不查验真假,小二有些心虚,却是硬着头皮答应。 二人回到客栈一层,账房先生哆哆嗦嗦取来店簿。 周自如一把扯过,打开簿子一看,勃然大怒,“你们好大的胆子,就是这么做店薄的?” 店簿上天字号四间房,只登记了三个名字,季白常,朱水生,杨宝丹。 账房先生低着脑袋,认打认罚,不敢辩驳。 “回头再来收拾你。”周自如冷哼一声,“杨宝丹是哪位?” “就是那登记朱水生的女伴。” “那杨宝丹现在何处?” “在这儿。”一旁扒窗的杨宝丹专心战局头也不回。 周自如提刀上去,瓮声瓮气道:“我叫周自如,是……” 杨宝丹打断道:“我知道,役制值夜守卫,刚才就听见了。” 周自如微微皱眉,心中有所判定,此人若是真是歹人,自己上楼之时,她就应该跑了,当然,也可能是她艺高人胆大,或者有恃无恐。 “你是何人?外头那个使刀的,又是何人?” 杨宝丹语气淡然,不卑不亢,“我是江南道越州府贺县杨氏镖局少东家杨宝丹,外头那个,是我夫婿,我俩来广陵,是要去威远镖局探亲。” 听闻的南七北六十三大镖局中杨氏和威远的名头,周自如握刀之手松了些,这都是做不了假的,可以查证,况且镖局与官府勾连甚密,不说有恃无恐、知法犯法,至少明面上只会更守规矩,他低声问道:“你二人何故犯禁?” 杨宝丹反讥道:“遭遇悍匪,难道任其打杀?不得还手?” 她说话时依旧没有回头,丝毫不惧那背后那持刀少年,没有何肆在身侧时,杨宝丹这个杨氏镖局的少东家才展现出一些不变不惊的气度,似乎也能独当一面。 周自如到底只是强装凶恶,其实此刻内心也是忐忑,对方不惧他,他也不会真犯浑,将假的恶行恶相变成真的,只得强硬道:“是非曲直,自有明断,请你配合调查。” 杨宝丹笑了,“我看是悬断是非吧,我若真做贼心虚,早就跑了,有时间盘问我,不如去捉拿悍匪。” 她虽然还是个未入品,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家里两个偏长长辈,自小伸手武道陶熔,自然是能看懂武人比斗的局势高下的,她柳眉微蹙,由明向暗,风雨晦冥之中,几乎不可视物,她看得吃力,但也看出何肆他好像有一丝颓势不显,是因为有伤在身的原因吗? 杨宝丹揪心不已,只得安慰自己,雨夜对战,这对何肆来说,是占据地利,他本就是双瞽目,早已习惯如此,如今是敌人在明,他在暗。 何肆一刀刀削腐刀法之下,竟是没有破开季白常的体魄。 如今可不是用斫伐剩技走刀的时候,并非同源的十八式刀法杂俎的行气之术太过诡谲,伤人伤己,何肆可不敢再累坏身躯了,毕竟恶堕之报,如影随形。 何肆不得不承认,行走江湖,一山还有一山高,面前之人并非比谢宝树不弱多少。 若是不算断水剑之锋芒,他甚至比谢宝树还强些。 季白常笑道:“你怎么来来回回就这么几招?我都快摸透你的路子了。” 的确,再惊艳的一式刀法,在未完全吃透之前,也不能推陈出新、常用常新。 何肆一刀挥出,血色天狼虚影闪现,这才是真地利,天狼涉水如虎添翼。 季白常被天狼扑倒,倒退十丈,颇为狼狈,何肆疾步向前,可不给对方借机遁逃的机会。 荣旺客栈之中,周自如对着杨宝丹说道:“你和我回衙门。” 杨宝丹这才不情不愿地回过头来,一语道破,“怎么?武人死斗不敢掺和,想要去搬救兵,又是怕我跑路,故而要把我也带回去先行收监?呵呵,欺软怕硬,无胆鼠辈。” 杨宝丹倒是真不惧这周自如,在赵老眼里,她武功稀松平常,也有没有熬打体魄,但未入流的杨宝丹,打一个连气机都没有的周自如,她自问还是有些底气的。 况且她身家清白,如何不能理直气壮?这些鱼肉百姓的恶卒,便是你硬他就软,你弱他就横。 杨宝丹转过头去,继续关注战局,淡然道:“你也别走了,就等结果吧,你就是现在去叫人,也来不及赶回,到时候扑个空,夜锁城门又如何,挡得住飞檐走壁的武人吗?即便是来得及赶回,那些臭鱼烂虾,能抵那五品小宗师之威吗?” 杨宝丹此言确是有些道理,周自如也不得不承认。 他终于不再是搬出那副冷厉的面孔,而是真诚道:“杨小姐,方才是我唐突了,您能和我说说事情的起因吗?” 杨宝丹也不隐瞒什么,直言道:“那季白常与我耳不是一路,他一更天时携女投栈,是有目共睹的事情,之后就是一阵巫山云雨,直到子夜,也是有耳共闻。” 周自如面色微变,虽然心中早有猜想,但得到肯定答复之后,他的心还是像被人捏了一把,“夫人她……真被歹人糟践了。” 杨宝丹又是说道:“之后他听到了我俩谈话,知道我男人姓朱之后,便是忽然起了杀心,说着什么姓朱的都该死的话,还掐断了那个刚刚欢合过的女子的脖子,若非我男人也是入品武人,你现在见到的就是三具尸体。如此说来,我们岂止是犯禁无罪,反倒是斫贼有功。” 杨宝丹口齿清晰,有理有据,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反叫大多数人都听了进去,仅凭一己之言,就让周自如对她倾信不少。 杨宝丹这般咄咄逼人,一反常态,心中却是想着,“我是很没用,不能和你并肩作战,就只能帮你摆平一下这边的疙疙瘩瘩了。” 杨宝丹握紧了拳头,此刻她眼中的何肆,状态不是很好。 何肆有些微微气喘,左手之中的藏匿的血食肉触已经消耗大半了。 季白常依旧是臭嘴鄙夷道:“少年郎,这才使了几刀?你有点虚哦,难怪送上门的妹子你都不要,虽说长得一般吧,但你好像是个瞎子,也不挑样貌吧,果真不是不要,是要不起哈哈。” 何肆没有受激,掌中六分之一的谢宝树就要被他消耗殆尽了,而且三个更一点也要到了,他可是和杨宝丹吹出牛去的,才不想变成那朱赖皮,所以,三刀之内,他要试试看能不能宰了满嘴喷粪之人。 第一刀,断水。 何肆一刀横扫割开雨幕,季白常却是一手握住大辟刀身,刀刃离他的虎口就只有一分毫距离,能断开江河雨幕的气机却是不能破开他的手掌。 何肆面露惊色,不是因为自己被季白常擒住了自己这一刀。 而是他现在的状态,几乎受制于人,好像周身三百六十处窍穴都是被针对,有那么一瞬他不能动弹,气机被压制,好似一块苏锦,被钉了好几百枚绣花针。 何肆当初虽然是与貔貅道人有多短暂的对峙,但那时候貔貅道人也只是以雷法御敌,即便是未曾留手,但也是存了显处视月,万象澄澈的心,身为魔道的他,却是一身纯正雷法,真遇到魔功,怎能不见猎心喜,无非想是触类旁观。 之前与貔貅道人对敌的李嗣冲才是真正见识到了这魔道的厉害之处,那一招绣定针竟然捉住了自己和李嗣冲协力施展的野夫借刀。 一如现在这一招断水被季白常擒住,何肆却是联想不到这方面去。 感知到体内霸道真气勉强还能生涩运转,大致也能明白,这依靠食肉而来的气机,其实似是而非,不伦不类,并非全然被针对。 何肆当即调动血气,一条条血色手臂自周身绽放,好像菩萨高坐莲台绽开。 第二招,破新橙,是刀法却也不是刀法。 季白常笑道:“难怪刚才看着这招就又有些眼熟,原来是纤手破新橙?你居然会这招?巧了,我这招叫素手把芙蓉。” 季白常一掌催出,好似一双大手从花茎开始向上收拢,将那一条条花瓣似的纤柔手臂粗如捋成一束,何肆被包裹在一众血手之中。 季白常顺手放开大辟,如此场景,有点像是无数只魔爪将何肆拉入地狱。 就像断水压胜天狼涉水,一样,这一招素手把芙蓉同样压胜何肆的破新橙,这是没能料到的变数。 季白常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掌心一道血线缓缓浮现,这才开始溢红,他面色微白,却是依旧嘴不停歇,“要不是老子大半气力浪费在女人肚皮上了,打你三个都有余裕,那朱家的娘希匹,两瓣屁股和磨盘一样,是真磨人啊……” 回应他的,是第三刀,铁闩横门。 大辟刀锋自血手花苞之中透出,出其不意,直取季白常左心。 季白常面色一变,却是没有想到何肆能这么快突破自己的手段,叫他连句夹枪带棒的俏皮话都没能说完。 这一刀着实给他带来了些微惊艳之感。 季白常一掌横拍在刀身,锋芒竟只微微偏移一些,正是砥柱剑法的精奥,被其触类旁通,季白常侧开身子,一脚踹在那血手组成的花苞之上。 血气散尽,却是一片空无。 再看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大辟,居然是飞刀手段,原来是声东击西。 何肆身形突兀出现在季白常身后,右手握住见天,左手之上血食幻化成一把血刀。 刀剑相错,就要枭首。 剑锋刀刃差之毫厘,就要像一把并刀一样,将要剪断季白常的头颅。 季白常眼中泛起神光,单脚跺在地上,脚下先是一层积聚的涟漪荡开,本就下盘有缺的何肆好像一叶浮萍,无心防备,被荡漾一下,再是水下厚厚的青石板,尽数席卷,好像地牛翻身,将何肆横推开去。 何肆面露惊骇,他居然,一直在藏拙? 此人的实力,说不得还在未施展霸道真解的李大人之上。 何肆迅速后掠,拉开距离,左手血刀化作血气,收回体内,却是只能变作气机使用,无法再变回血食,见天换至左手,右手一摊,野夫借刀的小手段,不知何处去的大辟在空中遨游,发出清亮的蝉鸣,有些欢快的还复手中。 季白常两侧脖子都是被刀剑气机割开皮肉,虽然不深,却是狼狈。 他恍若未觉,转过身来,自说自话道:“我这一招叫做立地回阳,是一个密宗修欢喜禅的老和尚教我的,但这么多年来,我也只用于房事,每每擒不住白龙的时候,就下地跺脚几脚,便可锁精回阳,后来我发现我小瞧他了,这和尚是真有本事,你以后若是有机会,也可以试试。” “以后?”何肆闻言,眉头皱起。 听这话的意思,他是真要罢手? 难道现在还不算不死不休的局面吗? 何肆虽然知道自己小瞧了对方,但自觉不过一场恶战,还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要战便战,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 季白常摆摆手,潇洒道:“走了,虽然看出你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但我还是打算放过你了,你也没必要硬撑,咱们都是江湖上有数的武人了,不说惺惺惜惺惺,总归是死一个可惜,死一双扼腕,冤家宜解不宜结,就此别过,后会无期吧。” 何肆点头,就要罢战。 季白常见状,忽然露出笑意,“对了,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刚刚我当着你面儿杀的那个女人,已经有身孕了,大概三个月,你其实可以救她的,毕竟一尸两命啊。” 何肆怔了怔,心中好像有一处柔软之地被季白常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话给抨了一下,从小作为预备刽子的何肆,其实熟读律例。 他低声自语道:“强盗行劫,邻佑知而不协拿者,杖八十,诸邻里被强盗及杀人,告而不救助者,杖一百;闻而不救助者,减一等。” 刚才那个女子虽是无声,却是对自己呼救,所以自己算是“眼睁睁”看着她死的。 若是知道那女子身怀六甲,何肆大概是会出手的,毕竟这世上若真有真无辜之人,那定然是未出世的孩子。 季白常笑道:“是不是很内疚?” 何肆摇摇头,忽然刀光一闪。 内疚与否,可不是嘴上了算的,只有心里知道。 季白常嚷嚷道:“还来!我都不想杀你了,你倒是没完没了,少年郎年纪轻轻的,怎么心眼子比屁眼子还小?” 在季白常看来,自己已然展露了一些真实实力,他选择放过了“朱水生”,“朱水生”便应该只觉劫后余生,额手称颂才对,而不是心怀怨怼,更不是不知死活的纠缠。 何肆走刀,是先前不愿施展的斫伐剩技。 野夫借刀开篇,腾身而去,一刀递出。 文人心中有郁,不吐不快;武人心中不平,只得拔刀。 季白常后退一步,倒是有些惊异,底牌这东西,行走江湖,自然人人都有,但施展之时,无非是出其不意或者狗急跳墙,都是以弱对强,意气之上本就逊了一截。 季白常一直笃信,武人倚仗无非体魄气机偏长,故而刻意留到穷尽之时才施展的底牌,其实不足为惧,但眼前这个使刀之人的底牌,看不清楚,只能暂且高看一眼,说声有些东西。 野夫借刀,回回都是力求一刀毙敌,实则并非横平竖直,简简单单,简单的刀法需要气机加持,但高妙的刀法之间的衔接,却更需要气机折冲,一刀便是十刀百刀,随心而用,无可琢磨。 季白常想一叶知秋,尝鼎一脔,便是架起双臂,以做抵挡,何肆偏偏顺遂了他心意,刀刃撞击在季白常手臂上,气机波动,好像一棍子打在棉花上,对方气机之强,出乎意料。 两人之间气机飞溅,如水泼油,何肆的霸道真气也是飞溅,好像是遭受虎兕冲撞,红色气机如鲜血四溅。 季白常手臂之上被气机割开一条血线,何肆借着反震之力,又是倾力出刀,速度极快,好像戏曲开场前敲一阵聚众锣鼓,急促而喧闹,血食化作气机的一气呵成,在骨血之中奔走,如大江决堤,势不可挡。 季白常虽说神情自若,但看上去就像是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护住自身,何肆竭泽的一气有多长,他就只能被动挨打多久。 不是一鼓作气再而衰的道理,他暂且没有下一气,就是哀兵必胜的决意。 血气化作一条纤柔手臂,从何肆腰间取出另一枚六分之一的“谢宝树”,就像祸国殃民的妖妃举起纤纤玉臂,含情脉脉递上一颗破了皮的葡萄,轻轻送入她的君王口中。 何肆一口咬碎血食,他有些心疼,今夜若是能侥幸杀了这季白常,难道真要舍弃他的一身血食? 那几乎就是违背本能,真是一个艰难而又自我的抉择。 季白常见状,怒道:“你小子真不厚道,还嗑丹药!” 他不知道这是血食,只当是一颗补气的稀罕丹药。 趁着何肆气机衔接的间隙,季白常转守为攻,一拳逼退何肆,何肆刚刚站定,也不气馁,斫伐剩技,九刀废力斗体魄,十刀破偏长气机。 虽然他其间挥出了二十余刀,但不过是第一刀的气象而已。 何肆施展第二刀时,体内不按经脉游走的气机颠转,整个人身之中发出一声“咔吱”脆响,就像是凌汛之时冰河受冲破碎的声音。 出自历朝历代,各宗各派,或者宗师或是武卒,八竿子打不着的十八式刀法,却能在刀势上完美衔接,快到无间,只是对施刀之人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奇经八脉,都是一场斫伐。 杀人害命,却是一把刀,杀两个人。 季白常心中记住这一声脆响,心想这难道是气机转变的证鸣。 若真如此,那只要静待下一次证鸣,他出拳打断此人的气机刀势,几乎就可以一锤定音,结束战局。 再是挨了具体不知的十几刀之后,季白常身上多了几道好像挠痒的痕迹,何肆人身之中再次传来清脆的崩解之声。 季白常就等此刻,眼神一凛,一掌催出,何肆心头挨了一掌,七窍流血。 五成伤势是季白常所为,五成伤势是自己所为。 何肆已经开始习惯了疼痛,只是眉头微皱,这斫伐剩技除了斩杀轻敌的谢宝树那一战立功,似乎从来都没有克敌制胜过。 果真还是太勉强了,毕竟境界是无法催生出来的,满打满算,他拥有气机不过三月,而他的五品偏长,源自练刀八年的积累,而非是这斫伐剩技,取巧不来。 何肆似为印证,竟然再是从头开始,施展一遍斫伐剩技。 结果在第三刀衔接的时候,又是被季白常一拳打断了一根肋骨。 何肆确信,果真斫伐剩技能杀谢宝树的大半原因是他轻敌,否则也是一场恶战,不过那时的自己比现在的状态要好太多了。 季白常拧了拧腕子,这人的骨头是真硬啊,看起来也不是没有熬打过的痕迹,“你这套刀法路数我已经基本看清了,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路数到底少见,相当于是羊羔利的放债,你每一刀都是自己偿还本金,继而叠加利息,不出九刀,便是利大于本,届时倒反天罡,你就是讨债的,而我这是债户,超过十刀利息就是翻翻,之后上限如何,我倒是不好随便估测,你这刀法有些东西,须知还债、要债之说,乃是佛家根脚,下窃绪余,巧了我也学过几年禅功,算了,这些暂且不论,你倒是每一次走刀都在进步,所以你不妨多试几次,看看能不能将走刀连贯到第九招甚至第十招,我保证每次打断你的节点都不会下死手,我就这般喜欢看人自戕,你再多来几次吧,我看看是你的气机先都不够,还是你的小身板先撑不住。” 何肆听着季白常长篇大论,倒是借机蕴养气机,脸上血迹不待被雨水冲洗,便是化作血焰升腾,水中生火,倒是比那日亲眼所见的袁饲龙的空花阳焰还要怪异些。 何肆从腰间再掏出一枚血食,将血食送入嘴中。 这是最后一枚了,却依旧毫不犹豫地吃掉,虚虚实实,示敌以强。 季白常却是不知这是何肆最后的底牌了,半嗔半怒道:“你小子,怎地还有丹药!” 何肆一甩大辟,蝉声违和地出现在雨夜之中,一注银链断线,和雨点混在一起,大珠小珠。 何肆先是放弃了自主运转阴血录,改为由它自行潜移默化的搬血,自然是抵不过恶堕的速度,当即开始九窍溢血,但至少是解放出半成气机,之后又是松开了左臂的透骨图支撑,袖子中的那条左臂软趴趴垂落,无骨摆动,从外看去,就好像是衣袖摆动,自费一臂,但也抽调出一成气机。 总算是东拼西凑、东挪西借,靠着第二枚血食的余裕,拢共拿出了半数气机。 休戚与共的腹中红丸百转千回,一身血焰嚣张,蒸干雨水,季白常大概是何肆正迄今为止遭遇的最为难缠的对手之一,仅次于貔貅道人,但何肆却再也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小子了。 何肆一步步提刀向前,气机荡开脚下积水,每一步都是踩在干地,并非刻意为之,倒是有些步步生莲的意味,更是携带迫人的威势。 季白常笑不出来了,“你这小子,底牌恁多,层出不穷啊。” 虽然现在的朱水生展现的实力,照样不够他看的,但再一再二再再三,万一他还有底牌的。 虽然自己也有,但好像没必要这般鏖战吧? 感觉到自己这边的气机波撼,似乎是引来了一位小宗师,季白常眉头更皱,原以为随手捏一个软柿子,没想到捡了个毛栗子,麻烦,现在还不到和朱家硬碰硬的时候。 季白常忽然一笑,脚步轻点,身形飞速向后掠去。 一个转身,就向杨宝丹方向而去。 何肆直接飞刀,依旧是铁闩横门。 也依旧是向着季白常后心方向。 虽然师爷说过,人心并非都在左侧,所以力所能及便要攻头,但师爷同样叮嘱过,头脑好偏,身子难移。 相机而行,不要不懂变通。 何肆不信自己这一刀季白常还能不设防,那算是自己学艺不精,跌了师爷的面子。 飞刀将要触及季白常之时,他横掠一步,却是行径一滞,何肆已是后发先至,右手抽出见天,砥柱剑法,天门中断,一剑劈向季白常的脑袋。 何肆的剑法比之刀法,自然稀松平常,加之兵刃并不趁手,险些被季白常空手夺白刃。 何肆握紧二人夺的手柄,被季白常甩了出去。 大辟直接插入杨宝丹面前的那扇窗户之中,窗牖炸碎,势头不减,杨宝丹后退一步,面色微白。 何肆只一招手,本该势如破竹的刀锋被其牵引,陡然减速,何肆借此稳住身形,大辟变为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 一人一刀相互奔赴,见天入鞘,何肆持刀。 周自如才反应过来,已经是跨步上前,横刀挡在杨宝丹面前。 杨宝丹看着那个武功比自己还要末流一等的值夜守卫挡在自己身前,他的身躯还在微微战栗,刚才他与自己站立太近,被刀意首当其冲,此刻还有些心神恍惚,他却义无反顾地站了出来,挡在自己身前,甚至没有一丝犹豫,在自己最快的反应下做出了选择。 杨宝丹赧颜,倒是有些错怪他了,并不是个恶吏呢。 杨宝丹拨开周自如,说道:“你武功太差了,犯不着挡在我面前,真有什么事情,你也不顶用。” 这一拨用上了些许气机,倒是叫周自如无法抵挡。 这个故作冷面的少年面色微红,有些丧气,自己居然都比不上一个女子。 他出身贱户,无权无势,自然无法学到高明武艺,甚至在县城之中都没有房屋,只得是在小镇之中投了三家武馆,学了几招不入流的刀法。 季白常威胁道:“反应很快,但你知道的,救她可比杀我还难,我再来一次,你又有几成把握可以救她?现在我和她不过七步距离,你可想清楚了,真要与我死磕?” 何肆握刀之手攥得发白,面色也是一阵惨白,是骨勇也是愤怒。 此人,当真可恶至极。 难怪是历朝历代都制定了严惩武人以武乱禁的律例条款。甚至严防高深武道外泄,都像这般武人肆无忌惮地犯禁,不讲半点规矩道义,天下不就乱了套了? 如若纵容这种风气蔓延下去,势必会邪气上升、道德沦丧,动摇王朝的稳定,与之相比,武人振臂一呼、揭竿起义都不断蠹。 何肆自觉自己已是足够的薄性,但这季白常行事,全然不讲道理,不受约束,只能说人性本恶,何肆若非有个虔心向佛的母亲,有个心地善良的姐姐,从小没有受到善性陶熔,短短三月,大起大落,一朝入品,小人得志,几乎就会变成第二个季白常。 何肆倒持大辟,对着季白常抱拳,咬牙从嘴里撵出两个字,“慢走……” 对何肆难堪的表情,季白常心情大好,“早这样不就好了,我得走了,说不得是朱家那些狗腿子来了。” 何肆盯着季白常几个越步离开,久久不能平静,心中无名怒火熊熊燃起,似乎有些压制不住杀意。 “水生!”杨宝丹一声轻柔呼唤。 何肆听见这声呼唤,心湖微漾,周身血焰尽数被雨水浇熄,顷刻之间宛如一只落水狗。 一身气机各行其是,继续维持透骨图和阴血录,左臂恢复如初。 何肆低头,赶忙吐出那枚血食。 这一招吃了吐,倒是有些虎口夺食的意味,腹中丹丸当即抗议,何肆才不管它,还好还好,那谢宝树,还剩十分之一。 这枚血食入口,眉头都不皱一下,却只做震慑用,便是要叫季白常拿不准自己还有几颗补给。 即便没有加以炼化,却还是被霸道真解私吞了小半。 何肆将变小一圈的血食塞回腰间,这才转过身来,对着杨宝丹歉然一笑,“大姐头,那人有些厉害,我没能打过他……” 杨宝丹担忧问道:“你没事吧?” 何肆笑道:“好着呢。” 杨宝丹虽然担心,但也没法过多询问,因为这一路不管她问多少遍这样的话,何肆给的回答永远都是好和没事。 何肆走到荣旺客栈门前,多此一举地敲响了门。 那被淅沥雨声掩盖的敲门声微弱,却像一通开堂鼓,闻声者自危。 虽然知道这一条小小的门闩必定是挡不住那位煞星,但也不会有人去主动开门。 杨宝丹走到门前,将门打开。 何肆走了进来,不舍得浪费气机蒸干衣衫,此刻散发贴着脸颊,有些狼狈。 杨宝丹拿出贴身手绢刚要递给何肆,想了想,又是握在自己手中,轻柔的给他擦拭。 何肆刚要躲闪,杨宝丹就朝着这个瞎子使眼色。 何肆似懂非懂,却是接受了杨宝丹这个亲昵的举止。 杨宝丹没有再说话,何肆却是小声道:“弄坏的东西大概要赔多少钱啊?” “嗯?” “就是一扇门,一扇窗户,还有二楼一个大洞。” 原来是要赔钱啊,杨宝丹当即也心疼起来,却是说道:“不知道啊,怎么着也得二三十两吧。” 何肆无奈叹了口气,“你好好说,将心比心。” 杨宝丹撅了噘嘴,“噢,那五十两最多了。” 何肆这才点点头,他毕竟不是苏星田这等出身蓝田苏氏的大户,觉得这个价钱还算合理与公道,虽然有些心疼,但是打砸了人家的客栈,总归是要赔钱的。 何肆从怀揣之中拿出杨总镖头赠与的防水牛睾囊,里头蜷缩着几张银票,何肆将牛睾囊递给杨宝丹,说道:“大姐头,你点五十两出来吧,我看不见票密押。” 所谓密押,就是将“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这十个数字,分别以十个别样文字代替,可能是无所关联的,也可能是一句五言诗。对于一辈子都没机会见识票号汇票的人来说,他们不懂密押,就像是在看天书。 这张越兴票号的密押就是“白蚁元来少,青蚨亦未迟”。 杨宝丹拿出一张“少迟”,便是可以在江南七道大多票号兑换雪花纹银五十两。 她有些头疼地将汇票拍在桌上,对着小二哥说道:“喏,赔偿,五十两,可别说不够啊。” “这这这……这可如何使得啊……” 小二哥没想到这两人居然会拿出银票,一时又惊又喜,却是实诚地伸手,将银票握在手中。 何肆说道:“咱们走吧。” “现在走?” “嗯。”何肆点点头,他不想和官差有瓜葛,因为父亲身份的缘故,他自小耳濡目染,几乎没有见过几个善心的差役,都是些恃强凌弱,欺凌百姓的歹人。 但最主要还是季白常临走前的那半句自言自语,似乎朱家就要来人了,自己现在的状态不太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杨宝丹问道:“翻墙走?” 何肆点头,“我带着你。” 这二人的大声密谋,却是不避人。 “你们不能走!”两人对话落入周自如耳中,这个值夜守卫一听二人要走,当即出声阻止。 他自己提刀相持,却是扭头对店小二指使道:“你速速去到县东街,找王翀县太爷家禀报,一路若是遇到巡更盘问,就将情况说明,就说荣旺客栈发现命案,死者是一名朱姓女子,自然有人会临你前去,十万火急,刻不容缓。” 何肆凶威犹在,小二哥自然不敢轻举妄动,一拳将人打出客栈的武人,劈了自己不和劈柴一样轻松? 周自如看着鹌鹑一般畏畏缩缩的店小二,心中怒骂一声,“无胆鼠辈!” 杨宝丹却是因为之前周自如一番不自量力的相护,此刻态度和善了不少,好言相劝道:“小周头翁,你这是想要拦住我们吗?你知道有一个词叫螳臂当车吗?” 周自如横刀身前,神情严肃,“职责所在,得罪了。” 杨宝丹歉然道:“可是我们要走,你拦不住欸!” 周自如大喊一声,“公案在身,责无旁贷,岂能吐刚茹柔?” 这一声外强中干,不为吓人,只为了自壮胆魄。 “你读过书?”杨宝丹有些惊诧,差役皂隶是贱业,不得科举,所以在杨宝丹看来,差役读过书是一件很反常的事情。 周自如道:“只读过三年。” 何肆眉头一挑,巧了,他也读过三年书。 何肆一口唾沫钉,不带气机,击晕周自如。 可怜的值夜守卫,就这么直挺挺地晕倒在地,等着唾面自干。 何肆解决了这个小麻烦,说道:“咱们走吧。” 杨宝丹看着何肆这么简单直接解决问题,也是无奈,却又问,“我们可以走,但那两匹马儿呢?” 马可是金贵畜生,一匹二等田马就要卖到七八十两银子,十个丫鬟的价格相加都远远抵不上一匹马,所以要是弃马离去的话,杨宝丹说不心疼是假的,但最主要是他们剩下的钱也是不够再添置两人的马匹了。 何肆愣住了,却是没有考虑到这点,他忽然脑中泛起一幅画面,是自己扛着那匹驽马,飞檐走壁跳过城墙的样子。 何肆摇摇头,想这个荒诞的想法甩了出来,且不说自己此举可行与否,单是想想就太诡异了。 草率了,现在有些尴尬,是走还是不走? 无马难行啊,若要何肆去打家劫舍强取些阿堵物,还是有些为难的。 总不能一刀劈开城门,然后策马奔腾吧,虽然好像也不是不行,顶天再浪费点血食。 朱家人应该不会尽数追寻季白常而去,这边至少要来一两个人吧,麻烦。 何肆忽然转头,看向客栈之外,怕什么来什么,真有人来了。 还是个“熟人”,五品偏长的沈长吁。 来得可真快啊。 不知道那朱昂在不在此处,自己曾在贺县恫吓过朱昂,如今是朱家主场,还是要小心为上。 不过若是能吃了五品偏长的沈长吁,倒是也能凝练出五六枚血食来。 可解开燃眉之急。 想什么呢!何肆幡然自省,赶忙摆正心态。 自己也是人,怎么现在都有些不把人当人了? 沈长吁却是飘然而至,一身气息隔开雨幕,滴水不沾。 何肆有些羡慕此人可以这般肆意地挥霍气机,自己的气机是真拮据得紧啊。 沈长吁看见来人,笑道:“后生,这江湖可真小啊,不过二旬时间,咱们又见面了,我说是谁人打斗弄出这么大到动静,气机十里之外都叫武人遥有感应。” 沈长吁又看了一眼一旁的杨宝丹,也是点头致意,“杨氏少东家也在啊,你们这相伴同行,倒是好兴致,是来广陵游玩吗?要不要朱家尽一尽地主之谊?” 杨宝丹没有说话,心中苦楚,怎么敌人就接踵而来呢? 何肆跨出一步,挡在杨宝丹身前,沈长吁忽然皱眉,惊讶道:“嗯,你怎么跌入五品伪境了?” 何肆没有回答。 之前的何肆仗着一身天魔外道,且是弊病不显,还叫沈长吁以为他是个所谋甚深、厚积薄发只待一鸣惊人的心比天高之人。 可现在何肆真有了伪五品气象,一身气机无法调动,倒是在明眼人眼中毫无遮掩,赤条条的。 沈长吁一下便看出他的破落身子,当即纳了闷了,是自己老了,看不懂年轻一辈的武道了吗?怎么都是些不知循序渐进,先养气机而后反哺肉身的。 贪一时之快,后患无穷啊,自以为是捷径,却不知捷径窘步。 故而他称何肆跌境了。 其实何肆只是由未入品跨步成了伪五品,实力上非但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提升,如今反倒跌落不少,如此说来,倒也算是印证了沈长吁的跌境一说。 沈长吁虽替何肆感到惋惜,却也不会对他人的武道指手画脚,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他只是有些好奇地问道:“之前和你对战的人是谁啊?” 何肆神情疏离,语气冷漠道:“我们很熟吗?” 沈长吁却对此不以为意,一拍脑袋,啪的一声脆响,懊恼道:“对哦,你好像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呢,我叫沈长吁,‘长吁短叹’的‘长吁’,现在咱们倒是认识了,你叫朱水生是吧,‘水深火热’的‘水深’?” 何肆沉声道:“这个笑话并不好笑。” 沈长吁却是咧嘴一笑,面色阴鸷,“你现在好像很虚弱啊?” 何肆听出他话里的威胁之意,兀自强撑道:“你要试试吗?” 沈长吁语气忽然转变,和容悦色道:“不了,现在我可不是朱昂少爷的护道随从了,此行是受了三房朱芬小姐之托,之前在贺县的一些小小恩怨,自然都烟消云散了。” 何肆点了点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然选择相信此人。 沈长吁自来熟道:“你们谁输谁赢啊?” 何肆反问道:“与你何干?” 沈长吁笑道:“见外了这不是,我猜你是输了。” 何肆嘴硬道:“没输。” 这沈长吁暂不知是不是敌人,至少非友,便是一眼假的色厉内荏还是要摆出来的。 沈长吁自然不信,却是留了些许颜面,“也没赢对吧?” 何肆不说话,算是默认。 沈长吁见状眉头微皱,能叫这小子吃瘪的,绝对是个大手子,他其实在来的路上遭遇到了那人,只是相隔甚远,眼瞅着是追赶不及的。 他这个闲散供奉可不像那个自小被朱家豢养的死侍,连对方是谁都还不清楚,就动身追赶,既然人家尽忠职守,他倒是省力了,一个已经跑了,这不还有一个站着不动的吗? 沈长吁又问道:“你们是怎么打起来的?” 毕竟晋陵县只是广陵南隅,不算什么大地方,所谓水浅王八多,忽然冒出两条大鱼来,很不合理。 何肆倒也不想隐瞒什么,直言道:“托朱家的福,他好像和广陵朱氏仇怨甚深,一听说我姓朱,便要动手杀我,我也是遭了无妄之灾。” 沈长吁看着老迈,其实并不昏聩,当即联想到,若是朱水生此言属实,那朱芳小姐的失踪是否和那人有所关联? 沈长吁连忙问道:“那人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 何肆答道:“他说他叫季白常。” 沈长吁眉头一皱再皱,眉间鸡皮被挤出不止一个‘川’字,他确信这个名字他没有听过,莫不是化名?再是咀嚼几遍,“季白常?季白常!娘希匹,原来是这个意思……宗桑呸!” 何肆听不懂方言,却是不妨看出白沈长吁是在骂人,他后知后觉,这才反应过来,季白常原来是这个这么一个夹枪带棒的化名。 好吧,自己也用化名,也就杨宝丹是用真名登记了店簿,不过出门在外,尤其是在江南广陵二道,借助杨氏走南闯北多年积累的名声还是有些便利的。 听杨宝丹说过,杨氏是南七北六十三道中十三家名声在外的镖局之一,虽然南北相轻,但至少在南边七座镖局,是真正的同气连枝。 何肆想着,杨总镖头一身拳法刀法两偏长,若非是遭遇的是手持断水剑的谢宝树,丧了些许威名,其实也是睥睨江湖的宿老。 何况镖局之中还有一位深藏不露的老赵,老赵的实力,比起杨总镖头,绝对犹有过之。 相比之下,京城之中,同为十三大镖局之一的定远镖局才是真落寞了,那少镖头许定波,当初在斩铁楼悬榜处被未入品的自己斩落了一条右臂,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至少在何肆看来,两人并无仇怨已了,甚至多亏了他“见血封喉”的解药救命,自己才能活命。 沈长吁问道:“你们怎么碰上的?他身边可曾带着女人?” 何肆心中确定,那死去女子就是朱家人,倒也没有隐瞒,直言道:“就是投栈遇到的,两间房间贴一起了,他投栈之时带了一个女子,应该是朱家人。” 沈长吁猛地抬头,“她现在在哪里?” 何肆低声道:“在二楼,天字第一号房,不过已经死了,他当着我面杀的。” 沈长吁一甩宽袍大袖,暮气尽散,龙骧虎步直上二楼。 何肆见状,转头对着杨宝丹说道:“咱们走吧,这里马上就要变成是非之地了。” 杨宝丹犹豫道:“可是行囊路引还在楼上,还有你的重剑。” 何肆当机立断,“不要了。” 杨宝丹也知道现在不是心疼马匹盘缠的时候,直接跟着何肆走出雨幕。 何肆身上还有一些微薄血气残余,一把抱起杨宝丹,她可比重剑轻多了。 即便气机耗竭,但何肆依旧不曾吝惜的拿出几分,替杨宝丹隔绝从天上落下的雨帘。 杨宝丹感受着少年单薄的胸膛,不自觉就将头靠了下去,似乎一切萦绕心头的烦忧都暂且消散。 杨宝丹心想,“好热的胸膛啊,难怪老赵说,年轻小伙子阳气足,身上能烙饼。” 感受着旖旎的气氛,何肆有些不知如何自处,只得挑个话题打破尴尬,“可惜你在集市的买的吃食玩意儿都撇下了,只能以后再给你补上了。” 杨宝丹摇摇头,头上那一枚玛瑙珠钗簪随意簪着发髻,她的声音轻柔,就像一碗温热的黄酒,“那些都不重要,有这个就够了……” 何肆不敢回话,只得大步流星,身形飞奔,快逾马匹。 “后生休走!” 何肆不过冒雨跑出几步,一道喝声从天而降,正是沈长吁从之前被季白常砸破的大洞中跃出,他一步落在地上,气机荡漾,积水倒飞。 何肆脚步一顿,面色微冷。 沈长吁面色也同样阴沉,言语之间,似乎遭受一种压迫,他们原先以为掳走朱芳的歹人,是针对朱家,图谋不轨,在那不明的目的达成之前,朱芳至少性命无虞,但他们都猜错了,朱芳死了,死得还万分屈辱,贞节不保,一尸两命。 朱家三房的朱芳竟然死了,这绝对是能一石激起千层浪的大事。 沈长吁明知故问道:“你这就要走?” 何肆反问道:“不走难道留在这多事之地吗?” 沈长吁难得严肃,沉声道:“朱芳小姐遇害,兹事体大,我无心与你为敌,但你可能走不了了。” 何肆闻言心中一沉,却故作镇定,“你留不住我的。” 沈长吁认真道:“后生,别犯倔,在广陵没有朱家留不住的人。” 何肆脸上闪过一道厉色,无名火再度燃起,心想,不如以小博大,拿十分之一的“谢宝树”,换来全须全尾的“沈长吁”? 到时候再带着杨宝丹杀出去,管什么来人,来一个吃一个,来两个吃一双。 沈长吁感受到何肆赤裸裸的杀意,叹息一声,若非事已至此,他也不愿意与这小子为敌,他仍是劝道:“朱家并非不讲道理,只会以礼相待,朱昂少爷也不能不代表朱家,这点儿你不必担心,我只是好言相劝,少年人不要意气用事,这是再自误。” 与此同时,死侍追赶季白常无果,折返而来,何肆感知到来人,叹息一声,心中却也明白,这回是真走不了了。 沈长吁见何肆杀意退去,也是松了口气,总算是能向三房有个交代了,他挤出一缕笑容,像是一朵残败菊花,“有客宿宿,有客信信。” 何肆却想,“这老东西放什么文屁?完全听不懂。” 朱家豢养的死侍年纪不大,也就不过二十出头,样貌平平无奇,只能说是长得一笔带过。 何肆只能凭感觉判断,这人的实力应该比起沈长吁要差一些,但差得不多,现在自己的状态应对起来,估摸着也是麻烦。 何肆对着沈长吁问道:“去你们朱家做客要到宁升府吗?” 沈长吁笑着摇头:“后生眼浅了不是,你要是无门无路,便是到了南都也是提着猪头进不了庙门,可若是朱家主动相邀,便是何处不为座上宾?” 何肆点点头,对杨宝丹说道:“大姐头,走不了了,要不咱们回去睡觉?” 何肆自然不会乖乖就范,将身家性命交付他人手中这事,他不会做。 不管如何,也要在荣旺客栈之中再歇一晚,等稳定伤势之后,再做打算。 杨宝丹小声对何肆说道:“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心大啊?” 何肆假意释然道:“这不也走不了了吗?还不如回去睡觉呢。” 沈长吁一旁搭腔道:“对对对,睡觉好,欲掩香帏论缱绻,先敛双蛾愁夜短,少年郎,先去睡、鸳衾图暖。” 何肆心道,“老家伙又在狗叫什么?怎么还是听不懂?” 杨宝丹却是面色微红,眼神闪烁,极小声问道:“如果把我扔下,你一个人能走吗?” 何肆苦中作乐,决定逗弄她一下,为难道:“应该能的吧。” 杨宝丹那一双闪烁的眸子都要挤出水来,却是没有半分犹豫,挣扎着就要落地,焦急道:“那你还等什么?快走哇。” 何肆被少女这份决然触及心中柔软,他没有放下杨宝丹,而是笑道:“骗你的,即便少了你这个百十来斤的人,我也走不了,别想些有的没得,你又不是累赘,没了大姐头,我寸步难行啊。” 杨宝丹有些羞愤,捶了何肆胸口一下。 只听得何肆胸膛发出“咔嚓”一声。 是刚才被季白常打断的肋骨。 杨宝丹闻声大惊失色,僵在何肆怀中不敢动弹。 何肆闷哼一声,眉头微皱,却是又笑道:“大姐头真厉害,一拳就打断了我一根肋骨。” 杨宝丹惊惶失措,泫然欲泣,“你没事吧?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何肆倒是乐了,安慰道:“你就是故意的也打不断啊,本来就断了,不关你的事。” 他抱着杨宝丹走回荣旺客栈之中,这才散去隔绝雨幕的气息。 无人敢出声阻拦,二人直上二楼,回到天字第三号房中。 荣旺客栈虽小,但天字号房的陈设也还算尽善尽美,一张十柱大拔步床,倒是要花费老木匠十工精力。 死侍紧随而至,却是去到天字第一号房中,守着朱芳的尸身,他负责看住何肆,沈长吁自然是回去王家向两位姑爷回禀情况了。 看起来姑爷王翀倒是个痴情种,可在他看来伉俪情深、妇随夫唱都是可以装出来了,这不验证的时机到了,不然也不会留下实力偏弱一些的死侍独守客栈,自己接了这传信的火机,也不知道王翀姑爷听说自己夫人遇害的消息,会不会伤心欲绝,届时是真是假,他沈长吁一眼便知。 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这人间鼠迹狐踪、人面蛇心者太多了,他沈长吁就喜欢看现形记。 何肆将杨宝丹放在那八柱张拔步床上,没有气机加持,他感觉到双脚有些沉重,心中却是想着,剩下那人,自己能不能将他打杀了?然后带着杨宝丹逃命?这真要如此,即便侥幸成功了,之后与朱家却也结下了死仇,在广陵道上可谓步履维艰了,说不得还会连累杨家。 何肆放弃了这个念头,转身将房门带上,这才对着杨宝丹故作轻松道:“大姐头,还来得及,你快睡吧,我一旁守着。” 杨宝丹却是困意全无,悄声道:“我得有多大的心才能睡着啊。” 她担心如今处境,更是担心何肆的身体,但无论如何担心或者倾之于口,事情都不会有转变,目前的处境不会变好,何肆的身体也同样不会变好,既然如此,不如不说。 何肆却道:“我倒是有一招当头棒喝可以助眠。” 杨宝丹勉强与他玩笑:“听起来不像好东西,不会是想把我打昏过去吧?” 何肆随口一说,岂料杨宝丹一语道破。 何肆是有些疲倦的,但他不能睡觉,忽然就想起剩下不长的夜,刚好可以教杨宝丹提壮尸犬魄的法门了,他便说道:“既然睡不着,不如我们做点正事吧?” “什么正事?” 有了先前的误会,杨宝丹可不敢再往那档子事上联想,暂且先这样吧,不去再提,心照不宣,当做无事发生。 何肆对感情鲁讷是一回事,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心意后,若是他也喜欢自己,自己只需要等待回应就是了,而长久的不作回应,不是在斟酌考量,本身就是最明确的回应了。 毕竟感情一事,最容不得人深思熟虑,如琢如磨。 杨宝丹虽然不乏追逐感情的勇气,但也是高傲之人,才不会自作自贱,使那求不得就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 若是到了分别之时何肆还未作出回应,杨宝丹也只会再多问一句:“水生小老弟,其实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对吧?” 到时候无论何肆回答有或没有,她都会洒然转身,从此将这段感情埋藏心底,最多是何肆说自己早就心有所属,这能叫她更得几分宽慰,至少她只是出现的晚了,错过了。 相识月余的一个黄毛小子,能叫自己念念不忘多久?一年半载?三年五载? 大不了回家找小玉儿去,毕竟小玉儿是卖给自己家了,没跑。 “大姐头,你的睡相不好,经常打鼾、磨牙、梦呓,会不会还有梦游和鬼压床的症状?”何肆不知杨宝丹心中所想,虽然认真,却也只是自说自话。 杨宝丹没有回答,还在心湖凫水。 “大姐头?” “欸!”杨宝丹这才回神,分辨出何肆言语之后,她愣住了,“的确,你怎么知道的?” 何肆笑道:“我猜的,你的这些症状,其实是三魂七魄中的尸犬魄有些堕怠的缘故,我可以教你一些口诀和观想法,你每夜睡前内练一下,当夜就能缓解,不出三月,应该都能有所好转。” 杨宝丹问道:“尸犬魄是什么?” 何肆解释道:“尸犬魄是七魄中的一魄,你可以理解为就是狗,人家养狗是为了看家护院的,尸犬魄却是负责看护人身的,人即使睡着了,也会对周围环境有感知,大致体现在武人在睡梦之中的依旧敏于常人的警觉。” 杨宝丹问道:“就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咯?” “不是,那是伏矢魄的能力。大姐头终于也有什么都不懂的时候了。”何肆呵呵一笑,一路上来,他表现得像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一点行走江湖的经验都没有,可没少受到杨宝丹的挤兑和嘲笑,今天终于扬眉吐气一番了。 杨宝丹半嗔半羞,“好哇,你现在也敢嘲笑我了!信不信我再一拳打断你一根肋骨?” 何肆挺了挺胸膛,“来吧大姐头,不要因为小弟有伤在身就怜惜我。” 杨宝丹顿时破功,无可奈何,却是被何肆插科打诨之下,打消了不少忧虑。 何肆不开玩笑,继续说道:“伏矢魄之秘暂且不论,大姐头若是能入五品,自然会知道其中的奥妙的,武人称之为开天目,粗浅来说,也就是能徒手降伏飞来的箭矢。” 杨宝丹还算聪慧,当即就能举一反三,问道:“所以你的眼睛看不见,是不是因为伏矢魄的原因才能行动如常?” 何肆点头,“是,但我的伏矢魄可厉害了,五品远比不上。” “有多厉害?” 何肆说了句废话,“很厉害。” 其实何肆的落魄法中,虽有关于七魄的七幅图刻,但其中却并没有详细锻炼伏矢魄的法门,何肆的伏矢魄之所以强悍,只能用“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来牵强解释,瞽者善听,聋者善视。绝利一源,用师十倍。 六魄都一一化血了,剩下的伏矢魄再不出类拔萃些,如何能支撑身体? 虽说独木难支,但若是伏矢魄都支棱不起来,人自然也就没了,何肆现在还剩三魄,伏矢、非毒、雀阴。 可以说自此以后的每一次炼魄化血,都是艰难险阻,向死而生。 杨宝丹翻了个白眼,“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你是个油滑的性子,还当你是个闷葫芦呢。” “我父母也觉得是我个三竿子打不出一个响屁的。”何肆想起只有一面之缘的赫连镛,借用他的话说,“谁说父母就一定了解自己的孩子呢?” 杨宝丹却是说道:“所以尸犬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只管睡觉的吗?” “可以怎么理解,传闻习武之人武学达到高深境界,便能尸睡,其实就是睡如仰尸,抵御外邪,尸犬灵敏者,如睡似醒,梦魇辟易,当然,狗也有好狗赖狗之分,有狗尽忠职守,自然有狗饱食终日,无所事事。” “尸睡,意思就是说睡觉要像躺棺材一样吗?” 还真是如此,话糙理不糙,何肆愣住,再是为难地点点头。 杨宝丹当即反驳道:“可道家不是说侧龙卧虎仰瘫尸吗?儒家也说寝不尸,居不客?” 何肆皱起眉头,无法做出解释,只得实事求是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不是,大姐头,你能不能别拆我台啊,你又不是道士也不是儒生,这些谁教你的啊?” 杨宝丹回答道:“老赵啊,还有我爹啊,主要还是我爹,他自己都是个文弱书生,却爱研究这些,我也不知道对不对,反正没见他练出个什么名堂来,一把年纪了,也不续弦,没个正行,我和爷爷都不爱搭理他。” “别这么说杨叔。”何肆有些尴尬,杨家的家风还真是熙熙融融、和气致祥,搁在自己家中,三个孩子若是胆敢言语冲撞父亲,结局一定是非打即骂。 杨宝丹继续语出惊人,“我大致知道了,所以小老弟,你是来教我驯狗的吗?” 何肆颓然,他开始有些心疼老赵了,做杨宝丹的老师实在是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艰难,他佯怒道:“你到底还学不学了?不学我就不教了?” 杨宝丹这才老实,点头不迭,“学学学,我这不是敏而好学,好问则裕吗?” 何肆见状没了脾气,当即又是耐心教导起来。 之后便是法不传六耳的内容了,何肆用上传音入秘的手段,深入显出,帮杨宝丹避开了其中的浅易之病和艰涩之患。 杨宝丹也是听得认真,不断发问,何肆像个慈祥的老学究,有问必答,绝不敝帚自珍。 何肆虽然直降尸犬魄,但也连带了一些魂魄休戚与共的概述,杨宝丹渐渐开始理解,七魄与三魂中的人魂幽精最容易相互作用,因为幽精是意识中阴气驳杂的部分,七魄又是脏腑气血阴气驳杂的表现,所以七魄经常显化成七情,扰乱三魂,梦魇是神动了,但魂不相应,所以欲动而不能动,梦呓则是口说梦话而神不知,都属于魂动而神不知,梦游是人在梦中游行而神不知。 其实只要尸犬魄稍稍抵御外邪,叫人安睡,便可杜绝这些症状的发生,若是真遇到了魂不守舍的情况,尸犬魄也就是犬吠一声的事情。 所以杨宝丹玩笑说何肆在叫他驯狗,其实也对。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到了实践部分,用睡姿不雅来形容都算褒义的杨宝丹,去了枕头,平躺在席上。 没了枕头的杨宝丹浑身哪哪儿都不舒服,感觉逆血上行,直冲脑袋一样。 用何肆的歪理邪说,就是哪有死人是带枕头睡棺材的? 杨宝丹大怒,“我又不是死人!这个姿势一点儿都不舒服,还不如老赵教的蛰龙心法呢。” 何肆被这个名头给唬住了,喃喃道:“蛰龙心法?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啊。” 杨宝丹闻言,找到了由头,立刻坐了起来,起劲道:“你想学吗?” 何肆为难道:“老赵教你的,你教给我不好吧?” 杨宝丹一摆手,豪迈道:“有什么不好的,老赵教了我就是我的,《蛰龙心法》是道家睡功,很简单,就是几个睡觉姿势配合心法,但好像和你的尸睡有些冲突,人家是以侧睡为主,所以你学不学啊。” 何肆闻言果断做出取舍,摇头道:“那还是不学了。” 须知斫伐剩技十八式刀法行气上的冲突就叫他苦不堪言,听季白常所言,斫伐剩技是佛家跟脚绪余,也不知是真是假,哪有慈悲为怀的禅功是主旨杀人的?况且他本就有霸道真解的魔功和锄镢头的禅功的底子,再贸然学习相悖的道家蛰龙心法,大乱炖是吧……怕不是老寿星吃砒霜——嫌命长。 而且这睡功学来委实无用,何肆现今也是不敢安眠,只能用锄镢头偶尔假寐一会儿缓神,恶堕之报就像高悬头顶的一把利剑,他不得不防,稍有懈怠,可能人就只剩一张臭皮囊了。 杨宝丹没想到何肆这般洒脱,直接拒绝,有些错愕道:“真不学了?” 何肆摇摇头,只道:“我会的已经够多了,贪多嚼不烂。” 看着坐在床上的杨宝丹,何肆无奈道:“该教的我都教了,你要是绷着睡不着那就算是白学了。” 杨宝丹欲哭无泪,“我是个沾枕头就睡的人,但你起码给我一个枕头啊。” 杨宝丹最后还是乖乖按照何肆的指导睡下了。 不过睡下是一回事,睡着就又是另一回事,房间里恢复平静,神思放空之下,杨宝丹不免再次胡思乱想起来。 只是这份平静,并没有持续太久,荣旺客栈很快就传来了一拨人,有县老爷王翀佥点的三方巡捕和杂泛差役,也有知府大人借职务之便,毫无阻力的从长春府卫所借调了一百卫兵。 那卫所千户自从听说是朱家三房二小姐失踪了,便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就盼星星盼月亮盼着知府孙桐来借兵,若非与制不合,他代表军权须得自矜,险些就要自告奋勇、自荐枕席。 一百训练有素的卫兵,即便正面交锋,也足够凿穿一千散兵游勇的民兵了。 闲杂人等哪管犯夜,早就离去了,现在这座荣旺客栈除了本家几人,已经算是人去楼空。 杨宝丹请问动静,小声喊道:“水生……” 何肆柔声安抚道:“没事,我去看看。” 杨宝丹点点头,没有想要跟着的意思,只是有些丧气道:“嗯,要是有什么机会的话,你就直接跑,不用管我的。” 何肆被她逗笑了,“跑什么呀,咱又没有作奸犯科。” 何肆伏矢魄粗略感知一下来的人数,好嘛,人真多啊,起先若他真有些隐忧的话,现在却是有恃无恐了。 不怕敌人来得强,就怕敌人来得少啊。 蚊子再小也是肉啊,一直吃也能吃饱不是? 不过倚仗归倚仗,何肆也不敢肆无忌惮贪摄血食,一是畏惧恶堕之报,二是他不是真的孤身一人,不计后果将祸水东引杨氏这样的事情,他怎么都做不出来。 但底气终归是有了,外头至少有一百教旗习战、身强体健的士兵,真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何肆也完全可以看菜吃饭,边吃边打。 何肆推开房门走了出去,见何肆出门,那朱家死侍也是从天地字一号房间走出,何肆倒是乐意他跟着,他不跟着,自己还担心杨宝丹呢。 荣旺客栈一楼也正好有人走了进来,只是那人涕泗横流,举步维艰,因为他身上还挂着一人,腿上还拖着一人,形状颇为怪异。 “大人别去,里面危险。” “大人,您冷静些!” 原道来人是朱芳的夫婿,这晋陵县的县太爷王翀在听闻妻子逝世的噩耗后当即晕厥过去,几位下人手忙脚乱,赶紧将县公大人扶进卧室。知府孙桐见状却是阻止,直接点兵出行,也是不忘叫人捎带上王翀,一路上耽误了不少功夫,可这好巧不巧,刚到了荣旺客栈跟前,王翀就槁苏暍醒,一听说自己的夫人就死在客栈二楼,当即不管不顾就要往客栈里闯,两个小吏也就顾不上以下犯上,抱腿的抱腿,拦腰的拦腰。 沈长吁杵在一旁看戏,饶有趣味,王翀这气急攻心,装作厥症的手段倒是拙劣,已然看出这个读书人虚情假意、装模作样的他,倒是想看看他能装到哪般地步,连自己的眼睛都瞒不过,自然也瞒不过朱家后续可能赶来的三房夫人和大小姐。 他也只能是在现在做些表演了,到时候他不说话,自然有看在眼里信以为真的人替他说话。情理之中,女强男弱,官运仕途又背靠娘家权势的男人,有几个会真对自己的妻子掏心掏肺,相濡以沫?可不是连怜我怜卿的资格都没有,在娘家受到些莫须有的轻看都不敢发泄,只能偷偷记怪在妻子头上。 但毕竟这等关起门来的家务事,论迹不论心的,心照不宣就好,只要王翀肯下功夫苦装,苦是苦了点,至少不会弄巧成拙,到时候当着丈母的面泪涕连连,再来个剃须守节,表明终身不再续弦之志,三房夫人心软,以后每每想到自己逝去的女儿,可不得惦念一下那个成了鳏夫的姑爷?爱才怜弱,向三房老爷吹吹枕边风,这王翀未来的仕途,稳了! 呵呵,这人心果真要比志怪小说中记载的怪诞妖物还要诡谲。 沈长吁忽然想到朱家二房的朱昂少爷,他人蠢是蠢了些,至少单纯。 王翀虽不学武,却是个另类文人,八尺男儿,肤硕体胖,眼光有棱,背胛有负,发起癫来,竟叫两个小吏都按不住他。 何肆神色古怪,这般场景,让他想起了过年时候墩叙巷杀猪的光景。 杀猪可比杀人要难上许多,毕竟人是五花大绑着的,也就只能口中咒骂,若是这人骂得实在难听,还会给他塞一个木塞,而猪则是要从圈里揪出来的,三五个成年大汉都压不住一头膘肥体壮的年猪,一帮刽子手也会借此比试刀法,父亲何三水的刀自然是最快的,他那一把磨利的杀猪刀下去,连猪都叫好。 王翀抬头,碰巧看见走到楼梯口的何肆,眼中闪过一丝隐晦的惊恐之色,他挣扎了一下,一跺脚,终于是没了气力,被两个小吏按住。 “夫人,我的夫人啊!”王翀不顾形象地大哭起来,椎心泣血,可算是闻者悲声,见者恸心。 何肆心想,原来死去的女人是他的夫人,难怪这般伤心欲绝。 何肆心中有些歉疚,他本来是有几分把握能出手相救的,但他没有,结果死者一尸两命,生者伤心垂泪。 可何肆终究不是矫情之人,毕竟杀人者是季白常,他内疚之余,更多还是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是个重情重义之人。连带他对朱家的态度都有所改观,豪门大院深似海,看来朱家之中也不全然是朱昂这般加膝坠渊之人。 沈长吁若是知道此刻何肆心中所想,一定会嗤笑出声,少年人,到底心思单纯,是真好骗啊。 这样的心性行走江湖,只能说吃亏是福了,你的福气还在后面呢。 不过吃一堑长一智,谁人年轻之时不是这样过来的呢。 何肆刚打算下楼,死侍就先他一步跨出步子,何肆心想,“这是在提防我呢。” 他倒是甘于人后,走在死侍身后。 直到二人下楼,那两个小吏有些畏惧,下意识松了劲儿,可王翀虽然仍在挣扎,却是好像没了气机,挣脱不了。 一人狗仗人势,自壮声势道:“大胆刁民!看见知县大人,还不下跪?” 何肆一双血眸看了过去,疑问道:“要跪吗?” 无非是显露一点儿不振的食欲,腹中红丸敷衍一转,便将小吏吓倒在地。 何肆又转头看向王翀,这位应该就是小吏口中的知县大人了吧?他重复问道:“要跪吗?” 何肆从不觉得男儿膝下有黄金,该跪就跪,以前跪刑部的封着,跪太子陈含玉,理所应当,如今也是没有什么区别,一个白丁,一介草民,只是他现在有些实力罢了,怕他真想屈膝,又有人当不起。 可见县老爷此刻也是瘫坐在地,好似没有看见自己。 何肆摇摇头,自然了无惧色,客栈外夜雨放晴,天色已经有些蒙蒙亮,看样子调动这上百人花了他们不少时间。 何肆想走出门去,看看来的那些血食成色,对他而言,那可是一场食前方丈啊。 知府孙桐站在门外,问道:“你就是朱水生?” 何肆点点头,“是我。” 孙桐目光打量一番何肆,开门见山道:“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难怪沈老说你少年英雄,我叫孙桐,现任长春府知府,授中宪大夫衔。” 何肆微微错愕,心想这朱家势力真就这么大吗?连长春府知府这等身份都来了。 他不知道孙桐与王翀是连桥,却是还算了解官制,知府有四品和从四品的区别,中宪大夫是正四品的第二等散官头衔。 何肆微微躬身,“见过知府大人,需要下跪吗?” 孙桐倒不觉得他无礼,这等年纪,如此实力,确有倨傲的资本。孙桐摆手道:“不必多礼,你也姓朱,说起来倒是与我夫人是本家,是出自哪家郡望?” 何肆摇摇头,“小门小户罢了。” 孙桐权当他不愿多言,无所谓道:“英雄不问出处,只是我姨妹遇害一事,还得麻烦你多配合。” “好,”何肆点了点头,“只是配合,不用收押县监吧?” 孙桐闻言笑了,叫人如沐春风,“哪的话啊,你先自便,只是要委屈一下别离开这间客栈就好。” 孙桐不管这个朱水生是真识时务还是为形势所迫,只要他愿意配合,自己也伸手不打笑脸人,临行之前沈老可是说了,“好言相待,别逼那小子犯浑了,不然凭他们不一定制得住。”孙桐对此也是微微吃惊,朱家死侍是揠苗助长的手段提起来的伪五品实力,确是不容小觑,沈长吁这个百两黄金出手一次的真五品小宗师更是厉害,放在朱家也被尊作教习的,为此他特地收敛了倨傲,反正为官者,最不缺的就是和颜悦色、平易近人这一副面孔。 若非何肆见这位正四品知府大人身后站了上百号披坚持锐的卫兵,他还真当孙桐是个好相与的大吏。 孙桐叫上仵作,大大方方与何肆擦肩而过。 何肆却是感觉到两股气机锁定自己,正是沈长吁和那不知姓名的年轻人。 见孙桐走上楼去,本就是朱芬指派给孙桐调遣的死侍自然跟随,何肆不放心楼上的杨宝丹,也就跟了上去。 在二人说话间,王翀早已缓神,先一步连滚带爬上去二楼了,此刻就站在天字一号房门前,颤抖着身子,不敢推门。 何肆不管他们,直接进了天字第三号,关上房门。 床上的杨宝丹急忙问道:“情况怎么样了?” 何肆笑了笑,“不算太糟。” 至少对方愿意先君子、假客气,何肆也就没有强行突围的打算,那是无计可施的最下策,真的不行,大不了抖搂身份,这不还有离朝皇帝陛下的虎皮可以扯吗? 自己之前至少是为太子殿下办事,触碰了有谪仙人神识寄宿的斩龙剑,才遭夺舍,后被袁饲龙打入鲸川之中,才造成如今千里把家还的局面。 何肆还不知道,此刻有皇帝口谕,授从六品忠武校尉衔的温玉勇带领的一队仪銮卫的入品好手已经穿过山东道了,再有五六日,便可渡江而来,是要把他这个胆大包天、欺君罔上的小子,好生“请”回京城。 但在那之前,已经找回姓名,抱着清理门户,拨乱反正心思的四品守法境界的师伯屈正,将会来得更快。 何肆对着杨宝丹问道:“你怎么还不睡啊?” 杨宝丹小声说着,“我睡不着……” “别操心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嘛,算了,我帮你吧。”心知宽慰无用,何肆直接走了过去。 杨宝丹看着与自己越靠越近的何肆,好像是猜测到了他要做什么。 “喂……”杨宝丹话未出口,何肆已经轻柔一指点在她额上。 当日坠入鲸川,何肆在无色界中一连受到宗海师傅十二下当头棒喝。 可不是简单的愿打愿挨,宗海师傅是真有修持的,何肆虽说当时已积弊到了药石无灵的程度,好歹现在也是回缓过来,也算知为良医了。 不是靠蛮力打晕杨宝丹,是真有些手段助其好眠,控制好力道,估摸着还能叫杨宝丹睡上一个时辰。 见杨宝丹“安然”睡去,何肆还不忘帮她摆正睡姿。 刚做完这一切,何肆就听到隔壁的隔壁传来呼天抢地的哭声,应该是那位用情至深的知县老爷了。 何肆顾不得见哭兴悲,开始摆起锄镢头的架子,养精蓄锐,平复气机。 炎禧元年,六月初一。 民间俗谚说“有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阴吃饱饭”,可这天象就是和往常逆着来,六月初一,烧空赤日,十字街头,区区之众。 今日是山南、山东、广陵之地才有的“新麦节”,晋陵县虽地处广陵南隅也不例外,各家商号也会放假一日,摆上酒宴请上员工吃饭。 何肆抱着酣睡未醒的杨宝丹,牵着两匹载着行囊的马,入驻县东街,王家大院。 杨宝丹看来是真累了,即便自己拿捏好力道,祝她好眠一场,但这会儿还不醒来,这就不是当头棒喝的作用了。 王家大院庭院深深,往里走去,内藏一座园林,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百卉庄,顾名思义,自然内藏含英百卉。 百卉都是知县夫人朱芳生前莳弄的,王翀怜爱妻子见不得雨打芭蕉,点滴淫霖,就大手一挥,将满庭院的芭蕉树都砍了,任由妻子莳花。 也算晋陵县中的一段补阙灯檠的“敬妻佳话”。 王翀原先独爱牡丹之真国色,姚黄魏紫,美不胜收。 可身处四季轮替、月月争芳的百卉庄中,久而久之,他也爱屋及乌,妻子单名一个“芳”字,她爱花,他爱他,渐渐就失去了对国色天香的忠贞。 如今时值六月,月季、忍冬、木槿、荷花、高楷子、凌霄花、转日莲,群芳争艳。 王翀独行百卉庄中,又是睹物思人,怆然涕下。 现在四下无人,王翀擦了一把眼泪,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是入戏了吗? 难说自己是不是真爱妻子,骗人骗己,夫妻一场,即便是六年的虚情假意,似乎也该变成真情实意了。 王翀无端端想起自己昨夜和连桥孙桐说的话:“要是萍儿能平安回来,别说这顶乌纱帽,我就算死也愿意啊。” 原来昨夜此话是假,今日此话是真。 人心难测,生时不知至死靡它,原来真作假时假亦真…… “萍儿……萍儿……” 王家适寝之中,复者王翀拿着朱芳生前的衣服,一手执领,一手执腰,面向北方幽冥世界,拉长声音高呼死朱芳的表字,这是招魂。并非真能叫魂归来兮,只是个做给活人的一种宽慰罢了。 反复多次杜鹃啼血般地哀嚎,侍女从魂不守舍的老爷手中接过夫人的衣服,替夫人更衣。 杨宝丹被那一声声招魂给吵醒,从一张千工拔步床上醒来,荣旺客栈天字号房中虽然也是设有雅致的拔步床,但就怕货比货,不冠以千工二字,便是云泥之别。 杨宝丹这一觉睡得极其香甜,此刻还有些迷蒙,用手腕揉着眼窝,呢喃道:“我这是在哪里?” 坐在一边无声无息的何肆忽然回答:“晋陵县知县王翀家。” 杨宝丹被那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才反应过来是何肆,“水生!” “睡得还好吧。” 杨宝丹扫视了一下四周环境,是一间雅静的客房,“我们怎么在这里?” 何肆简明扼要,解释道:“昨夜那死于季白常手下的女子名为朱芳,是宁升府朱家三房二小姐,而王翀县太爷就是朱家三房的姑爷,咱们与凶嫌有过接触,自然是要配合缉捕歹人。” 杨宝丹又问,“我怎么来的?” 何肆回答,“我抱着来的,我看你睡得香,就没叫醒你。” 杨宝丹面色微红,暗骂自己是个不争气的瞌睡虫,那等紧要关头都睡得着,旋即才想起自己不是睡着了,而是被眼前这个可恶的朱水生给打晕的。 杨宝丹心中的一点旖旎烟消云散,没好气道:“我睡了多久了?” “不久,也就几个时辰。” 杨宝丹甩开别样情绪,问道:“咱们现在的处境还好吧?” 何肆点点头,“自然,我们现在应该算是朱家的座上宾客吧,不过被管家交代了,不要乱逛,因为府上正在筹办丧事。” 杨宝丹不留情面道:“可不就是说被软禁了吗?” 何肆赧笑,“也可以这么理解,但是相对自由,而且知府孙桐大人保证过,此案由他亲审,最多留我们三日。” “当真?”杨宝丹有些欣喜,这绝对是比预料之中的情形要好上太多了。 何肆却没有这般如释重负,三日时间,变数太大了。 何肆已是知道了知府孙桐大人派人送出了讣闻,王知县伤心欲绝,不能提笔,就连另附的详述死者生平的哀启都是由他人代笔,随讣闻分送。 讣闻一至南都宁升府,朱家岂会无人前来吊唁? 之后事情如何走向,就不得而知了,何肆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心绪不宁。 杨宝丹后知后觉,惊诧道:“等等,知府大人?哪来的知府?” 何肆解释道:“他是王翀的连桥,朱芳的姐夫。” 杨宝丹憨傻却不是真傻,也是咂摸出些别样的味道:“该不会要拿我们堵朱家的嘴吧?” 何肆宽慰道:“不要自己吓自己。” “这可如何是好?”杨宝丹却是鳃鳃过虑,她没料到死的那个女子有这么大的来头。 “走一步看一步呗。”何肆一摊手,至少面上了无忧虑。 反正驻守的一百卫兵在王家之外,何肆倒是没有太过惊慌,真到紧要关头,大不了‘吃不了,兜着走’呗。 杨宝丹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她一手按住这不争气的肚皮,心烦意冗。 何肆笑了,“还能觉着饿,看来并不到食不下咽的地步。” 杨宝丹又羞又有愤,“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啊。” 何肆却道:“我以前不爱笑,最近才笑容多些。” 杨宝丹倏然想起何肆刚刚到杨氏镖局的时候,身上确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和冷漠。 杨宝丹嘟囔道:“明明年纪比我还小,装作那般老成寡言做什么……” 何肆在心中说道,“严格来说,我已经十九岁了。” 无色界中无所有处的五年苦修才是最剥落人性的,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轻易地深陷血食之祸。 只是这一切的心性剥落,却在遇见杨宝丹之后,在极短的时间内好转许多。 她的天真烂漫、幼稚淳朴、活泼天机,好像润物无声,春风风人,夏雨雨人。 何肆指了指桌案上的几道精致小点,有两人份,“王家送来的早点,不知道有没有毒。” 杨宝丹白了他一眼,“合着你一口没吃,是等着我给你试毒啊。” 何肆摇摇头,“和你说过的,我可以不饮不食。” “是辟谷吗?” “差不多,是除秽魄的妙用。” “我可以学吗?”杨宝丹此话一出,瞬间就后悔了,若是人生无美食相伴,短短数十年,似乎做人的乐趣都减少了大半。 何肆干脆摇头,“不行。” “哼!小气鬼,不学就不学。”杨宝丹看着桌案上的荷叶包美人、鸡头米甜粥还有蟹粉小笼包,有些心动,“你别危言耸听啊,不会真有毒吧?” 何肆如实道:“不知道,害人性命的毒药总是不会有的,但一些软经散之类的散气之药不好说咯。” 何肆自从进入王家之后,就多方警觉,就连呼吸都是用上了踵息小长生的手段,若是不调用气机的前提下,何肆在王家大院外头的吸纳的一息长久,足可支持他连日不替。 何肆心想,若是能叫非毒魄也化血就好了,宰毒境界,百毒不侵。 杨宝丹一脸苦涩,“你这么说,那我吃还不吃了?” 何肆笑道:“吃,怎的不吃?就是要换个法子吃。” 何肆一招手,霸道真解运转,将桌上三道小点摄入掌中,用炼化血食的方法炼化吃食,仅仅几个眨眼时间,三颗灰色丹丸就摄入何肆掌中。 无非炼化血食是取其精华,炼化吃食就是在糟粕中剔除糟粕。 以水洗水,用处不大。 当日李嗣冲对战貔貅道人,一口鲜血喷他满脸,血液之中便是蕴含了软经散的毒性,其实并非李嗣冲事先服用了解药,而是他的霸道真解可以炼化血毒。 何肆站起身来,递上三颗其貌不扬的灰色丹丸,“大姐头,吃丹吧。” 杨宝丹撇撇嘴,“看起来就不好吃……” 何肆呵呵一笑,“那你可误会了,它不仅看起来不好吃,吃起来也一样,但能果腹,而且一定没有毒性。” 杨宝丹实在肚饿难捱,接过何肆手中的三枚丹丸,先是试探性吃了一颗。 眉头当即皱了起来,那味道,就像是丹药外头包裹的那一层蜡封。 至于杨宝丹为何知道蜡封的味道,不提也罢,儿时馋嘴的糗事一桩。 何肆好奇问道:“味道怎么样?” 杨宝丹一脸难色,“味同嚼蜡……” 如此口福,杨宝丹可不会吃独食,当即拿着一颗,就要往何肆嘴里塞,“来,你也吃一颗。” 何肆摇摇头,一脸正色拒绝道:“不了,你胃口大,三个刚好够饱。” 两人又是在房中蜗居了小半日,杨宝丹听着远处飘来接连不断的哭丧和吊唁声,王翀不是南人,幼年失恃,少年失怙,五服之内皆是远亲,好在近邻却有不少。 近邻接到讣闻即来吊唁,一众奴婢皆哭尸于室,跪拜答谢、迎送如礼。 这一场吊唁致襚,倒是叫不相干的二人听得心烦意乱。 杨宝丹一脸无奈,诉苦道:“水生,我脑瓜子嗡嗡的。” “那你不如睡会儿?” 杨宝丹闻言一脸警惕,不管何肆如何想,却是先声夺人道:“你还来劲了是不?我警告你,你要是再敢把我打昏,我以后就……就都不和你好了。” 何肆本就没有想再用“当头棒喝”,一人短期内连遭“棒喝”,那是要减慧的,他没有解释,“行吧,这不是怕你觉得聒噪吗?” 杨宝丹没好气道:“我自己能睡,你回你自己的屋子去。” 何肆无奈,“可是管家就只给安排了这一间房……” “啊?” 何肆莞尔一笑,忽然发问道:“我也纳闷啊,大姐头,你说他们为何就只给我们安排了一间房?” 杨宝丹有些心虚,狡辩道:“我哪知道啊?” 一日时间很快过去,出乎意料的相安无事,无人打搅。 只是这一日的安稳,却像是山雨欲来前的宁静。 六月一日晚,吊唁者散尽,从长春府城匆匆而来的长春府知府夫人朱芬行至晋陵城北面外,城门开,轻车简行,悄无声息。 直至入了王家大院,走进那适寝,撩开临时设置的帷帐,南窗下的床上躺着自己的胞妹,此刻已是面色惨白,若只是惨白,倒也不算骇人,只是那透过皮肤呈现出来的暗紫红色斑痕,点点条条,最后逐渐成片。 用角柶楔齿,撑开那一张小口;用燕几缀足,搁置没有穿鞋的双脚,殓衾覆盖尸体,尸体东侧设酒食,供鬼魂饮用。 一路脸色无喜无悲的四品诰命夫人终于在这一刻,面色大变,嚎啕大哭起来。 “我的萍儿,你死得好惨啊,你叫姐姐怎么……”朱芬一时哭个不住,竟然失语,只得呜呜咽咽,捶胸顿足。 喜伤心悲伤肺,痛悲之下,竟然不能呼吸。 丈夫孙桐见状,一把抱住夫人,劝慰道:“小鸥,你节哀啊,万自珍重。” 这对同胞姊妹的表字也是相函的,取自“鸥波萍迹”,阿姊表字小鸥,妹妹冥表字小萍。 朱芬一把推开丈夫,面色扭曲,磨牙吮血,悲痛化作怒火,肝火炽热,便是恶语相向,“孙凤来,你这个做姐夫的干什么吃的?当初我说我要同来,你非不让,让你领了卫兵百人犹不放心,更是从娘家请了援助,你倒好,昨夜刚到晋陵,今夜我就和我妹子天人永隔,你是存了什么歹心要害我妹子?” 孙桐将妻子搂在怀里,任打任骂,就是不松手,“小鸥,你莫要生气,你要打我骂我我都认,只是妹夫还在这边,你就别再戳他心窝子了。” 朱芬才瞧了一眼自己从未正眼相待的妹夫,淌眼抹泪,半悲半怒,斥责道:“王鹄飞,我问你,当日贼人掳走萍儿,你为何不下令封城?” 王翀此刻也是涕泗横流,嚅嗫道:“岂能因我小家之事,因公废私……我若下令封城,百姓一定人心惶惶,流言蜚语,民心……” 朱芬直接打断道:“放你娘的臭私窠子大开门的狗臭屁!你清高,你要钓名欺世,却置我妹子性命于不顾,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心思?爱惜羽毛是吧,好你个心系百姓的七品芝麻绿豆的父母官!我妹子当初真是瞎了眼看上你这么个畜生,连人模狗样都算不上丑鬼!” 朱芬确有资格辱骂这小小的朝廷命官,她的夫君是长春府知府四品大吏,自身也是王命文书封赠的四品诰命夫人,如何不能骂一个七品芝麻官了? 王翀幼年便没了母亲,却是面对姨姐的肆言詈辱先妣骂不还口,兀自垂泪。 适寝之中,朱芬一阵哭骂,最终气厥倒地,一场咒天骂地的闹剧才得以平息。 一向趾高气扬的知府孙桐,此刻却也有些同舟共济的悲愤,少见地对着妹夫报以好颜,歉声道:“委屈你了,莫要记怪。” 王翀只是摇摇头,没有说话。 “我先带你嫂嫂去休歇了。” 王翀点点头,依旧默不作声。 广陵道,旧称南都,今时的宁升府。 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 朱家之中,三房夫人接到飞鸽传信,只一看信笺内容,当即昏死过去。 一众丫鬟手忙脚乱,抬人的抬人,唤郎中的唤郎中,只有一个小丫头还算机敏,拿着信笺去找了朱三爷。 朱三也看完信笺之后面无表情,只是胸膛微微起伏,攥着信笺,随手打发了丫鬟,又是去到朱家老祖宗,四品守法境界的朱全生院中。 那是他的爷爷,朱三爷前些年死了父亲,爷爷却还健在。 家中若有老辈在,总归是轮不到他这个才知天命的“孩子”来顶事情。 朱老爷子自白发人送白发人之后,意识到该退位让贤了,不能一直由着自己这个老不死当家,便是毫无留恋地放权,安养一座小院之中,不再过问家中大小事宜,如今只是朱家之中,一枚定海神珍铁般的存在。 “爷爷……”朱三爷毕恭毕敬站在院中,也不高呼,他知道自己的爷爷虽然年事已高,但绝对没有老聩眼花。 “小三啊,是小萍的事情有着落了吗?” “爷爷……萍儿死了。” 房门无风自开,一个紫袍老者走了出来。 朱家之中无人敢穿紫衣,因为有名曰“恶紫夺朱”。 老人却早过了从心所欲的年纪,百无禁忌。 四品守法境界,动静有法,从心所欲,有传必习,不替家门。 他一招手,朱三爷手中的信笺便像一只大白蛾子,扇动翅膀。 从孙子手中飞到爷爷手中。 信笺内容极长,还不是白话,自然内蕴信息繁杂,是出自沈长吁之手。 朱全生老爷子眼中神光熠熠,一目十行。 当即其中内容全部吃进脑袋。 “知道了。”他手掌虚握,气机塌缩,迸出雷火,将那一只蛾子变成飞蛾扑火。 见爷爷转身就要回屋,朱三爷忍不住轻呼,“爷爷!” 朱老爷子并不停步,只是说道:“人死已矣,小三你也别太伤心了。” 自己死了唯二之一的女儿,怎么可能不伤心。 “你明日当值,公务羁绊,就不要动身去晋陵吊唁了。” 朱三爷,名为朱颂,乃是广陵都司的都指挥使麾下正三品都指挥佥事,只差一步就是封疆大吏。 面对爷爷的铁石心肠,朱颂却是丧女心切,一时失言反驳道:“爷爷,萍儿死了,我怎么能不去送她最后一程?我可没有爷爷这般境界,见自己儿子死在眼前,连眼皮都不颤一下。” 其实朱颂话一出口,便是后悔了,倒不是害怕爷爷,而是与自己爷爷恶语相加,本就是天底下最不该做的混账事情。 朱老爷子却是摇头一笑,“小孩子脾气,又说气话了不是?现在是战时非比常时,咱们虽然背靠长江天堑,暂时与战事无关,但也不要做那自了汉,不可轻家国而重乡土,勇于私斗,怯于公战。” 朱颂眼窝湿润,攥紧双拳,“可是我……” “没事的,爷爷去。” 广陵道宁升府,乘县,燕子矶。 此处雄踞山上,总扼大江,是渡长江的绝佳渡口和扼守南都的军事重地。 位列长江三矶之首,被誉为天险万里第一矶。 一个挎着木刀的男人站在江北,遥望燕子矶,有些犯难,只要过了江,就是燕子矶,燕子矶渡口抵达宁升府都城不过二十里。 身无分文的他,打算施展一苇渡江的绝技,却是遍寻不到芦苇,这叫他有些失望。 《诗经》有云:“谁谓河广,一苇杭之。” 奶奶的,顶好的高手风范,没了……并非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未必不能凭借气机踏水而行,只是那样,好像没有一苇渡江来得震撼。 然后他的视线自然而然地看上了一艘停靠岸边的小舢板。 撑船之人是个老者,还带着一个半大的女娃娃,只是这艘舢板本就只能容纳四五人,再加撑船老者和女娃,可想而知老舟子的生意惨淡,若是摆渡之人络绎,怎么将这宝贵的席位留给自家娃娃。 男人并非想要凭借武力抢夺或者胁迫舢板渡江,而是看上了那一杆摇橹。 男子低声喃喃道:“昔年有觉法禅师一苇渡江,今日我屈正便要一橹渡江。” 娃娃的视线对上了屈正,甜甜一笑,声音软糯,“这位爷,您要渡江吗?” 屈正点点头,“要。” 他确要渡江,却不是要坐船,也没钱坐船。 娃娃自卖自夸道:“我爷爷的船可稳哩,只要三十船钿。” 屈正摇摇头,理直气壮道:“我没有钱。” 娃娃眼里的光瞬间黯淡,她小声道:“没钱你过不了江啊。” 到底是天真烂漫的女娃,没那等九曲十八弯的肚肠,听闻屈正没钱,对其称呼直接从“您”变成了“你”,但她只是有些失望,没有一丝鄙夷的意思。 自家爷爷今天还没开张呢。 此处长江流域不算开阔,也不甚湍急,舢板横渡绰绰有余,只是没有渡船给人带来的那种安稳和气阔之感。 爷爷可是几十年的老舟子了,来回摆渡,要价公道,童叟无欺,乘过的人都说好,他们嘴上不说,她却知道,他们恨不得要掏钱再乘上一个来回。 屈正笑道:“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女娃眼中黯淡的光很快又升了起来,因为除了船钿,还有一样东西吸引了她。 是屈正腰间佩戴的那一把木质长刀。 屈正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的长刀,没有锋芒,没有刀鞘,就随意的别在绦带上,绦带也是松松垮垮的,只有削琢粗糙的刀锷挂住腰带。 还好他穿了一身上衣下裳的麻布深衣,不必担心下裳掉落。 但看起来总有些沐猴而冠的怪异与滑稽。 童年时期,一根直溜的木棍就能叫精力充沛的孩子祸祸一整片油菜花田,何况屈正腰间是一把雕琢还算精巧的木刀呢? 他只是没想到,女娃娃也会对木刀感兴趣。 屈正从腰间抽出木刀,就像是一位大侠将他的宝刀出鞘。 他十分大气地递过木刀,笑着问道:“你要看看吗?” 女娃娃满眼心动,却还是乖巧地转头看向自家爷爷。 老舟子一看只是一把木刀,当即释然,眼神之中却是藏着怪异,十一二岁的男孩身佩木刀,行走“江湖”倒是好理解,可看着四五十岁的男人,腰间再配木刀,那就有些违和了,若是他身边再带一个小童那还合理些。 老舟子笑着摇头,婉言拒绝道:“小孩子手上没劲,握不住刀,别叫她毛手毛脚地将刀掉水里去了。” 女娃娃转过头了,看向屈正,有些为难,她真的很喜欢这把木刀,但是爷爷不许她碰。 屈正满不在乎,说道:“没事的,木刀而已,浮水的。” 老舟子有些无奈,一把岁数的人了,怎么就听不懂含蓄婉言呢?小孩子都比你懂事。 屈正往前送了送手臂,说道:“要看就拿着。” 刚刚在老舟子心中被夸懂事的女娃,就已经伸手握住了刀柄。 老舟子面色一变,轻咳一声。 女娃脸上的欢喜马上蔫了,恋恋不舍地将刀递了回去。 屈正接过了刀:“喜欢吗?” 女娃点了点头。 屈正一脸骄傲地笑了,“我徒弟给做的,他叫李郁,练刀的好苗子。” 一听男人又是徒弟又是练刀的,女娃当即想入非非,小声问道:“您是大侠吗?” 这会儿的称呼又是从“你”变回了“您”。 屈正不计较这娃娃的市侩,笑着摇头,“我不是什么大侠,我只是个屠夫。” “哦……” 女娃娃拖长了尾音,明显有些失落,心道,“原来是个杀猪的。” 屈正不再理会女娃,而是看向老舟子,抱拳道:“老丈,我想渡江,想借橹一用,不知能否行个方便?” “不可以,你没有钱诶!”女娃理所应当以为借橹就是要爷爷载他过河。 “芊芊,你这丫头,什么时候这般市侩了?”老舟子低声教训一声孙女,“咱们江南江北来回不过一炷香时间,和你说了多少次了,与人方便是与自己方便。” 女娃娃缩了缩脑袋,不敢反驳,她只是饿了,今天爷爷还没开张呢,一个铜钿没进账,她有些急了,老舟子又是对屈正说道:“这位客人,你上船吧,不收你钱了。” “多谢老丈。” 屈正却是没有客套,直接一步跨上了舢板。 本来打算人前显圣的一橹渡江的想法也就被抛之脑后。 舢板上多了一人,微微吃水,却是没有任何摇晃,老舟子微微吃惊,这两步走得尽显功力,舢板之上竟能如履平地,莫不是渔户出身? 屈正坐上一条座板,老神在在看着江景。 女娃还是打着那把木刀的主意,屈正索性就将木刀塞她手里,任其抱在怀中。 老舟子见状,也不出言阻止,无功不受禄,自己都愿意不受船钿摆渡了,让孙女玩一会儿木刀怎么了? “这刀是你徒弟做的啊。” “对啊,挺厉害吧。” “嗯,我也想要一把。” 屈正随口答应道:“行啊,那下次让他给你做一把。” “真的?”女娃大喜过望,旋即又意识到他只是船上的一个过客,似乎没有机会再相见了。 “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屈正,你也可叫我阿平。” 女娃叫了一声,“阿平伯伯。” 屈正笑着应下,这女娃子很讨喜,他喜欢。 “阿平伯伯,你的徒弟呢?” “在京畿。” “京畿啊,离这边好远了吧。” “还好,也就两千多里吧,花了我九日脚程呢。” 女娃娃掰着手指头数日子,惊讶道:“一天一百多里啊。” 屈正恭维道:“芊芊的算数真不差呀。” 女娃娃腼腆一笑,旋即一愣,“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老舟子无奈摇头,心道,“我的傻闺女哟……” “你爷爷说的啊,你叫什么名字啊?” 名为芊芊的女娃疑惑歪头,“你不是知道了吗?” “我问全名啊。” 女娃摇摇头,“没有全名,芊芊就是芊芊。” “好的吧……”屈正转睛一笑,“你今年多大了?我的徒弟叫李郁,郁郁芊芊,你们倒是有缘。” 名叫芊芊的女娃回答道:“六岁了。” 阿平点点头,“不错不错,男大三,保三餐,老丈,你这孙女可有婚配?” “嗯?”老舟子面色一黑,听听?这是正常人能问出的话吗?自己的孙女不过六岁啊…… “这么大人了,怎的说些胡扯三道的话?你再敢胡言乱语,信不信我给你打翻下船去!” 屈正见状连声讨饶,“别别别,您别生气,我不说就是了,我不会水,旱鸭子一个。” 老舟子冷哼一声,心想此人真是满嘴胡话,就凭他在舢板之上如履平地的样子,此人一定就是个老渔户,怎能不会水?他没再言语,一船三人便都不说话了。 一阵不长也不短的沉默之后,眼瞅着舢板离对岸还有不到十丈距离。 老舟子抬头一看,日到天中,也是该去渡口吃饭了。 屈正看着老人张目对日,都不眨眼一下,自己的双眼却是微眯,好像抬头看天的人不是老者,而是他一样。 屈正笑道:“老丈的眼神倒是好,张目对日,竟不眨眼。” 老舟子摇摇头,叹息道:“老咯,老眼昏花,这大白天的,居然还看到了星子。” 屈正沉默了,人死前兆,其中有二:张目对日、昼见星月。 再仔细一听他的呼吸,紊乱、无章。 屈正问道:“老丈,你每日在此摆渡吗?” “是啊,几十年了。” “我若回来还想渡江,老丈可否再载我一程?那时我会付钱的。” “行啊,一点小钱,不付也行,不过举手之劳,你要过江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 屈正没有回答要去做什么,只是说道:“大概三五日时间吧。” “行,到时候你在燕子矶渡口等就好。” “一言为定。” 六月初三,五月是“恶月”,六月是“焦月”。梅熟愁蒸暑,炎光炙烤大地,仿佛万物要被烤焦了一样。 何肆与杨宝丹在知县王翀府邸驻留的时间一晃就是连头带尾三日。 相对安适的生活并没有叫何肆掉以轻心,反倒是越来越紧绷。 好在何肆终于是基本平复了与季白常一战的伤势,这叫他有了些底气,三日时间,除了沈长吁登门过两次,问了一下当夜场景细话,就再无人打扰,这叫何肆有些不安,须知寻常凶杀,犯人只要不是当场逮捕,定然也是竭尽全力逃遁千里,隐姓埋名,何况是这季白常这样的五品小宗师,单凭寻常司捕,如何能将其绳之以法? 明知事不可为,却要留着自己,这就很耐人寻味了,很难说自己不过是他人拿来浑水的替罪羊。 这日清晨,何肆推开了房门,杨宝丹随行,只差没拿行囊,但他二人的行囊在王家就未曾打开过,此刻欲寻知府孙桐辞行。 孙桐先前答应过他,最多留他们三日时间,他也算言而有信。 下人自然不敢带路,而是先去通禀同院的沈长吁。 沈长吁很快便至,一看何肆身旁还带着杨宝丹,这几日他可是把这个杨氏镖局的少东家看护的紧,几乎寸步不离,也就人家方便的时候会出门回避一下,他问道:“后生,你要走?” 何肆点点头,“三日之期已到,自然要走。” 沈长吁头疼道:“你这算日子的方法是和谁学的?怎么还连头带尾的?” 何肆自然和新帝陈含玉学的,之前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叫自己三日内交出《落魄法》,也是这般连头带尾。 “我这就去和孙大人辞别。” 沈长吁说道:“再等一日吧,宁升府朱家就要来人了。” 何肆可不会与他虚与委蛇,开门见山问道:“你们这到底是要我协助查案呢?还是要直接拿我向朱家做交代呢?” “这话说的,这两日,衣食住行可曾有亏待你的?” 衣食住倒是不差,何肆却是没有享受过一样,辟谷不食,夜不解衣,倒是委屈杨宝丹嚼了两日的“蜡”,至于行?向哪里去行? 何肆忽然道:“再留一日可行,听了两日的哭丧,心头烦闷,想出去走走,这总不该阻拦了吧?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沈长吁不在乎他的亵渎朱芳之言,只是叹息道:“说实在的,没有,我一人,可看不住你。” 何肆冷声问道:“我是犯人吗?” “不,你是客人。” 何肆摇摇头,“我觉着不太像,我要去见孙大人。” 沈长吁问道:“当真一天时间也等不得了?” 何肆反问道:“那你告诉我,我要等什么?等死?等宣判?等朱家人?还是等盖棺定论?” 沈长吁摇头道:“你对朱家成见太深了,朱家能对你抱有什么歹意?无非是想着三爷三夫人不日便至,你作为当事者,有你在场,总归更好应对些。” 沈长吁叹息一声,值得一提的是,朱芬从长春府而来,身边又是跟着一位小宗师,如今暂时压制旧疾的何肆,其实依旧弱势,这点他不相信何肆没有感觉。 所以这是要孤注一掷了?麻烦…… 至于为何执意要留朱水生,其实主要还是朱家老爷子的意思,因为他身上可能有老爷子感兴趣的东西。 这一点,沈长吁随同朱昂,从江南贺县归来之时,朱昂这个藏不住事情的大嘴巴说就向曾祖朱全生诉苦,说此行遇到了一个蛮族人,伪装成南人少年模样,其实真实面貌一头红发,满身纹绣,他的功法很邪异,能控制人的血液,身上有很重的血腥气,就是他打乱了自己的计划,害自己弄丢了妹妹,还有那同样可恶沆瀣一气的杨氏镖局总镖头杨元魁,是他狗拿耗子,送妹妹到广陵南隅的脂县之后,妹妹就在几个暗桩的盯梢下忽然人间蒸发了。 他又哪里知道,其实妹妹朱黛没有丢,一切都在老爷子的计划之中,能攀龙为何要去攀蟒? 朱家并没有闲心去为难杨氏镖局,假模假样都懒得做了,就留给无处泄火的越王世子陈祖炎去揉磨去吧。 倒是那个功法诡异的少年,很叫朱老爷子感兴趣,四品守法境界的朱全生在曾孙身上留了一丝意气,类似剑客借剑,刀客借刀的手段。 自然是感知到了一股莫名吸引他的气息,甚至叫他抓心挠肝,几欲饿虎攒羊。 朱全生却是在半日之后,明悟那是一条餐腥啄腐的道。 忽然想起《秋水》中的一段话:“于是鸱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 故而一笑置之,一笑二鄙,先鄙夷自己志堕逐臭,再鄙弃他人天魔外道。 之后便不再关注那个还算有趣的小子了,可命运似乎就是要安排他们见上一面,曾孙女朱芳死了,与凶手有过交锋的正是那“朱水生”,朱全生也就顺其自然了。 说起来,他与自己的名字,只有一字之差,还是有些缘法的,自己如今想要一见,愿意屈尊而来,算得上诚意正心,只是想要观物、观我罢了。 何肆感觉到师伯离的越来越近了,他能来找自己做什么? 归还龙雀大环吗?何肆觉得这种可能性并不多,大概是因为他发现了大辟之奥吧,讲道理来说,“大庇”本就是他的佩刀,只是暂借自己。 而且师伯一直心心念念的铁闩横门刀意,其实就内蕴在大辟刀中,何肆能学得,自然不认为自己得天独厚,独一无二,师伯自然也学得,无非是师刀而已。 如此一来,作为神兵利器的龙雀大环,似乎对师伯而言也就无甚吸引了。 虽然老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但在一处地方坐以待毙,这不是何肆会做的事情。 因为大辟的关系,二人也算是彼出于此,这是他在晋陵停留的第四天了,虽然何肆的境界差上许多,无法是亦因彼。 但也隐隐有感,再耗下去,师伯恐怕就要来了。 师伯阿平可绝非亲善之人,甚至不算他的师门长辈,毕竟他曾与自己直言不讳,他杀了自己两位真正的师伯。 何肆承认,自己确实不想还刀,可若是师伯想要以龙雀大环做交换,他的确会犹豫片刻,但还是不会同意,很多事情,是不能做选择的,别说论迹,便是论心都不能,否则岂非是辜负了大辟自恶堕之中挥出的叫他看见了光的那一刀? 况且现在他的佩刀是“大辟”,又不是“大庇”。 只是他真的有能力拒绝吗? 而且他的心绪近来愈加不宁,武人的心血来潮,总归是比空穴来风更加可依可凭,或许师伯想要的不只是大辟而已……可能还想要自己步那两位真师伯的后尘。 何肆还不知道龙雀大环已经物归原主了,此刻就在京城,在他家中,和他的家人一样,等他回家。 沈长吁看着何肆有些犯难,“你执意要走的话,我带你去见姑爷吧。” 何肆摇摇头,“我知道他住哪儿。” 沈长吁却道:“我知道你知道,但我可不敢不跟着。” 虽说孙桐身边依旧是有人护卫,但看着这个朱水生的样子,与季白常一战的伤势应该恢复的不错,且不说他是不是真胆大包天存了拿捏住了姑爷心思,但只要他在姑爷身边,便是肘胁之患,叫他们鼠近于器,尚惮不投。 不过见何肆带着杨宝丹,倒是一份掣肘,连沈长吁都不免替他头疼,这闺女对他而言真是个难以安置的麻烦,待在身边不方便,放其一人也不安全。 不管何肆觉不觉得或者愿不愿意承认,说得好听些这杨宝丹是他的软肋,说得难听些就是累赘。 何肆笑了,故作此地无银三百两道:“你放心,我是良民,不会做奸回不轨的事。” 就如沈长吁先前对何肆说朱家不会算计他一样,何肆不信,现在轮到何肆说这样毫无信任可言的保证,沈长吁同样不信。 沈长吁估摸着,宁升府飞回的信鸽是一日前到的晋陵县,按照朱老爷子的境界,即便是脚程再疲,安步当车也快到了吧。 沧尘子所创的武道六品之中,四品守法境界主旨之一便是动静有法,沈长吁自信,若是小小的晋陵城之中藏有五品偏长的小宗师,只要他施展气机,必然能相互牵引,遥有感应,可朱家老爷子动而若静、息迹静处的境界,即便是站在他面前,那也是睁眼若存,闭眼若亡。 偏长与守法看似一境之隔,其实天差地别,若江湖中有人能以五品偏长战四品守法,那一定不是因为境界有强弱,只能是因为五品随时可入四品,只不过是一层窗户纸未捅破的事情。 所以年纪已经不能支撑气盛,体魄更是垂垂老矣,快要跌境的沈长吁自然无法感知到朱家老爷子是否到了,连那一点玄之又玄的气机纠葛都捉摸不到。 但估摸着,朱全生这会儿已经在某一处看着这个“朱水生”了。 想通这一点,沈长吁自然没有那般全神戒备的心态,做那多此一举的带头领路的活计。 杨宝丹未曾开口,只是跟着何肆,何肆又跟着沈长吁,像是一串臭老鼠。 三人步入百卉庄中,此处的女主人朱芳已死,自然成了男主人王翀的一处伤心地,这两日,王翀几乎没有踏足过此地,生怕再触景伤情。 四品诰命夫人朱芬且住在这里,怀故凭吊。 她的夫婿长春府知府孙桐自然没有与她分榻而眠的道理。 荷花池上有处水榭楼阁,有女子临水而靠,气质雍容,穿着却是朴素,轻薄白纻而已。 何肆注意到她,却是因为相却略远,无法凭伏矢魄“细看”,若他双眼明亮,就辨别出此女与三日前死在自己面前的朱芬容貌神态有七八分相似,正是脱掉华美衣裳,除去各种装饰品,易服布素,开始居丧的朱芬。 朱芬自然也是看见了一行三人,微红的眼睛带着一些怨毒,盯着自以为的“罪魁祸首”——朱水生。 按照一番绝对有失于偏颇和公心的主观臆测和推断,那凶嫌季白常绝对是因为和这个朱水生发生了冲突,才牵连了自家那可怜的妹子的。 这化名季白常之人,与朱家不知有何血海深仇,迁怒朱姓之人,一定是见到了那个“朱水生”也姓朱,想要杀之后快,却担心自家妹子趁机脱逃,丧心病狂的他这才下了毒手。 她在自己这个指望不住的夫婿耳边吹了三日的枕边风,就算不把这个和广陵朱氏毫无关系的朱水生就地正法,也起码要废了他的武功,叫其待在暗无天日的晋陵县监中,与蛇虫鼠蚁为伴,千不该万不该就这般以礼相待,一日三餐,好声好气的伺候着。 丈夫却是不为所动,这叫她极度恼火,以前他还是个广陵道正监察御史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巡按本道、监察官吏“大事奏裁,小事立断”,但也不过是个正七品,是位卑权重的代表,那时的他可谓是对自己俯首帖耳,唯唯诺诺,现在当了正四品的知府,就高自标置,敢把自己的话当耳旁风了? 呵!回去一定要和父亲告他一状,四品又如何,自己的父亲可是广陵都司四大都指挥使佥事之一,正三品,虽然文武有别,并且离朝本来就重文抑武,但手握兵权的三品武职还拿捏不了一个四品知府? 况且即将开启战事,料想那奉天殿上泾渭分明的文官武将,也要重新分出高下,文武相轻的局面,东风西风谁压倒谁还不一定呢。 只是自己明明是交代那个只听命于自己的死侍偷偷在那两人的吃食中下了足量的软筋散,为何这二人看起来却是没有任何中招的症状? 奇了怪了。 莫非这二人皆是不饮不食?只吃了干粮?那也不对啊,她曾隐晦问过厨娘,厨娘说每日送去他们小院中的菜碟饭碗都是吃个干干净净,就像狗舔过一样,难道是都倒进了木马子中? 本就手段上不得台面的朱芬也是不好求证,中心咒骂这两个歹人真是奸猾得很,若非心中有鬼,何须提防至此? 如此说来,何肆小心驶得万年船,靠霸道真解炼化吃食,委屈杨宝丹吃丹,味同嚼蜡了两天,却不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何肆的伏矢魄感知到一股恶意,便是徒然与朱芬张目对视,沈长吁却对着朱芬摇了摇头。 朱芬则是对着这个不知直接或者间接导致自己妹妹惨死,反正脱不了干系,绝不清白的朱水生满眼厌恶。 加之沈长吁在一旁轻轻摇头,朱芬虽然眼神阴鸷,却还是挪开头去,拿起一块精致糕点,咬了一小口,再是将剩下的捏碎了投入荷花池中, 那小户人家一年吃不上几次的名贵糕点,自然引来一阵彩鳞激荡。 一直沉默的杨宝丹见到那一双并不掩藏怨毒的眸子,忽然开口:“那位便是知府夫人了吧?” “正是朱家三房的大小姐,朱芬。”沈长吁介绍朱芬时,却是并不在乎那知府夫人的头衔,因为那和朱家三房嫡女的份相比,不说不值一提,却是落了下乘。 杨宝丹轻声道:“她吃的是云片糕吗?好像和我们的早点一样呢……” 云片糕在江南道也是有的,只是不如广陵道这般精致,添加榄仁、芝麻、木樨还有各种香料,同样质地滋润细软,犹如凝脂,久藏不硬,在制作上很为讲究。 如炒糯米粉,一般要贮藏半年左右,以去其燥性,再是碾去米皮,留下米心。炒时一要熟透二要保白,磨粉得连续过筛,要求绵细如面,白糖用土糖寮的细砂糖,每条不过尺长的糕块都要切上至少一百五十刀,薄如几张熟宣叠加,入口即化。 杨宝丹却是没能咂摸出味来,经过何肆这么一手烹饪,再好吃的早点,也就是吃蜡而已。 沈长吁笑道:“招待二位的餐食标准自然不低,都是小厨房的厨娘亲手制作,姑爷小姐吃什么,二位便吃什么。” 杨宝丹却是难得机敏一回,只是在明面上看起来有些言不由衷地说道:“这两天的吃食是挺好的,不知是知府大人还是知县大人的关照,抑或朱家有心,总之先谢过了。” 何肆闻言也是笑道:“可惜我们山猪吃不了细糠,便是山珍海味,也是食不知味。” 杨宝丹冷哼一声,满脸怨气。 何肆真就不饮不食,滴水不沾都没有影响,却是苦了自己的五脏庙,这两日一点好牲祭都没享受到。 何肆这话一语双关,揶揄杨宝丹的心思自然是有,但更多还是说给沈长吁听的,不管对错,只要不点明,诈一诈总归无错的。 沈长吁笑容讪讪,难掩心虚。 他起先是真不知道朱芳小姐会做投毒之事,还是在姑爷孙桐的含蓄提醒下,才后知后觉,只能说是亡羊补牢,是在丫鬟送上第一天的早点之后,此后便是他由负责将厨娘做出的吃食偷偷调换。 但的确是朱芳小姐的手段有些下作了,为人所不齿也是应该的。 只是这后生看着年纪轻轻,倒真有些手段,叫他佩服。 那无色无味的软筋散,混在吃食之中,他艺高人胆大,用毫针蘸着浅尝一口,差点没散去他半成气机,为了不叫朱芬小姐知道此事,他只得是硬抗,蕴养了两天才堪堪祓出软筋散的毒性。 说话间沈长吁领着何肆二人来到孙桐暂住的雅苑,敲响了门,“姑爷,朱水生和杨氏镖局的少东家杨宝丹来了。” 不待里头之人开口,何肆便不卑不亢道:“三日之期已到,孙大人,我二人是来辞行的。” 孙桐略带清冷和疲倦的声音传来,“进来吧。” 沈长吁微微皱眉,按照孙桐为人处世,接人待物的滴水不漏,这一声进门吧“几乎是最不可出现的结果,弱者嗜尊,以谦切入,无非亲自开门迎接而已。 拢共不过三五步路,舌头上打声滚的事情,却能叫小人物感恩戴德。 沈长吁推开房门,里头却是二人,月白色长衫的孙桐,紫袍的朱全生。 沈长吁瞳孔微缩,一门之隔,竟然没有感知到有二人的人呼吸。 朱家老爷子朱全生,也是得了道家踵息小长生的境界,甚至比臭肺魄还未完全化血的何肆要根本正统许多。 朱全生已经年过耄耋了,可谓是天不假年,尸居余气。 朱全生在知天命后便开始转修道法,希望能觅得长生,最后发现“长生徒有慕,苦乏大药资”,最后也不得不承认,“微躯一系念,去道日远而。” 从那时起,朱全生便开始钻研不息则久之法,数息、调息、踵息、胎息,混元息,逐一躬行,如今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苟延残喘罢了。 朱全生曾与沈长吁有过一番长生道上的指点,说是金口玉言、金科玉律也不为过,因为他的道与其截然相反,他还不到知天命的寿数,就开始夭寿,难逃业报。 身为朱门散客,沈长吁自然是有些地位的,朱全生说:“知气盈神附则生,悟气耗神离即死。当知一息尚存,性命还能自主。” 沈长吁一笑置之,活这么久做什么,又不是天下无敌了,五品小宗师,不配如此自珍性命,即便苟延残喘也没有四品守法那等美人迟暮的悲哀,老物可憎,行尸走肉罢了。 五品衰至伪五品,再是连力斗小儿都不是对手,那时候,可不得叹一句,“我怎么还不死?” 何肆的伏矢魄第一次失去了那份敏锐,他的‘眼’中,只有知府孙桐一人。 杨宝丹却是看见了那个紫衣老者,如今是为知县夫人居丧的时候,作为姐夫的孙大人都只穿了素色衣袍,这个老人如何能穿紫衣? 须知寻常人家只能穿皂白之色,便是官宦之家也鲜少能有僭越的,有个词叫官至朱紫,紫色衣袍,岂是常人可以衣着的? 何肆弯腰行礼,孙桐笑着摆手,“不必多礼,文人有安能摧眉折腰的风骨,因为他们腹有诗书,你们武人同样有气机体魄做倚仗,不须拜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 一旁的沈长吁也是回过神来,没有去看朱全生,反倒是心道,“这才是三房姑爷该有的钻营啊,王翀是到底差逊了些……” 何肆没有细想孙桐是否是真心实意,真就直起了腰板。 孙桐问道:“这才刚到第三日,这么急着离开啊?” 何肆不答反问道:“不知孙大人查案可有眉目了?” 杨宝丹觉得何肆此举未免有些胆大妄为了,倒不是说他自视武人仪态,见官不跪,只是连那神色上都未有谦卑,这就太桀骜不驯了。 何肆却觉得自己并未不知尊卑,之前在骊龙城门前面对携带一卫之军斫贼的玉州军监兼指挥佥事娄阳,他也是四品。(指挥佥事是四品,都指挥佥事是三品) 面对他的讨教,自己还有些敷衍地教过他锄镢头架子呢。 孙桐摇摇头,“已叫缉捕使臣押下文书,正在捉拿犯人,只是那凶嫌现下可能已经出了长春府……” 何肆开门见山道:“那么请问我二人可曾洗脱嫌疑?” 孙桐摇摇头,“凶险尚未捉拿归案,你等没有对簿公堂,自然无法洗脱嫌疑。” 何肆有些无奈道:“孙大人之前说的最多只留三日,难道只是空口白话吗?” 孙桐笑道:“自然不是。” 孙桐此言前后矛盾,似在戏耍,何肆有些愠怒,却是没有发作,等着后续。 孙桐挥挥手,沈长吁见状退出门外,有朱全生在,哪里需要他架屋叠床。 何肆微微皱眉,在他的感知中,房间内就只有孙桐一人,沈长吁此刻退居门外,是对他实力的轻蔑,还是对自己实力的自恃? 这个正四品的长春府知府孙桐孙大人,他这两日可能有些上火,肺火咯血、肝火鼻衄的症状外显。 何肆稍有意动,这不是随他拿捏吗? 一门之隔,他只需要一个念头,霸道真解配合阴血录抽出孙桐的鲜血,沈长吁当即知道什么叫咫尺天涯,追悔莫及。 沈长吁顺带关上房门之后,孙桐接下来的话也算是关起门来说的。 “我相信你是清白的,我也想要让你走,但是希望你能理解,人命关天,不可儿戏,当然这只是场面话,这样说给我留些颜面,你也好接受些,但接下来我再给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九成九是住拿不住那加害了小萍的凶嫌的,甚至人家白日衣绣、招摇过市,我那群土鸡瓦狗、乌合之众的捕役都不一定能找到他,便是找到了,又有几分把握能拿住他?怕是连腿都撵不动吧,至于那从卫所千户那里来的一百卫兵,确实训练有素,能有围杀入品武人的合击之法,不然也不会驻守在大院之外提防于你,可若是我敢真发号施令,大张旗鼓的缉捕凶嫌,有的是人等着我那一声令下,只是为了一女子之死,加之武人犯禁,如此兴师动众倒也牵强说过,权当杀鸡儆猴了,可若是被人知道那是我的姨妹,自然授人以柄,她可以是任何人,是盗、窃、娼优、是时妖、是伢子,甚至是女拨子,却不能和我沾亲带故,不能是广陵道朱家人,这就是人言可畏,三人成虎,众口铄金,重伤的目标自然不光是我,那些不怀好意似有所指的流言蜚语最终的流向,只能是朱家,到时候我这混迹官场多年,他人眼中平步青云、只有自己知道摸爬滚打的艰辛的新贵姑爷,可不就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明知捉拿凶嫌一事事不可为,却是为了摆出态度,被有心人推波助澜,纵风止燎,遭几句百姓唾骂?不得罪朱家,却失了民心;还是要一板一眼,秉公办事,虽然落了个能力不行的屎戳子,但也大概能稳住风评,只是会在妻子娘家被戳脊梁骨?你知道的,朱家可不是简单的豪门大院,我的岳父,是广陵都司的正三品都指挥佥事,他想戳我脊梁骨,可不是指指点点这么简单,你说是不是?所以我的处境并不比你好上多少,都是架在火上烤。” 何肆静静地听着,他完全能理解孙桐说的话,一个四品大员,能够推心置腹说这些话,已经是足够真心诚意,但何肆不敢苟同,也不能苟同,他不是傻子,这番掏心窝子的话一说出口,不就是典型的翻脸无情、卸磨杀驴吗? 何肆问道:“所以……孙大人你是想要拿我顶罪,好两边都不得罪吗?” 何肆莫名就想起了天符六年二月廿一在西市口观刑父亲何三水凌迟山东道反贼头目之一的赫连镛。 有人在他身后出手,用暗器想要帮赫连镛结束凌迟的痛苦,确实被自己下意识的一记飞刀击落暗器,当时便有数百羽林卫现身,自己也是被两个睁眼说瞎话的英武卫指成反贼,锒铛入狱,若非自己身怀落魄法被上位觊觎,估摸着现在已经连累家人成了刀下亡魂。 以羊易牛,简直可笑,看这些私掌刑名之人,不管是在天南海北,有无交集,却能无师自通,皆是一丝不苟的践行着枉勘虚招、找替死鬼的腌臜龌龊事。 而那真正出手之人,却是在几日后以暗器毙命了赫连镛,至今不曾落网,这季白常,如何能是个例外?广陵道的捕役能比京城巡捕司的巡捕还要厉害吗? 孙桐此话自然不是什么倒苦水,或是下刀子之前的假慈悲好叫何肆死也死个明白,无非是身旁站着朱家老爷子朱全生,按照自己妻子的叫法,他应该叫朱全生祖爷爷或者老祖宗,自己和这位朱家老祖见过只见过寥寥数面,一次是大婚,一次是妻子诞下子嗣,还有一次便是今日。 孙桐没有如何诚惶诚恐,他曾担任广陵道出巡长江的巡江御史,内外官吏均受其监察,权限甚广,颇为百官忌惮,自然是有幸目睹天颜,瞻云就日的。 朱家老祖宗虽然武道高绝,但也不过官至宁升府监军道,虽然以监督武职,整理文书,商榷机密,参谋军务,但这其实是个宦官职位,可见当初的喜帝陈斧正并不待见这个勇武无双的武人朱全生,虽然一朝天子一朝臣,但爷爷不待见朱家,到了圣孙持国器,明面上也绝对不会亲昵朱家。 孙桐虽然是关起门来说话,却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心里敞亮,叫这个早就不管朱家大小事宜的老祖宗知道一下自己的难处与决意。 朱全生自然人老成精,哪会不懂自己家这个小姑爷的别扭,他不仅不怒,反倒淡然一笑,五十多岁的三儿子朱颂前夜还和自己使性子呢,这个隔代亲的曾孙女婿,倒底是真年轻,在外头八面玲珑,关起门来,倒也把自己当成家里人,愿意说些难听的话,不错,回去以后得向朱颂说几句好话。 这孩子的确是朱家小辈夫婿中最有出息的一个,或许小三子以后还能沾他的光,得个诰封,就算等不到诰封,诰赠总有盼头。 何肆看着孙桐,微微松开手掌,就等着他的后话,他虽然不想惹麻烦,但也是真烦透了,这晋陵县真是不能再待了,何肆明知师伯是用大辟来确定他的位置,却是难以舍弃大辟,好在料想师伯也不是对他的一举一动了然于胸,现在动身,也还有些回转的余地。 面对何肆的质问,孙桐毫不避讳,直言道:“之前是有这么想过……” 紫衣的朱全生看着何肆,后者身上没有什么气机,只是他不静,心念一动,便叫他窥见一斑,原来只是霸道真解而已,那是早三十年他都不屑一顾的东西,这小子,当真残破的可怕,叫他都觉得触目惊心,不过不是惨不忍睹,就是单纯疑惑,换作别人,到早就是一摊烂泥只能床上蛄蛹了,原来如此,居然还有阴血录和透骨图做支撑,气机都藏在骨血里面。 透骨图朱全生也学过,其实并不和阴血录或者那已不完整存于世的续脉经一本同源,甚至连同源异派都算不上。 透骨图是佛教白骨观的野狐禅,一个妄称开悟而流入邪僻者所创,主要还是修持那锁骨菩萨个境界,而阴血录是化外之物,来历不详,至于续脉经其实有些伪作存世,其中最八九不离十的,应该是有鞠玉盛补全的《十二甲赓续法》,大概有十之五六的续脉经残篇,其余十之三四都是用佛家根柢的绪余补全,留有十之一,求不得,实属遗憾,盖因他自身的残缺,他只是个刀锯之余的阉人。 不夸张的说,此三法朱全生都学过,直指三品的康庄大道,他走了半辈子,最后却是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乍看之下,这个小辈的确没有什么让自己眼前一亮的地方。 朱全生倒是希望这个小辈有些血性,只要他能出一次手,便是掌上观文,毫不费力。 可惜孙桐那句‘之前是有这么想过’显然是有后话,而且还是转折。 这叫何肆有些游移不定,孙桐却忽然面色一变,笑颜道:“都是一些狗屁倒灶之言,说来难为情,听者难为心,别往心里去啊,我就是不吐不快而已。” 何肆点点头,已经有些搞不清楚这个知府大人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孙桐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向内打开房门,“现在,你们可以走了,不会再有人阻拦。” 何肆将信将疑,确认道:“孙大人此言当真?” 孙桐点点头,“自然,二位保重,希望都以后不要再见了,毕竟百姓见官,总归不是好事。” 何肆当即抱拳行礼,“多谢孙大人恩义,就此别过。” 孙桐也是拱手,“保重。” 何肆直接拉着杨宝丹扯到自己左手边,二人走出雅苑,何肆隔在中间,从沈长吁身边走过,沈长吁也是没有阻拦。 何肆与杨宝丹朝着住屋赶去,就要取了行囊,趁早离去。 “老祖宗……”孙桐转过身来,刚想要将准备了很久的腹稿通过一张不算笨拙的嘴巴说出来,却是发现屋中已经没有了紫衣身影。 沈长吁没有继续为何肆二人引路,他从不会在朱家的家务事上多嘴,只是在心中叹息道,“姑爷,朱门大院,最怕的不是不肖子孙玩物丧志,而是自作聪明的玩人丧德啊……” 二人回去路上,途经水榭,却是发现知府夫人朱芬已经不在亭台之中。 何肆没有多想,顺利回到住屋取了行囊,拿上那把如今觉得异常沉重的百六十二重剑,不得不柱上二人夺。 经过九曲回廊,二人畅通无阻地走到王家大院后侧门,从马厩牵了驽马与红棕马,经过三日休养,老话说马无夜草不肥,这两匹马儿如今的毛色都是油亮了一些。 吊唁之人还是陆陆续续前来,朱芬的母亲还未从广陵赶至,谁敢叫其入殓,叫她们母女见不上最后一面? 杨宝丹忽然顿住脚步,眼前正是那个在百卉庄雅苑中见到的紫衣老者。 她刚想开口,却是发现自己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杨宝丹大惊失色,却是面色都无法表露,心跳如鼓,本能的觉得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 何肆的伏矢魄没有发出半分惊觉,他依旧牵着马,从车马门走出。 面前就是紫衣的朱全生,朱全生生出一张鸡皮耷拉的老手,就像筷子戳豆腐,慢慢刺入何肆的腹部,似慢实快,何肆只是感觉到腹部一阵轻微的疼痛,好像是一个吃坏了东西在胃疼。 何肆却是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他腹中的红丸被人摘了。 自己遭遇了濒死之伤,这一刻脑袋无比轻灵,朦胧蒙昧之中伏矢魄终于捕捉到了一鳞半爪,依稀感觉到一个老者站在自己面前,手拿着那颗霸道真解的本体红丸。 却是为时已晚,何肆趁着身体还未被剧痛侵袭的瞬间拔刀,大辟横劈而出,二者距离近乎贴面,何肆无法施展最为稔熟的铁闩横门,而是以断水对敌。 大辟之上蝉鸣一瞬,转瞬即逝,朱全生只用并指如刀,就挡住了何肆这一刀。 “如果你现在收手,你不一定会死的,我速度很快,手法也很好,只在胃上开了一个小口,你有阴血录,只要控制鲜血不要外溢,不出一月伤口就好了。” 腹中剧痛一点点滋生蔓延,何肆面色苍白汗如雨下,咬牙问道:“你是谁?” “朱家,朱全生。” “你……”朱全生一弹指打在何肆额上,发出清脆的撞钟声,何肆虽然失去了红丸,但好在一身气机还是藏在骨血之中,虽然成了无根之萍,却是没有消散,否则这一弹指,就可以击碎他的脑壳,如今一身气机只是又变回了之前的散兵游勇,颇有些听调不听宣的意思,好在还能维持透骨图和阴血录,不叫他当时变成一摊烂泥。 朱全生自说自话道:“不必谢我,眼睛没瞎,顺手给你治好了,身体里的脏东西也给你拿掉了,之于气机这个东西,没了就没了,就当是‘豁然意解,沉疴顿愈’所必要割舍的代价吧,二位慢走,一路顺遂,我就不多送了。” 朱全生的身影消失不见,杨宝丹才从白日梦魇的状态中挣脱,快步上前扶住何肆,如今情形可容不得她六神无主,杨宝丹虽然一脸焦集,却也没有失措,关切问道:“水生,你怎样了?” 何肆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咬紧牙关,满眼都是怨怼与疯狂,却还藏着一分灵动。 他竟然都忽视了在朱全生一弹指之下,自己一双经脉寸断淤结阻塞的瞽目此刻又复明了。 何肆曾设想过无数次自己回到京城之后,因为恶堕,刻不容缓就要找到宗海师傅寻求化解血食之祸的办法,但他从没有想过要简单直接的将腹中红丸剥离,他已经是一个半残之人了,若是没有霸道真解,连属于自己的半丝半缕气机都不能拥有。 如今血食之祸却真是被这名为朱全生的人信手祓除了,只凭一身残余气机,如何支撑他到京城? 那还只是后话,自己如今能不能活命都是两说。 何肆颤抖着伸手从腰间取出最后一枚血食,大概是十分之一的“谢宝树”,吞入腹中,平日里用作补给消耗的血食,如今却是寄希望于它能够代替本源红丸,不求毫无二致,只要能运转就好。 血食吞入腹中,没有一息百转千回的红丸牵引,慢慢从喉管滑入腹中,也是在一点一点逸散,何肆想着刻在血肉之中凝练血食的本能…… 血食在何肆腹中慢慢转动,就像一颗泥丸投入碗水之中,一点一点剥落晕散开来。 何肆早知腹中红丸的无可替代,只是家不可一日无主,真是不得已而为之。 实在是形势所迫,那朱全生逼他做得此等“舍本逐末”之事。 何肆感觉眼前越来越暗,眼皮耷拉就要闭合,他体内还有气机,阴血录和透骨图都是能继续维持运转,再加上这一枚血食的补给,在他气机散尽之前,性命应该暂时无忧,但也就这三两日的事情。 杨宝丹见何肆额上冷汗细密,想要搀扶何肆,何肆一把抓住杨宝丹的手,“大姐头,麻烦你找一处落脚点,什么都不用做,我很快就会醒来的。” 何肆眼前一黑,涌上最后一丝清明,为了不叫杨宝丹辛苦搬弄自己,先是爬上马背,才昏死过去。 沈长吁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需要我帮忙吗?” 杨宝丹却是头也不回,咬着牙,红着眼,也是翻身上了同一匹驽马,带着何肆离开了。 沈长吁就站在门口,表明了孙知府的态度,故而一百卫兵都没有动作,任其二人离去。 杨宝丹怕何肆有伤在身经受不住马背颠簸,用柔软的身姿充当靠背,一手搂着何肆,她很想带何肆去找大夫,但是却记着何肆的交代,没有自作主张。 杨宝丹带着何肆去了城北的一间客栈,似乎是因为城南的荣旺客栈才出了人命,这段时间隶卒严查登记用的店簿,杨宝丹便是拿出了路引凭证,也还是被账房先生刁难了一通。 杨宝丹的身份自然没有问题,但她用肩膀支撑着的那个少年,似乎是重伤昏迷了,腹部衣衫破烂,沾满血迹,上腹更是有一道寸许长的豁口,没有闭合,露着白肉,格外吓人。 账房先生小心翼翼地问道:“客官,这是?” 杨宝丹将一锭足两的银子拍在柜台之上,冷声道:“不该问的别问!” 虽然财帛动人心,但账房先生还是摇头拒绝,“客官,实在抱歉,小店今日已经客满了,您另寻他处吧。” 虽然这个女子出手阔绰愿意加钱,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接收一个来路不明的恶客,出了什么事情,怕是客栈都要遭牵连,那占据城南大半客源,与他们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的荣旺客栈不就是最好的例子?房子都被砸出了两个窟窿,现在还因为店簿作假的罪名接受盘查呢。 杨宝丹柳眉剔竖、瞋目切齿。 现在时不过午,这间客栈说是门可罗雀都不夸张,哪来的客满之说,无非是不想惹麻烦的推诿罢了。 杨宝丹架着何肆便走,想去药房,却是又怕何肆的伤势吓到大夫,引来盘问报官,刚从县太爷王家出来的杨宝丹可不想再和他们有任何联系了,思来想去,现下唯一知道能不需登记就入住的地方,除了私闯民居,便是花钱去那里了…… 杨宝丹当机立断,直接去了北里的一处娼寮,杨宝丹这回长了个心眼,在瓦舍外的一条街巷之中替何肆换了上衣,何肆的阴血录还能自行运转,倒是没有再渗血,就是伤口闭合不上,外翻着皮肉,十分触目惊心。 二人从小巷子离开后,一个身材干瘪枯瘦的小乞丐从角落里无声无息地走了出来。 杨宝丹一直没有注意到他,他此前就那么悄无声息的,就像是一个肉眼不可视的游魂。 小乞丐盯着两人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这个女子的样貌他见过,之前在圩日集市上他跟着满扑老大乞讨,其中的男人叫满扑丐头都吃过亏,后来丐头去找了晋陵县一霸的鸡爷,只是出卖了这两只肥羊的消息。 可之后就听说鸡爷就死了,而那个以鸡爷为首的帮会没有分崩离析,倒是出来两个头头,最近一直在打压针对他们丐帮,说是谁拧下了丐头满扑的脑袋,谁就是帮会的新老大。 那两人中,男的好像受了重伤,昏迷不醒的样子。 小乞丐贴着墙根走路,远远吊在二人后面,想要探清他们去路之后把这个消息通知给满扑老大。 杨宝丹半拖半架着何肆,在烟花之地,这番景象倒也并不违和,就像是美人扶着醉酒的恩客,还有更加白日宣淫的画面不可说,杨宝丹在贺县时好歹光顾的都是些梨园戏班,难得去一趟江山船销骨地,还是陪着义兄去那还算高雅的甲秀楼船,哪有见到这般淫狎的?一时间只觉得浑身不适。 刚一进门,就有老鸨子引上前来,杨宝丹才不废话纤手一挥,递出一张五十两的票号,虽然不够在青楼销金窟里与名妓铺堂、软玉温香,但在劣一等的娼寮,做些皮肉交易还是绰绰有余了。 鸨母热情地就要给杨宝丹介绍自家姑娘,如数家珍一般。 杨宝丹随手指了一个姿色平平身段却是傲人的娼女花娘。 名叫小禾的娼妓第一次见到女子要住局的,心想难不成是要和自己磨镜子?还带着个男人,莫不是要玩一龙二凤? 管她呢,花钱的就是大爷,就要好生伺候,反正自己床铺下还藏着一套大小不一、材质不同的角先生呢,情难自禁时倒也不是满足不了人家。 七窍玲珑、长袖善舞的花娘小禾半点不疑,当即上前一步,就要委身杨宝丹怀中。 杨宝丹避开那一段柔软丰腴的身子,不假辞色道:“带路,去房间……” 真是猴急……小禾颔首一笑,转过身去,扭动着身子,娉娉袅袅。 现在还是大白日的,自然没有什么客人,没被选上的姑娘们一哄而散,一个长相明显要比那被选上的女子出众许多的花娘,伸出一双藕臂,缠住鸨母的胳膊,嘟嘴撒娇道:“妈妈,这真可是稀罕事儿,女子找相公的倒是不少,可来我们这儿磨镜子的倒是头一回,别说还带个酒醉糊涂的男人,这是要找刺激啊。” 风韵犹存的鸨母没好气道:“关你什么事啊?看给你馋的!骚贱蹄子,我看是你想玩刺激的吧。” 女子被不留情面的点破,倒是半点不羞恼,大大方方承认道:“我是好想新寻点刺激啊,别的姐妹都是夜夜换新郎,我就只等独守空房,苦等那和我铺堂的徐公子,下头都要结网了。” 鸨母严肃道:“你这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别人累垮了身子的时候你是真见不着啊?我警告你,可不准乱来,徐员外家的公子花了大价钱要和你铺堂,就是看中了你从清倌儿开始的干净身子。” 女子一撇嘴,“我哪有什么干净身子啊,妈妈你的假落红也就只能骗骗徐公子那样的呆子了。” 鸨母上去捂住,眼神凶戾道:“可不敢乱说!” 她就是要留着这个女儿吊着那人傻,老子却钱多的徐公子,可怜那徐公子,面对天价的赎身费叫其望洋兴叹,又说不动徐员外出钱,只能花钱铺堂(恩客和娼女明确“相好”关系,相当于买不起就先长租),等一点一点榨干他的钱财,最后到他心生退意之时,再让自己这女儿上演一出以死相逼,情真意切的戏码,自己不忍棒打鸳鸯,也就松口让其脱籍了,自然是徐公子抱得美人归,自己赚得盆满钵满,这个女儿也落得一个好归宿,一举三得,各不吃亏。 女子挣脱鸨母的捂嘴,怨怼道:“妈妈你是不知道啊,那徐公子其实是个天阉,十次有九次不行,每次来都只花钱不办事,我都好久好久没有尝过肉味了,只能和姐妹们磨镜子。” 鸨母一把拉住这个不懂事的女儿,“走走走,回访说去……” 另一边的雅间之中,杨宝丹却是刚将何肆放上了床。 名叫小禾的花娘凑上前去,也搭了把手,笑道:“这位爷看样子醉得不轻呢。” 杨宝丹没有回答,小禾却是大胆坐在杨宝丹身边,目光灼灼。 极为大胆露骨的言语挑逗道:“姑娘,我该是伺候你呢?还是伺候这位爷呢?还是你看着我伺候这位爷?还是和我一起伺候呢?” 这四问直接将杨宝丹懵了,一时不知所措。 见杨宝丹不说话,小禾又问道:“这位爷把床都占了,我们要不去桌上施展?” 杨宝丹直接一手刀将这大胆的女子打晕过去,若是换在平常时候,她兴许还会面红耳赤扭一番,可现在,她只担心何肆的处境。 杨宝丹看着床上的何肆,自言自语道:“你这回也一定会没事的对吧?” 她替何肆解开衣衫,露出伤口,每一次见都是那么触目惊心,杨宝丹当时看的真真切切,就是被那紫衣老者以手刀生生插入,在是捏住一颗红丸掏了出来。 那人自称朱全生,一定就是朱家那位四品老祖宗,什么深仇大恨,竟然要如此不顾及颜面对一个小辈出手?水生她分明没有做任何事情! 何肆此刻在混沌之地意识苏醒,他没有在现实中醒来,没有红丸的他,却依旧经历了一场恶堕。 若是剔除红丸能够治标治本,那在山南胡家,宗海师傅第一次帮他剔除血食之后,他的一身气机就不会还是血红色的了。 何肆叹息一声,已经是他第二次感受到了恶堕,那种不断堕落无法自拔的感觉,倒是没有上一次来的从恶如崩。 何肆明明只是一道念头,真正的臭皮囊此刻不能自已,正在走向破败,内外交困,近乎油尽灯枯。好像比上次的情况有所好转,至少神思还算轻盈,意念只在不断下坠之中渐渐失乖。 得想办法尽快挣脱才行,只是那次还有大辟在手中,那这次呢? “野夫借刀……”何肆灵光一闪,他虽手中无刀,但心中有刀,不妨一试。 一念起,浑噩之中似乎有刀气涌现,吐露出一丝雾蒙蒙的灰白,叫这无所有处有了颜色。 那是刀芒的颜色,却是不像第一次那般,这一刀豁开混沌,使他跳脱无间,叫他重入五蕴世界。 何肆心中一叹,可惜之前在面对季白常时施展过了野夫借刀,导致胸中意兴阑珊,没能攒足刀意,现在说不得也就够用了。 莫非天意?此刻若是手中也有刀就好了,也可惜自己的境界太浅,远远不到无刀胜有刀的境界。 而躺在床上的何肆的本体却忽然开始崩解,从九窍之中流出污秽腥臭的血液,还有那腹腔上刺目的豁口,此刻也是大口大口吐着鲜血。 杨宝丹见状一时间呆若木鸡,瞬息回神却见床铺已被污血染红大半。 杨宝丹手忙脚乱去堵、去按,想要止血,却是无济于事。 她眼泪簌簌而下,却不敢哭得太大声,“水生,我该怎么办啊,你别吓我啊,你死了我可怎么办啊……” 杨宝丹慌忙撕开何肆的衣服,结成布条,给他胸上腹下扎紧止血。 终于在整块床单染成殷红之时,堪堪止住了出血。 何肆罕见的面色惨白,是止血之症,他的皮囊崩坏,先是坏血,阴血录不能维持运转,一身藏于骨血的残余气机也随着失血损失许多。 杨宝丹同样面无人色,唇抖如筛,她看着何肆,眼神却是逐渐坚毅。 她身为杨氏镖局的少东家,自然是知道如何应对刀斧金创,无非是一些刀伤、金创、封口的药物外敷,配合用针穿引绢丝、桑白皮线或银丝对创口进行缝合,这是每位镖师在趟子手时就要学起来的必备手艺。 何肆的是肚伤,有些麻烦,按照老赵教的《金疮秘传禁方》来说,肚皮裂开者,需捶桑白为线,用花乳石散敷线上。用须从里重缝肚皮,不可缝外重皮,留外皮开,用药掺,待生肉。 杨宝丹身上有上好的刀创药,却是没有缝针的工具和花乳石散,而她没有走过镖,终究只是纸上得来,不知道能不能行,但如今关头,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她自然不可能看着何肆躺尸床上无动于衷,思来想去,还是要去药房买药,实在不行,那就劫个疡医过来。 老爹都说了,这些大医精诚者,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 若非如此,便是含灵巨贼,可诛之。 杨宝丹从何肆身上取来那根防身用的二人夺,又是不知出于何种想法,竟然是解下何肆腰间大辟,掰开何肆的右手,将大辟刀柄放了进去,又将五指一根根合上。 “你一路上来都是刀不离身,虽然现在陷入昏迷,但这样做应该也能叫你有些安慰吧。”杨宝丹如此天真地想着。 却是没料到,这随手一放,让恶堕之中的何肆,好似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 “等我回来……”杨宝丹语气决然,拿着二人夺从雅间走出,带上了房门。 王家百卉庄中,朱全生站在适寝之中,此刻仍是有陆续吊唁的远亲赶来,只有寥寥几人知道了那一位朱家老祖宗竟然来了,王翀本想出面屏退众人,却被朱全生阻止了,他站在帷帐之中,一层白纱之隔,却是无人发现他的行迹。 夏日炎热,停尸三天的房间难免有些腐味,朱全生神色如常,看着已经腐败不成人形的曾孙女,还有那殓衾覆盖下依旧微微隆起的腹部,那是一个死婴,朱芬三月身孕,已经辨别得出男女,他一眼看出是个囡囡。 朱全生自言自语道:“又是个不带把儿的,小三这一房到底是没有生男娃的命。” 朱芳楔齿用角柶,口中饭含,饭自然不是煮熟的谷粒,而是指米贝珠玉之类放入死者口中东西。 人死不欲虚其口,故含,有益死者形体,天子含玉,五品以上饭稷含珠,九品以上饭粱含小珠,庶人只能饭粱含钱。 朱芳口中就只含着几枚铸有“人口平安”字样的花钱,倒是那王翀有心了。 自己畏死却不因后嗣死去而悲从中来的朱全生难得有些感怀,怅然道:“死去死去今如此,生兮生兮奈汝何。岁去忧来兮东流水,地久天长兮人共死。” 三鹿帮在广陵道只能算是个三流小帮会,帮主姬粗的倒是小有名气,其实他本名叫做姬麤,父亲是个猎户,出生之时曾一日猎杀到三头角鹿,故给儿子取名为姬麤。姬粗是内外兼修的拳术高手,若非年轻遭人破了体魄,武道只是勉勉强强入品,估摸着在何肆手下也能撑过三合。 他组建的帮会就叫三鹿帮,麾下还有两个当家的,名字同样粗俗,二当家叫李大茂,三当家叫钱满仓。 三人都是外练好手,若是姬粗不那么敝帚自珍,搂着那一本并不高明的修行气机的法诀不放,三鹿帮这会儿也会有三位六品高手,那可就不是简单的三流势力可以形容了,三兄弟齐心协力一跺脚,小小晋陵都要颤三颤。 奈何鸡爷身躯有残,气机始终不能贯通,便是入品,也是力斗境界中最次的,是真不敢教这两位面从腹诽金兰义弟,生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鸡爷还在世时,钱满仓在三鹿帮中的地位就已经名存实亡,倒不是鸡爷明里暗里排挤他,是他自己心事活络,慢慢地和晋陵县的巡检三营走到了一起,就因为孝敬银子给得足,加上愿意拉下脸皮给巡检三营做许多见不得光的活计,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倒是生意越做越大,比起义结金兰的大哥姬粗要豪气不知几何,连在长春府一些这些寸土寸金的大城里都有了私宅,如今在北瓦里经营一家妓院,一家赌坊,都是日进斗金的好营生,早就看不上小打小闹的三鹿帮了。 如今姬粗死了,钱满仓却是要打着为兄报仇的名头,想着吞并三鹿帮,扩充实力,毕竟那是自己的老底子出身,还是有些感情的。 可那一直生根在三鹿帮的二当家李大茂真是麻烦,是他收复三鹿帮的一个不小阻力,当日他和那死鬼姬粗鬼迷心窍,听信了丐头满扑的话,为了还不确定有没有的几百两银子去劫道一个佩刀小子,结果眼睁睁就看着姬粗被人一刀劈断了脊柱,之后就听说那佩刀小子只一抬手,就将姬粗的尸体炼化作了一摊血水,这一招妖邪手段,可是当时就吓屙了不少人。 他钱满仓才不信那是什么妖魔鬼怪,能凭空将人变成一摊血水,肯定是用了化尸水之类的毁尸灭迹的手段唬人,真有那般实力,怎会在杀人之后不斩草除根? 可别说是瞧不上那些臭鱼烂虾,嫌手脏,真杀起来也就是几刀的事儿。又不是初入江湖的愣头青,怎会连赶尽杀绝、除恶务尽的道理都不懂? 今天那丐头满扑赶走进他的赌坊,他是颇为惊异的,这人好歹是一地丐头,又是与那弥沃寺有些香火情,虽说不知真假,但空穴来风并非无因,既然老丐头敢打着京城弥沃寺的名头在晋陵县招摇多年,想来不是简单的天高皇帝远的原因,他们这群号称千手千眼的佛爷扒手的消息总归灵通,总不会不知道自己和那李大茂正拿了他的人头打赌吧? 两人约定好了,不伤和气的文斗,谁能摘了这丐头满扑的头颅,以慰帮主在天之灵,谁就是三鹿帮的新帮主。 大哥死了,作为二弟三弟的两人不想着冤有头债有主,却是要拿一个出卖消息给的丐头的脑袋去祭奠大哥,这着实有些儿戏与可笑了。 但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巧立名目罢了,死人怎么想,活着的人才不在乎呢,他若真有头七回魂,那倒是要请个方巫觋拘魂了,也好逼问出那练气法诀现在何处。 钱满仓如今锦衣华服,除了颜色不敢僭越,可谓是足饰珠玑,腰金佩玉,衣裘冠履,到底是有了气机傍身,入品还差临门一脚的武人,这三伏盛夏,面上都没有出些汗渍。 看着眼前这个大摇大摆走进赌坊的丐头满扑,这大热天的,身上带着一股刺鼻的馊味,已经熏走了他好几个赌客。 自然第一时间被请去了暗房,钱满仓亲自露面,他倒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小乞丐,看起来有些胆气,虽然瘦得皮包骨,却是眼中精神抖擞,气质上也是礼度委蛇,倒是不能小觑。 钱满仓转动着右手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皱眉问道:“你就是新任的丐头满扑?” 满扑不卑不亢道:“正是小弟,说来惭愧,老头子死了快一年了,才平了内乱,还未来得及拜山头,请钱三爷勿怪。” 钱满仓显然是对这声“三爷”很不满意,面色不善道:“满扑,你小子胆子倒是不小,还敢露面?” 满扑摇头笑道:“我又不是那个过街老鼠,如何不敢抛头露面?” 钱满仓摘了扳指一拍桌子,喝道:“你来得正好,省得我去寻你,我正要摘了你的项上人头,去祭奠我那因你枉死的义兄。” 几个大手瞬间起身,将满扑死死按在桌上,可怜他那小身板,倒是被十几双大手蹂躏,没有一处空余。 满扑毫无惊惧,只是感觉肺部压迫,呼吸不畅,咳嗽几声,“三爷何苦为难我,我们盗、窃、娼都是下九流,理当同气连枝才是啊,何必要喊打喊杀呢?” 钱满仓拔出腰间匕首,在满扑后颈处比画几下,“我听说是你卖了个假消息给我义兄,导致他招惹了硬茬子,我与我那义兄手足情深,你害得我们从阴阳相隔,我不杀你,怎么告慰我义兄的亡灵?” 满扑却是笑道:“自然是冤有头债有主,找那杀人者报仇。” 钱满仓道貌岸然道:“哼,那人我自然会寻,但你我也不会放过。” 言罢,他一手摊入满扑油腻虬结的散发之中,扣紧了头皮,就要在他污泥黑皴的后颈处下刀子。 满扑犹是死到临头面不改色,“钱三爷且慢,我有那人的踪迹,特来向您禀告。” 钱满仓一脸狐疑,面色一变再变,他坐回原位,挥了挥手,打手放开满扑。 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拍拍自己的百衲衣,看着钱满仓,似乎在等他的态度。 钱满仓感觉手上一阵污腻,拿起一盏茶濯手,却是不答,他是一时间不知如何应答,又是这个满扑送来消息,他那个死鬼义兄姬粗就是这么死的,难道要自己也重蹈覆辙吗? 满扑见状掀唇一笑,先声夺人道:“来此之前,我已经将那人踪迹告知三鹿帮李二爷了,他已经召集了一些帮中好手,就在北瓦之外,等着钱三爷您的态度。” “竖子,真的好算计!” 钱满仓一脸阴沉,这是把他架在火上烤啊,既然李大茂知道了此事,他又如何能选择隔岸观火、袖手旁观,如此怎能服众?又谈何收复三鹿帮? 钱满仓咬牙切齿道:“那人现在何处?” 满扑也不卖关子,直言道:“他受了重伤,此刻不省人事,说来也巧,被他的女伴送去了钱三爷麾下一处名为莺花寨的妓院,也就在这北瓦之中,左右不过百步。” 娼寮之中,杨宝丹有些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何肆所在的房间,但好在这是做皮肉生意的娼寮,自然各行其是,只要花娘不出来,谁都不会去打扰谁的房事。 杨宝丹走出来时匆忙都未看清名字的娼寮,原来叫做莺花寨,她快步出了瓦舍,忽然福至心灵,几日前她与何肆在勾栏处听了《斩三妖》、听了《翠乡梦》。 那日一出北瓦,何肆就发现有一群老鼠跟着他俩,他曾与自己言说要去吃点东西,念及此事,杨宝丹鬼使神差的向着那个弄堂看了一眼。 杨宝丹忽然眼神一寒,竟然真有人! 难道是官府之人?应该不是,他们没必要多此一举耍这吃了吐的手段,也不可能是季白常,以他的境界,自己一定发现不了他的行迹。 细细回想之下,自己也就是在初到晋陵县时的圩日集市上有过一次露白,引来了一个小乞丐的欲要行窃,还是被何肆挡了回去,之后在瓦子听戏,出瓦子之后又是遇到了一拨人,是何肆出面吃掉了麻烦。 除此之外,在晋陵县中就再无与贼人有所交集了。 杨宝丹不动声色转过头去,找了一个路人问了医馆去向,路人先是指向了官府置业的惠民药局,杨宝丹不便去那官办之地,便找了个借口,说要寻本地有名的疡医,要妙手回春的那种,诊金不是问题。 路人才指明一处药堂,名为《避不及》,里头有个老杨头,三代行医,医书脉诀,无不通晓,包你手到病除。 杨宝丹问明了方向,却是没有向药堂走去,她不确定那弄中藏人是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她一时间进退两难,若是那些人真是冲着他们来的,那他们的行踪可能已经暴露了,放下何肆一人太过危险,但何肆的伤势又拖不得,必须马上缝针才行。 杨宝丹看了看手中的二人夺,从未杀人的她,其实也是有气机傍身的未入品武人,像是那晋陵县值夜守卫的周自如,就远远不是她的对手。 老赵看杨宝丹一介女流,与杨家刀并不相契,便教了她一套《太合剑法》,一共十八式,是杨宝丹学习最早,也是学得最精的武艺之一。 老赵曾夸下海口道:“小姐若是将此套剑若是能勤练不辍,融会贯通,三年之内,那自诩贺县武道第二的王大石,不是你一合之敌。” 杨宝丹心神一定,是与不是,何须烦扰?上前一问便知! 她眼神缓缓锐利起来,忽然脑中响起那日在莲花棚勾栏,自己与何肆听的第一场戏《封神榜》中的斩三妖桥段,有一句戏词至今印象深刻:“自从吃粮到如今,从未提刀杀过人,今日该我来充狠!” 杨宝丹提了手中二人夺,兀自向那弄堂口走去,步伐坚定,眼神之中一点柔软与懦懦慢慢散去,她喃喃自语道:“杨宝丹,杀人而已,没事的……你行的……” 钱满仓带着一众打手,还有孤身一人的丐头满扑,走入自家莺花寨中。 白日莺花寨中客人不多,钱满仓如此动静,自然引来了鸨母,看清楚来人后,鸨母笑靥如花,迎了上去。 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鸨母就要往钱满仓的怀里钻,娇滴滴道:“钱老,您怎么来了?” 钱满仓却是一脸阴沉,一把抓住鸨母的皓腕,阴恻恻道:“我怎么来了?这是你的地盘还是我的地盘?” 鸨母心中咯噔一下,一向巧言令色的她今日看到大老板归亲临,一下子竟只顾讨好谄媚,居然忘记了察言观色,这是拍马屁拍到马蹄上了? 钱满仓鹰爪似的大手稍一使劲,鸨母那一截没有赘肉的手臂当即便是被攥出了一个掌印,“我问你,刚才是不是来个一男一女,他们现在何处?” 鸨母不敢呼痛,冷汗涔涔,“有的,在小禾房间里。” 对于女子逛妓院的新鲜事情,她还是十分记忆深刻的,何况才过去不久时间。 钱满仓看了一眼身边的丐头满扑,有心印证道:“那男的是什么情况?可曾受伤?” 鸨母不敢隐瞒,连声回答道:“回钱老的话,他是被那女子扛着进来的,一直昏迷不醒的样子,我还以为他是喝多了醉酒。” 满扑见状笑道:“钱三爷,咱们虽是初次见面,我却觉得一见如故,没曾想是我一厢情愿了,难道我们之间这点信任都没有了吗?我手下兄弟亲眼所见,那佩刀少年腹上有伤,极为严重,怕是都撑不过一时半刻,您现在出手,不费吹灰之力,手到擒来,我可是好说歹说才留了李二爷在外头,孤身一人前来交涉的,这番诚心实意,您若还是不信我,可真是叫我心寒,到时候你提着这对男女的人头出去,哈哈哈,还是算了,光天化日来的,有些太明目张胆、目无王法了,反正小弟我拜山头是拿出了诚意的,到时候三鹿帮还不是您的囊中之物?” 钱满仓闻言,这才露出一丝笑容,也不计较是被这乳臭未干的丐头算计,赶鸭子上架了,“哼,算我承了你的情,不过在商言商,一场交易而已,我得到了我想要的,自然不会亏待你,你的猪头肉也该备好了,我自然会帮你找庙门的。” 满扑拱手致谢道:“那就多谢钱爷了。” 这话有些门道,将“钱三爷”的称呼改成了“钱爷”。 钱满仓很是受用,心想这个刚接老乞丐衣钵的满扑倒是有些魄力的,以后未尝不能与之往来一二。 他松开鸨母的手,冷声道:“带路!” 杨宝丹从小便是杨元魁的掌上明珠,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虽说是出身武镖局,但因为有个不成器的父亲杨延赞顶着,非但没有被寄予厚望,反倒是十分的放任自由。 就连因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习武留下的老茧,都是被那除了学武不成的其余都有兴致涉猎的老爹,从《香乘》中学得一篇出自真腊的“涂肌拂手香”的香方给滋润消除了。 拂手香名贵得很,是自家院中产的槐花蜜加檀香辅以龙脑煮水焙干,研磨成粉,使用时用少量清水调和,敷于手上,滋润肌肤,时时留香。 故而习武多年的杨宝丹却依旧拥有一双纤纤玉手,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别说是杀人,就是连杀鸡都没杀过。 倒是见过不少次磨刀霍霍向猪羊的景象,杨氏镖局好歹是拖家带口近百号人,逢年过节或是走镖顺利归来,总是能看到那些趟子手杀猪宰羊。 杨宝丹每每听到那些肉畜死前的哀嚎,总是于心不忍,就躲得远远的,有一次从来远离庖厨的父亲路过发现了她,见其蔫了吧唧的样子,便是起了说教的念头,说这是君子之于禽兽,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 可向来好吃的杨宝丹却是达不到这种觉悟,只是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我会记得你的,我一定好好吃,你安心地去吧。 杨延赞闻言笑了,摸摸她的脑袋,“我的傻闺女哟……” 杨宝丹其实素爱垂钓,她却从不觉得上钩的鱼儿可怜,大概是鱼儿不会哀鸣吧,虽然小鱼多数是放归江河,但大鱼却是不会放过,尤其是那大螺蛳青,难免要被暴晒成为鱼干,那颜色黄嫩、形状如心的鱼惊石也要撬下,干后硬如石,晶莹剔透,翠如玉。 杨宝丹手上就戴着一块自己钓起的青鱼的鱼惊石,据说能避邪、防惊、纳福的,杨宝丹戴着它却只是为了炫耀,那是她最为辉煌的战果。 杨宝丹自然不信其有什么神异之效,说句难听话,人把鱼钓起来,杀了,刮鳞剖肉,撬开鱼骨,却指望这块鱼骨可以保佑佩戴者,是不是太过痴人说梦了? 儒家圣人尚且以直报怨,那青鱼如何能以德报怨? 杨宝丹一直喜欢想这些有的没的,所以她从不觉得自己性格善良,记得父亲和她说过,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不知者饮下,无关善恶,不增因果,而知之者却要怀有慈悲之心,念净水咒超度水中小虫,如此才能喝水。 杨宝丹当时大惊,问道:“我现在知道了,那我以后喝水岂不是要先念咒了?” 杨延赞笑着摇头,“一些虫子而已,你不觉水脏就是善心。” 杨宝丹想着想着,就提着二人夺走进了狭长的弄堂,弄堂很长,只有三扇门户,都是紧闭,太阳斜照不到弄中,自然有几只臭虫藏身阴暗。 杨宝丹轻声问道:“你们是来找我的吗?” 为首的李大茂见杨宝丹孤身一人走来,面色有些惊疑不定,明明满扑说她那个好似护卫的佩刀少年此刻已经身受重伤,倒是有些拿不准她的底气何在。 李大茂决定先诈一下她的话,“嘿,小娘皮,胆气不小嘛?你那护卫呢?怎么不在你身边?我知道了,他看起来受了很严重的伤,他是不是快死了?” 杨宝丹摇摇头,却是答非所问:“他不是我的护卫。” 李大茂故作轻佻道:“不是护卫,难道是与你相好的姘头吗?” 杨宝丹只是淡然道:“你知道吗?其实恶人并非都是恶行恶相的,你这样的人,倒不是说假恶,就是有些上不了台面。” 李大茂眉头微皱,他想不通这个圆脸妮子的倚仗到底在哪里? 明明他那个厉害的男伴现在都不在身边,难道她也是有些武功在身的?可怎么看都是未入品啊,虽然自己也是未入品,但总不至于还不是半大的小妮子的对手吧? 杨宝丹本就是个多话的呱呱鸟,但她现在可不是为了说理给眼前人听,她只是在说服自己,她继续说道:“看来你们一伙人的确是冲着我们来的,是因为什么?我现在能想到的也只是我之前在集市上露了白,所以你们就要做这谋财害命的勾当吗?” 李大茂好歹三十好几了,被一个不过及笄女娃娃教训,面上当时就有些挂不住。 他那日跟着姬粗本来只是随手劫财,并未存了害人性命的想法,主要是真顺路,想找去老三的场子睡女人的,虽然这些年兄弟关系远了,但睡几个成色不新的女人总是可以不花钱的。 只是没想到,因为那一念之差,姬老大就没了。此时他身后还站着一帮兄弟,面对杨宝丹的质问自然不可能说灭自己威风的话,故作嗤笑道:“杀人放火金腰带,难道这还不够吗?” 杨宝丹摇摇头:“不够。” 李大茂握住了腰间长刀:“你这小娘皮倒是认死理,本来我们之间倒也并非不死不休,只怪你那个姘头杀了我结义兄长,我自然应当替他报仇,你得庆幸你长得并不好看,我身后这帮兄弟都不馋你的身子,所以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 李大茂此言一出,其身后一个长相猥琐的男子却是心中腹诽,“二爷怎么就知道我不馋?我就喜欢这种身材啊,唉……” 杨宝丹看着李大茂,并未被他的言语吓到,只是忽然说道:“我叫杨宝丹,江南道越州府杨氏镖局的少东家,家中与广陵道宁升府威远镖局也有姻亲。” 李大茂闻言面色微变,他们三鹿帮虽然只是三流势力,却也知道威远镖局的名头,人的名,树的影,威远镖局的姚鸿景可是五品偏长境界的小宗师,广陵地界谁人不知?而那杨氏镖局同样声名远扬,总镖头杨元魁即便年迈,依旧是五品偏长,年轻时一双铁拳一口大刀,不知毙命几多绿林好汉。 李大茂身后一人讥笑道:“小丫头莫要信口雌黄,你要是杨氏镖局少东家,我还说是南都朱家的女婿呢?” 李大茂反手一耳光抽在男子脸上,怒道:“闭上你的腚!” 男子被扇了结结实实一耳掴,立即老实起来,不敢多言。 李大茂却是变脸一般含笑道:“杨小姐,是李某有眼不识金镶玉了,杨总镖头威名在下久仰,曾经有幸在句容山眼见杨总镖头一拳打死了一头熊罴子,如此高人风范,真是叫人心驰神往,当时被总镖头气势所骇,没敢上前攀谈,之后每每想起,都要捶胸顿足啊。” 杨宝丹面色淡然,摇了摇头,“没这回事儿,你不必诈我。我爷爷要是做了这么神气的事情,就算平时兜得住不和我讲,喝点小酒之后还不得吹上天了?” 杨宝丹此言一出,李大茂倒是信了大半。 李大茂抱拳道:“少东家,此中有些误会,都是小人挑拨离间的结果,我们之间并无死仇,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不如我等就此退去?少东家莫急,不出半日,我李大茂定将那煽阴风,点鬼火的小人捉来,给您赔罪。” 杨宝丹依旧摇头,“不必了,我们之间没有误会,我向你表明身份并不是为了要你信我,就算你信我,愿意向我赔礼谢罪,我也不信你,我还是要把你们都杀了。” 杨宝丹这话说得不留余地,她握住二人夺的仗柄,按住机簧,将剑锋缓缓抽出。 她不放心何肆,这帮人既然能追寻到此处,就说明他们的行踪已经暴露了,谁知道这些歹人会不会真心离去,她走之后,难保他们不会对何肆出手,她本来脑子就笨,那就只能选择笨办法了——把这些人都杀咯。 李大茂见其态度,也是面露凶色,这里是晋陵县,就算你真是杨氏镖局少东家又如何,逼得狠了照杀不误,埋山沉河都好说,谁知道是他们干的? 李大茂忍着怒气好言相劝道:“少东家,何至于此啊,你如今不过孤身一人,我们弟兄共九个便是站着不动给你砍出气,你就不怕累坏了手?” 李大茂转过身去,一挥手,几个兄弟心领神会,直接将一个藏匿在角落中的小乞儿捉了出来。 一人出手极为利落,一肘子打脱臼了小乞儿的下巴,叫他只能呜咽却说不出话。 李大茂笑道:“少东家,今日就是这人出卖了你们的行迹,他是本地丐帮的,丐头是一个叫做‘满扑’的人,早几天在圩日集市应该是向你乞讨过,我们之间的一切误会,都是他们这群臭乞丐在煽风点火,我现在先把他交给你处置,至于那满扑,我也会尽力为你寻来。” 小乞儿被人一脚踹在后腰,踉跄倒了出来,杨宝丹直接提剑,只是微微调准了剑尖,那小乞儿的左心便是撞上剑尖,被轻易的穿透。 杨宝丹一转剑身,一朵血花展开,轻易地拔出剑刃,小乞儿跪倒在地,一命呜呼。 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消失在自己手中,杨宝丹持剑的手微微颤抖,心中已是翻江倒海,看过何肆杀人的她,这才明白,原来看和做事两码事。 杨宝丹后退一步,面色苍白,一阵心悸,接着是腹痛如绞。 虽说是确定了杀人真的很简单,尤其是面对这一帮没有入品的武人,烂熟于心的《太合剑法》施展,杀光他们就像草薙禽狝一样。这大概就是老爹说的“知易行难”吧。 李大茂见状心道,“到底是个雏儿…应该是极少杀人,甚至是从未杀过人。” 他却也见微知着,明白这位少东家的武功确是不赖,那一手剑法准心不差,能避开两处肋骨一剑刺穿小乞儿的身体,拔剑之时还不忘绞碎了那颗心脏,并未发出一点剑刃摩擦骨头的声音,这个岁数有这等剑法难能可贵了。 江湖上有十年剑不敌一年刀的说法,除去剑法招式上的奇、多、杂、变,短时间内难以精通掌握。 归根结底可以换句话说,就是有钱练剑,无钱学刀。 李大茂问道:“少东家可曾消气?” 杨宝丹忍着心中不适,皱眉道:“我本没有气,我只是想说,敬人者人恒敬之。杀人者人恒杀之。皆自取之者。” 李大茂想当然以为此间事了,笑容多了几分真诚,“少东家请先走,您放心,这边的尸体我们会帮忙处理掉的。” 杨宝丹却是摇头,“我不走,我说了要把你们都杀光的。” 李大茂闻言,面沉如水,语气不再掩饰凶恶,伴着几人的拔刀声,“少东家,得饶人处且饶人,您身娇肉贵的,难道真要和我们这些低贱之人拼命不成?” 这条弄堂是个死胡同,杨宝丹站在弄口之处,除了李大茂的身手飞檐走壁不在话下,其余人都是被杨宝丹堵住了去路,可谓是丸泥封关。 杨宝丹没有再说话,她适才说的话已经不少了,虽然多数是说给自己听的。 日头忽然升到正中,灼热天光洒下,一下子照亮了弄堂,杨宝丹和三鹿帮几人都暴露在阳光下,杨宝丹提起了剑,心中无惑,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 何肆感觉到手中被塞入一物,是大辟刀柄。 静谧无声的世界中,好似响彻一声邈远的蝉鬼嘶鸣。 何肆心头一怔,此刻心中有刀,手中有刀。 本就浑噩的无间之地,因为有了声音,便有了蕴,即便是混浊而不清。 何肆却依旧有一种挣脱跳脱的奋击之感,之前是无形沉沦,现在是有形枷锁。 何肆便舍弃了仅有一丝的惧意,默默积攒刀意。 自然是能迭韵连屠蛟党,先辈手中,一刀最多能继续七百刀刀意,一刀屠灭蛟党七百,何肆当日江底斩龙,不过是三十六重刀意叠加。 既然是堕落,那便用连屠蛟党的上剔下。 此间虽非无色界中无所有处,但这里同样是一片虚无,神思快了,相对的时间便慢了,神思若是凝滞,那时间便仿若不存。 这没有红丸之下的小小恶堕之报,比起上次,倒是小巫见大巫,似乎都不足为虑了。 何肆无法言语,却是心道:“大姐头总是这般可靠……” 何肆的意识还在无间中沉沦,而那安置他皮囊的莺花寨雅间却被钱满仓一脚踹开,一众打手鱼贯而入。 钱满仓环视一周,却见房中只有一男一女,男子袒胸露乳,浑身是血,躺在床上,女子昏迷不醒,倒在地上。 钱满仓一把扯过鸨母,斥问道:“还有一人呢?” 鸨母面色有些慌乱,“我不知道啊……可能出去了吧,做咱们这行的从来只是迎客,哪有送客的道理,便是装也要装出无力承恩的样子,不然不是拂客人面子吗?” “我问你人呢?”钱满仓才不听她辩解,直接扇了鸨母一巴掌,掌掴之下,鸨母半张脸都高高肿了起来。 鸨母又惊又惧,含糊不清道:“我不知道,但一定有下人看到了,我去问问……” 丐头满扑见状笑着出声,“钱爷莫急,你看那床上躺着那位身受重伤,他的女伴定是寻医问药去了。” 钱满仓眉头一挑,“你的意思是叫我守株待兔?” 满扑摇摇头,“守株待兔倒也不必,您忘了瓦子外还有李二爷的人啦?我的眼线也在,可不会叫她走掉的。” 钱满仓轻哼一声,“你倒是准备得充分。” 满扑却是转头看向躺在床上的何肆,提醒道:“钱爷,趁他病,要他命啊。” 钱满仓不满一直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即便这个满扑的态度还算谦逊,他直接取下刚刚要给满扑枭首的匕首,递给他,说道:“那你去吧,把他脑袋给我割下来。” 满扑后退一步,摆了摆手,笑容真诚道:“钱爷,我就是个小乞儿,饭都吃不饱的那种,哪有力气砍头啊,给我把锯子我倒是愿意代劳。” 钱满仓收回匕首,直接对着手下吩咐道:“去,找把锯子来。” 满扑闻言,笑容一僵。 钱满仓见那不长眼的手下真要转身出去找锯子,面色难堪,一脚将其踹了个狗吃屎,“你还真去啊?他妈的老子怎么会有你这样猪脑子的手下?” 满扑看见钱满仓就此作罢,耸了耸肩,他倒不是不敢杀人或者没杀过人,自己同样出身的孩子,当初就像养蛊一样在老乞丐手下长大,如今四肢健全的囫囵个儿也就剩下他这么独一份,自然是手中见过不收啊血腥的。 即便是心不甘情不愿在潜移默化中承袭了老乞丐许多的脾性,那也足够他在小小的晋陵县翻云覆雨的了,老乞丐指望着他带着小小的乞丐帮回到京城去认祖归宗呢。 老乞丐自然不是死了,他的本事虽然从不见他施展,却无疑顶天的,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他怎么可能会死,是如愿以偿的回到了弥沃寺中,留下一个烂摊子个自己,走之前还拍着自己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好小子,好好干,争取把我们这个小破败淫祀发展成子孙庙。” 满扑摇头道:“淫祀是儒家说法,子孙庙是禅宗说法,你这也驴唇不对马嘴啊。” 老乞丐从没有教过他武功,就连一两句心法口诀都没有传下,这是他留下的三件考验之一,说是以后认祖归宗时用得到的,要求不高,靠自己入品就好。实力是敲门砖,决定了他以后入幕做狗的资格;势力却是拜帖,等他在广陵半数地界都能千手千眼时,可以叫弥沃寺的那些老佛都竭诚相待。 满扑笑道,到那时还谈什么认祖归宗,他本就没有承惠,自立门户也不算数典忘祖吧? 老乞丐笑着给他了一巴掌,耳朵嗡嗡的,嘴角鼻孔都流出血来。 钱满仓走到床前,看着床头躺着的少年,微微诧异,实在是这个少年有些年轻得过分了,甚至还没有束发,此刻却是七窍流血已经干成了黑痂,身上瘢痕嶙峋,不知受了多少创伤。 最为引人注目的瞩目的就是他上腹的一处伤口了,不长,却是极深,依稀可以看到筋肉和胃脏、 好在胸膛还有一些微弱起伏,证明他的苟延残喘,钱满仓不免咋舌道:“乖乖,这命也是真够硬的,伤成这样都能不死……” 他倒是放松了些警惕,伤成这样,就算他不动手,这人也活不成啊。 他扫了一眼何肆,目光自然又被那何肆手中的大辟吸引,这把刀碎痕遍布,看着就要断裂,却是散发着凛冽寒光,就像五窑之中金丝铁线的哥窑一般。 刀身好像瓷器开片冰裂,有疏有密,有曲有直。 钱满仓也是一个使刀之人,不夸张地说,但凡行走江湖之人,不管自诩绿林好汉与否,兵器偏长如何,总归是一刀在手,就能耍几个刀花,实在是练刀容易入门,百日练刀,千日练枪,万日练剑,诚不欺人。 钱满仓伸手握住何肆手中的大辟刀背,就要抽出刀来,稍一使劲,面色微变,他娘的,抓得可真紧啊,居然没抽出来。 钱满仓又是加大气力,将何肆整条手臂都扯了起来,他的手掌却是牢牢攥住刀柄,并未放开。 钱满仓当即后退一步,眼神戒备,“好胆!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 何肆无法作答,他早就没了五识,正在一人恶堕中苦苦挣扎。 那个忠心却愚笨,对钱满仓言听计从,刚刚还想着要去寻锯子的男人小声说道:“钱爷,他会不会是死了,都僵了?” “滚蛋,人死没死我看不出来?他胸膛还动着呢。”钱满仓怒骂一声,眼中却是闪过一丝惊疑,这个小子当真有点怪异,虽然很可能是那“黔之驴”的故事,但遇到自己不知道的怪状,多一分忌惮总归是无错的。 钱满仓转身看向一众手下,问道,“你们谁替我把床上那人杀了?” 那人又是自告奋勇,大声道:“钱爷,我去!” 钱满仓又是一脚踹出,“我去你奶奶个腿!” 这人虽然蠢忠,却是他不舍得用来投石问路的。 满扑不看这因自己而起的闹剧,转头走向了那个昏迷不醒的花娘小禾,蹲下身去,先是按了按人中,不得不说杨宝丹这丫头敦实,下手也是不知道收力了。 满扑掐了几下人中之后花娘小禾还是没有反应,一点“嘤咛”之声都没有发出。 满扑将她抱入怀中,感受着那丰满娇柔的身姿,昏迷之中的女子好像无筋无骨,自己一条手臂轻易就勒了进去,肉触极好。 满扑腾出一只手,他不蹬草鞋,从趾缝之中抠出一坨污泥,带着酸臭,面带笑意,将手指探至小禾鼻翼,轻轻煽动。 钱满仓见状耸了耸鼻子,一脸厌恶道:“你在干什么?” 满扑头也不回道:“救人啊,我们乞丐的偏方,闻药方剂,有辟除秽浊疫疠之气、扶助正气、抵御邪气之功效。” 小禾的黛眉终于是蹙了起来,面色扭曲,三伏酷暑,一个穿草鞋走街串巷沿街乞讨的小乞儿,脚上那滋味,不堪细说。 “钱爷,那下手之人可真的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啊,这力道,把人都打傻了,再不叫醒她,会死人的。” 满扑见小禾虽然一脸难色,却还是不醒,想着沉疴下猛药,就直接将手指在其鼻孔上一抹,用泥垢封堵住她两个不大的鼻孔。 钱满仓面色愈加难看,心道,“你这算就算怜香惜玉了吗?这个花娘是不能要了……” 小禾终于是干呕几声,挣扎起来,直接转头趴伏在满扑怀里吐了出来。 满扑替她顺背,隔着薄纱,那光滑的背肌叫他有些心神荡漾。 老乞丐手说,色是刮骨钢刀,从不让他碰,他本身就是一个无钱无势的臭叫花,说是碰不得,其实也就是碰不到。 满扑露出一个自以为和善的笑容,“姑娘你醒了啊?” 头疼欲裂,泛恶欲吐的小禾看清来人,一个蓬头垢面,只有白牙的小乞儿,当即大惊失色,就要高呼。 满扑一手捂住她的樱桃小口,笑道:“别叫,我不是歹人,你看,你妈妈和钱爷都在呢。” 说着他掰动小禾僵直的脑袋,也不知道他一直枯瘦的手掌哪来的力气,叫小禾看清了房中所有来人之后,小禾终于是不再挣扎,眼神惶恐,又惊又惧,不敢说话。 满扑顺手替她揩了一把鼻垢,问道:“是谁打昏了你?” 小禾颤巍巍道:“是一个女子。” 满扑随口问道:“那她人呢?” 小禾摇头,楚楚可怜道:“我不知道。” 满扑站起身来,看向钱满仓,“钱爷……” 钱满仓心领神会,向着小禾走去,一把将她提起,拎至床边。 小禾看着满床的鲜血,还有那个躺在血污中的少年,当即面无人色,捂嘴就要再吐。 钱满仓一手捏住她的后颈,叫其后退不得,将手中匕首递出,“你去,把床上躺着那人给我杀了。” “我?”小禾闻言顿时面无人色,双手却是不知怎地不听使唤,接过了那把匕首。 钱满仓露出一个并不骇人的微笑,问道:“捅人会不会?” “不……不会……”小禾摇头不迭,欲哭无泪,她就是个出卖皮相的花娘,被人捅还差不多,怎么会捅人啊? 钱满仓握住小禾颤抖的手,温声细语安抚道:“别怕,他本来就要死了,你就是再捅他一下的事情。” 小禾恐慌万状,抽噎道:“我不行的……” 钱满仓循循善诱道:“没事的,你把他杀了,我给你一百两银子,再放你回家与家人团聚,如此可好?” 小禾并非贱籍,也不是被迫流落烟花罗网之中的,她是清白人家出身,是自愿成为公娼的,莺花寨得到官方许可,年年妓捐不菲,正儿八经的根正苗红,真是应了天符以后那一句广为流传的“逛公娼,富国库。” 钱满仓的许利对小禾来说,可谓是毫无吸引,只要她肯勤耕不辍,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就便是妈妈盘剥再多,一百两又是如何是遥不可及? 钱满仓以此诱之,实在下乘,须知劝娼从良,本是好事,只是时代变了。看着小禾只是摇头,甚至连一点意动的神情都没有,钱满仓也是没有脾性与她掰扯,撕破脸皮凶戾道:“小娘皮,要么他死,要么你死,你选一个。” 正午的六月天,这时候街巷之中鲜有闲人,一条偏僻的弄堂之中,正发生一场不算恶战的,女对男,剑对刀,少对多。 “杨宝丹,你要小心,这些人其实都很好杀的,你不能心急,要把握住机会,你最是怕疼了,自己一定不能受伤……要提防那个一直周旋不敢与你对拼的姓李的……” 一片刀光剑影之中,杨宝丹如此对自己说道,她身姿矫若游龙,在弄堂之间穿梭,神如冷电,灵活地躲避的每一次攻击,杨宝丹知道自己没受过伤,所以便不能受伤,一点吃痛,都可能会叫她握不住剑。 这可不是危言耸听,受伤吃痛一事,其实也就唯手熟尔,就像何肆,受点伤断个骨头,像是个没事人一样,换作自己,疼也是疼死了。 老赵曾和杨宝丹玩笑说,他本家曾有一位常胜将军,一生之中未尝一败,一身转斩,未受过一点伤,流过一滴血。然而这点,却也成了他的死因。这位将军在古稀之年,新纳的小妾伺候其沐浴。见其全身上下,没有伤痕,皮肤如新。小妾很是好奇,他笑言道:“吾身经百战,杀敌无数,未破点皮,未流滴血。”小妾听了,心中童心顿起,偷偷地到外屋拿了一根绣花针,又悄悄地掩回将军身边,调皮地说:“我就有这个本事让你破点小皮,流点小血。”说完,就在将军的手臂上轻轻地刺了一下。将军吃了一痛,蓦见一滴鲜血从手臂上流出,顿时惊恐万状,脸上肌肉僵硬,呼吸困难。不多久,就被活活地吓死了。 虽然老赵在最后言说这只是野史怪谈,当不得真,却是以此提点杨宝丹道:“小姐,以后若是行走江湖,遇到混不吝、不惜命的莽夫千万不要招惹,可遇到分外惜命、处处谨小慎微的人更是要敬而远之,如果可以的话,咱们当然也要做后者。” 杨宝丹记下这句忠告,如今剑舞如风,赤日天光之下闪烁着令人眩目的光芒。 她的剑仿佛是她手臂的延伸,在杀了三鹿帮四人之后,李大茂终于全然绝了退意,他要生擒这个丫头,撬开她的嘴巴。 他看穿了杨宝丹的根底,同是未入品的武人,她的一身剑法、身法、行气要诀却是要比自己的凡夫把式高明不知几何。 李大茂心中愤然骂道,这贼老天真是不公,他多年苦寻不得的武学圭旨,也就在她一个黄毛丫头手下片片抖落,才交手不过几招,便是看出来三五种不同行迹的武学,哪一样不比义兄姬粗严防死守、敝帚自珍的功法要好上十倍百倍。 每一门放在江湖上都足以叫寻常武人争抢破脑袋,须知经典为明道之大路,真师乃引路之明灯。 无灯可缘路膝行,无路则寸步难行。 若是学得一招半式,自己熬打多年的体魄配合气机,一定能跻身六品力斗境界。 值得,富贵险中求,干完这一票,直接远遁千里,大不了过了长江天堑,去山南落草,虽然说他们现在的三鹿帮是半灰半黑的存在,但始终只是官府走狗,一辈子看人脸色吃饭,吃能啃人剩下的骨头。 去了山南就不一样了,六品高手,一人足以拉扯起一个山寨,只要不失了智去投诚那一心想要推倒离朝的圣公何汉臻,混得一个小将军当当。 只是偏南一隅,再不用做他人走狗,也不往外头蹿蹦,那便是“朝朝围山猎,夜夜迎新妇”的神仙日子。 杨宝丹灵活地闪避每一次攻击,虽然场面势弱,实际却是毫不退缩,她手持见天,倚仗吴指北重新开刃的剑芒凌厉,每一次劈砍都让三鹿帮帮众不寒而栗。 《太合剑法》前十八式在剑术造诣上独具一格,少了些进取,多了守成,不仅能攻击敌人的弱点,还能分心配合身法保护自己避开刀仗。 老赵说,这《太合剑法》,共有三十六式,只是后面十八式杀性太重,需要择人择剑,杨宝丹是学不会的,就算学会了,也没有与之相匹配的剑。 杨宝丹问怎么样的剑才能与太合剑法相匹配呢? 老赵只说,顺天行杀机,不昧因果,肠佯剑。 杀了四人之后,杨宝丹忽然感到自己体内有一股力量在牵扯自己,让自己变得迟缓、凝滞,甚至魂不守舍,无法灵活出剑,并非什么来自人身秘藏深处的意勇正在苏醒,不是助益,是拖累,是她这些年习武时偷过的懒,寐过的暇。 人生在世的一言一行,当时不显,却总会在未来现世的某一时刻,收园结果。 杨宝丹一剑刺入三鹿帮一人胸膛,被溅了一脸热血,她本能闭眼,背后的李大茂趁机一脚踹在自家弟兄身上。 杨宝丹收剑不及,被人逼退撞至弄墙。 许大茂一刀劈下,杨宝丹丢剑闪躲,却是被那死去的帮众压住身形。 一刀落下,杨宝丹右肩被削去一块皮肉,如遭雷殛,从未受过一点儿伤的她,如今算是体会到了疼痛的滋味,脑子就像散了黄的鸡蛋一片混沌,整个人都像是被抽出了魂儿。 杨宝丹看着李大茂刀落又手起, 那刀在自己的眼里越来越大,终于是在最后一刻醒神,她一手捉住死在自己怀中的三鹿帮帮众,将其提起,用其敦实的后背替自己挡了一刀。 这一刀力气很足,刀也锋利,就像屠夫砍剁屠案上的一扇猪肉。 杨宝丹听到了刀刃豁开皮肉、斩断筋骨的声音。 杨宝丹顶膝推开身上这具尸体,顺势握住了见天。 不长的剑锋还是透体而出的,剑尖直刺李大茂左心。 李大茂被逼退一步。 杨宝丹右臂上的伤口汩汩溢血,就像一汪血泉。 但她却出奇的感觉疼痛消散了大半,伤口处的鲜血顺着手臂流下,沾染见天剑锋,杨宝丹感觉自己对这条手臂肌肉的掌控损失了小半,气力也是不再连贯。 李大茂身后还剩四个弟兄,早就没了战意,只是奈何无法飞檐走壁,进退路穷。 他们都是持刀站在了李大茂这个二当家身后,单看面上的惊恐,连为其掠阵的阵势都没有,倒是先衰了自己的心气。 李大茂心中骂道,“一群废物!” 姬粗敝帚自珍不肯传授他武功秘籍,自己同样也是珍惜那些市井之中并不寻常见的刀法路数,导致这个成立不过十几年的三流帮派一直无法成长,甚至断代严重。 杨宝丹得了片刻喘息,靠着墙根,运气咬紧肌肉和血脉,不叫鲜血继续流出。 老赵说得对,没受过伤的人,真的受不得伤。 杨宝丹胡思乱想,她若是能像何肆一样将受伤当做家常便饭就好了,他大概就是老赵口中的那种混不吝、不惜命的。 何肆甚至还会恶趣的用一条软趴趴的左臂来吓唬自己。 呸呸呸,何肆也不能老受伤,自己一定要速战速决,还要去找那个《避不及》的老疡医呢,那个一路说是有她陪同,实际一路相护的小老弟,现在是真的需要她这个大姐头。 莺花寨中,小禾哭哭啼啼作出决定,当然是杀了床上那个看起来就半死不活的少年。 还有比这更容易抉择的吗?她并不是在犹豫如何相权,只是继续下刀的勇气。 拿着匕首的手颤抖不已,匕首的尖刃在何肆的咽喉和胸膛之间游移。 好像一个神婆在中邪的少年身上虚空画符。 钱满仓见状不耐道:“娘西皮,捅一下的事情,整这么磨磨叽叽。你他娘的鬼画符呢?” 小禾被这暴喝吓到,手掌一抖,匕首直直掉落,锋锐的尖刃扎在何肆胸膛,尖尖儿刺破何肆的肌肤,却是没有流出一点儿鲜血,只有白肉,他血都快流干了。 小禾缩紧脑袋,等着钱满仓地大骂,却是发现身后并没有声响传来,她有些诧异,却也不敢转头。 自然就不见钱满仓此刻一脸疑惑,暗自思忖道,“这小子,难道真快死了?这样都没动弹?” 换作任何一个清醒之人,毫无防备胸口被刺这一下,都要吃痛动唤,哪里是忍得住的,想来也是,又不是什么小说话本,哪来这么多变故,人伤重至此,哪有心思装模作样、扮猪吃虎。 钱满仓的眉头终于舒展,倒是自己疑神疑鬼、杯弓蛇影了,他的语气难得带着些和善,对着小禾说道:“把匕首捡起来,再捅一次,朝着咽喉刺下去,可别再出错了。” 小禾闻言如蒙大赦,却也知道钱爷的耐心就要耗完了,再有一次他看着皱眉的蠢笨举动,估计就是自己要被他“杀人不眨眼”了。 小禾慌忙捡何肆身上躺着的匕首,手指不可避免地触摸到了少年冰冷的肌肤,没有温度,就像尸体一样。 “他应该已经死了吧,我只是再捅一刀而已。”小禾如此心中宽慰。 而何肆意识处在的一片浑噩之中,大辟争鸣,发出蝉嘶。 何肆第一次感觉到了分量,只觉手中刀有千钧重,这一次的恶堕,无人相帮,仅他一人、仗刀,拼至最后关头。 何肆清楚地体会到右手五指握住刀柄,无间之中蝉鸣越来越聒噪,何肆似乎是止住了下坠,手中大辟微颤,好像蝉抖薄翼。 蝉翼为重,千钧为轻。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何肆手曳三尺刃,得益于无间之中的无所有,何肆足足积累了一百二十八曾刀意,配合野夫借刀,旷日弥久的积蓄,这次的破局虽然花了许多念,却是行则将至的一次苦耗,层层叠叠的刀光自上剔下。 何肆一跃出无间,重归一具臭皮囊。 这樊笼他又回来了,真好啊,相较之下,那“无拘无束”之地,才是真正的地狱。 何肆睁眼,一双能够视物的眼睛却是看到一个梨花带雨的女子,正手握一把匕首,向着自己的喉间刺来。 “嗯?” 何肆左手一挥,随意打落匕首。 小禾愣在原地,呆若木鸡。 何肆想坐起身来,却是撕扯到腹上伤口,他无声咧嘴,真痛啊,就像一个勤利的妇人手持一把猪鬃刷在他腹中刷洗毛肚一般,那是一种能叫全身痉挛的疼痛,常人所不能受,何肆也是花了几息才忍住了。 何肆倒是没有惊异于自己双眼复明了,他本就有伏矢魄,瞎不瞎其实无伤大雅,相比双眼复明,他失去的东西才是无法割舍的。 伏矢魄归位,遍览无遗,人挺多啊,好在都是些自己能应对的敌人,他当即不再逞强,又倒回血污之中,老实躺着不动。 何肆感觉身上黏糊糊的,鼻子闻到了一阵刺鼻的血腥,怎么流了这么多血,都是气机啊,有些心疼…… 何肆却是不先关心自己的身体,反倒心疼气机的流逝,虽然本末倒置,倒也不失为一副乐天做派。 毕竟从恶堕之中回神,回魂臭皮囊,和重获新生也无异了。 当即内视一番,还好还好,暂时死不了,不过若是不能愈合伤势,也是等死而已,他长出一口气,这才理会满屋子人,声音虚弱道:“所以……你们哪位能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情况?我在哪里?你们有何冤仇要杀我?” 钱满仓见到这个小子忽然地“诈尸”,真以为他早醒着,只是装腔作势,装神弄鬼,冷笑道:“呵,小子,你好像有些拎不清楚形式啊,你现在是板上鱼肉,何必故弄玄虚呢?乖乖领死不好吗?” 何肆没有理会他答非所问,不过又是一场小困顿而已,若是腹中红丸还在,这些人就是补益啊,可惜现在无法享受血食了。 暗中以阴血录尝试收拢一下那些浸染床褥的鲜血,这些都是气机啊,结果不出意料的自然是以失败告终。 这叫何肆心情有些烦郁,气机就是活命的本钱啊,现在的自己风烛残年,油尽灯枯,一点气机就是一点续火的灯油,现在的他,确实比那死前还为油灯一茎苦苦支撑的严监生更有吝啬的资格。 钱满仓见何肆不理睬自己,有些愠怒,同时心中也是升起一丝不安,色厉内荏道:“喂,你小子,老子和你说话呢!这会儿才开始装死,是不是有点儿太晚了?” 何肆闭目又张开,眼神无奈,语气也是虚弱,“你不要和我大声哇哇,我现在很烦,会想杀了你的,虽然杀了你没什么好处就是了……” 钱满仓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用吴言嗤笑道:“杀我?你他妈的脑子瓦特了吧?” 何肆失去了腹中红丸这个主心骨,体内残余的气机就像是失去了主人一般,他这个颐指气使的小老二再不能狐假虎威,故而调动起气机来还是十分吃力的,贮存骨血之中的血气还能帮他稳固身躯已经很是给面了,就算哗变也无可厚非。 反正只要心理预期足够差,那稍好结果总能给人一丝安慰。 反倒是已经覆水难收的那些血液,趁着还有些气机不曾消散,何肆凭着残存的气机牵连,用阴血录勉强施展纤指破新橙的招式,还未干涸的血水顿时化作血焰蒸腾,雾气之中滋长出一条条血气手臂。 当时就在雅间之中血手林立,群魔乱舞。 血气氤氲迷蒙了众人双眼,何肆没有动弹,却是顷刻间扼住众人脖颈,只有三人除外,花娘小禾,乞丐头满扑,还有老鸨子丁妈妈。 在那朱全生面前羸弱、毫无还手之力的何肆,面对这群未入品的吴语中的“小瘪三”时候,却能用一句京话形容,那就是“手拿把掐”。 何肆忽然有些索然无味,他并不想杀人,或许是那微弱至几乎不察的饥欲无法在左右他的心神,或许是腹中红丸被摘,性命将歇,说是人之将死也不为过。 他并未存了太多杀人和补充血食的念头,何肆从来只是淡漠人命,却不嗜杀。 因此,即便是其中那个有个一面之缘的小乞儿满扑身形滑溜,悄然逃脱,何肆也是没有太过在意,毕竟此刻的他,既是心无杀意,也是身无余力。 满扑千钧一发之际,从窗牖逃脱,面上竟是半嗔半喜,像只误入市坊的臭老鼠,在瓦舍之中疯狂穿行,看似慌不择路,实则几下就混迹人群,泯然众人,就像老鼠钻回了属于它的渗井之中。 虽然形状狼狈了些,但满扑此刻心中却存了些“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自得与洒脱,这场谋划有些出乎意料的简单了,原因有二,一是那少年的实力当真厉害,比他估摸着高出不知几何。 二是三鹿帮那三个酒囊饭袋的当家的当着愚不可及,轻易入套,分而划之,他只稍稍推波助澜,纵风止燎,竟然真叫他的有心栽花变为开花结果,无比顺遂。 早在圩日集市,满扑就用老头子的教的识人、相人的《冰鉴》,从神骨、情态、气色、刚柔、须眉、容貌、声音七处纵观何肆,更是接着讨钱的借口,假意冲着杨宝丹,其实最终目标却是何肆,只为贴身上前,细细详观。 终于得出一个结论,此人薄性、寡命、贫夭孤皆占,能活到这岁数,除了命硬和高人指点之外,自身的实力定然也是不容小觑。 一个荒唐可笑,甚至漏洞百出的驱虎吞狼的计策便是从心而起。 满扑散去心惊肉跳,满脸喜色,自言自语道:“走走走,先避避风头,再回来收拾残局,做大做强,老头子的第一个考验,成了!” 何肆依旧躺在床上,莺花寨的鸨母丁妈妈和花娘小禾都是肉质女流,不在满扑此类,何肆可以调动的气机有限,故而没有针对这两个花瓶。 她们看样子是吓着了,且是吓懵了,并未惊叫出声。 何肆像拎狗崽一样拎过钱满仓,勉强抬头,用刚刚复明的双眼看着钱满仓,问了个有些奇怪的问题,“我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 此刻两人所隔不过咫尺,钱满仓自然是看见了那一双赤红剔透如同玛瑙的眸子。 钱满仓不愧识时务者,虽然面色苍白,对这妖邪手段无比惊惧,却是硬着头皮回答道:“红……红色的……” 何肆闻言微微皱眉,喃喃道:“怎的还是红的?那老朱贼学的什么不正宗的《续脉经》?摘了自己的红丸,眼疾都没治痊愈?” 钱满仓没有半点儿硬气,直接服软,姿态低贱道:“这位公子,咱们之前有些误会,您能不能高抬贵手,钱某不过贱命一条,一众手下更是杀光了都不足以平愤,不如叫我留下有用之身,至死也不忘大德,先是奉上赎钱,再为少侠鞍前马后,效犬马之报。” “你有些聒噪了。”何肆摇摇头,忽然后知后觉,不对!宝丹大姐头呢? 何肆兀得心慌,一把扯过钱满仓的衣襟,抬起头,一双血眸瞳孔骤缩。 无心杀人的何肆却是直接操弄血手将钱满仓身边那个有些愚钝却是忠心的打手的脖子折断,叫他从一个人变成一具尸体。 何肆冷声道:“回答我刚才的问题,我的耐心并不好,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的女伴呢?她去哪里了?” 钱满仓难免心悸,下意识吞咽一口口水,却是被那介于半虚半实之间的纤细血手扼住脖颈,血气侵入肌肤,就好像钢针扎入,喉结滚动之时阻塞,当即面色涨红,就要窒息。 何肆微微“松手”,钱满仓大口呼吸几次,这才艰难顺气。 钱满仓艰难出声,“老鸨子,你来说!” 鸨母丁妈妈战战兢兢,不敢开口,平日里喜欢用桃花术摧残不听话的少女的她,现在见到妖怪一般的少年,没有半点胆气,都是站立不稳。 何肆真就再次“出手”捏死了位于鸨母最近的一个打手,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鸨母丁妈妈眼见一个打手死在自己面前,那清脆的颈骨折断的声音离自己那么近,就像是小锤砸核桃。 丁妈妈面无人色,瘫软在地。 何肆只想弄明白现在的处境和杨宝丹的下落,但眼前这些人,都是欺软怕硬,蹬鼻子上脸的主,显然不适合他好言相待。 杀死两个打手之后,两只血手腾空了出来,不过血手之上的血气愈加单薄,就要湮灭一般。 双手合力,将穿红戴绿的鸨母拖至身前,鸨母只是闻到血腥味,就几欲晕厥。 钱满仓瞪向与自己并排的鸨母丁妈妈,怒骂道:“臭婊子,还不回话!这位公子为什么会在这里?” 丁妈妈终于是强打精神,断断续续道:“就……就在……在不久之前……” 何肆直接打断道:“不久之前是多久?” 一只血手纤柔缠绕丁妈妈颈部,轻轻拍了拍她花容失色的脸颊。 丁妈妈眼神满是惊惧,这回倒是说话伶俐了不少,“就半个时辰不到。” 何肆淡漠道:“继续说。” “半个时辰之前,有一位圆脸姑娘带着肩负公子来到我们莺花寨,我们青楼也是张开门不久,是我亲自招待的,姑娘点了一个花娘,就是小禾。” 鸨母丁妈妈言语提及小禾,一旁还能勉强站立的小禾当即战栗,簌簌抖动起身子,心中无比哀怨,“丁妈妈为什么要点名自己呢,自己刚刚还要朝这位爷捅刀子呢,这哪里是点名啊,这简直就是阎王点卯啊……” 何肆问道:“我女伴人呢?” “我不知道……”丁妈妈无力摇头,害怕何肆动,怒掐断自己的脖子和摘胡芹一样随意。 “这个回答我不满意。” 何肆确定鸨母丁妈妈没有说谎,自己也是的确未曾察觉到属于杨宝丹的血迹气味,房中也没有打斗的痕迹。 小禾生怕这个杀星再杀鸡儆猴,万一自己就是那只鸡呢? 她虽然战战兢兢,却还是迅速开口说道:“之前我以为公子您就是喝醉了,想玩一龙二凤,我就想着不如主动些,结果就被那姑娘一下打晕了……” 何肆点点头,听起来杨宝丹像是自己打晕了这个花娘,自行离开了。 难道是为了给自己去找郎中? 何肆再看着自己身上缠绕的两段止血的衣带,顿时觉得这个设想很有很大的可能,应该是自己第一次想以野夫借刀劈开无间,失败导致皮囊破败,鲜血四溢,杨宝丹一定是去找郎中了。 何肆没有了继续探究这些人为何想要杀他的心思,只是担心杨宝丹。 杨宝丹倒是有些武艺在身的,至少比自己出京城接榜护送灵儿姑娘的时候还厉害些。 若非他们这一路遇到的都是些奇形怪状的高手宗师,杨宝丹也不至于沦为一个处处需要自己保护的羸弱负赘,在这晋陵县之中,只是去寻个郎中应该不会有事吧? 何肆如此想着,那便在这边守株待兔就好了,等候杨宝丹回来。 如若贸然出去寻找,说不定适得其反,而且反观自己现在的状态,实在有些外强中干,已经站都站不起来了。 何肆想通这点,也就故作淡定,想着不如趁着还未散尽的一点残余霸道真气,再杀几个人立起凶威,也好在自己打回原形的时候,依旧虎死骨立。 他犹豫了,是杀那个为首的钱爷,还是把那些打手都杀了? 可恶的朱家老狗,老物可憎,巧取豪夺;可怜自己的实力太弱,无法反抗;可恨这世道不讲道理,弱肉强食。 真应了那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何肆随着实力脱凡,心态也是渐渐变化,即便没有霸道真解左右心性,他并不因为饥欲想要杀人,却也无所谓杀人。 实在是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比人和畜生的差距都大,毕竟畜生还会叫人“见其生,不忍其死”。 而自己转眼间杀了两个打手,却也是不带半点悲悯。 他不向下怜悯弱者,却是向上憎恶和自己一样利己行径的朱全生,何肆后知后觉,真是可笑,这不正是魔道。 何肆此刻心中对朱全生依旧怨怼无比,恨他高高在上剖腹夺丹,并且美其名曰帮其清除脏东西的作态。 吃相太难看了些,一点也不光明磊落,却是在怨毒之余,稍有释然。 何肆之前小瞧了朱家这位四品宗师,以为是与貔貅道人一般成色,现在想来,他甚至小瞧了貔貅道人,那等存在要杀自己,真不费吹灰之力,不过猫戏老鼠罢了。 何肆才明白自己真是井蛙观天、妄自尊大,可笑可怜。 回想起当初,还是千乘之尊的太子殿下陈含玉,他觊觎自己的落魄法,按照李嗣冲的说法,上位明明可以明抢,却愿意许以好处,而且给予他的《斫伐剩技》真是厥品居上的好物,即便以何肆当时并不高明的见识,也能明白此中珍贵、世所罕见。 除了总纲的野夫借刀,甚至学会之后的十七式,便是学会十七套明经宝典的刀法圭旨。 如此说来,倒是身为上位的陈含玉气度雄远、胸襟沛然了。 自己上交的落魄法还隐瞒了七幅化血法的图刻呢,确实是有些不太厚道了。 如今太子殿下肇基帝胄,他也算是犯了欺君之罪了,不过那是一条道走到黑的断头路子,叫人魄散且无来生的。 如此说来,何肆虽然有所保留,而且出发点只是自私,但姑且算是一种另类的用心良苦了吧。 反正此事天知地知,自己知何花知,应该是稳妥不至于暴露的。 何肆没有犹豫太久,直接将剩下的几个打手全部折断脖子。 他们如同之前的钱满仓一样,被血手扼住脖子,眼神惊恐,却是无法发出声音,血手变为血水,再是化作血焰,将那些热乎尸体焚烧殆尽,虽然没有办法将他们变为血食,但最简单的毁尸灭迹还是可以做到的。 钱满仓看着这一幕幕只在说书先生的志怪鬼狐传中才能听到的志怪手段,却是清清楚楚呈现在眼前。 他闭上了眼,接受事实,引颈就戮,没有想着死前将这个不人不鬼的怪物咒骂一遍。 多少英雄豪杰享誉武林,硬挺了一辈子,却因为临死之前的那一哆嗦,使得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他从不自诩江湖豪杰,只是个蝇营狗苟的商人,自然不在乎什么生死事小,名节事大。 若是哭喊讨饶有用的话,他一定哭得如丧考妣。 可是明摆着讨饶无用,还不如乖乖受死,也不敢怒骂对方,毕竟被折断脖子总算好死,万一言语触怒了对方,死都不得好死,只能去地下和阎王诉说冤屈了。 死前回顾自己的一生,也算是恶行累累了,阎王一定不会觉得自己死得冤,反倒会说这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钱满仓闭眼苦等,却是没有听见自己脖子被拧断的声音。 他有些迷茫地睁开眼,看着何肆一脸疑惑。 那条扼住自己脖子的血手松开,在眼前凝实成一条血蛇,粗鲁地探入自己的嘴中,从咽喉一直贯入胃中。 另外两条缠绕在鸨母丁妈妈身上的血手也是如法炮制,分别钻入了鸨母丁妈妈和花娘小禾的嘴中。 做完这一切,何肆平躺床上,没有了任何可以无偿调动的倚仗,彻底沦为一个伤残,只能靠着腹中还剩米粒大小的“谢宝树”苦苦支撑,苟延残喘。 何肆轻声道:“你们的命我先留着,我就在这里养伤,不要动什么歪心思,否则我心念一动,你们也就自焚而死了,地上那些人就是你们的下场。” 这会儿地上已经没有人了,只剩一点污秽血稠。 何肆这话当然是屁话,他哪有这种操纵人身死的手段,他又不是李大人的师弟曾郡那样有一身蛊虫,以前霸道真解全盛时不行,现在就更不行了。 但何肆这些话落入三人耳中,却是十足的威慑。 今时不同往日,之前何肆的一身血肉都有白龙血毒,那啃噬自己一根脚趾的老鼠却是承受不住这份血毒,当即暴毙了。 只是从棺中苏醒之后,多次使用霸道真解,将那血毒稀薄了许多,又是全部归结回腹中红丸。 被朱全生摘了红丸之后,身上的血毒也就所剩不多了。 服下他鲜血的三人顿时腹中绞痛,几欲内焚,这是血毒的原因,叫人难受却不致死。 三人当即信服,腹痛之余,感觉像是喝了几口自酿的烧刀子头酒,灼烧胃囊。 何肆冷漠道:“别装死了,死不了的。” 并非无害,只是不伤性命,甚至对于钱满仓这样的距离入品仅差临门一脚的武人,待其消化这份血气,还会有不小的裨益。 钱满仓到底是武人,更加吃得住疼。他支起身来,认清自己的处境,心中反倒有了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正如他之前所说的,只要高抬贵手,留他一命,他将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 如今可不就真活命了?只要能不死,管他什么受制于人呢,做狗而已,他最擅长了。 钱满仓对着何肆躬身行礼道:“公子,以后钱满仓的这条性命就是你的了,听凭差遣。” 何肆点点头,“那个叫小禾的,把房间打扫一下,有点脏。” 他虽然将一众尸体都焚烧干净,却难免留下一些血迹,况且自己躺着的床褥也是一片血污,需要清理。 他又是对着钱满仓和丁妈妈说道:“你们两个走吧,暂且没你们什么事情,不要打扰我休息了。” 何肆思忖一番,钱满仓好歹是个武人,自己现在徒有其表,难免被其看出端倪,老鸨子定然长袖善舞,十足的人精,自己应对她要装相,太累了。 也就那个看起来不大的花娘小禾,应该是最胆小怕事的,也相对更容易糊弄些。 小禾闻言一脸戚戚,想着自己才是遭受无妄之灾的人,本来就是个皮肉生意,怎么忽然就变成这样了? 钱满仓态度谦卑道:“还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何肆敷衍道:“朱水生。” “姓朱?”听闻朱水生的姓名,钱满仓自然联系到了广陵道上的庞然大物朱家。 何肆摇摇头,“和你想的那个朱家没有关系。” 他现在是一点儿朱家的虎皮都不想扯,晦气。 可何肆越是矢口否认,钱满仓就越是有几分的确信。 何肆冷声道:“还不走?” 钱满仓身形一躬再躬,“公子好生修养,小人这就告退了,有什么事情,尽管交代小禾。” 何肆点点头,“行,我暂且就住在这里了,以后有什么事情,我会叫小禾传话的,你们管好嘴巴,记住不要多话,也不要不说话,不要让任何人好奇这边发什么了什么,你们知道该怎么做吧?” 丁妈妈也是连忙拍着胸脯保证,胸上那一对被多人攀登过的雪峰颤抖几下,“公子放心,奴家知道的。” 丁妈妈和钱满仓走后,只剩小禾一人更加畏惧,腿肚子打转,站立不稳。 何肆扭头看着小禾,目光直接,带着冷意。 小禾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不敢抬头,十指在身前交织成一团,倒是有些柔韧的。 何肆开口道:“你好像有些笨手笨脚的,我在想要不要换了你。” 小禾慌忙抬头,出声道:“不要!我很能干的。” 她的确是很能干,是丁妈妈的摇钱树,又不似青楼花魁那般清高,又不如清倌人那般难以亵玩,下至贩夫走卒,上至文人骚客都能接待。 何肆冷声道:“还不快洒扫起来?” “奴家知道了。”小禾收拾起屋子来,动作却真是有些笨手笨脚的,甚至忙中出错,叮呤咣啷,颇为狼狈。 何肆一看,得,还是个娇贵的大小姐。 小禾是个‘日进斗精’的好苗子,自然叫鸨母丁妈妈喜欢得紧,不舍得叫她连打扫房间这样的琐事都亲力亲为,而是指派有专门的丫头负责照顾多位当红花娘的。万一弄糙了小禾手指,叫客人摸起来不舒服,或者用起来不顺滑,岂非得不偿失? 何肆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 没过多久,洒扫还算认真的小禾终于拖干净了地板,蹑手蹑脚上前,要帮何肆换一床新被褥。 何肆努力装作面无表情,实则挪动身子都十分艰难,勉强站在一旁,面色惨白,这是阴血录难以为继的征兆。 尤其是何肆腹上那一道口子,就像是一张合不上的嘴巴,骇得小禾不敢多看。 打扫干净房间之后,何肆终于心安理得高卧在床。 就等着杨宝丹回来。 可这一等,就又是过去半个时辰。 何肆难免心慌起来,“大姐头不会遇到什么事情了吧?” 他直接坐起身来,不管腹部撕裂的疼,对着一旁坐着一张海棠式的圆杌上的花娘叫道:“小禾。” 小禾一惊,连忙答应道:“欸!在呢。” 何肆问道:“你会女工吗?” 小禾摇摇头,“不会啊。” 何肆愣住了,又问道:“这不是四德之一吗?” 何花为了嫁给自己,早几年就开始跟着母亲学女工了。 小禾对何肆的疑问更是疑惑,不解道:“我要三从四德做什么啊?我可是娼女欸……” 何肆无言以对,只道:“反正我需要针线,你去帮我找一副针线来,就现在,马上就要。” 他要将自己的胃囊和肚子缝补起来。 这个手艺并不难,墩叙巷中有不少二皮匠,与刽子手是相辅相成的捞阴门活计,何肆从小耳濡目染,见过不少二皮匠缝尸,看着还挺简单的。 面对何肆的古怪要求,小禾不敢怠慢,直接出了雅间,去一位清倌儿姐妹手里借针线。 清倌儿她倒是闲暇之余会做刺绣的人,只是见到小禾突然跑过来借着女工工具,有些惊异于她突然转性了,旋即又想到她不是还在接待客人吗? 她当即想岔了,倒吸一口冷气,“嘶!玩得这么大吗?” 本来还羡慕她大清早就开张了。 其实自己也想赚点快钱,只是为了自视清倌儿的身份,面对那些一掷千金的客人,依旧要自矜自爱,故作疏远。 每次看到那些客人,摇头叹息离去,自己都会心疼那些本来只要往床上一躺就能拿到的银钱。 也只能安慰自己定妈妈一定有她的安排,现在的若即若离,欲擒故纵,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未来一定能连本带利赚回来的。 所谓清倌儿,就是只卖艺,不卖身的欢场女子。表面看着清丽脱俗,也会读书写字、吟诗作画。然而她的才华是制式和死板的,由几个嬷嬷教习而成,和真正的大家闺秀无法相提并论。 清高只是覆盖于欲望之上的一层薄纱,一旦真正勾起了买主的兴趣,它便不再具有存在的价值,只是待价而沽罢了。 清倌儿的身价自然是比这些皮肉生意的骚浪蹄子高出十倍百倍,但终归是一锤子买卖,也架不住人家薄利多销啊。 她试探问道:“小禾,你房间里不是有客人吗?怎么忽然跑出来了,完事了?” 小禾摇摇头,不敢多嘴,又是不敢表露出太过紧张,“没没,还没有呢。” 她在私下却是比小禾都要放得开,巧笑盈盈道:“也快一个多时辰了吧,这回的客人倒是能干。” 不过能干有个屁用,又不能多给些钱?姑娘受用了,却也做不得主也不舍得少收些钱。 还真当是那名士才子与花魁娘子的故事吗? 倒是也有,听说京城便有一位张生,文采斐然,叫名妓喜爱无以复加,争着养他,散尽千金,只求张生与之一寝,作词一首,甚至有发誓从此闭门谢客以待张郎的。 小禾一脸窘迫,含糊不清道:“还没开始呢,客人想看我绣鸳鸯。” “哦,又是个有怪癖的。”她却也是见怪不怪了,林子大了什么鸟没见过?那些花活多的客人多半是下头不行的。 小禾害怕多说多错,扭捏道:“哎呀,我不和你多说了,客人会等着急的。” 清倌儿点点头,“行吧,行吧,你快回去吧。” 看着小禾离去的背影,清倌儿低声喃喃道:“你这倒是好赚钱。” 小禾很快就拿着针线回了自己房间。 何肆没有和她废话,接过针线,直接就坐了起来,虽然现在是白天在房间里没有长得还是有些。不够光亮。 何肆吩咐道:“点灯。” 小禾赶忙照做,她隐隐猜到何肆想要做些什么? 点燃油灯后,小禾没敢出声,捂住嘴巴站在一旁。 何肆双眼虽然复明,却也并不依仗势力,一边专心内视,一边以伏矢魄观察自己的外廓。 内外交涉之下,倒是一览无遗。 朱全生的那一记手刀倒是干脆利落,伤口都是平滑的割裂,倒是方便缝合。 何肆将绣花针捏在手中,放在灯火之上,炙烤消毒,绣花针纤细,不过多久就变得通红,何肆指尖也是发烫。 他捏住针尾甩了几下,红针冷却,本来银亮的针变得乌黑发紫。 何肆用两指将上面附着的灰炲捋尽,细针又显露出暗紫之色,何肆穿针引线,倒也不是娴熟,他从未学过女红,只是对身体掌控入微。 然后就在小禾震惊的目光下,将拿着绣花针的右手从腹部伤口探了进去。 饶是以何肆的耐力,也是不由的龇牙咧嘴,痛,真痛啊…… 何肆竭力稳住手臂,他的胃囊破了,伤口在腹中,本就不好缝合。 一痛就痉挛抽搐,那一只破了口子的胃囊就像一条翻肚皮的鱼,看着好抓,其实滑溜,搂不住。 何肆单手穿针引线有些困难,忽然就转头就看向了一旁呆若木鸡的小禾。 “你过来。” “我?” “去洗手。” 小禾兀自心惊肉跳,心道这位爷不会是要自己帮他缝合肚皮伤口吧? 何肆见他没有动作,催促道:“去啊!傻愣着干什么?” 小禾苦着脸点头从暖水釜里倒出热水,将双手濯洗一番。 何肆叮嘱道:“你洗干净些。” 小禾似乎是畏惧过了头,看着自己被热水烫得通红的小手,鬼迷心窍甚至有胆在心中腹诽,“可你自己也没洗手啊。” 心中如是说,却是老老实实又将手在热水中泡了一会儿。 何肆见状这才点了点头,说道:“好了,过来吧,帮我。” 小禾闻言一颤,果真如此吗?她最怕见血了,哪有这个胆子。 小禾连连摆手,不迭摇头,“公子,我真不会女工,我去给你找郎中吧?” “不用,”何肆摇摇头,现在的情况杨宝丹久出未归,他心中牵挂,必须快些缝合伤口再去寻她了。 何肆心中已有决策,大不了舍了已经废弃的左手不要,再腾出一些气机来。 小禾哭丧着脸,哀求道:“公子,我真不会针线活,我缝补不好的。” 何肆见状乐了,“瞧你笨手笨脚的,我也不放心你给我缝针啊。” 只是自己落得如今这般凄惨田地,甚至还能苦中作乐,还能惨笑出声,倒是自己都有些佩服自己。 何肆心道,“就算小说中的关圣老爷刮骨疗伤也不过如此吧?况且自己还没用上麻沸散呢。” 小禾闻言愣了愣,“不用我缝针,那公子我要做什么?” 何肆轻声说道:“你就把双手伸进来,扒开我的肚子,叫我施展方便些。” 小禾闻言大惊,“使不得啊,这不得疼死啊。” 何肆神情故作冷冽,质问道:“你是在咒我死吗?” 小禾连忙摇头,“不是的,奴家没有这个意思。” 何肆看了一眼颤颤巍巍的小禾,说道:“你手心都出汗了,再洗一遍。” 小禾面如死灰,知道自己是逃不了了,只得依言照做。 小禾眯起眼睛,不敢细看,将一双细嫩柔荑缓缓伸进何肆的腹中,一手扒着一边伤口,却是迟迟不敢使力。 何肆眉头皱起,一是因为刺痛,二是见她磨磨蹭蹭的,却是忍住了斥责。 这丫头本来胆子就小,再把他吓坏了,这手一抖,吃痛遭罪的还是自己。 “你倒是扒拉啊,就这么点口子,你塞两只手进来,不给我扒开,是添堵的吗?” 小禾彻底紧闭双眼,双手微微使劲,何肆顿觉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牙齿抖动咯吱作响,倒吸冷气发出“嚯嚯”声,却是没有惊叫。 小禾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问道:“公子你没事吧?” 何肆咬牙牵强道:“你闭嘴,手扒开别乱动。” 小禾顿时闭上嘴巴,全身僵直,每一块骨头和肌肉都是维持不动,忍得十分辛苦,就连大气都不敢喘。 何肆将绣花针探入腹中,另一只手也是捏胃囊,开始缝合。 这样做当然治标不治本,但他总不能豁了个肚子出去找杨宝丹吧。 至于会不会造成二次伤害,倒是真顾不得了,别人好歹是病急乱投医,他倒好,自己动手,都说医者不自医,何肆真就破罐子破摔,都伤成这样了,生死由命吧。 小禾依旧心惊胆战。 何肆却发现这姑娘居然是个汗手,奶奶的,失算了! 那因为紧张,汗水从掌心渗,直接接触自己的伤口。 就像过年的时候,盐渍腌肉一样。 妈的,刺激,真疼! 何肆咬牙切齿,只能加快速度,里里外外缝了四十几针线。 他才明白,隔行如隔山,原来二皮匠的手艺只是看着简单,做起来难。 缝完胃囊。何肆抽出双手,虚弱道:“好了,你把手撤了吧。” 小禾如蒙大赦,收回了手。 这个姑娘还是有一些敦厚老实的,一直尽心尽力扒拉着他的伤口,心神紧绷着,以至于越来越用力都不自知。 这会儿松手,何肆那本来就只有一尺宽的伤口,都有些被拉扯大到合不上的趋势了。 何肆没有计较这些,又是在绣花针上穿了一根长线,然后一手把豁口处的皮肉捏到一起,一手开始缝针。 或许是久入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何肆已经痛到麻木。 之前他观刑赫连镛被凌迟,打心眼里警钟他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凌迟都不吭一声,现在看来,硬汉的本领,也就这么回事儿。 他在这次下手的速度更快,歪七扭八地缝了二十几针线后,随意打了个结,剪多余针线。 当即站了起来,感受着肚子不再漏风,自己的手艺虽然丑些,但也还算顶用。 何肆一时没有找见自己的行囊,后知后觉那柄二人夺也不见了,应该是被杨宝丹拿走了,他转头对着小禾吩咐道:“你给我拿件衣服来。” 他本来的衣服早就被杨宝丹撕成布条了。 可惜小禾房中只有女子衣裳,何肆穿了她的亵衣,又在外头套了一件十辐的深衣曲裾,好在颜色是霁色的,不是那么的扎眼。 何肆交代道:“你住房间里待着,我出去一趟,什么也不要向别人说,知道吗?” “知道的。”小禾捣头如蒜。 何肆拿了大辟就往屋外走去。 其实晋陵县虽小,但人身更是渺小,若非实在担心的紧,何似也不会做这等大海捞针还可能相互错过的蠢笨事情。 可是刚出了瓦子,在北瓦外的一条街巷之上,却是一片热闹场景,虽说过了午时,天气却依旧酷热。 定死是有什么大事发生,否则不至于聚集了这么多看客。 何肆远远看见人群扎堆中有人拔刀斥喝道:“衙门办案,闲杂人等速速推开,再有推搡,定拿不饶。” 围观群众稍稍疏散一些,仗着不俗的耳力,何肆听见围观之人七嘴八舌的拼凑故事,好像是这里刚刚发生了一桩惨案。 那条名为竹儿弄的弄堂之中,竟然死了十人,个个都是彪形大汉,死者是不少人百姓熟知的三鹿帮帮众。 他们活着的时候欺压百姓,与巡捕司沆瀣一气,百姓敢怒不敢言,只得面称一声“好汉爷”,死后却成了人人唾骂的地痞流氓、泼皮烂聊,恨不得拍手称快,奔走相告。 何四听闻一人说道,好像看到了人犯的样貌,是个女子。 何肆当即眉头一皱,心感不妙。 他直接走入人群,伸手拨开几人。 一个壮汉被无心之下被何肆一把拨开,脚步踉跄,当即面上有些挂不住,还未回头就怒骂道:“推什么推?往里头硬挤什么?这么爱凑,不早点来?吃屎都赶不上热乎……” 他一回头,看到比自己矮了一头的何肆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一双鲜红的眼睛透露着妖冶邪异的光芒。 “麻烦借过!” 壮汉顿时蔫了,瑟缩脖子退了开去。 何肆走到人前,看着一众捕役,居然发现一个熟人。 是夜战季白常的晦夜,他在荣旺客栈遇到的那个负责巡更值的捕役周自如。 他怎么不做值夜守备了? 周自如自然也看到了何肆,他眉头微皱,却是见识过了何肆的实力,不敢出声,只是眼睛死死盯着何肆,已经把他列为凶嫌。 何肆才不顾顾及他的眼神,他与自己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真要找自己麻烦,就算不用气机也能一刀对劈了他。 保管他从眉心到鼻子到人中,再到身下二两肉都是对开的,有一点分得不均匀,都是他的学艺不精,刀法差逊火候。 何肆低头看向一地死人,这些死人他大多认识。 是杨宝丹生辰那日子二人来北瓦看戏,出来时候,那一伙不知死活欲要劫道自己的歹人。 何肆当时只杀了一个入品的为首之人,对于其他人并未下杀手。 莫不是碰巧遇到了杨宝丹?这才有了一战? 细看之下,这些人都是死于剑伤,联想到自己不见了的二人夺,几乎可以确定这场屠杀是杨宝丹所为。 何肆有些后悔,当日应该将这些人都杀了干净的。 何肆在杨宝丹身上没有感觉到一丝血煞之气,她可能都没有杀过人,不敢相信她刚才经历了一场怎样的恶战与煎熬。 除了像何肆这样见过杀人比吃过米饭还多的刽子手儿子例外,初次杀人的负罪和厌恶之感几乎是无解的,对人精气神的摧残难以估量。 常杀人者,一身血煞之气便可骇退旁人,实则是煞气伤人更是伤及,所以刽子手一行总有带不过百的规矩,武人有气机加持,自然不会承受不住煞气,但杀人多了,也会有所折损灵性的。 何肆再是向前几步,走出了围观人群的界限。 “什么人!” 有捕役拔刀大喝,刀刃指向何肆。 凡是捕快勘案缉凶都立有期限,至期不完成,加以责罚,并再立限,谓之比限。 寻常比限为五日,凶案比限为三日,除了这么大的一桩凶案,这些出动的捕役都是还未调查就开始焦头烂额、人人自危。 这时候有人敢冒头干扰办案,那可就是送上门来的替死鬼,都不用他们费心制造什么冤假错案。 周自如是见识过何肆的厉害的,当即拦住自己的同袍,眼神示意其不要轻举妄动。 虽然他来看不惯同袍鱼肉百姓的作风,平日里遭受排挤也多,但他也不想看着这个同袍触怒武人,丢了小命。 周自如道:“这人是王知县府上的客人。” 那个捕役当即面色微变,扭扭捏捏,前倨后恭起来。 周自如却不给他攀谈的机会,先一步挡在二人中间,问道:“你不是应该在王大人府上吗?” 何肆敷衍道:“出来了。” 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更是叫周自如浮想联翩,他是被放出来了?还是杀出来了? “这边的事情……”周自如话问一半,何肆却是知道他的猜疑。 “和我没关系,”何肆摇摇头,他现在状态很差,所以不想惹麻烦,又补充一句,“犯不着骗你,你们太弱了。” 周自如点点头,手握佩刀刀柄之上,说道:“衙门办案,闲杂人等不要勿近。” “我不想惹麻烦。” 何肆并不因他驻足,直接与他擦肩而过,走入竹儿弄中。 周自如握刀的手松了又紧,最终却是没有拔刀。 实在是有心无力,这人的一口唾沫,就能叫他倒地不起。 可恶,自己要是他一身武力就好了。 其余袍泽看到一向嫉恶如仇、一板一眼的周自如按兵不动,也一时间也是不敢轻举妄动。 何肆走入弄堂之中,在一面墙前站定,墙上有血迹,他伸手一抹,血迹已经半干,放到鼻翼下一嗅。 何肆面无表情,转身就走,他的步子很快,不顾腹部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因为那是杨宝丹的血迹。 她没有死,但一定受伤了,不知道伤得重不重? 何肆心中愈加不安,“大姐头,你到底在哪里?” 何肆一手按住腹部,一边往沿街继续行走,却是漫无目的,不知该去东南西北的哪一处方向去寻。 阴血录的运转阻塞,滴滴点点的鲜血从腹部渗出,染红了霁色的上衣,晕染成朵朵红梅。 何肆步履维艰,忽然有些迷茫,一路走来,似乎是习惯了两个人的相伴,忽然只身一人走在这白日上,却游离得像是个不存此间的孤魂野鬼。 何肆腰间大辟一颤,是它的主人离他愈加近了。 喜新厌旧,自觉另投明主的大辟当即挣开这种勾连,断绝前后两位主人之间的联系。 何肆却在那一瞬间感知到了师伯的存在,已经很近了。 他没有忧愁,而是忽然想到,自己若是也能感知到见天的存在,是不是就能找到杨宝丹了? 他抬起右手一看,掌中还有一处烙印,是见天剑茎之上的铭文烙印,也就是他认得的“见天”二字。 很淡,就是一个瘢痕,几乎看不出文字的形状。 何肆忽然福至心灵,一抬手,低声询问道:“你在哪里?” 倏然,何肆感觉到了微微坠手,好像是手掌被人向西北方向微微拉扯一下。 何肆当即朝着西北方向走去。 穿街过巷,步履匆忙。 何肆上衣上的血色梅花越来越盛,几乎锦簇在一起。 他的面色也是愈加发白。 终于在县北街的西门头,见到了一个面色苍白的圆脸姑娘,她手中还扯着一个发须皆白的老者,背着药箱,看着鸡皮鹤发,精神矍铄。 杨宝丹远远看见何肆,双眼泛起一片雪亮莹光。 豆大的泪珠从她眼里滚落,“朱水生!” 何肆见到杨宝丹,也是露出一抹微笑,一直紧绷的心弦陡然松开,当即觉得天旋地转。 何肆拄刀站立,勉强不倒。 杨宝丹放开自己半拖半拽的老疡医,向着何肆跑去。 二者站立对方眼前,几乎是异口同声道:“你没事吧?” 杨宝丹面色苍白,却是笑道:“你怎么还问起我来了?” “你受伤了。” “你一点小伤,已经包扎过了,你呢?你没事了?” 何肆摇摇头,“有点事……不过不打紧。” 看着何肆腹上一团血晕,杨宝丹心疼不已,“你怎么跑出来了?” “找你啊,这话应该我问你吧,你怎么跑出来了?” 杨宝丹就像是个做错事情的孩子一样,不敢抬头,“我给你找郎中去了。” 何肆千言万语,心头微暖,待到嘴边,只汇聚成一句‘谢谢’。 杨宝丹道:“我扶你吧。” 何肆点了点头,没有拒绝,因为现在的他真的很需要。 杨宝丹搀扶住何肆,对着步履蹒跚的老者喊道:“杨大夫,你快来,这就是我和你说的病人!” 杨宝丹的同姓本家的老疡医杨希才一脸狐疑,踱步上前,看着何肆,问道:“这是你说的那个很严重,拖不得,被开膛破肚的病人?” 郎中瞧病都讲究一个“望闻问切”:观气色、听声息、询症状、摸脉象。 望闻二字已断,这少年看着虽然是面色苍白、身倦无力,充其量不过是个血虚之兆,哪有像是受到大创的样子?真是开膛破肚,还能活蹦乱跳地走路? 何肆对着杨希才拱了拱手,语气虚弱道:“杨大夫,您好,我的身子就有劳你多费心了。” 杨希才郑重回礼,“无须多礼,治病救人,本就是吾辈职责所在。” 杨宝丹问道:“我们现在回哪里?” 何肆轻声道:“还能去哪里?回瓦子呗。” 杨宝丹小声说道:“那边不太安全了,我闹出了点动静。” 何肆用传音入密的手段说道:“没事的,我已经知道了,我们从别的地方绕回去,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莺花寨中我也已经摆平了,可以安心养伤。” 何肆口中说着安慰的话,实则心中并不平静。 一来是师伯来者不善,除非他弃刀,斩断那种联系,才有可能摆脱。 何肆若是弃了大辟,只怕此生心中有愧,无法再出一招野夫借刀,没有了野夫借刀的总纲,《斫伐剩技》便也半废了,不过一套东拼西凑的四不像罢了。 野夫借刀,主旨便是一个“借”字,借来十七门刀法,借来胸中意气万古刀。 二是何肆现在命在旦夕,甚至能不能苟延下去都是问题,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弃刀逃命? 杨希才看何肆一双血眸,他这一生行医治病救死扶伤,见过千人千面,自信识人不少,金发碧眼、褐皮蓝瞳、卷发黑皮的异族人也都见过。 若不是他少见多怪的话,这世上应该鲜少有红瞳之人,而且这个少年的面相骨相一看就是中原人士,并不异域。 排除先天异瞳的可能,那就是眼疾了,杨希才不禁出声问道:“我多嘴一问,你的眼睛一直是红色的吗?看得见吗?” 何肆倒是并不隐瞒什么,直言道:“以前是黑的,也看得见的,只是后来被人打瞎过一段时间,不过现在又好了。” 杨希才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说道:“那是没好全。” 何肆点头,“我知道的。” 杨希才将自己的一番面诊推论说出,“治眼先活血,肝开窍于目,你眼内瘀血,贫血肝气郁滞,最近是不是频频失血,加之气机失调,失眠少眠,还伴有躁狂不精的症状?” 几乎是一语道破,何肆不免咂舌,大姐头这是找了个神医啊。 何肆心悦诚服,这个大夫看着年迈,却是精神矍铄,神采奕奕,果真老医少卜,老取其阅,少取其决,医者以年老为贵,盖老医更多病矣。 何肆诚心感怀道:“杨大夫高明远见,小子佩服。” 杨宝丹闻言却是一脸惊喜,目光灼灼看着何肆,“你眼睛好了?” 朱全生夺取何肆腹中红丸之时,其实说过一句“眼睛我帮你治好了”。 但那时的杨宝丹眼睁睁看着何肆被剖腹掏丹,哪有心力去辨识他说了什么。 现在亲耳听闻何肆亲口表示双眼复明,杨宝丹虽然依旧担心他的伤势,不至于满心欢喜,但也是一份不小的安慰。 何肆点点头,这是第一次真眼正瞧杨宝丹,与伏矢魄看到的大不同,这回是真正把她“放在眼里”。 杨宝丹与何肆对视一眼,忽然低头,心想何肆终于看到了自己的样子,可是现在的自己一定很狼狈,不好看。 刚刚一场恶战花了她太多气力,还受了不轻的伤,此刻发丝散乱,面色苍白,汗渍黏腻,一切都和美好沾不上边儿。 杨宝丹有些自卑,她本来容貌就不俏丽,现在估计更难看了。 何肆却不知道女儿家柔肠百转的心思,只是深刻知晓自己的伤势已是刻不容缓,便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杨宝丹点点头。 何肆在杨宝丹的搀扶下步履维艰,杨希才一路跟随,见这二人居然是挪步来到北瓦的莺花寨中。 他虽然有些好奇,却并不在乎为何要到此处烟花欢场出诊,这里他来的次数也不少了。 杨希才目不斜视,面不改色,一脸正气,却是不断有姑娘向他问好,不是那种招揽生意的热情,而是相熟,还带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尊敬。 甚至连鸨母丁妈妈都认识杨希才,原来医分十三科,杨希才除了是一位疡医,竟然还是妇科圣手,专攻妇女杂病。 何肆回到小禾房中。 弄丢了何肆,却是对鸨母丁妈妈的询问缄口不言的小禾煎熬苦等,她们始终觉得自己的性命捏在何肆手中,自然不会因为他的离去而松了口气,反倒像是被抽取了主心骨。 小禾见到何肆归来,赶紧迎了上去,自己也不知道是出于何种复杂的情绪吗,只是一脸关切道:“公子,你回来啦?” 又是看到何肆身后的杨宝丹,刚想说话,却见一个老者也跟着走了进来,看清来人后,小禾当即低下头去,心虚不敢与其对视。 杨希才看见小禾,眉头便是皱起,向前几步,对着她问道:“小禾,这位是你房中客人?” 小禾不敢多嘴,只是那扭捏姿态倒像是默认了此事。 杨希才面色微沉下来,语重心长道:“小禾啊,上个月不是刚和你交代过吗?你的‘崩漏’之症是由于肾气不足、血热妄行、气滞血瘀所致,肾精长期的亏虚,就像一口热锅里面的水干掉了,你这段时间不能接客,便是穿着也要收敛,不可继续冶容诲淫,须知女子属阴,应该是藏在里面的,衣不蔽体,对身体的损伤也大。” 小禾低垂着头,心虚不敢出声反驳,她是可以休息,但是没钱挣啊,一代新人换旧人,从来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她好歹是当红花娘,有恩客寻来,怎么甘心闭门不见、驱之别院? 何肆见状,无奈出声打断道:“杨大夫,抱歉,我不该打断你诊治病人,但是我现在更需要你的治疗。” 杨希才转头看向何肆,淡然道:“你很急吗?”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杨希才倒是不怪罪何肆这个嫖客,却是也露不出好辞色,一个人若是还有心有力嫖宿,便是身上有伤,又是能有多大问题? 早些时候那个圆脸姑娘满身浴血的闯入自己徒儿开的《避之及》药堂,自己还有几个问诊病人,却是抱着事分轻重缓急的态度,优先替她诊治。 谁料这个一根筋的姑娘只是简单包扎一下伤口,就要拉着他出诊,说是有人更需要医治,他受伤严重,被开膛破肚了。 年逾古稀的杨希才不敢怠慢,当即叫了徒弟代为诊疗,自己背上药箱,不问缘由就随着这个圆脸姑娘出来,连姓名都是路上才知道的。 谁料那个圆脸姑娘口中被开膛破肚,奄奄一息的病人,竟然在路上就撞见了。 这叫杨希才有些怀疑杨宝丹是不是在拿自己寻开心。 “很急……”何肆点点头,就差说出我快死了这句话了。 杨希才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医者仁心,摆手说道:“你上床躺着吧。” 何肆依言照做。 “你可是受了刀创? ”望闻问切,望闻二项早在初见之时已有判断,杨希才现在是问。 何肆点点头,他受的是朱全生的一记手刀,很快,很利,也差不多可以理解为是刀创。 杨希才替何肆解开衣襟,里头的亵衣已经完全和伤口粘在了一起,血腥味很淡,缓缓揭开亵衣,见到胸口那一处豁口,一对杂乱的长寿眉当即就倒竖起来。 杨希才险些捶胸顿足、自扇耳光,反躬自责道:“杨希才啊杨希才,你怎么也像是个草头郎中了,居然看走了眼,这么重的伤势,还敢心生怠慢,若这病人因为你的庸医武断而伤重不治,就是医杀,该死!” 杨希才不禁自责,也是破口大骂,“这是哪个庸医的手笔?谁叫他这么缝针的?肚创要从里往外缝,缝肉不缝皮,这简直是误人子弟,谋财害命!” 何肆轻声道:“是我自己缝的。” 杨希才一阵心惊,怒道:“你疯了吧?伤得这么严重,哪来的胆子敢做这种事情?以为是衣服破洞了吗?” 何肆自知理亏,虚心受骂。 杨宝丹站在一旁,双眼通红。 她知道何肆一定是看见自己不见了,所以才草草缝针,来寻自己。 何肆小声问道:“杨大夫,那你看我这还能补救吗?” 杨希才一脸严峻,说道:“缝针当然是可以,不过得先拆线再缝过,多遭一回罪,至于救命的话,我不敢说。” 何肆心中也有计较,没有太过失落,只是诚恳道:“小子的小命就全仰仗杨大夫了。” 杨希才闻言一脸严肃,没有做保证或者应承,这是伤患的性命之托,不得不慎重以待,哪容他满口答应。 “会喝酒吗?” “会一点。” 杨希才取出早已失传后人伪作处方的麻沸散,叫何肆以酒服麻沸散,这样的效果最好。 何肆小声提醒道:“我胃囊破了,吃不了酒。” 杨希才白他一眼,自己又不是瞎,“我知道,正巧让你洗濯伤口,内服外敷,只是会很疼。” 何肆点点头,他不怕疼,当即不疑有他,浮一大白。 杨希才又说道:“你应该也是武人吧,这样的伤口竟然也能止血,说实话我并不能理解,这是违背常理的,我知道你们这些武人的气机体魄不可以常理度之,我这辈子也见过几个厉害角色,你不要用气机驱散酒意,只管安心睡去,至于能否醒来,只有天知道,有什么话,现在就可以说了。” 何肆只是问道:“会死吗?” “不好说。”杨希才没有说快慰的话。 何肆便也不说话了。 杨宝丹不敢挤在床头影响杨希才施为,只是远远看着,听闻杨希才并无把握的言语,一阵心悸,“杨大夫,你有几成把握?” 杨希才扭头看着这个眼中噙泪的圆脸姑娘,担忧写在脸上,难免动容,眼前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对自己总是深情款款的女子,只是那已经是快甲子前的事了。 “想听好话坏话?” 杨宝丹不假思索,“好话。” “有医书法记载,刳剖腹背,抽割积聚,既而缝合,傅以神膏,四五日创愈,一月之间皆平复。” 杨宝丹长舒了口气。 杨希才一边热水濯手,消毒刀具针线,一边等着何肆酒意升起,醉无所觉。 见他闭目养神,便是又问道:“你真没话说了吗?” 那神情,好像要逼何肆交代后事一样。 何肆摇摇头,报以一笑,“有什么话,等醒来后再说也不迟。” 这话自然是说给杨宝丹宽心的。 何肆现在的状态很是虚弱,麻沸散下肚后,胃囊伤口一阵抽搐,钻心地疼,但他只是咬牙忍着。 杨希才看着这对男女自欺欺人,只能拿出十二分的心意,他这个岁数,做这种极其耗费精气神的缝合手术,其实很磨人的。 等着麻醉到来的期间,杨希才也不闲着,一排银针摊开,对外施以针刺镇痛术。 何肆上下眼皮打架,艰难转头,看向杨宝丹,“大姐头……” 杨宝丹立刻上前。 何肆轻声道:“没事的,别担心。” 之后便是再次陷入黑暗,不省人事。 只是昏迷之前,何肆手握大辟。 六月初四子时刚过。 王家大院,百卉庄中。 身为四品诰命夫人的朱芳身处一间偏房,身前站着一个黑衣男子。 这是她从长春府城带来的死士,之前和沈长吁被季白常与何肆打斗的气机所吸引,共同前去探究过。 那时离季白常这个歹人有过一次照面,却是没能抓住了他。 “查到那个朱水生现在何处了吗?” 死士点头,回答道:“就在城北瓦舍一处名为莺花寨的娼寮之中。” 朱芬闻言微微侧目,一脸怨毒,“他居然还能逛娼寮,倒是逍遥快活啊,他现在什么情况?” 死士不敢妄言,只道:“被老祖宗一掌穿腹,不死也废。” 朱芬眼神伶俐,“我不要他废!” 死士没有说话,却是直接领命离去,所谓不死也废,既然小姐不要他废,那便是要他死。 身为死士,主人家的意思他还是明白的,不需要明说。 夜里烟花寨中又来了一位嫖客,是一个魁梧汉子,长得五大三粗的,乍看之下颇有些江湖任侠的气概,只是这等体魄雄壮的汉子逛妓院,自然是不受小娘子们欢迎的。 若是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那是娘子有福,可是那些“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的花场女子见了,其实是有些打怵的。 虽说她们林子大了什么鸟没见过,但终归是赚一份银钱,还是那些小身板比较好消受。 汉子不待小娘子们上前拉客,自己就主动出击,几步上前抱起一个丰乳肥臀的小娘。 小娘先是错愕一瞬,倒是马上摆正态度,恢复职业的娇笑,委身汉子怀里,娇滴滴的,眼含春水。 小禾不在外头接客,有了白日里杨希才的叮嘱,小禾看似是名正言顺闭门谢客,实际却是被鸠占鹊巢,小禾此刻被鸨母丁妈妈安偷偷排在了自己房间里,毕竟她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都是深信不疑自己受制于何肆的诡异手段。 而本属于花娘小禾的雅间之中,何肆被腹上疼痛唤醒,缓缓睁开双眼。 烛火昏黄,一日之内没有经过两次恶堕,何肆这会算是睡了个好觉。 何肆发现杨宝丹双手环抱膝盖,就缩在床边,这张供人横陈欢愉的大床宽阔,倒是半点不显拥挤。 伏矢魄一扫,房中除此之外就无人了,小禾看样子是被支走了。 杨宝丹没有睡意,一是因为担心何肆,二是因为白日刚杀过人。 这确实是她初次杀人,那种折磨心神的感觉,在白日起初还不显现,待到夜深人静时,却是慢慢浮现,挥之不去,极其折磨心神。 倒地是男女欢场,起承转合不断,何肆轻声开口,“大姐头,我回来了。” 杨宝丹当即抬起深埋双腿之间的脑袋,眼泡皮肿的,显然是哭了许久。 要不是担心的何肆的身体,杨宝丹早就情难自禁一下扑倒他的怀里。 那本就红肿的眼眶,又是流出泪来,“呜呜呜,你吓死我了,我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何肆终于确定是自己逃过一劫,性命无虞了,这才有了玩笑的闲心。“哪能啊,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看我像是好东西吗?” 低头一看自己并未包扎的腹部,缝线深藏,缝肉不缝皮,所以肚子上还是有一道较为狰狞的伤口,不过上了药膏。 杨宝丹泪眼婆娑道:“杨大夫说了,你未来三日不能下床,不能大动,拉撒都要躺着解决,也不能饮食,再饿也不能吃东西,口渴了可以用水漱口,但是不能咽下去,否则一旦食物从胃囊里头开始腐烂,前功尽弃。” 何肆点点头,莫说三日,除秽魄化血之后,他早就可以不饮不食,对于常人来说或许是一场考验,对他来说,真就没有太大影响,至于屙屎撒尿,他不吃,哪来的糟粕? 何肆说道:“大姐头,别说我了,我的情况自己知道,你呢,你受伤了。” 杨宝丹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眼泪,故作轻松道:“我没事啊,就一点点小伤。” 何肆说道:“少来,别骗我啊,你身上都是血腥味,总不见得是走红龙了吧?” 杨宝丹梗着脖子道:“我真没事,你要是不信我可以脱了衣服给你看。” “欸……还是算了。”何肆当时就蔫了。 杨宝丹就知道何肆不敢,也就顺势揭过这一篇。 二人有一茬没一茬聊着天,何肆手中的大辟忽然又是一阵震颤。 何肆眉头皱起,师伯离得更近了。 忧患不断啊。 之前他死到临头,生死难料,倒是没有太把师伯当回事情。 现在总算是脱了危险,那是敌非友的师伯给自己的压力就首当其冲了。 不过何肆还是没有丢弃大辟的想法。 刀择人,人择刀,刀不弃人,人岂能背弃刀? 只是想着自己现在的状态,都说树挪死人挪活,远了不说,近三日自己也挪不动啊。 都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可近忧在前,似乎也是无可奈何,总不能叫那匹驽马带着他的大辟调虎离山吧,只能想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如是想着吗,何肆忽然眉头更皱,就要坐起。 杨宝丹见状连忙按住何肆,惊呼道:“你要干嘛呀,都说了这几日不能大动的。” 何肆也不想如此不吝惜自己的身体,但他必须起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是敌人将至。 属实是釜中游鱼,非久自死。 何肆一脸严肃道:“大姐头,可能有人来了,厉害角色,朱家人,我们见过的,身手不比那沈长吁弱多少。” 杨宝丹面色倏地就变了,“他们为何要如此咄咄逼人,赶尽杀绝?” “一定不是那朱全生的意思,他要杀我,当时就动手了,这等身份实力,不屑鬼蜮伎俩,怕是伪善都不愿做吧。” 何肆立即就联想到了朱芬,那是朱芳的胞姐,只见过一次,他在她身上感觉到了极大的恶意。 杨宝丹仍是把何肆按倒在床上,麻利蹬上鞋子,“他在哪里?我去对付他。” 何肆一把拉住杨宝丹的手,摇头道:“别去,你不是对手。” 杨宝丹勉强一笑,既是安慰何肆也是安慰自己,“你是不知道,我的太合剑法很厉害的。” 何肆心头一暖,见杨宝丹为自己做到如此地步,便是百炼钢也成绕指柔啊,他轻声道:“大姐头,没事的,我能解决,你就别操心了。” 杨宝丹语气焦急道:“你可不敢再逞强了,你都伤成什么样了?” 何肆紧了紧握住杨宝丹手臂的手掌,安抚道:“我真有手段,你先别急啊。” 当初在秀甲楼船之外,自己仅能调动一成气机必能战平沈长吁。面对那个比沈长吁还要弱上一筹的敌人,反正之前就想好了,大不了暂时散去维持左臂的透骨图和阴血录,解放一成气机出来。 若是能出其不意,一刀毙命那是最好,若是不能,也不过多废几刀,只是舍弃一条左臂而已。 这点代价不可谓不大,但是何肆受得住。 朱家相逼至此,泥人还有三分火气,何况是他。 若是有机会养好伤势,他虽打不过朱全生,可你朱家家大业大的,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真要疯魔,哪管你什么祸不及家人,罪不及父母,何肆不介意成为世间再多一个的‘季白常’。 “大姐头,你先扶我坐起来,我保证不大动身子。” 杨宝丹看着何肆,将信将疑。 何肆继续说道:“不开玩笑地说,就那一个来人,我杀他,都不用手。” 说话间,何肆面色牵强地从身上散出一丝一缕血色气机,大半都是从左臂上抽调的。 失去腹中红丸之后,何肆和自己的一身借来的气机之间,就像是租户与东家闹起别扭,每次都要扭捏磨蹭很久,甚至卑躬屈膝几次三番相请才能调动气机,再没有了之前那种如臂使指的爽利。 一条左臂当即耷拉下来,柔软似象拔。 杨宝丹见状也不敢强硬按住何肆,怕他崩裂了伤口。 一条条血手缓慢浮现,四面八方,层层密密。 好像恶鬼张牙舞爪要从地狱爬出。 杨宝丹苦中作乐道:“我杨家刀法好好的破新橙,怎么一教到你手里就变味了?” 何肆笑道:“可能我本来就是个心术不正的大魔头吧。” “纤指破新橙可不是什么刀法,更不是什么杨家刀法,与我那一招素手把芙蓉本是同根生,是《妍手五论》中的第一式和第二式。” 有声音从隔壁传来。 不过莺花寨的房间毕竟就是专门供阴阳交欢的,虽然去什么地方办什么事,没必要避讳,但隔音总归相对好些,应该是用上了武人传音入秘的手段。 这道声音传来有些模糊,却是叫何肆与杨宝丹面色皆变。 那是季白常的声音! 隔壁房门推开,季白常习惯性的时候开龙脊,养肾气。 一阵噼啪声传来,就像是静鞭几响。 “朱水生,我可要进来了啊。” 听闻季白常的言语,房中一只只血手探出,抵在房门之前,殊形诡状,何肆本来打算应对朱家来人的气机只得是先行御敌季白常。 这是何肆没有料到的,他现在想的是,若是这左臂的气机用完了,还能从哪里抽调一些。 季白常门前站定,笑道:“都和你说着你这纤手破新橙的手段是《妍手五论》第一式,自然被我的第二式压胜,你也不是没有亲身体会过,为何还要这般固执?想要重蹈覆辙?” 何肆面沉如水,当日在被季白常素手把芙蓉的手段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颇有些自作自受的意味,可他除了这一招气机外化的手段,其余都是刀法,如今这个身体状况,提刀迎战无异于自戕。 故而何肆明知此招被季白常压胜,也只能硬着头皮做倚仗,况且世事无绝对,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 断水同样压胜天狼涉水,可换作杨总镖头施展,却同样不是自己天狼涉水的对手。 “我不是你的敌人,我知道你不是朱家人,之前都是一场误会,现在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杨宝丹出声恫吓道:“你这歹人,还敢现身?你不知道现在整个长春府都在通缉你吗?” 她没想到这个季白常真的如此胆大妄为,现在这个局面,招惹了朱家,居然还敢在晋陵县停留,他不会以为灯下黑的手段可以瞒天过海吧? 季白常闻言一笑,“通缉的是季白常,与我何干?胸前没肉脸上有肉的小妞,你不会真的以为这是我的真名真姓真样貌吧?” 季白常伸手以暗劲推开门闩,“我可真进来了,别动手啊,我不是来打架的。” 何肆说道:“朱家已经来人了。” 何肆虽然不知道那人现在何处,伏矢魄却在预警,是一种被鹰瞵虎视,伺机而动的感觉,阴恻恻的,如芒在背。 季白常一脸云淡风轻道:“你都知道的事情,我会不知道吗?你说被朱家人看到我俩此刻混在一起,你还洗得清吗?” 何肆摇摇头,他已经不能置身事外了,朱全生掏了他的腹中红丸,致其濒死,这是死仇,现在的朱家来人,自然也不会是好事。 如此说来,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个季白常,倒也不是不能同仇敌忾。 只不过与虎谋皮,须得小心谨慎。 何肆当机立断收回气机,季白常推门而入,步入房中,眼前没有合衣的何肆,腹上一道狰狞伤口。 季白常当即怪叫道:“哟哟哟,这不是朱水生吗?几日不见,怎么落得如此凄惨田地啊?” 何肆面色微冷,“呵,还不是拜你所赐。” 季白常两手一摊,滚刀肉道作态,“怪我咯?朱家的嘴脸想必你也已经见识到了吧,属实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就算没有我的原因,也是你命中注定有此一劫,逃不掉的,有没有可能我是在帮你消业啊?” 何肆摇摇头,不理会他的刻薄话,“事已至此,是非对错我已无心争辩,你与朱家如何以恶报恶,都与我无关,只是如今就有一个朱家杂碎找上门来,你不是说朱家人都该死吗?你动手不?” 季白常笑道:“你也不必言语相激,我自然会出手,甚至乐意被你当枪使。我是来和你做一场交易的。” 何肆闻言有些疑惑,问道:“什么交易?” 季白常开门见山道:“我想学你的纤手破新橙,我可以用第二式素手把芙蓉作为交换。” “可以。”何肆没有犹豫直接点头,“但现在没有时间了。” 何肆的意思,死士早至,却是按兵不动,这会儿见势不对,必然已然心生退意。 季白常摇头一笑,“有时间的,他若是当即离去,我还需要费些手段追撵,可从他犹豫要不要离去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个死人了。为表诚意,你就安心歇息吧,朱家等养蛊手段养成的死士,我杀过不少,算是探囊取物、信手拈来。他自以为小心谨慎,若即若离,但也听不见我俩交谈,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一块俎上鱼肉,我去去就回。” 何肆见他蠢蠢欲动,暂时为这个“盟友”道了声提醒,“你小心还有一个沈长吁,他的拳法挺厉害的。” 季白常对此嗤之以鼻,“且不说他不够我当盘菜的,他现在也不在晋陵之中,鞭长莫及。” 何肆微微疑惑,沈长吁不在晋陵?分明昨日还见过他。 季白常没有解释,朱家三房夫人前来晋陵吊丧次女,行径并不隐匿,他自然出要去露一露面,即便知道那是一个圈套,可季白常就是如此的自恃实力。 如果那位夫人身边真的没有三五个出趟的小宗师,他自然不介意杀了她,也顺带送那正三品都指挥佥事朱颂一顶绿帽子。 算是一场并不拙劣的调虎离山,季白常现身之后,一击不中,远遁离去,却是击毙了一个没有境界空谈实力的死士。 如今那三房夫人的队伍算是草木皆兵,沈长吁也是闻讯而动,带领几个好手,此刻逆于晋陵城北百里之外。 整个朱家现在在晋陵县的武人排布,除了那老而不死的四品守法境界的朱全生,季白常当真无所畏惧。 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季白常直接出门而去,甚至还捎带上房门。 何肆见状,倒是心大,直接收回气机,这不过片刻的损耗倒是不少,好在腹中那已经不存实质的“谢宝树”遗赠还有半丝半缕不曾耗竭尽,搜肠刮肚之后勉强作了添补。 杨宝丹见季白常离去,喘了口气,问道:“我们现在怎么办?” 何肆低声道:“等他回来,我先前便不是他的对手,遑论现在了,只能相信他。” 杨宝丹有些担心,“他信得过吗?” 何肆摇摇头,“信不过也得信。只是有些难为情,你好不容易说服老赵教我的破新橙刀法,我可能要教给那季白常了。” 杨宝丹故作轻松道:“这有什么难为情的,本来就是教给你的,你自己决定就好,杨保安要是把砥柱剑法教给了别人,你会生气吗?而且是交换,那个什么《妍手五论》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第一式换第二式,咱们又不会亏的。” 何肆点点头,想通了这点,倒是释然一些。 季白常的忽然出现,倒是为他解了燃眉之急,只希望不要是刚送走打伞的,又来个披蓑衣的。 何肆轻声呼唤,“大姐头……” “怎么了?”杨宝丹侧目。 何肆问道:“杨氏镖局和威远镖局真有姻亲吗?你可别骗我啊。” 杨宝丹点点头,“当然有啊,我有位舅老爷就是嫁给了威远镖局的大掌柜的姚凝脂。” “入赘?” 杨宝丹点头道:“对,我们杨氏镖局是白手起家的,以前也是一穷二白,小门小户算不上门当户对,虽然他们两人情投意合,但是舅老爷也只能做个赘婿,之后威远镖局总镖头明里暗里给了我们杨家许多帮助,杨氏镖局其实算是他老人家一步步拉扯起来的,但即便是现在,杨氏在规模产业上与之相比也是小巫见大巫。” 何肆又问道:“那他们在晋陵有产业吗?” “有的,我不是很清楚在哪里,”杨宝丹欲言又止,最后又是开口,“我奶奶死的早,威远镖局的小辈成长起来后,这些年我们两家的关系也不如从前亲近了,舅老爷虽在,但也终究只是个赘婿……” 杨宝丹误以为何肆是要借威远镖局在晋陵县的势力避难,她并不觉得这个要求过分,只是心有歉疚,这威远镖局,应该是指望不上的。 一来是两家现在算是老亲了,不再是几十年前那般亲如一家,二来威远镖局地处宁升府,就在朱家眼皮子底下,虽说不至于仰人鼻息,却也胳膊拧不过大腿。 有些亲戚关系,是只能看的,薄如春冰,锦上添花可以,却经不起雪中送炭的考验。 何肆才反应过来是杨宝丹误会了,便解释道:“大姐头,我的意思是,你已经把我送达了广陵道了,也算送佛送到西了,差不多我们也该分开了,若是威远镖局在此处有置业的话,你也方便去寻。” 杨宝丹愣住了,不明白何肆为何忽然说起这个,“什么意思?你要扔下我?” 何肆叹了口气,“我是要回京城的,我想着威远镖局在宁升府,那里是朱家的主场,我们现在的身份有些敏感,怕是去不得了,你再送我就不合适了。” 杨宝丹急忙道:“那就不去宁升府了,我们直接去润州府金陵渡,还不用绕道。” 何肆问道:“那之后你自己一个人回家吗?” 杨宝丹当即点头,“我可以的。” 何肆斩钉截铁拒绝道:“不可以,你这样我没办法和杨总镖头交代。” 杨宝丹争辩道:“要什么交代,你又不回去,也见不到他,我自己会回去的。” “不要任性,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 杨宝丹也知道送君千里终须别的道理,可早在笠泽舟渡之时她就已经开始害怕这份掰着指头的离别,她始终觉得,就算是能与何肆多待片刻也是好的。 杨宝丹不迭摇头,语气带着些鼻音,“不行,说好了要送你到金陵渡,就一定要送到,少一个府,一个州,一个县都不算送到。” 何肆叹气道:“这不也快到了吗,现在的情况,你不适合再跟着我了,太危险了。” 言下之意,何肆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属实无力顾及杨宝丹。 杨宝丹双眼通红盯着何肆,“你眼好了,就嫌我是累赘了,想第一时间撇开我对吧。” 杨宝丹说的自然不是真心之言,不过气上头了话赶话。 诚然何肆如此作为,美其名曰是替她着想,却怎么看怎么像是瞎子复明后第一时间丢弃盲杖。 何肆有些无奈,不知道如何说服眼前这个下定决心的傻丫头。 若是告诉他自己眼前还有一个更大的麻烦,以她的性子,一定会更加不离不弃的。 这一次杨宝丹负伤已经叫他倍感歉疚了,人家杨氏千金,陪他一个亡命之徒北上已经走了五百多里路了,可谓是情深义重,生死与共,何肆一直尽心尽力保全这个丫头的安危,从未将她当成是麻烦累赘。 相反,除了一些武力,何肆备受杨宝丹的照顾。 一路上的投宿、过关、车船都是杨宝丹在打点操持,没有杨宝丹,他一个单凭伏矢魄的瞎子,难以想象是何等的寸步难行。 杨宝丹又悲又愤,“你至少先把身体养好吧,你这个样子,有什么资格嫌弃我?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呢!” 何肆轻声道:“我从没有把你当成累赘……” 杨宝丹不依不饶,“那你让我把你送到金陵渡。” 何肆无可奈何,“等到了金陵渡再分开?” 那又有什么意义呢?女儿家的心思何肆不懂,且不说他能否顺利抵达金陵渡,就是到了,他能放心渡凭船,扔下杨宝丹一人吗? 赆别临歧裹泪痕,最难消受美人恩。 杨宝丹眼神坚定,决然道:“到了金陵渡就分开。” 何肆不说话了。 杨宝丹也是沉默。 二人不语,时间不停,不过短短时间,二人却像是静默过长夜。 忽然何肆身上血色气机又是绽开。 是季白常去而复返,去时孤身出门,来时提头翻窗。 季白常见状撇嘴道:“我说朱水生,你都已经是个破落身子了,还硬撑什么?收起你那吊命的气机吧,你知道什么叫螳臂当车吗?” 何肆闻言,觉得季白常话糙理不糙,真就收回了气机。 季白常一脸淡然,“这次的死士有些厉害,耽搁了会儿,没叫你们久等吧?” 杨宝丹见到季白常提着人头而返,有些反胃地转过头去,她本来也不至如此的,奈何白日手上才染上了十条人命,现在见到血腥心中就不得宁静。 何肆无奈道:“你提着人头来是为了证明你杀了人吗?” 季白常神秘一笑,“这你就别管了,山人自有妙用,我帮你解决了一个麻烦,现在我们是朋友了吧?” 何肆摇摇头,“承情了,不过朋友算不上,若不是你,我也不会被朱家惦记上。” 季白常自来熟道:“见外了不是,只要是朱家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你不当我是朋友也没关系,咱做一笔交易,互利互惠,不过我不和姓朱的人做交易,不如咱们坦诚相待,你先告诉我你的真姓名?” “那敢问‘季兄’高姓大名?”何肆咬重了“季兄”二字的发音。 “我?你可以叫我……”季白常语气一顿,挑眉道,“算了,就这样吧,你别问我,我也不问你,来吧,直接做买卖了,互通有无,你先教我还是我先教你?” 何肆理所当然道:“你先教。” 何肆现在无力反抗季白常,季白常完全可以在学会破新橙的招式后翻脸不认人,但即便何肆先学,看似也无大差别,季白常真要犯恶,他多半也是有死而已。 其实不然,何肆就是想先学会对手的一招素手把芙蓉,也好知己知彼、知根知底,真到了卸磨杀驴的时候,拔刀之间,他也有一些此起彼落的底气。 季白常将何肆的花花肠子看得通透,白他一眼,“瞧你那瞻前顾后的样子,一点刀客的顺快都没有。” 何肆直接道:“你不教算了。” 季白常被拿捏住七寸,便要妥协,却是口不饶人,“就你这样钻营计较的性子,也别学刀了,我看你一辈子都没有什么大成就的。” 何肆对此一笑置之,你说没成就就没成就?你这么厉害咋还只是个五品呢? 自己可是师爷屠连海青眼相加的练刀苗子,何肆就算怀疑自己也不会怀疑师爷。 季白常不再言语,直接一掌探出,屋中门窗闭合,自然形成一个气旋。 何肆当即闭上了眼,以伏矢魄细细体味季白常掌的气机流转,如此机会,伏矢魄与双眼怎可分心二用? 以肉眼凡胎看不出内部行气路数,以伏矢魄尚能自作聪明推导一二。 杨宝丹本能地感觉脊背生寒,不由自主地运转气机抵御,只是体内气机稍一流转,她便面色巨变。 身上一层层无色气机荡漾,好像塘堤万孔,水流疏之。 何肆有些明悟,就像阴血录配合霸道真解可以从伤口甚至毛孔抽出敌人体内的鲜血,这一招素手把芙蓉却是针对气机。 武人哪有不倚仗气机御敌的,只要气机一动,便是落入掌中,素手一扬,随意采撷。 季白常是拿杨宝丹当活靶了,何肆眼色发寒。 何肆一挥手,弹指杨宝丹额上。 学自宗海师傅的当头棒喝,强行打散了这股牵连。 本就有伤在身的杨宝丹当即面色发白,难以支撑身形。 难怪那日自己会被压制得如此猝不及防,不过何肆霸道真气化作的血手,本质上就是血气和气机的杂糅之物,除了气机受制于人,他依旧还是有所手段反制的,若非如此,等不到施展铁闩横门,他便已经一败涂地了。 如此,倒是也有了应对之法,不怕他翻脸无线,卸磨杀驴。 季白常的施展被何肆出手打断,当即面露不悦,质问道:“喂,你还学不学了?” 何肆也是面色微寒,见不得季白常拿杨宝丹练手,针锋相对道:“你非得有一个活靶才能教学?那你这个教习可太没水准了。” 季白常也不受激,难得地从头施展一遍。 何肆见状,也就不再言语。 片刻之后,季白常问道:“你记住了吗?” 何肆颇为实诚地摇头,“没呢。” 季白常也不多话,再是施展一遍,“现在呢?” “还差些。”这回何肆睁开了眼,他决定用双眼再看一遍。 季白常瘪嘴,开始失去耐性,却依旧演示起来,这次他的手法更慢了。 “这回总行了吧?” 何肆如实道:“还差一点,不过差不多会了。” 杨宝丹就在一旁目睹全程,都说法不传六耳,可季白常施展素手把芙蓉是没有避着杨宝丹,三遍之后,杨宝丹却是连起手都没有学会。 听闻何肆说学会了,杨宝丹当即就急了,“你再学学啊,别说大话。” 何肆摇摇头,“再学也就是这个样子了。” “我也不想教了,他悟性太差。”季白常摇头叹息,就像一个夫子对于他“粪土之墙不可污”的学生的怒其不争。 杨宝丹愣住了,这算悟性差?那自己算什么?智障吗? 何肆对于这素手把芙蓉确实还是一知半解,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不是因为季白常私藏,他已经发蒙解惑得极为认真了。 而何肆却是无法一蹴而就的原因,是因为从杨家刀法开始,何肆习得的破新橙便是一招刀法,是有高人牵强附会而成。 之后被何肆信手为之,发现与他的霸道真解和阴血录格外契合,便是常常将这三者混为一谈施展,渐渐便有些脱离正轨了。 是何肆从一开始便彷徨歧途,导致现在积重难返,是基础打错了,再进一步自然是困难重重。 不过既然季白常已经做了一个老师该做的事情,剩下的便是留给何肆闭门读书了,需要水磨工夫慢慢练习。 况且何肆却并没有拨乱反正的想法,错就错了,将错就错,用着顺手就好。 难道前人所创便一定是那元经秘旨,须得相沿成习?总有些通行既久,量体裁衣的情形不可一概而论。 “我教完了,该你了。” 季白常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何肆已经可以预见接下来的情况,既然他季白常愿意以诚相待,他自然要投桃报李,尽力剔除霸道真解和阴血录的影响,将本就被扭曲成一式刀法的破新橙抽丝剥茧、去伪存真,既是教人,也是温故知新。 季白常面色肃穆,用心一也,何肆却是没有调动气机,手持大辟,坐在床沿之上施展一遍破新橙刀法。 之后便是停下动作,看着季白常。 四目相对。 季白常瞠目,“这就完了?” 何肆点头,“完了。” “你就是这么教的?”季白常已经面带愠色。 何肆赧颜,确实是他理亏了,有些偷梁换柱、以次充好的奸商作态。 季白常周身气机涤荡,致使烛火摇曳,明灭不定,“我警告你不要挑战我的耐性。” 何肆底气不足道:“我说我只能教成这样了,你信吗?或者说我学的杨家刀法就是这样的……” 季白常见他不似玩赖、破罐子破摔的模样,面色一变再变,最后犹是气不过,将放在桌上的死士人头一把扯过,用力砸在地上。 季白常怒骂道:“奶奶的,我这可真是终年家打雁,今却被小雁儿鸽了眼睛,难怪你要我先教,早知道你这半吊子晃荡的水平,我猪油蒙了心才和你做交换,真是亏到姥姥家了。” 何肆本以为季白常会恼羞成怒的出手,结果他只是一脸委屈,好像一个赌徒在台上输光了筹子,只得捶胸顿足,却是赌品尚在,没有输不起掀桌子。 何肆破天荒觉得这人倒也不是那般坏到骨子里,虽然他有些偏执癫狂,喜怒无常,但是在亲身见识到朱家上梁不正的家风习气之后,何肆觉得未必不是朱家恶有恶报,只是遇到了一个不计后果想要报仇的恶人磨而已。 “大姐头……”何肆轻声叫唤。 “嗯?怎么了?”杨宝丹虽然有些气愤何肆刚刚还要撇下她的事情,却也没有使性子不搭理他。 何肆看着面色苍白的杨宝丹,难以启齿道:“麻烦你渡一点气机给我,一点点就好。” 杨宝丹没有拒绝,点了点头,伸出一只小手抚在何肆后背。 季白常见状上前一步,“不用这么麻烦,气机而已,我有的是,我来。” 何肆当即抬手制止道:“你别过来,我信不过你,怕你掌毙了我。” “搞得我想杀你很难一样?”季白常不怒反笑,却是站定了脚步。 何肆感受着后背之上杨宝丹渡来的丝丝内息,没有外化成气机,省去了他原始反终的功夫。 何肆调动这点内息化作气机,他已经好久没有体会过正常人的气机是什么样子的了,原来他也有属于自己的气机,只是后来,因缘际会,变成了霸道真气。 何肆感触良多,却是对着季白常轻声道:“我再施展一遍,你好好看着。” 季白常点点头,“你认真点,我争取一遍学会。” 何肆自然没有理会这句大话,他抬起手,本来杨宝丹的纯正道家心法蕴养出的内息经过何肆身体这么一周转,居然还是显现出一股淡红之色。 何肆见状凝眉,他本想借着杨宝丹的内息摆脱霸道真气的影响,施展一遍纯正的破新橙。 如今看来,有些异想天开了。 何肆左臂不动,却是淡红色的气机萦绕,手臂在朦胧气机之下显得有些扭曲,忽然一条气机凝成的手臂从左臂之上抽离,手掌翻转,五指花开。 凝脂丰腴,好似佛母拈花,手臂向着季白常的方向延伸开去。 季白常不闪不避,眼都不眨,任由其一指轻柔,点在眉心。 之后那条手臂就好像镜中花,水中月,消弭无形,却是有一点钻入季白常脑中。 季白常眼中神光一闪,自信道:“差不多了,我学会了?” 何肆皱眉,难以置信道:“你学会了?” 季白常反问道:“不然呢?” 何肆犹是不信,追问道:“当真?” “你以为我是你这愚笨的小子吗?”季白常有些不耐,当即抬起双臂,何肆只觉得是自己眼花了,只见季白常的双臂自下而上,层层叠叠,出现了众多重影,就像是一条条手臂从他身上脱胎出来。 转瞬间季白常便成了一个四臂之人。 何肆眼瞳微缩,看着这始料不及的一幕。 其中一条手臂延伸出去,捡起地上那颗头颅,剩下一条手臂也动了起来,指头微微拨动,从人头的七窍入手,就像一个巧手女子拨弄纤纤玉指,破开一个橙子,又是耐心摘除果络,将那一张面皮完全完完全全没有一点破损的剥离下来,不带一点血迹。 杨宝丹捂住面庞,不敢去看那血腥的一幕。 季白常笑道:“老子这悟性,你羡慕不来的。” 何肆黑着脸没有说话,不服不行,果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我反正是学会了,你就慢慢悟吧。”季白常一手提着人头,将人皮放入怀揣,转身又要翻窗离去。 人走留声,房间里只回荡一句:“转益多师是汝师,灵犀一点是吾师。” 何肆见季白常真就这般好相与的离去,转头看向杨宝丹,“大姐头,他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 杨宝丹噘嘴道:“他说你笨呢,意思是你要多学多找老师,而他只需要灵光一闪就可以。” 何肆点点头,不咸不淡道:“哦……” 炎禧元年,六月初四,清晨,山东道毗邻广陵道的南边境。 由温玉勇带领的仪銮卫一行在山东道停步不前。 人无倦意,露湿人衣。 温玉勇坐在燃尽的火堆前,清晨东边还未泛起鱼肚白,自然驱不散他眉间的阴霾。 一队人马皆是低眉倒运,无他,他跟丢了皇帝陛下的鹰宠“么凤”。 温玉勇下令原地驻留已经一日一夜了,那头么凤偶尔也会在夜间出去撒欢猎食,这总在天刚亮时候归来,一声嘹亮鹰唳,响喝行云,它可从没离开过这么长的时间。 都说宰相门房三品官,何况是这位独得皇上恩宠的神俊“么凤”。 他只是个小小的从六品武散官忠武校尉,而这“么凤”可是被新帝陈含玉册封为武散阶级正五品信武将军,温玉勇自然不敢以下犯上,以臂上鹰绁将它羁牵。 若只是如此,温玉勇还不至于这般夜不能寐,属实是这么凤太过受到皇帝青睐了。 临行前新帝陈含玉架臂侍鹰,一脸讨好道:“么凤啊,这次就辛苦你了,等回来后,朕给你封侯。” 温玉勇闻言大惊失色。 陈含玉却面色如常,转身就问一旁的袁饲龙,“袁老,你觉得赐什么封号比较好?” 袁饲龙不觉得陈含玉胡闹,还真动了一番脑子,认真想了想,说道:“不如就叫翀举吧。” 翀举,意为成仙升天。 陈含玉拊掌笑道:“好,就拟封我家么凤为翀举侯了,兼云骑尉,品级超品。” 温玉勇汗颜,羡慕不来,这才是真正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即将渡过长江天堑的前一天清晨,温玉勇原以为这么凤只是惯例去撒野一番,却是没想到它这一去,就没再回来。 万一真弄丢了“么凤”,温玉勇不敢想象这是多大的罪过。 他们这一行人的脑袋加起来,可能在陈含玉眼中都不如他的么凤重要。 其实这只么凤并非贪玩渎职,毕竟它得了袁饲龙的敕令要找到那个身怀白龙血食之人。 只是在六月初三上午的某一刻,它忽然就失去了对那白龙血食的感应,就像泥牛入海,断了联系。 么凤虽有灵慧却也不比常人,自然理解不了此中变化,它只是有些焦躁,怕自己完不成袁饲龙交代的事情。 完不成他的事情,便得不到血食的奖赏,袁饲龙手中的血食,不是霸道真解所精炼的血食,而是曾被樊艳和白龙服下过的仙家丹药。 只不过在化外,品秩位列最低一等,多是山头用来投食禽兽的,被刘景抟那奸商至于此处瓮天,却敢叫卖百倍的价钱。 么风对血食失去感应自然是因为那时候何肆的腹中红丸正巧被朱家老祖宗朱全生给摘除了。 本来寄生何肆体内好好的红丸,当即明珠蒙尘,陷入自晦之中。 么凤单纯就是觉得可能是自己离得太远了,所以感知不到白龙血食的存在了,所以才不顾及身后一群勉强吊着的人马,当即振翅一挥,鹰击长空。 撇下了众人,独自寻觅而去。 可经过了一日一夜,可谓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好不辛苦,却是毫无所获,这叫么凤有些沮丧。 终于是在飞过长江天堑之后,东西南北四处盘桓,么凤再另一处地方嗅到了一丝白龙血食得味道,不是很浓,但却确实存在。 是何肆在贺县外义庄中被老鼠啃噬的那一颗脚趾。 么凤大喜过望,哪里有知道自己的所寻觅之物,已经悄然李代桃僵、移花接木。 见温玉勇一直不说话,有小旗官斗胆上前,问道:“温头,咱们真要这么一直等下吗?” 温玉勇语气颇为不耐道,“不等还能怎么办?你会飞吗?你咋不上天找呢?” 小旗官被讥讽一通,却是不敢反驳,又缩着脑袋退了回去。 可忽然就有总旗抬头喊道:“温头,天上!” 温玉勇当即抬头,在天穹之中搜寻,只是远远一点,有鸟西南飞,熠熠似苍鹰。 除了那去而复返的么凤还有谁? 即便是温玉勇心中痛骂这只名为“么凤”的扁毛畜生不下百遍,却也不得不承认,鹰出辽东,最俊者谓之海东青。 海东青之最,莫出么凤其右。 温玉勇当即翻身上马,大喊道:“还不跟上?” 一行九人,策马扬鞭,追随么凤而去。 广陵道,长春府,晋陵县,北瓦莺花寨中。 何肆一夜未眠,精神恹恹。 杨宝丹就在他床边守了一夜,何肆本想说叫杨宝丹自行安歇的。 不过雅间之中就只有这一张大床,何肆万不敢提什么同床共枕的混账话。 何肆说自己睡不着,实则是不敢睡,想让出床来,却被杨宝丹强硬拒绝了。 何肆看着坐在床边的杨宝丹,不想叫她心意白费,也就只能闭上眼睛装睡。 可如此一来更是煎熬,他本来就昏昏欲睡,若是强打精神还好,可偏偏要仰躺床上,装作入睡,那心神飘忽,时时刻刻都要进入梦乡,何肆不动声色,却是硬抗睡意。 终于等到杨宝丹抱膝入睡。 何肆才靠了起来,内练锄镢头,进行那停滞不前却离完毕仅一步之遥的臭肺魄化血。 这一夜,大辟震颤两次,何肆心中再无任何侥幸。 师伯离得越来越近,最近两次感应,他都窝在这小小的莺花寨之中,不曾移动。 就是有大辟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佩刀在努力遮掩和挣开连结,师伯只要不傻也一定确定了他的位置,那便不用摸黑走夜路了。 从那一息的羁绊之中,何肆可以感觉到,师伯越来越近了,以他的脚程,估计今日就能赶到。 何肆叹了口气,倒是有些释怀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会儿终于不用患得患失,玩耗子躲猫的游戏了。 何肆只是有些苦恼,要想什么办法支开杨宝丹呢? 他蹑手蹑脚下了床,忍着腹中绞痛,目光看向了不远处一处屏风前装饰的笔山,上面搁有毛锥,还有一刀熟宣,以及砚台墨条。 何肆伏案,写了一封运笔不算娟秀、挺拔的小楷信笺,之后又偷摸躺回床上,做完这些,他已是满头冷汗。 直到平旦到来。 王家大院,百卉庄中,还带居丧的朱芬未施粉黛,双眼顶着一圈淡淡的乌黑。 一夜不曾好眠的她此刻行眠立盹,昨夜派出死士之后,便再没了音讯,这叫她有些惶惶不安。 按照死士的说法,那朱水生受了老祖宗一刀,不死也废,既如此,为何他还不回来复命? 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朱芬是绝对不敢向着死士败露身死这方面猜测的。 忽然,房门被人敲响。 江南广陵之地富庶,寻常人家都能用上窓纸糊棂,像朱家这样的大户人家,更是可以用剔透琉璃,王家稍稍折中,用的是明瓦,主要是用贝壳、羊角、云母这些材料打磨制成,也能透光。 透过明瓦,朱芬看见另一个壮硕的身影,一身皂衣。 朱芬一惊,小声问道:“褚亥,是你吗?” 朱家死士并非无名无姓,皆是姓“褚”,与“朱”同音。 他这一批是以地支排序。 故而叫做褚亥。 从活死士变成真死士的“褚亥”点了点头,语气沙哑道:“小姐,是我。” 朱芬几步上前,一把扯开了门。 她看了一眼这个面色惨白的死士,当即面色沉沦下来,语气阴冷道:“你受伤了?” 褚亥点了点头。 朱芬眼中闪过一丝狠戾,这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低头一看却发现他手中提着一个布裹,带有血迹。 她的面色顿时又转嗔为喜,朱芬虽然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询问结果,却是耐着性子左右看了一眼,让出身位来。 褚亥走进了房中,房门紧闭。 朱芬问道:“人你杀了?” “杀了。” 朱芬却实是不满,“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褚亥只道:“那人有些实力,不好对付。” 褚亥这么多年一直跟在朱芬身边,朱芬对其办事能力还是放心的,知道他绝对不会因为办事不力而借口推诿。 也是不再追究什么,说了句好话,“这次辛苦你了。” 褚亥没有回话。 朱芬见怪不怪,死士嘛,哪有健谈的。 她又问道:“那小子的死相一定很狰狞吧?” 褚亥没有说话,而是直接将包裹人头的布裹递了上去。 朱芬到底是个不会武的女子,不想见到太血腥的画面,只是褚亥都已经将人头都递了过来,她也不会那般小女子作态,死人而已,没什么好害怕的。 人活着的时候想要杀他,怎么死了却反倒害怕起来了? 朱芬接过布裹,也不嫌他血污,直接转身放在桌案上。 只是布裹刚一打开,露出里头面目全非的头颅,朱芬当即被骇得后退一步,捂住了嘴,却是没有惊叫。 她转头怒视褚亥,眼中还残余些惊恐,一扬手,结结实实一掌掴打在褚亥脸上。 朱芬低喝道:“狗东西,你诚心吓唬我?” 褚亥收了一巴掌,只是低头,没有说话。 朱芬斥问道:“他的面皮呢?哪儿去了?你该不是随便杀了个人,剥了面皮来骗我的吧?” 褚亥依旧没有说话。 朱芬咄咄逼人,“你说话啊,哑巴了?我问你面皮呢?” 褚亥缓缓抬头,看向朱芬,眼神闪烁,流露着异样的光芒。 朱芬被他眼神盯着,忽然有些怪异之感,毛骨悚然。 那眼光,就像自己一块嵌在泥地里的银子,被一个小孩子捡到,她不知道他将会如何使用自己。 她再一扬手,就要抽醒这个今日不太正常的狗奴才。 褚亥却是伸手,一把握住朱芬纤柔的皓腕。 说来也怪,这两姐妹明明是一奶同胞,长相也是差不离,应该出嫁之前也是一般的娇生惯养,受到同等的锦衣玉食,可她们的性格为何这般迥异? 朱芳是个没有脾性温吞性子,朱芬却是娇养得这般泼辣,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 相比之下,他确实更喜欢姐姐朱芬,可能这就是物以类聚吧,像朱芬这样的女人毁起来没负担,杀她十个百个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倒是戕害妹妹朱芳这朵白花应该更能叫朱家痛心疾首一些吧? 褚亥的目光不再掩饰淫邪。 朱芬身为高高在上的朱家三房嫡女,父亲官拜广陵道都司都指挥使佥事。 她从小便是众星捧月的存在,不知多少年轻俊彦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一是因为妍姿,二是因为家世。 便是有门当户的膏粱子弟不对自己这般邀功讨好、求容取媚,也从不敢用这种目光明目张胆饱含淫欲的眼神看着自己。 朱芬大惊失色,刚要呼喊,却发现自己,身不能动,口不能言。 褚亥一脸笑意,这绣定针的秘术真是无往不利、屡试不爽。 只是它的主人若是知道这一番苦心孤诣所创的秘术,却是被自己用来花丛回顾、窃玉偷香,不知道会不会黑眼定心、怒气填胸? 褚亥一手攥住朱芬的手腕,一手伸向自己耳后,慢慢撕扯下一张人皮,嬉皮笑脸道:“朱芬小姐,你一直追问的面皮,在这里。” 朱芬瞠目结舌,死士的面皮是属于那颗人头的,而她眼前之前,却是露了真面的化名季白常的穷凶极恶之徒。 褚亥自我介绍道:“我叫季白常,是杀你妹妹的罪魁祸首,你们不是一直想要找我吗?现在我送上门来了?惊不惊喜?” 朱芬清楚听见了季白常的话,三魂丢了七魄,却是浑身上下除了眼珠子,再也没有可以动唤的地方。 季白常见状小道:“你的眼珠子不要滴溜溜转了,我不会使用气机的,自然也不会招来到你的那个曾爷爷,他很厉害,不过发现不了我,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先陪我睡一觉,然后安安心心去黄泉路上找你的妹子,听说你们姐妹情深,她这个旧鬼应该会来接引你这个新鬼吧?” 朱芬一脸惊恐。 季白常一把揪住她的衣襟,三伏酷暑,她又是居丧,故而只是穿了一件单薄的白纻衫。 白纻乃是吴地特产,江南道的苕溪府和广陵道的松江府都是主要产地。 有诗作:“胡人绿眼吹玉笛,吴歌白纻飞梁尘。” 季白常却不觉得这富家衣着的白纻衫和农家配蓑衣的白纻有何二致,倒是挺好撕的。 嘶啦一声扯开衣襟,朱芬顿时就变做一只剥了皮的羊羔。 露出的身子白嫩,霞腴膏润。 季白常看着那块不能玩弄于股掌之中布料隆起,想必兜子之下应该是一对洁白润泽的胸脯吧? “合情合理,姐姐就是应该比妹妹大,你丈夫倒是个会研墨的。”季白一语双关一边说话,一边用手研墨,重按轻推,墨锭的质量果真上乘,研起来很润。 朱芬一脸惊慌无措,此刻六神无主,好像魂飞天外。 季白常只是伸出一根手指,现学现卖,用上了从何肆手中学来的纤手破新橙手段,自上而下破开衣料。 朱芬眼见季白常一层一层扒了自己,就像是一个厨娘干脆利落一刀剖笋,又是将笋壳一场一场剥开。 露出里头初生嫩肥的笋肉。 莺花寨雅间之中,何肆忽然说道:“大姐头,我想吃炒肝。” 杨宝丹当即拒绝道:“不行,你不能吃东西,杨大夫交代过的,你忘了啊?” 何肆又是说道:“我只是想过过嘴瘾,就尝个味道,不咽下去的。” “这样啊……”杨宝丹有些意动。 她想着何肆也快一整日没吃东西了,之前在王家三天的时间,他也是滴水粒米未进,虽然何肆说自己可以不饮不食,但杨宝丹还是不太能够理解的。 “不过炒肝是什么?”她又有些好奇地。 何肆为她解释道:“其实就是酱煮勾芡的下水杂碎。” 何肆想了想,搜肠刮肚,用上了自己本就不多的文墨,尽可能将炒肝的滋味说得诱人一些,“一种北方的小吃,汤汁油亮酱红、肝香肠肥、味浓不腻、稀而不澥,配上酱肉大包子,最好吃了。” 杨宝丹闻言咽了口口水,她不否认自己也有些想吃了。 她犯了难,说道:“可我从没听说过炒肝这玩意儿,我们南边应该没有吧?” “但是我想吃,我就好这一口……”何肆眼巴巴望着杨宝丹,那小眼神,活像一个乞食的小狗。 这让杨宝丹想起了与何肆一同捡到的那条练庸犬,也不知道它现在怎么样了?小玉儿有没有照顾好它? 老赵的确好吃狗肉,不过现在是夏季,冬天才是“狗肉滚一滚,神仙都站不稳”的烹狗好时节,他总不至于现在就对一条半大的小狗下手吧? 杨宝丹从未见过何肆如此撒娇作态,当即有些承受不住。 无奈道:“可是这边没有炒肝啊。” 何肆当然知道这边没有卖炒肝,他只是想用个难寻的吃食支开杨宝丹而已。 若非现在自己牢牢握住大辟,大辟一定已经震颤不住,就像离家出走的孩子,见到了寻苦多日的家中长辈,簌簌发抖。 这会儿师伯应该差不多已经行至晋陵城了。 何肆说道:“就是下水嘛,总归是差不多的。” 杨宝丹心软道:“要不叫小禾给你买去?” 何肆眨巴眨巴眼睛,“大姐头,你去不行吗?” 要不怎么说会撒娇的男人最好命,好女也架不住三哼哼啊,杨宝丹一时间都忘了考虑何肆为何一反常态。 何肆却是手握大辟,要是杨宝丹再不顺着他的意思离开,他就只能使出“当头棒喝”了。 罪过罪过。 杨宝丹无奈道:“我去就能买着吗?” 何肆急忙说道:“大姐头你是懂吃的,我和你说一遍做法,你找个酒楼,叫厨子做一下,顺便给我来一屉大肉包,要酱肉的,厚皮的,不要蟹黄灌汤的小笼包,我吃不习惯。” 杨宝丹白他一眼,“瞧给你难伺候的,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嘴这么叼呢?” 何肆赧颜一笑,“四九城有句俏皮话,叫你这人怎么跟炒肝儿似的,没心没肺。所以炒肝里头是没有猪心猪肺的,就是‘杂碎’改进而成,加些猪肠、猪肝,煮水要用生蒜煸炒,蒜变黄时放少许葱姜末……最后切记一定要用绿豆粉勾芡。” 何肆一气说完一大通,对习武学问两眼一黑的杨宝丹听着何肆将炒肝的做法娓娓道来,却是听得一字不落。 杨宝丹自己也是食指大动,当即说道:“行,我去之前那家酒楼问问看,他家的菜还挺好吃的,厨子手艺不赖,应该能做出七八分味道来。” 何肆轻声道:“大姐头,你快去吧,我等你。” 杨宝丹揶揄道:“好嘞,水生老爷,小女子给你去请吃食了。” 杨宝丹收拾了一下后叫来了小禾照顾何肆,便是出了门去。 杨宝丹出门后,何肆直接坐了起来,小禾见状欲言又止,既是担心他的身体,又是不敢出言阻拦。 何肆拿出一份昨夜杨宝丹熟睡之时手书的信笺,递给小禾,郑重其事道:“她回来后要是找我,你就和她说我师门长辈来接我了,叫她不必等我,去本地威远镖局的置业寻亲去,安心回家,她若是使性子胡闹,你再把这封信交给她。你们身上的手段,只要我不引动,就不会发作的,至于以后如何,其实我们也不会有交集了,所以暂且安心吧,时日一长,说不得就变为小病,亦行自愈……” 小禾急忙问道:“公子,你要走?” 何肆点点头。 小禾急切道:“可是公子还有伤在身,杨大夫交代不能大动的……” 何肆才不会觉得和自己相处满打满算不过两日的小禾会担心他的身体。 她只是在担心自己身上那莫须有的索命手段罢了。 “我走了。” 小禾不敢阻拦,却是焦急道:“我这就去叫丁妈妈和钱爷。” 何肆摇摇头,想到杨宝丹还要回来找自己,他也就绝了杀人弭患无形的念头,“不用麻烦,反正以后都不会再见了,你们身上的手段只要我不引动就不会发作。” 何肆嘴上如是说着,却是真没有什么手段可以掣肘三人的,他只是想顺捷地离开。 自己的一点血气对于花娘小禾与鸨母丁妈妈无大害,几日时间就会消弭掉,对那钱满仓甚至有些裨益,也算他以德报怨,仁至义尽了。 至于他们在自己走后如何的惶惶不可终日,自觉沦为槛羊,命不由己,这就不是何肆该操心的。 反正只是为了叫他们缄口扯的谎,何肆扯得心安理得。 小禾呆立不动,何肆只管配上刀仗,看了一眼那一把一百六十二斤重的重剑,眼里闪过一丝不舍,最终还是没有取它,实在是负担不起了。 何肆直接转身离开莺花寨,去到马房找到那匹陪伴多日的驽马,伸手捋了捋枯黄的马鬃,没有翻身上马,一人牵马走出了北瓦。 稍早些时候。 屈正挎着木刀,毫无高人风范地走在晋陵县县城外的官道上。 看似闲庭信步,实则每一步踏出常人两三步的距离。 三天不曾换洗的衣服已经酸臭不堪,屈正心想,自己现在好歹也是天下有数的四品守法境界大宗师,甚至距离三品精熟境界也是触手可及。 怎么还是一个吃饭屙屎的俗人啊,还是不能不避寒暑? 来的时候,他在路上遇到了一个熟人,其实也不算熟,不过是那已经被自己杀死一次的师兄罢了。 再见只是他已经一副出家道士的打扮。 他还在使刀,不过却是从那把“屈龙”变成了“舌锋”。 见到自己倒也不曾退避三舍,甚至还敢打声招呼,还问他为何行色匆匆?不避寒暑? 他自然直言不讳说是去杀人的路上,且问道:“寒来暑往如何避?” 那人笑道:“无寒暑处避寒暑。” 屈正手痒难耐,和他对拼一刀,无锋的木刀和无锋的钢刀相击。 道人双腿犁地,后退十丈,直到他站定身形,就看见屈正已经如影随形,贴面而至,木刀抵在他颈间。 屈正笑道:“师兄,不错嘛,这些年长进了许多啊,你还真是大器晚成呢。” 屈正这话不是讥讽,颇有些真心实意,道人倒是同样没使老头子教的刀法,不过还是有些厉害的,倘若是未入四品之前的自己遇到了他,或许还真有些棘手。 道人笑了笑,玩笑道:“我若承认了是你师兄,你是不是还要再杀我一回?” 屈正收回了刀,释然道:“不至于啊。” 道人又明知故问道:“师弟现在想去杀谁?” 屈正白他一眼,“与你何干?” 道人说道:“都一把岁数的人了,杀性还这么大?那位师侄我见过了,挺不错的,大庇传到他手里倒也相称。” 屈正怒道,“那是我的大庇!” 他旋即后知后觉,冷笑道:“我说原来不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是你在给他护道啊,你们怎么混到一起的?” 道人想起秀甲楼船上的初见,只是自己见他而已,那时他见到了和自己制式一样的一把“舌锋”,乍见之下,那一把“舌锋”在品秩上,要比自己的好上许多。 心知是那脾性古怪吴指北做了手脚,以次充好,但自己身上这把舌锋却也绝不至于称次,道人也就没作计较。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何肆就是自己的同门师侄,直到第二日,他发现了那把原来属于自己的佩刀屈龙,竟然被人引动了连屠蛟党的刀意。 除了师父亲传弟子,谁又能有此手段? 道人之后多方观察,才确定那朱水生正是自己人屠一脉的师侄。 道人擦了一下嘴角的鲜血,难掩疲累。 屈正虽然自傲,却不自大,知道自己的一刀不至于将他败摧至此,皱眉问道:“你怎么受伤了?” 道人并不隐瞒,只道:“是朱家那老东西朱全生打的。” 屈正闻言眉头舒展,却是讥笑道:“曹佘,多年不见,你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啊,五品就敢招惹四品了?” 道人摇摇头,“我现在已经不叫这个名字了,你可以叫我佘道人。” 屈正挑眉道:“那么佘道人?你都伤成这样了,还要堵我吗?” 佘道人笑道:“这不是实在输得没脸,请你帮我找场子来了吗?” 屈正嗤之以鼻,“你多大脸子?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自己学艺不精,死伤无怨,不如知耻后勇,回去多练几年刀,未必不是那朱家老匹夫的对手,当然也不能练太多年了,谁知道哪一天那个老东西就两腿一蹬人没了。” “我就算了,这辈子没机会了。”佘道人摇摇头,旋即话锋一转,“你这把木刀不错。” 屈正闻言眉开眼笑,“还算你有点眼光,这刀是我徒儿做的,暂且赊在我这儿。” 佘道人有些吃惊,“你也收了徒儿?” 屈正瞪他一眼,“怎么?就许老头子找些歪瓜裂枣认作徒子徒孙,不许我传下衣钵?” 佘道人摆摆手,“没有的事,你收徒儿,我自然欢喜得紧,只是我现在是身无长物的方外人了,拿不出见礼来。” 屈正当即就打起了那把“舌锋”的主意,“你这刀倒也不错,哪来的?” 佘道人摇摇头,“不可说。” 屈正不耐道:“你明明是道士,一直学和尚打机锋作甚?” 佘道人小道:“高僧不忌道,高道不忌僧,我就算口念‘阿弥陀佛’,同样也是向着无量天尊的。” 屈正懒得理睬他,不耐烦摆手道:“好了,言尽于此,你让开路来,我就只杀你一次。” 已经被阿平杀过一次的佘道人并不退让,“师弟,你不好奇我为何会与那朱全生有一战吗?” 屈正冷哼一声,“要说便说。” “我虽是方外人,却也惦念同门之谊,想着护送一程,说来惭愧,这一路没帮上什么大忙,倒是你这口口声声说要杀他的师伯救了他不下两次。” 屈正闻言面色微变,似有猜测,“那小子怎么了?” 佘道人叹了口气,“可能不用师弟你亲自出手了,朱家那老匹夫掏了他的胃囊,摘了他腹中一物,我虽然不明此物为何,却也知道他现在的处境不妙,只能说暂时苟且,并未转危为安。” 屈正眉头紧皱,冷声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说来惭愧,我当时离得远了,没想到一位四品大宗师也会偷袭,之后虽然也有心替这位师侄讨回公道,却是力有不逮,那老东西当真厉害,不过一个比现在的你要弱些。” 屈正闻言点点头,“不错了,至少你还敢出手,并且能在四品手下活命,伤得也不是很重,看样子这些年长进了不少。” 他明明在岁数上比佘道人小,不说入门,就连学刀也晚,却是一脸沧桑,说话也是如同长辈赐教晚辈。 佘道人挠了挠脖子,没好意思说自己是去做那梁上君子,妄想偷回那神秘的红丸,结果却是被那朱全生一掌打退,其实并未与他堂堂正正一战。 佘道人煽风点火道:“师弟,那朱全生如此嚣张,这你受得了吗?你再不出手,你们人屠一脉的威名就砸在我这个外人手里了。” 他说的是‘你们’,而不是‘我们’,这句话识时务者的本该叫屈正有些受用的,但屈正却是面色发寒,“威名?人屠一脉还有威名吗?好好的徐连海变成了屠连海,在京城当了十几年刽子手,人屠一脉的脸面早就被他丢光了!” 佘道人闻言也是没了嬉笑,叹息道:“你倒是想起来了许多事情。” 当年师傅徐连海一人入京,因为一事想要斫了刚刚从府顺改元天佑喜帝陈斧正,却是被大太监鞠玉盛竭力拦下。 几度好言相劝,恳求他回心转意,不要将事情变作不可挽回的境地。 师父徐连海却一意孤行,最后三刀大败这位当时皇宫最强的三品巅峰的宦官,宦官犹是不退,狂放道:“人屠刀法也不过如此。” 徐连海问他此言意欲何为。 鞠玉盛说,“你的刀法我已吃透十之三四,不消三日时间,再比一回,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徐连海杀人心淡,争胜心切,甘愿入套,当即转身离去,并说三日后再来,叫陈斧正尽管调兵勤王,也等鞠玉盛养好伤势。 临走前肆言道:“三日时间,你若是能胜我,老子以后就不姓徐。” 三日时间,不知蕴含多少个瞬息,瞬息之间,又不知蕴藏了多少万变。 总之三日之后,身中剧毒徐连海依旧提刀入了皇宫…… 胜负如何无可得知,可从此京城多了个名为屠连海的苟延残喘的刽子手。 屈正告别了佘道人后,继续南下,不过多久,便是遇到了一队人马。 是从广陵宁升府前来吊丧的朱家三房。 有了季白常的前车之鉴,与孙桐借调的一百卫兵会师后的三百守备的队伍依旧如同惊弓之鸟。 武人来去如风,若非舍命而战,实难围剿。 游击营出身的从六品所镇抚孙熙宁一路上尽忠职守,直到见识到了那位百人之中如入无人之境的歹人,一掌击毙一位死士之后,飘然离去,他的面色就彻底黑了下来。 司指挥佥事朱颂大人只有姜素这一房正妻,他能被指派做了这趟护送任务,本想着是一个在佥事大人抖落一回姓名的好机会,可经此一事,他名是有了,不过却是履职不力办事不牢的恶名。 就像科考之人的试卷上被盖上了屎戳子,这叫他无比膈应,心知自己这官途算是走到头了,就算佥事大人深明大义不会计较,可自然会有有心之人给他穿小鞋。 回去之后免不了几番打点,打点事小,就怕托足无门,只得是削足适履,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 忽然听见身后有人来报,见到挎着木刀的屈正大步流而来。 孙熙宁眉头紧皱,轻轻扯了扯缰绳,身下战马放缓脚步,他慢慢掉出行进的队伍。 孙熙宁手持一把二石的牛角大弓,“石”其实是早就被取缔的计量标准,因为不切实际。 离朝包括之前的翼朝都是用“力”来衡量,十个力为之一石,一般选取三力到六力,极少数者能用到九力以上。 一石弓便被称之为上力弓,超过这个基准被称为“虎力”,却不被视为实用。 孙熙宁是入品武人,自然能开三石弓,不过重弓配轻箭,射不准。轻弓配重箭,射不快。 他最多只能娴熟操弄二石的牛角大弓。 离朝自北地入主而来,自然偏信北方造好弓箭,他用的这张牛家大弓极其费工费时,即便是在辽东地区,有极大名匠出手,每年只能产出一百八十张。 射程为一百四十步左右,加之骑马,最大射程可达二百十步。 屈正不知道眼前便是朱家队伍,却是听到张弓之声。 等到弓弦响声传到耳中,其实也就迎面撞上了那一枚箭矢。 他自然有伏矢之能,左手轻易握住了那枚破甲鈚箭,长逾四尺,铁质箭镞,杨木箭杆,括髹朱漆,裹桦树皮,黑雕箭羽。 屈正单手捏断箭杆,怒喝道:“他奶奶的?哪个龟孙儿放的箭?” 其实他已经看清射箭之人,只是那一声怒吼不喊出来好像有些不够爽快。 孙熙宁见来人轻而易举地就握住了自己射出的破甲鈚箭,面色微沉,这可不是一般武人。 他满弓射出的箭矢,即便刚才那位一掌击毙一名死侍的歹人也不敢轻撄。 孙熙宁刚要出声,屈正却是抽出木刀,迎风奔跑而来。 都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可他在路上走得好好的,忽然被人放了暗箭,这是能一笑置之的吗? 孙熙宁当即下令列阵。 只是除他之外,再没有几个弓箭手有这般的笔力和射程。 见屈正三两步跑到了箭雨的射程之内,孙熙宁立刻高喊“放箭”。 马车中的丫鬟探出头来,只看了一眼情况,又是立刻将头缩了回去,“夫人……又有歹人来了。” 朱家三房夫人姜素身上不戴一点首饰,却自有一股难言的华贵气度。 她没有说话,此刻眉眼含哀,像极了寺庙之中的眼看众生的菩萨。 人人都说“好女如佛”,对女子最美的称赞,不是“美人”,而是“菩萨”。 屈正挥舞一把木刀,还是施展浸淫多年的削腐刀法。 削腐刀法并不比人屠刀法逊色,相反掠脂斡肉这一招在斫伐剩技之中的次第还要高过铁闩横门一位。 屈正早十几年便可以这套刀法踏入守法境界,虽说最后兜兜转转,耽搁了十几年还是以削腐刀法入四品,但这十几年也不全然走了弯路,总算是叫他一跃成为了四品巅峰的存在。 他还算年轻,自然还有机会冲击一下三品,那便是人屠徐连海当年巅峰的境界了。 虽说境界并不等同于实力,三品和三品的差距,可能比三品和未入品之间的差距还大,但总归三品已经是世间最高峰了,除了李且来外,再无一人可到二品。 面对三百卫兵,屈正若是心存杀念,一招连屠蛟党便可薙除干净。 屈正却只是一刀一刀拨开箭矢,不管从何处来,都是一刀斩断箭镞,无一例外。 除了炫技,就只剩下费气机和精力,但他乐意。 屈正步入八十步距离,孙熙宁一挥手,立刻就有披甲骑兵冲阵。 屈正这会儿心头也被射出了些真火,本来只要那人磕头道个歉就完的事情,这方兵痞丘八确实要以军阵杀他,那就怪不得他手下无情了。 屈正一刀挥出斩断数十刀马腿,马上之人纷纷滚地飞出,身披重甲,在地上翻滚不断,如此冲势,必然是筋断骨折。 屈正不想拿这些未入流的骑兵开刀,此刻那马车周围已有几位武人严阵以待,料想马车车厢中人,必定无比富贵,光是富贵还不够,还不足以调动军队保驾护航。 孙熙宁面色严峻,再次拉弓,屈正一脚跺地,气机激荡起一块小石子,被他木刀一打,像是一把火铳喷射钢珠。 不差一分一毫的击中还未射出的箭矢箭镞之上,箭镞折断,蕴含的气机使得箭杆炸裂。 孙熙宁手中象骨韘碎成两半,以牛脊方筋和蚕丝纠合而成的弓弦空放,一张价值百两白银的牛角大弓当即报废。 屈正一人凿阵,势不可当,全然不顾身后合围的卫兵,十步之遥,就要直取马车。 “都停手吧。”车厢之中温软的声音传出,是三房夫人姜素发话了。 孙熙宁双手微颤,却是高喊道:“停手。” 合围人马居然能做到令行禁止,齐齐止戈。 “哟呵,还是个娘们呢?” 屈正束手站立,一脸轻松,只是微微喘气,不是累的,是头顶那毒辣的日头晒得。 “知道这些丘八不顶事了,想要叫你身边不多的几个高手出手吗?” 马车帘子掀开,一个体态丰腴的妇人屈身钻了出来。 孙熙宁见状急忙出声制止道:“夫人,外头危险,您别出来。” 姜素却是摇了摇头,语气温和道:“几块木板而已,躲在里头能抵什么用?” 屈正看到那妇人样貌,微微吃惊,怪了,怪好看的,居然比自己徒儿那个寡妇娘亲都逊色不了多少。 尤其是她眉间还有一颗朱砂痣,不偏不倚,给那张柔弱的脸庞平添几分庄严和圣洁。 屈正一见主家是个女子,当即心中火气都熄了不少,他从不为难女人,也极少杀女人。 屈正将两手一摊,质问道:“这位夫人,我走在路上好好的,你的狗无缘无故叫人放箭射我?这有些说不过去了吧?” 姜素闻言微微一愣,旋即面色如常,语气轻柔道:“您息怒,一场误会,确实是手下不懂事冲撞了您,我代他向您赔罪。” 姜素款款施礼,身段娇柔,礼数却足,屈正见状,倒是不闪不避,安然受之。 那一头沈长吁堪堪抵至此处,老远听看见了一人冲阵的动静,当即运上气机,飞奔而来。 见到偃旗息鼓的人群之中一荷木刀男子站立,沈长吁眉头微皱,“阿平?” 这一声呢喃极为细微,却是清晰地落入了屈正耳中。 屈正转头,定睛看去,发现自己并不认识此人。 长得怪丑的,看着像是黄土埋脖子的人了,屈正心道,“我这脑子哦,越来越不灵光了,到底忘了多少事?” 沈长吁面色微沉,见到朱家三房前来吊唁的队伍剑拔弩张、如临大敌的姿态,却是难办。 沈长吁快步上前,认识他的人不在少数,他无阻走入人群中心。 夫人身边的高手和死士呢?都是干什么吃的? 居然让他这么一个五品刀客近身,这不是玩火吗? 沈长吁倒是不怕阿平,横竖一个五品刀客而已,自己虽然不也是他的对手,但他还翻不了天。 只是他离夫人这般靠近,这就让他投鼠忌器了。 他当即想到了朱水生那小子,自己和他有过一战,当时他在自己面前施展过削腐刀法,自己问他与阿平的关系,他却矢口否认。 “坏了,阿平不会是来替那小子找场子来了吧?” 他虽然对朱全生出手以大欺小的作态有些看不惯,但终究还是朱家门客,这点立场还是拎得清楚的,自然不会因此对朱家心生嫌隙。 只是有些可怜那小子,说是兔死狐悲也罢,毕竟那日是自己强行留下了朱水生,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被朱全生掏了胃囊。 屈正歪头问道:“我们认识吗?你为何知道我的名字?” 沈长吁只以为是自己这些年衰老得厉害,叫他都认不出自己了,叹息道:“我是沈长吁啊。” 屈正眉头更皱,反复咀嚼几遍这个名字,确定自己真的没有印象,他的脑袋受过伤,忘记了不少事情。 “我不记得你了。” 沈长吁心生一计,故作轻松道:“你这脑子啊,脑疾还没治好啊?” 阿平一拍脑袋,惊呼道:“噢噢噢,我想起来,我是你失散多年的野爹啊。” 沈长吁眼中闪过一道精光,笑道:“你还是这么爱开玩笑,我爹都死了快三十年了,不过我娘倒是贞节,一直没有再嫁,前些年也随着去了,死的时候我花钱给她立了块牌坊,本来想着与我那早死的老爹合葬的,结果捡骨的时候发现我老爹的骨殖都烂透了,没办法,现在那不小的金斗罂里就躺了我娘一个,你要是诚心想要做我野爹倒也不是不行,我去找个风水先生,给你们挑个好日子,配个冥婚?这样也就名正言顺了。” 屈正笑容依旧,沈长吁却忽觉得脊背深寒,好像被什么怪物给盯上了。 屈正咧嘴道:“我这回倒是真有点儿想起来了,我说自己怎么也开始嘴贱了,原来是近墨者黑啊,你小子老得恁快?” 沈长吁皮笑肉不笑道:“终于记起我来了?” 屈正点点头,“记得不多,都不是些好话,脑子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明明是回忆,却像是你指着鼻子新骂的一样。” 他现在有些恼火,明明是自己言语不净在前,被人回怼,却是说不过人家。 不过好在自己嘴皮子不厉害,刀却厉害。 屈正缓缓拔出了刀,“嘴贱没关系,我送你去投胎,先去地狱消了口业,下辈子生在书香门第,再好好教养过。” 沈长吁面色一变,他本来就是要言语相机,勾他出了队伍找自己的不痛快,也好叫夫人的处境安全些,可没想法到,这一刀竟会如此之快,叫他反应不过来。 以前的阿平虽然性格乖戾,举止乖张,却也不会如此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 木刀无可闪避,在沈长吁眼中不断放大,他被一刀劈飞数十丈,格挡身前的双臂之上刀痕深可见骨。 屈正脚步一点,当即出现在沈长吁落地之处,他脚不沾地,踏人而行。 “四品!” 深陷泥地的沈长吁面色巨变,心道,“完了完了,这下可捅破天了……” 到这时候,他可不敢侥幸朱水生与眼前的阿平没有关系,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朱水生刚被掏了胃囊,阿平就到了晋陵。 屈正脚下,本就长得苍老看似黄土埋半截的沈长吁深耕地里,他的双膝陷入地面,这才一跃而出。 沈长吁没死,甚至没有受到如何严重的创伤,但他就是没有从地里爬起来的意思,就这么躺着吧,入土为安,安安耽耽,扣都扣不出来的那种。 屈正这一跳又是回到人马之中,看向妇人,笑道:“还未请教夫人芳名啊?” 美妇人看到屈正一刀败退沈长吁,也是明白即便自己身边的高手尽出也不够他看的。 就算这些人有的是生而养之的死士,有的是士为知己者死的养士,皆是悍不畏死,前仆后继的死绝了,也依旧阻挡不了他多久。 姜素依旧不卑不亢,说道:“妾名姜素,表字月娥。” 屈正装模作样客套道:“哦哦,原来是姜夫人,失敬失敬。” 其实他根本就不认识什么姜素,还表字月娥呢,扑棱蛾子倒是见过。 姜素摇摇头,纠正道:“应该是朱夫人,出嫁从夫,拙夫乃是广陵道都司指挥佥事朱颂。” 屈正闻言双眼一亮,“嗯?朱家人?” 姜素本想着报出夫家名头,总能好歹震慑一下眼前这个武人。 若他实力高深却不至于万人敌,至少会忌惮自己丈夫手中的一卫之兵;若是他真是世上少有的前辈高人,那更应该知道自己的那位祖公父乃是当时少有的四品守法境界大宗师。 可姜素没想到他听见朱家的名头,非但没有丝毫忌惮,反倒就像野猫闻见了腥,狐狸看见了鸡,眼神之中毫不掩饰惊喜与意外。 屈正当即问道:“朱全生是你什么人?” 姜素心中咯噔一下,心道不妙,脸上的从容散去一些,勉强回应道:“是我祖公父。” “祖公父是什么?”屈正挠挠头,这确实是个少见的称谓,毕竟寻常人家也没有这种四世五世同堂的福缘? 姜素解释道:“就是我丈夫的爷爷。” “这样啊,那直接叫爷爷不就好了,非整得这么绕口。” 屈正不去计较这些,咧嘴一笑,“那你带我去找他好不好?” 姜素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点了点头,人比势强,眼下情况由不得她拒绝。 屈正大喜,“那我们走吧。” 一众武人齐齐出手,屈正却是后发先至,在这之前,他一把捏住姜素的,越过众人,飒沓流星而去。 风驰电掣中,姜素两耳嗡鸣,却是听见屈正言语,“你放心,我从不欺负女人,就是怕你那爷爷太过胆小,当那缩头乌龟,所以将你捎带上。” 姜素强自镇定,她虽不曾涉猎武道,见识却是不低,只是听闻沈长吁将他称作阿平,这并不是多么如雷贯耳的名头。 姜素丹唇微启,迎面就是吃了几口劲风,顿时涕泗横流,有口难言。 屈正见状,却是以气机隔开劲风,“你想说什么?” 姜素心怀希冀道:“前辈,您与我爷爷是旧相识吗?” 屈正摇摇头,“不是,之前只有耳闻。” 姜素带着最后一丝侥幸,试问道:“那您是要找爷爷切磋的?” “也不算。” 姜素脸色哀婉,眉宇之间那股脱俗之意愈加超然,倒像是菩萨慈悲垂泪,她万不敢想这人是寻仇去的。 须知武人之中虽有狷狂之辈,但大多自恃实力。 爷爷他到底是名声在外的大宗师,盛名之下无虚士,不存在不知者无畏的可能,此人莫不是另一位大宗师? 杨宝丹端着食盒,里头只有两层,一层是一碗自己指导大厨所做的并未见过的炒肝,再一层是四个酱肉大包。 如今是炎炎夏日,倒是不担心吃食凉了,杨宝丹脚步轻快,已经在腹中打好了邀功之语。 自己这个大姐头总归有些称职了,小弟病病殃殃之时,想要吃上一口家乡美食,这不全部靠了她? 那炒肝的滋味自己已经先一步尝过了,有些特别,不能说是吃不惯吧,只能说是与好吃不搭边。 自小跟着父亲开小灶吃遍佳肴美馔的她,口味还是偏向清淡,自然吃不惯重口烹调的下水杂碎。 杨宝丹提着食盒走入瓦子,刚到莺花寨前,就发现钱满仓和鸨母丁妈妈正站在门口,左右张望。 杨宝丹心中一紧,脚步不由得加快几分。 丁妈妈看见杨宝丹总算归来,那一对惊恐难安的眼睛就要流出泪来,小跑着迎了上去,哭丧道:“杨小姐,你终于回来了,朱公子他……” 杨宝丹见状心脏漏跳一拍,“他怎么了?” “他走了……” 杨宝丹闻言不啻惊雷,脑袋嗡嗡的,手中提着的食盒滑落,哐当一声砸在地上,那碗得来不易的炒肝打翻,浓稠的汤汁流了出来。 何肆虽说身受重伤,但杨大夫说暂时性命无虞,怎么会一下子就……难道是回光返照? 难怪他一反常态的想要吃炒肝。 杨宝丹面无血色,直接撞开丁妈妈,就往莺花寨里头闯去,一把推开雅间房门,房中只有小禾一人,独自垂泪。 杨宝丹却是没有看见何肆的尸体,她语气微颤,整个人也是不住地颤抖,“朱水生呢?” 小禾没有抬头,以手掩面,抽抽噎噎回答道:“朱公子他走了……” 听到这个相同的回答,杨宝丹好像被抽去了魂魄,呆若木鸡,随即拼命挣脱这种情绪,三两步上前,一把抓住小禾的手臂,“你说清楚,他怎么就走了?他在哪里?” 何肆走后,小禾就急急忙忙将此事告诉了鸨母丁妈妈,丁妈妈又是立刻派人去寻钱满仓,一来二去就耽搁了时间。 放任何肆离去的小禾首当其冲,遭受了二人的怒火,本来娇俏的小脸上,啪啪啪啪落了不落了多少掌印。 杨宝丹扯下小禾的手,看见了她脸上的巴掌印,愣了一下,小禾却是嚅嗫道:“杨小姐,朱公子把你支走之后,就一人离开了。” “啊……”杨宝丹呆住,忽然就反应过来,“原来是这个走了啊……” 杨宝丹也是哭笑不得,情绪上的大起大落叫她一时顾不上记怪何肆的不告而别,只是自嘲道:“杨宝丹啊杨宝丹,你怎么这么傻呀,原来他就是要支开你一个人上路。” 杨宝丹看向小禾,问道:“他人呢?去哪里了?” 小禾摇摇头,“奴家不知道,朱公子只说他的师门长辈来接他了,叫杨小姐自己去晋陵县的威远镖局分局,然后回家去就好。” 杨宝丹自动忽略掉了后半句话,蹙眉问道:“师门长辈?你见过了吗?他是自己离开的,还是真有人接?” 小禾如实道:“朱公子是一人离去的。” 杨宝丹心道,“他哪来的什么师门长辈?真有的话也不至于一路险死还生了。” 可杨宝丹忽然就有那么一瞬神思清灵,“他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这么着急撇开我,难道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何肆牵着驽马往城北走去,随意寻了一处茶肆,暂歇残躯,花了一文钱要了一碗茶水,也不能饮,就是为了花钱大方入座。 他就这么静静等候师伯的到来,不是心焦苦等,而是鲜有的平静,手中的大辟受到他的心境感染,也是安静下来,不再震颤。 说不担心是假的,但是担心无用,也就只能强行放空,本来就一身伤病了,再不乐天知命些,容易熬干心血。 倏然之间,人有预感,低头问刀。 刀不语,却听耳边一声炸雷。 “朱全生!你屈正爷爷来了,还不快出来挨刀?” 何肆不知道屈正是谁,却听出那是师伯阿平的声音。 他眉头一挑,师伯何时与那朱全生不对付了? 何肆脑中冒出了个自作多情的想法,“该不会是因为我吧?” 旋即又有一道声音自县东街王家缓缓传出,“来者是客,为何不进城坐坐?” 屈正又道:“城里不好施展,爷爷我打架来的,你只管出来挨打。” 王家之中的声音顿了顿,又是问道:“有何过节?” 茶肆之中有歇脚的行脚商,当即就抬起头来看着天空,疑惑道:“奇了怪了,青天白日的,怎么响起闷雷来了?” 原来二两位大宗师言语之间并非声嘶力竭的嘶吼,而是以气机传音,宛如天象希声,若是毫无气机之人,虽然也能听到这些波动,却只以为是隐约雷鸣,其实是听不清此中的真意的。 屈正语气不善道:“屁话恁多?我告诉你,你孙媳妇儿可在我手上,你再不出来,你的孙媳妇儿我就捏死了。” 此言一出,何肆自然往县东街王家方向看去,当即只见一道紫虹拔地而起,似流星倒飞,飞向城北。 何肆微微凝眉,朱全生竟然能够化虹而行? 这怕是神仙手段了也不为过了吧,联想到初见貔貅道人之时,他也是一身气机璨若雷浆,还有师伯千里借刀助自己斩龙,四品境界果真神异。 城门北,朱全生急如星火,却是落地之时轻如鸿毛。 两位新老四品守法大宗师初次见面。 没有武人相重,惺惺相惜。 二人都是不加掩饰地打量对方,屈正看着眼前这个发须皆白的紫衣老者,朱全生看着那个胡子稀疏,身边站着自己孙媳妇儿的木刀刀客。 竟然有些异样的心有灵犀,都觉得对方其实难副。 朱全生微微歪头,狐疑道:“新人?” 屈正听出了那人言语之中潜藏的轻蔑之意,当即有些忿忿。 诚然,他步入四品守法境界不过短短半月时间,确实是此道新人。 他眯眼冷笑,问道:“你这老四品看我这新四品如何?” 朱全生点点头,真就倚老卖老、指点江山道:“不错,后生可畏。” 屈正何时受过这等委屈?上一个敢在他面前逞口舌之快的沈长吁此刻还不知道有没有被人从地里抠出来呢。 他掀唇一笑,“那你想知道我这个新四品是如何看待你这个老四品的吗?” 朱全生知道他一定话无好话,却是一脸云淡风轻,“但说无妨。” 屈正却道:“水满则溢,月盈则缺,人有壮年,自然是也要走下坡路的,我想先问一句,你如今还有几分巅峰实力?” 朱全生没有立即开口,而是蹙眉沉思,回忆自己的巅峰时期,好像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时候了,几乎快要忘了当年是如何的意气风发。 好在四品之后,便是堪堪摆脱了皮囊桎梏,即便是再垂垂老矣,也不至于像五品偏长小宗师那般不尴不尬,逆水行舟,且是总有一日会成伪境。 他沉吟片刻才说道:“十成不敢言,说九成却是有余裕的。” 屈正眉头比他更皱,确认道:“此话当真?” 朱全生点点头,“当真。” 屈正叹了口气,“那你也不行啊,实在是弱得可怜,本来还想着你是英雄迟暮,没想到竟是这般……唉,算了,我也不是那般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人。” 朱全生对他的讥讽一笑置之,“屈正兄弟此来所为何事?” 屈正当即吹胡子瞪眼道:“别和我称兄道弟,我没你这么老的兄弟,我怕折寿。” 朱全生却是点了点头,顺杆爬道:“那我就以长辈自居了。” “呵,老梆子,真么大岁数岁数的人了,怎么这般不知羞耻?是这世上你在意的人都死光了吗?” 朱全生面色微变,并非是高人的养气功夫高深,他们只是高高在上,视凡人如蝼蚁罢了,有人被一只小狗狺狺狂吠,甚至还会觉得那小狗可爱。 可若是被一个同境之人肆言詈辱至此,朱全生此刻面上也不好看,他冷声道:“你究竟想要说什么做什么?” 屈正直言道:“一把岁数的人了,果真老而不死是为贼,你还有脸抢小孩子的东西?真当他背后没有大人了?” 朱全生当即释然,原来是因为朱水生啊,那自己这顿骂倒是受得并不冤屈。 他轻声道:“此事确实是我理亏,不过木已成舟、覆水难收,实难挽回了。” 屈正一伸手,作讨要状,“东西还来。” 朱全生摇摇头,“还了也生根不回去了,已是无用之物。” 屈正一瞪眼,真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你管人家有没有用,脸皮咋这么厚呢?你等会可千万别用脸皮接刀,我怕我砍不动。” 朱全生叹了口气,这会儿倒是不怪对方咄咄逼人了,只是说道:“非要一战?修行不易,你刚入四品的气象还有些小家子气,莫要自误,跌了境界难再复的。” 屈正见他还敢和自己倚老卖老,也是怒从心起,“你他妈喝黄蛤蟆尿了吧,毒得不清啊,自己几斤几两你不清楚啊?老梆子!” 朱全生已然知道今日之事已无回转的余地,他本就不后悔自己所作所为,若非是没料想到那小子背后还有这等长辈。 不过是一场弱肉强食罢了,那小子修炼霸道真解,手上定是血债累累,算不得有多无辜。 朱全生道:“骂够了吧?骂够了就谈条件吧,我愿意付出些代价赔礼道歉,至于那一颗红丸,抱歉,还不了,对我有些用处。” 屈正不留情面,一语道破:“你这是快老死了,想靠霸道真解续命?” 朱全生没有说话,这副姿态,无异于是默认。 屈正眼前一亮,“这么说你更不敢和我打了,你都快死了,一定珍惜气数,不敢随意挥霍气机。” 朱全生面色微寒,这人怎地油盐不进?他凭什么觉得刚入四品就能和自己过过招? 屈正一把抓住身边妇人白皙细腻的脖颈,故作恶狠狠道:“老不死的,你孙媳妇儿在我手里,快把你抢来的东西交出来,不然我叫你白发人送黑发人。” 朱全生全然不为所动,老年丧子都不曾悲拗之人,还能在乎半个外人的孙媳妇儿? 屈正见状,不由咂舌道:“不吃这套?还真是个铁石心肠全无软肋的老不死啊,算了,本来也能打过你的,不至于使下作手段胁迫。” 他一把提起姜素,大手一挥,将她抛飞出去。 朱全生凌空一引,叫姜素缓缓落地,也不正眼瞧她,只是轻声道:“走远些。” 姜素眼神惊恐,看着自己的祖公父,神色黯淡,小步后退开去,心知四品大宗师的对决无论她身处何处,只要对方有心,都能殃及池鱼,也就没有后退多远。 站定之后,姜素又是将目光投向了那屈正,一对清冽的眸子中存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情绪。 屈正忽然对着朱全生问道:“你好了没有?” “嗯?”朱全生不明就里。 屈正冷笑一声,“别装了,从刚才到现在,你一直在积蓄气机,踵息小长生的境界讲究一个不争之争,不自矜,故长,你应该是维持了十几年的踵息了吧,人各有志,我不会瞧不起你,更不会趁人之危,所以你也没必要藏着掖着的,我猜猜看,这么多年,你拢共换了几口气?十口?二十口?累不累啊?要我说该死的时候就去死,爽利一些,苟延残喘又有什么滋味呢?打个架都磨磨唧唧的准备半天,如今猛吸一口浊气,是不是感觉整个人都污浊了?” 朱全生这回是真的心中一惊,眼前这个初入四品的小辈,当真有些眼力见儿。 “我一直等着你砭清激浊、全神完备呢。” 屈正老神在在,这是他入四品后的第一场大仗,也是必不可少的狷狂厉圣之道。 朱全生点点头,“差不多了。” 屈正又问道:“打算速战速决?你能承受换几口气机的代价?” 朱全生不答,即便是被对方看穿了手段,他也不会轻易透底。 其实他心中底线是五口气机之内击败眼前这个后进新人四品,这可真不少了,作为气机滔滔汩汩、连绵不绝的四品大宗师,一气裹挟身躯也能远游十里。 不过从屈正将自己的“家底”一语道破之时起,朱全生便知道这只作五口气机浪费的打算有些痴人说梦了,故此心疼了些,咬咬牙将将代价扩大到了十息。 十息气数,用作维持踵息小长生的境界,足够他多活三五载了。 屈正一把木刀别在腰间,没有抽出的意思。 并非他托大,想要以赤手对空拳,自己那个宝贝徒儿从一截不知品种的雷击木中挖掘出的宝刀,此刻尚且稚嫩,只能说妙手天成缺一不可,面对同等境界的朱全生,屈正可不想叫它过早夭折。 这天下名剑之流附庸风雅,还争出个高下排名,武人手中之刀到底粗鄙,从未有人排名过三六九等。 屈正相信,假以时日,这把还未有名字的木刀一定是天下有数的名器,只要在他这个四品手中蕴养几年,再传回李郁手中,总能叫他有所恃持。 晋陵县中,又有一声宏远之音传来,落入何肆耳中,“那小子!我知道你听得见,手攥这么紧做什么?还怪有劲的,看样子死不了,应该还能走路吧?” 何肆闻言眉头微皱。 “臭小子,别装听不见,师伯给你找场子来了,还不快放手,出来看我教训这朱家老匹夫?” 何肆闻言,真就松开了手,他虽然不能像两个意气凌云的大宗师那般隔城喊话,至少是摆出了自己的态度。 他确实是想占这把师爷曾经的佩刀为己有,但那也是大辟与他“情投意合”的结果。 他将手一放,大辟当即就被无形气机牵引,往城外飞去,却是像只迎风高扬的纸鸢,飞得再高再远,始终有那一线牵。 何肆脚步不动,大辟就在他头顶盘桓,孩童手中的纸鸢只要放手便是随风而去,无影无踪,何肆的大辟却是在他放手之后也是不想远离,竭力保持不被那实非良主的屈正唤走。 何肆一抬手,那把头顶盘桓的大辟当即悬停,就像一尾游鱼,溯洄从之,虽然极为艰难,却仍是一点点向着何肆方向蠕动。 终于是在经过不长的挣扎之后,这把大辟又是回到了何肆手中。 何肆见状也是舒了口气,面上荡起一丝笑容,他的内心绝不似面上看着那般从容。 何肆心道,“师伯啊师伯,不是小子不肯还,实在给过你机会了,大辟也不想跟你走啊。” “大辟,你努努力,能不能再摆脱他一段时间?”这话自然是对着手中的刀问出的。 其实不用他开口,一是大辟没有这般灵慧,二是两者之间也不用拘泥于语言障。 大辟自然是存了想要摆脱原主,另投明主的心。 只是它在何肆身边的时日尚短,此刻还多受屈正的影响。 但只要随着时间的增长,早晚有一天这种关联会越来越单薄,直至完全不见,不存一丝牵连。 何肆忽然想着若是此刻有一把刀鞘,能助大辟藏锋敛锋,大辟与师伯之间的勾连定会更加微弱。 他倒不是后悔那一夜在破庙之中把大辟的刀鞘扔入火中焚尽,正如自己竭力应对无间的恶堕,那暗无天日的刀鞘之中又如何是大辟的适寝? 难道只有杀人的时候刀才能见光见血,其余时间都只能栖身在狭暗之中? 此刻晋陵县北城门外的屈正感觉到了自己与佩刀的感应又是淡薄一分,面色沉了下来。 他看向朱全生,讪笑道:“那个,我好像还没有准备好,要不换你等等我,我的刀还没来……” 回应他的,是朱全生腾身一跃的全力一掌。 屈正怒骂道:“呔!你个老梆子,不讲武德!” 何肆刚想着要不要师伯索刀之言听之不闻,就从东门出去,直接绕行去润州府。 虽然看起来自己这位师伯是来替自己找场子的,但他也不相信他会对自己释放无缘无故的善意。 毕竟还有两位师伯的前车之鉴。 本来想着自己是避无可避,可现在嘛,师伯对上了四品守法境界的朱全生。总该是一场恶战吧,师伯就算再强,也是初入四品。 不过直接这么一走了之也不地道,不管他存了什么心思,好歹是为自己撑场子。 自己这个受害者都不去的话,的确有点说不过去,而且就算逃脱一事也难保事后不被师伯追上,那时候有些难办了。 可何肆明知脱身的机会渺茫,却是想要一试的,万一能成呢? 何肆起身,牵过驽马就往城东走去。 可没行几步,他就脚步一顿,忽然想到了自己能听见师伯的声音,杨宝丹不聋不聩自然也能。 这傻丫头,不会就要顺着声音寻过去吧,这是多余的一问,结果几乎是肯定的。 等不到自己的师伯,看到杨宝丹,说不得就会迁怒于她。 何肆叹了口气,倒是他自作聪明引开了杨宝丹,这会儿弄巧成拙了。 不过好在这是去往北门的必经之路,自己只要守株待兔就好。 晋陵县县东街的王家百卉庄,一处偏房中。 朱芬就像刚打捞起来的热腾腾的饺子,带着水迹,晾在盘中。 吃了半饱的季白常觉着滋味着实不错,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如躺着,倒也兼而有之了。 其实酒楼食肆最忌讳就是换掌灶的厨子,因为菜色口味的贸然变回会引起客源的流失,试想一下一位熟客登门,点了一道招牌菜,看着色相俱全,一动筷子,眉头皱了起来,味道不对……兴许以后就再不来光顾了,这是大忌。 季白常就是吃到了王翀妻子朱芳这道合自己胃口的菜,三日时间从初尝吃到了腻味。 后来在某段犹如鲁贤的时刻遇到了朱水生,觉得自己大概是学由身入了,再不用书中的颜如玉了,也就做了那等事后悔不当初的煮鹤焚琴之事。 如今还是在这当日掳走妹妹的朱芳的地方吃了姐姐朱芬,好似故地重游,新瓶旧酒。 这两姐妹的皮囊虽然肖似,性格却是迥异,好像一鱼两吃,当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季白常不愿再到犹如鲁贤的时候,怕自己再是暴殄天物,他后悔了,不想杀她了,觉得还是带着这个朱芬在身边比较好。 毕竟一阴一阳之谓道,偏阴偏阳之谓疾。 季白常已经下床站起身来,抖了抖身子,跺一跺脚,立地回阳。 回头一看,好像见到一条失了水的鱼儿朱芬。 季白常喃喃道:“从来只有男人被说银枪蜡铁头,还说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地,你倒是块耕不出肥的瘠地,怎么比起你那妹子还不如些?哦哦,我大概知道了,你们姊妹俩虽然皮囊殊无二致,但所托之人却有差异,啧啧啧,这些年倒是苦了你了。” 季白常扯过衣服盖在朱芬身上,不带怜惜道:“听说你有一个二房堂妹叫做朱黛,是个美人儿,在寻到他之前,你就留在我身边吧。” 他有些苦恼该如何带着朱芬离去,本来计划是用完就弃的,看现在有些舍不得了,就开始束手束脚起来了。 假作死士褚亥而来,倒是直进直出,不需要太掩人耳目,四品大宗师无心之下,他自信藏匿无形,可若是气机一荡,必然是相形见绌、原形毕露的, 只是等这朱芬回神之后,如何能顺从自己摆布? 忽闻一声天象希声从城外传来,“朱全生,你屈正爷爷来了,还不快出来挨刀?” 季白常面色一变。 四品? 找朱全生的? 百卉庄中也是顿时响起朱全生的回应之声,季白常赶紧屏息凝神,不发出半点响动。 却是喜上心头,心道,“真是天助我也!” 两位大宗师遥遥对话几句,季白常感受着整座庄园微微一震,朱全生化虹离去。 季白常当即肆无忌惮起来,虽然有些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嫌疑,但现在自己在这百卉庄之中确是可以无法无天了。 他随意穿上衣衫,将朱芬提了起来,顺手拿起她残破的衣物,就是推开了门。 《离史·节女传》中所记载的节女当属历朝历代最多。 大离这个关外入主,取代翼朝成为正统的入室大盗近乎学全了中原礼数,百年时间摇身一变,堪称是用夏变夷的典范,良家女子大多贞节,极为注重名节,从来肤不露体。 季白常提着朱芬走出房间,也不管一路如何的鸡飞狗跳,反正有这位四品诰命夫人做挡箭牌,足够援救之人投鼠忌器。 况且这朱芬从不示人只有丈夫孙桐能看的身子如今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又是叫人不敢多看一眼,纷纷侧目避开非礼之视。 季白常就这么边走边战,闲庭信步走到了长春府知府孙桐所在的别苑。 孙桐几日不曾处理政务,闲来无事,开始练字,现在临摹的是素有天下第五行书之称的《韭花帖》,是那位希维居士醒后饥饿无比,得韭花珍馐而食,心中惬意故灵感大发写下。 孙桐放下素有“笔颖之颖技甲天下”之称的湖笔,看字自己临摹的《韭花帖》,字体点画生动,结构端稳,风神简静,却是一丝不苟,略显古板呆滞。 孙桐眉头皱了起来,将案上熟宣揉作一团,这几日的闲暇生活叫他有些无所适从。 毕竟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如此奉职无效,真是愧对皇恩。 只想着等岳母姜素到来后,将姨妹下了葬,也好回到长春府城复职。 自从妻子到来之后,虽然说小别胜新婚,但因为姨妹子居丧,孙桐也就耐住了欢好的心思。 忽然听到屋外响动异常,孙桐刚要开门一探,季白常就是一脚踹开房门。 孙桐眼见自己夫人朱芬赤裸裸委身他人怀中,脑中像是铁锅炒豆子,噼里啪啦炸个没完没了。 季白常笑道:“和你确认一下,这是你夫人不?” 孙桐目瞪口呆,像是化身一尊雕塑。 “看样子是了。” 季白常将朱芬抛了出去,扔在地面,又是将手中的衣物也是扔出,“别紧张,先给她穿上衣服吧。” 孙桐呆若木鸡。 季白常笑道:“屋外可是很多人在看着哦……” 孙桐闻言总算是找回几口人气,面无人色,一下子扑倒在地,踉踉跄跄爬了过去,拿起残破不堪的衣物给朱芬穿了起来。 平日舞文弄墨半点儿不颤的手臂,此刻倒像是在抖筛子。 季白常见状,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颔首笑道:“我来没有别的事情,就是想和你说一声,你的夫人,很润,我们现在也算是有了同靴之谊,我就不杀你了……” 季白常一挥手一道气劲击晕孙桐,又是将衣衫凌乱的朱芬揽入怀中。 北城门外,一阵狂风自两位大宗师周身席卷开来,扫退所有暑气,即便是夏日也有生根草木欣欣向荣,倒是被这个交征的气机一扫,百草皆折、伏地瑟瑟。 屈正明面上看着略显仓皇的与朱全生对上一掌,实际上大宗师的气海虽不说有佛家芥子纳须弥的神通,也是足够有容乃大的,意随心起,发生无间。 不至于慢上一步就陷入被动挨打的局面。 两人都是第一口气机御敌,谁也不想一开始就落了下乘,故而都是硬抗不退。 朱全生一身紫袍衣袂飘飘,屈正也是宽袍大袖涤荡开来。 二人谁也没退,却是所隔距离忽然有了丈余,是脚下那被来往人马车辆日日夜夜践踏碾轧夯实的坚地被气机撕开,形成一条壕沟,地牛哀嚎。 匝地烟尘之中泛起层层波澜,站立不远处的姜素如同一叶小舟,随波飘摇,几欲倾覆。 待到层层叠叠的余波散去,吃一堑长一智的姜素终于是提起裙摆,小跑着退出好远,虽然没什么实际作用,好歹图个心安。 两位大宗师皆是面色稍稍凝重,因为彼此高估了自己小觑了对手。 朱全生哑然一笑道:“初入四品有这等蔚然气象,了不得。” 屈正甩了甩手掌,反唇相讥道:“呵呵,好一个年高有德的四品大宗师,舍了面皮不要,趁人之危也不过就这点本事?我劝你浑身解数赶紧使来,要不等我刀来之际,就是你落败之时。” 朱全生道:“我也给过你机会了,瞬息之间不来,也就等不来了,你我都心知肚明的事,你替他讨公道,但他好像并不领情啊,倒是你一厢情愿了。” 正如朱全生一跃出城郭,若是那柄在朱水生手中被自己徒手拿捏的佩刀愿意听召而来,哪需要苦久等? 屈正点点头,没有反驳,“我那师侄的作态的确叫我寒心,不过事后我自然会找他算账,他知道我的来意,避之不见倒也应该,这是我们的门内事,不需要你一个外人置喙。” “那继续吧。” 屈正抽出腰间木刀,有些于心不忍,就好像要一个刚出世的婴孩披挂上阵,着实有些强人所难。 何肆在去往城北的必经之路上等了片刻,杨宝丹还未等到,就是看到不少武人纷纷向着北城门走去,短短时间,就有不下五人从旁经过,其中之一还是一个伪五品老者,这还是胆子大的愿意来凑热闹的。 何肆不免惊异,原来这个小小的晋陵县也有不少高手。 想来也是,就算是入品之人是万里挑一,但一座县城也至少有数万人,确实不太稀奇。 终于是就看到纵马而来的杨宝丹,何肆走出了茶肆,站在路中。 杨宝丹也是见到何肆,当即勒马。 杨宝丹翻身下马,上前两步,面色不善,“好你个朱水生,胆子肥了,敢撇下我就跑?剑都不要了?” 何肆看着红鬃马上横挂的重剑,心头一暖,同时也是心虚,只是讪笑,“大姐头别生气了,我这不是在等你吗?” 杨宝丹瞋他一眼,“你说你真有什么师门长辈来就来了,要抛下我做什么?我就这么见不得人吗?” 何肆摇摇头,“不是你想的这样的,我的这个师伯啊,不好相与,相见不如不见,他是讨债来的。” 杨宝丹疑惑道:“你欠了他什么?” “刀。”何肆扬了扬手中大辟。 杨宝丹恍然,“原来他刚刚说的你手攥得紧是这个意思。” 何肆言简意赅,“总之大辟原先是我师爷的佩刀,后来经过这位师伯之手到了我身边,现在大辟想跟我,不想回到我那师伯手里去,所以我还是躲着他点比较好。” “只因为这吗?” 杨宝丹有些疑惑,听起来似乎不是什么大事,须知有些师门长辈对自家小辈宠溺有加,赐下物件,都是要说长者赐不敢辞的,怎么到了何肆这边就变得这般抠抠搜搜了。 何肆解释道:“倒也不是,我这个师伯可能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不是我师爷的正式弟子,据他所说,他已经杀了我两个正经的真师伯了。” 杨宝丹捂住嘴巴,“啊!怎么会这样?” 何肆如实道:“我也不清楚其中缘由,反正他来找我,总不见得是好事。” 杨宝丹有些担心,“我还以为他真是来帮你报仇的,那他对你是什么态度?” 何肆勉强笑了笑,“现在看来应该也是如此,不过他有些随心所欲,之后会不会找我麻烦,并不好说。” 杨宝丹天真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要不要趁此机会偷偷离开?” 何肆摇摇头,“只要我还带着刀,就不太可能避开他。” 杨宝丹没有想着说要何肆还刀之类的话,虽然趋吉避凶是人之天性,但总有一些事情是不应祸福避趋之的,从何肆一路上来刀不离身就可以看出,这把大辟对他而言很重要。 何肆语重心长道:“大姐头,如你所见,我现在处境不妙,恰好晋陵县就有威远镖局的分局,你实在是不用跟着我冒险的。” 杨宝丹瞪他一眼,“这么想我离开?那你为什么还要在这里等我?” 何肆叹了口气,“这不是知道你听到声音一定会往城外赶去吗?” 杨宝丹闻言面色稍稍好看了些,撇嘴道:“你要是伤势痊愈身体无恙我倒还会考虑离开,现在你吊着小命,还敢嫌我是累赘?” 何肆摇摇头,“我从没觉得你是累赘。没有你,我走不了这么远。” 杨宝丹轻哼一声,“口是心非!” 何肆忽然问道:“我写的信小禾给你了吗?” 杨宝丹点点头,“给了啊。” 何肆小声问道:“那你看了吗?” 杨宝丹再次点头,“看了啊。” 何肆沉默了,他留给杨宝丹的信上多是些临别赠言,但也有表明心意之语,何肆本以为这是最后的告别,故而没有负担,将心意全然诉说,却没想到再见来的如此之快。 信上有一段如是说:“吾每思量,何德何能承蒙厚爱,与卿共渡一程,路尽人散,自有缘浅缘深,心感卿之脉脉情意,奈何心有所属,吾为之叹惋,从此一别两宽,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 何肆只上过三年私塾,夫子又不待见他,算是个不学无术的,能东拼西凑抖出这点寥寥几点墨水已经算是殚精竭虑、尽力婉转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有时候比严词拒绝更伤人的是婉言拒绝。 何肆皱眉,“大姐头,你……” 杨宝丹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多大事啊,咱们江湖儿女,敢爱敢恨,你既然已经名花有主了,我也就不觊觎你了。” 何肆苦笑,怎么就能用名花有主来形容他呢? 杨宝丹一脸洒脱,甚至面带笑意,“小老弟,不过有一句话,我这个做大姐头的要和你说清楚。” “你说。” “没文化不可耻,但别生搬硬套,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最后来一句什么‘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这是好话吗?知道出处吗?你就敢乱用。” 杨宝丹极少这般言辞犀利,何肆微微心惊,有些赧颜,低声道:“大姐头,最后那句话不是我编的,是从一本小说上看来的。” 杨宝丹冷哼一声,“那他娘的是出自《卜算子·赠妓》,下一句是‘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是狎客玩腻了妓子之后写的诀别信,你的意思我是那被你吃干抹净就弃如敝屣的欢场女子吗?” 何肆愣在原地,脸色羞红,他是真不知道,“大姐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误会,我读书少。” 杨宝丹缓缓摇头,“我反正现在很生气。” 何肆态度诚恳,“我向你道歉。” 杨宝丹却问道:“你还记得你答应我的第一件和第二件事吗?” 何肆点点头,“第一件事是让你同行,我不得拒绝;第二件事就是以后不论如何,我都不能伤害你,不能强迫你,不能威胁你,更不能打你。” 杨宝丹面带笑意,仰着脖子问道:“那你答应我这两件事情有一件做到了吗?” 何肆惭愧,无声摇头。 杨宝丹轻声道:“道歉的话就不必了,我们走吧,我说了,只要送你到金陵渡,之后就不会再纠缠你了。” 何肆心绪凝重,脸色也是凝重,没有再拒绝,而是郑重其事道道:“接下来的路可能会很危险。” 杨宝丹点点头,轻笑道:“我知道的,所以大姐头会照顾好小老弟的。” 何肆没有再说话,也是点点头。 杨宝丹又问道:“那我们从哪一面出城?” 她知道了何肆那个师伯是敌非友之后,自然是想要避开他。 何肆闻言却是摇头,“就北门,该来的总会来的,避不开的。” 他本来也是存了一走了之的念头,即便明知机会渺茫。 可现在杨宝丹依旧跟在自己身边,自己也就不再做那不切实际的幻想,免得到时候师伯追来,迁怒于她。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如此,不如直面。 而且现在的师伯总归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为了自己与那朱家老祖宗朱全生一战,此刻若是弃他而去,未免有些太不懂事了。 杨宝丹闻言也没有大惊小怪,静静看着何肆,“那我们现在?” 何肆苦笑道:“带你去见见我那师伯?” 杨宝丹面色古怪,嘟囔道:“要不是你名花有主了,我还真以为你有点带新媳妇儿见长辈的意思呢。” 何肆不敢说话,回避掉这个话题。 杨宝丹识趣揭过此事,问道:“你走得动吗?” 何肆点点头,“不骑马颠簸就行了。” 何肆没有立即动身,而是缓缓抬手,手握大辟,虽然心知这一放手,很可能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但既然决定了要见师伯,总归是先拿出小辈的姿态,不能讨人眼嫌。 何肆轻声道,语气带着一丝不舍,却是柔声道:“我知道你也想去帮忙的,想去就去吧,放心,我不会扔下你的。” 杨宝丹闻言,眼神倏然黯淡,她多么希望这话是何肆对自己说的。 手中大辟在何肆此话过后,竟然又是一跃而起,绕着何肆盘旋数圈,再之后就是向着北城门外飞掠而去。 屈正木刀高高斩落,一刀逼退朱全生,却是不满眼前之人像是个管家婆一般斤斤计较、精打细算的姿态。 武道一点所剩不多的匠气全然用在了气机的量入为出上了。 虽然朱全生一拳拳的力道有增无减,总叫自己不敢全力施展,怕崩碎了宝贝徒弟李郁的木刀,但这般来来回回,真当是如切如磋呢? 他是来找场子的,是来替自家不成器的小辈报仇的,如此文雅的打法,就像骂人不骂娘一样,每一刀都递出得不爽利。 场边又是来了几个武人围观,大猫小猫两三只,没一个能看的,一个正儿八经的五品都没有。 诚然四品大宗师的对战当世少有,但观战之人流露出的那些如痴如醉的狂热眼神,却让屈正觉得自己像是一坨被苍蝇围绕着的大粪。 一道刀罡辟出,朱全生不闪不避,到了这等境界,还看不出对手的已经出手的路数,那不如伸着脖子等死吧。 刀罡自身旁擦肩而过,直直掠去,劈砍向一个看着还算青壮的使刀汉子。 屈正心道,“你要是观棋不语还罢了,妈的胜负未决,你就在一旁开始复盘了?还比手画脚的,明着偷学老子的刀法?” 这叫他如何能忍? 那个刀客刚学了一式精妙刀法,欣喜难耐,就在一旁施展起来,却是如何都不得要领。 屈正看着他画虎不成反类犬的丑态,也是怒其不争,直接一招人屠刀法的撩刀斩麻递出。 那个胆大包天的刀客真是鬼迷心窍、祸来神昧,居然看着这一招自己学不得的刀法劈来,立地不闪不避,同样是以还未学会的撩刀斩麻应对。 刀客手中取名为“闸青”的阔刀刚一触碰刀罡,就是被斫出一道缺口,刀客却是只倒飞出去数丈,显然是屈正手下留情了。 “看屁啊看,还不快滚。”一时半刻拿不下朱全生的屈正只能找这些看客的晦气。 那个刀客直挺挺倒地,却忽然一个乌龙绞柱翻转过来,满脸鲜血依旧难掩笑意,大声道:“多谢前辈指点!” 屈正没好气道:“滚你娘的蛋!” 刀客见好就收,当即带刀离去,却是从另一处上了城头。 到底是受了屈正一刀伤而不死的武人,守城几个士兵连未入流都不是,自然看不出其中门道,却是不敢阻拦这个狠人。 刀客站在城头,偷摸儿将头探出女墙垛口,偷偷摸摸,目不转睛地继续看。 这千载难逢的偷师机会,傻子才走,他又不是傻子。 晋陵县号称常稔之地,郭外垄田千亩,可谓南村北村齐种田,罕见有过青黄不接的时节,奈何今年雨水格外的多。 快到收成的时候,秧田之中,田埂之上,饷田莳田的农人农妇不在少数,皆是乡绅、员外的佃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庄稼长势差了犯愁,长势好了也愁,总归是十户手胼胝,一只凤凰钗。 两位四品大宗师清理一战,世所少见,池鱼林木总遭殃,这也是屈正没有进城的原因,只是城里的人得了安寝,城外佃户却是遭殃。 如今一阵阵气机扫荡暑气,好似北风卷地,不知多少庄稼遭了殃,哀啼之声不断。 屈正虽然不觉得自己差朱全生一等,却也承认自己只是新贵,有些气象不是那可以靠天赋一蹴而就的,而是需要以勤能补拙慢慢积累,固然“唯手熟尔”的朱全生确实比起自己更为从容不迫。 屈正却是打心眼里更加蔑视朱全生,若是再给他十天半月的熟悉境界,经过一场两场的比斗砥砺,他还不得一飞冲天? 这等境界再有争斗,无一例外都是分胜负易与分生死的情形。 分胜负简单,自己的刀法定然能胜,他有这个自信;分生死也不难,继续这般你来我往、熬清守谈,不愁拖不死那个虚活几十年现在连气机都不舍得挥霍的老匹夫。 只要在这期他的走刀不断,不被找到机会一招反制。 可是要分胜负就要速战速决,要分生死就要徐徐图之,二者显然相悖。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屈正知道,就看他是要胜还是要生。 可他偏不做选择,他都要。 屈正冷笑道:“老梆子,你这是觉着我会一直陪你唱双簧吧?还不动真格的?” 虽是比斗,却也如同愿打愿挨的把戏,须得相互成全才可求仁得仁,所以朱全生态度暧昧之下,出招迂回,屈正就只能战得憋屈。 可在那些境界不够,看不出多少门道的看客武人眼中,这二人就是招招兵行险要,并且羚羊挂角、战至难舍难分,似乎这一场捉对就要旷日久长。 实则是二人心知肚明,不过是乖人做戏傻人看。 屈正自然是表明了心意想图一个痛快。 朱全生却没有他这般肆无忌惮,他若是不惜命,就不会早几十年就专心研习各种长生之法。 他可以接受两个结果,自己输了,屈正偃旗息鼓,自己在赔礼道歉,从此了解一段恩仇,这是上策,在就是拖,仗着自己境界精深,舍得一些气机气数,比底蕴,找破绽,希望是有舍有得,毕其攻于一役,斩杀了这个初入四品的愣头青,这是下策。 朱全生自然是希望双方罢手谈和,只要对方稍稍表露出一点心迹,他就是再低声下气一些又何妨? 至于名声?算得了什么?他岂会被名声所累? 屈正也是看出了他的意图,自己的最强一刀当属天狼涉水,既然朱全生畏畏缩缩,那就干脆使出最强一招,看他如何能避? 这一招天狼涉水来自化外,出自呼风唤雨的仙人之手,虽然四品已经能稍稍以自身为镜花水月,生出一些肉眼凡胎的神仙手段,但万变不离其宗,其实还是气机的衍化泛用。 所以天狼涉水这一招往往只能待时而动,如今这三伏酷暑的,无雨无水,却并不占据天时地利。 那一招连屠蛟党也是,是屠龙之技,因为世上无龙,屠龙术也就没了用处,老头子倒是倒反天罡,想过斩离朝火德的气运赤龙,结果……不提也罢,反正绝对不是功败垂成,输得不冤。 所以屈正先前千里借刀何肆信手斩龙真是时也运也,算不得如何厉害,也不值得吹嘘。 他若是能复斩龙一刀的气象,十个八个朱全生都不够砍的。 故而屈正先是使出一招老龙汲水。 不过几里外秧田之中,沟渠之水纷纷被其气机引动。 就要兴云布雨,下一场几丈方圆小雨还是可以施为的。 几条水龙从四面八方游弋而来。 朱全生面色微变,不管他后续如何施展,心念一动要先行破局。 气机涤荡,紫髯如戟,不逊色任何紫电清霜的一掌递出。 携有只手补天缺的气象,气机呈现兼朱重紫之色。 当即几条水龙炸裂,屈正一刀豁开这高掌远跖的大观气象。 跻身狭缝,如同江河收束,一跃而出。 残破的水龙携手并进,漫天散落大珠小珠。 天狼啸杀,无数只鳞片爪从四合而来,拼凑成一头天狼虚影。 朱全生首当其冲,被扑退开去,却是稳如擎天玉柱,只是不断后退与下潜,身形并未有半点倾颓。 屈正沉气下坠,双腿触及地面,就像投石入水,泛起轩然大波,一圈圈涟漪荡漾开去,土石飞溅,地里乍现风雷火炮。 只是屈正这一招并未见功,只是叫朱全生看似狼狈。 屈正感受不到朱全生的气机所在,真就是泥牛入海,无影无踪。 “还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 他面不改色,只是自下而上一记撩刀,掀起土石无数,双眼略微迷蒙。 朱全生的身影鬼魅出现在屈正身后,一掌玉藏瑕。 屈正掀唇一笑,这老东西所学真是驳杂,儒释道兼而有之,倒是转转随心。 他以木刀回掠,刀尖刺入朱全生掌中,一点血液溅出,却是屈正面色一变,老匹夫动真招了。 可谓是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 拧转刀身,不被他这《正宗七十二艺》之中称之为“枪刀不入法”的手段夺刀。 刀客失刀自然贻笑大方,不过他这等境界,如何会被人空手入白刃? 结果自然是二者相争,稍一僵持,木刀即刻毁弃。 木刀向后一钻,朱全生顺势一引,屈正右臂再不能向后拧转。 朱全生又是左手一掌,果不可当,纵是舜若多神,额头也须汗出。 一前一后,一推一拉。 人刀就要分离。 这时候屈正还想着,若是学会了老头子那一招铁闩横门,废他一手不是呓语。 看样子还行有余力,屈正松开握刀五指,之间却有一股如胶似漆的气机牵连,勉强回转身形,一念间刀罡如狱,将朱全生密密匝匝环绕,好似千百个刽子手同时施刀,顷刻就能将人凌迟。 同时操弄着木刀在空中几个逡巡,当即还复而来。 朱全生却不给他机会,蜡造双拳,金镕一掌。好像一尊丈六立佛,神力无穷,黄金果身。 朱紫气机流转间瞬间晕染成一件鎏金宝衣加身,任由一道道无形刀罡划过,片不沾身,徒有割耳的尖音不断,叫人围观之人口鼻溢血。 围观武人却是无人愿退,这时候有人忽然明悟,原来掩耳盗铃,并非可笑之举。 屈正笑道:“听闻你在六合县佛狸祠参禅十年,就学会了佛镀金装?” 朱全生任由凌迟加身,八风不动,稳坐紫金台。 屈正面色不变,木刀一去再回,无非借力蓄力,雷霆一击。 无刀的屈正走入自家不分敌我的刀狱之中,随意撷取一缕以下犯上的刀罡,可不是何肆拙劣的血气化刀的手段,虽说不到无刀胜有刀的境界,却也不会差逊太多。 朱全生一掌递出,宝相庄严,屈正一刀挥出,他身前,朱全生身后,亦有木刀折返。 以二敌一,刀罡不绝,也作无用斫伐。 此刻朱全生已是换上第三口气机。 姜素看着祖公父摇身一变如坐莲台,美眸之中闪过一抹异色,眼瞳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苏醒。 屈正手中刀罡无形无相,有着一本通源的气机接续,自然愈加铦厉。 虽然知道一心二用不是负累,但自己施展全力两道都略有牵强,何况是那腹背受敌的朱全生? 这一刀没有什么大气象,也不是剑客那般矫情的不平则鸣,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自己这一刀就是一刀,平平无奇,简单的直刺,都有抄袭一剑惊鸿的嫌疑,却是他的底气所在,一刀换一刀。 见识过这老匹夫丝毫不讲武人仪态之后,他不得不分心调用些气机圈定战场。 只为了自己能和他硬碰硬一刀或者两刀。 其实不管是手中的刀罡,还是那无手持却有心持的木刀,都非全力一击。 哪一刀能中朱全生的软肋,哪一刀便是全神贯注的一刀,剩下的不过是强弩之末而已。 气机勾连,转转相因,妙不可言,甚至只要他愿意,这削腐刀法中掠脂斡肉的每一刀都可以如此施展。 只是那样的话,木刀就毁了,屈正不愿做那无刀的刀客,纵使气机外化的手段千变万化,但刀就是刀,无可替代,并不是实力上的差距或者美其名曰善假于物,是意气上的缺失不可弥补,一切兵仗,同样也是意气倚仗。 如此说来,屈正倒是有些眼羡朱全生这样身无长物的大宗师。 朱全生眼含金光,一掌抵刀,屈正手中的刀罡如同春冰遇汛,寸寸崩裂,发出清冽之声,又是散作无数细碎锋芒,先是割伤了自己的手,再是刺破了朱全生的手。 两人对拼一掌,气机瞬间从两处相交的伤口处相互厮杀,两处人身小天地的来往,惨烈异常。 以掌对掌自然是屈正略逊一筹,若是这都能叫他不分轩轾,那朱全生这辈子也就活到狗身上去了。 但屈正后退十步之时,朱全生同样后退三步。 周回无色刀罡瞬间散去,化作气机加持那柄木刀,加之朱全生后退之势。 已是分不清楚是刀刺人还是人撞刀。 屈正稳住身形,双腿微微弯曲,如蹶张之箭离弦,脚下土地层层褶皱,身后炸起一片泥尘。 天狼虚影再现,屈正踏浪而行,木刀刺破朱全生护身的鎏金宝衣之时,屈正也至。 天狼磨牙吮血,血盆大口张开,将二人一并吞下,其腹之中是剑树刀山,人间地狱。 屈正一手箍住朱全生,一手环绕其身后握刀,朱全生急中求缓,瞬息之间、方寸之中炸出两掌。 戛釜撞瓮,二者皆伤。 两股煌煌气机蒸干雨水,天狼虚影缓缓消散,二人重见天日,一人紫衣染血,一人拄刀而立。 这一次动真格的交手,谁棋高一着彼此都不好评断,只能说是自负盈亏。 屈正大笑道:“爽快,就该这样,再来。” 一刀劈出,斩灭一个虚影,朱全生一步退,步步退。 屈正一刀刀不知躬行节俭的气机挥洒,总是能在常人肉眼中斩杀一个虚幻残留。 朱全生不像他那般挥霍无度,他现在的身家气数少得可怜,只能是常将有日思无日,自己才换上第四口气机,眼前之人却已经换了十余口了。 只可惜屈正不会斫伐剩技,否则十二口气机之下,伤人伤己,四品也只能印痕刀下。 屈正见他不断后退,当即诘问道:“老匹夫,你这是要认输?” 朱全生笑道:“你若是愿意就此罢手,认输有何不可,我依旧愿意向那小辈赔礼道歉。” 屈正摇摇头,“你可真是无可救药,东西拿来。” 朱全生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拿不出来了。” 屈正见状面色微寒,“那就只能将你开膛破肚了。” 朱全生不以为意,语气之中带着几分威胁,“你最好祈祷你的走刀不要断了,事不过三,你已经有三招刀法接连施展两次了,看来你所学不多,这般也能入四品,真是福缘深厚,饶天之幸。” 屈正没有再说话,他会的刀法的确不多,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本就是世事常理。 一个四品大宗师面前,自己连续施展三次的刀法,若非含有变式,他甚至都不必等到第二招就能一眼看穿其中根柢。 第一遍天马行空,第二遍羚羊挂角,第三遍就只剩下乏善可陈了。 这朱全生倒是一个活道藏,拼斗至此,还未有过一招半式重复施展的。 叫他也琢磨不出一些安其所习的破绽来。 今天这一站,有些难打。 愁苦之时,忽而屈正喜上眉梢,他的刀来了! 哈哈哈,不难打了,半点不难打,看我劈了你这个老梆子。 屈正原地站定收刀别入腰带。 朱水生也是站在他一丈距离,好整以暇。 屈正笑眼盈盈道:“我的刀要来了,你不先出手?” 朱全生摇摇头,“你现在罢手,我还是那句话,愿意赔礼道歉。” 屈正捧腹大笑,“你怕了,你怕了。” 朱全生摇摇头,叹息一声,“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若是屈正早有一把神兵利器在手,此刻自己必然落败,但现在的自己已经摸清楚了他四五分刀法路数,这会儿他虎添翼也好,雪中送炭也罢,对他而言,都已于事无补。 屈正一扬手,听闻蝉喘雷乾之声自远而近。 眉头却是微皱,这是什么动静? 来的是他的大庇吗?怎么有种儿童相见不相识之感? 大辟本就是大辟,只是在屈正手里来被牵强附会成了大庇,简直就是明珠蒙尘四十年,早就沉睡了灵慧,磨光了意气。 之后在假手于人的谪仙人王翡手中,对战吸收了一朝龙气的袁饲龙,寸寸崩裂,近乎损毁,侥幸得到名匠吴指北的重铸,才能破后而立。 此刻已经渐渐展露峥嵘,大辟从未是什么三品精熟或者四品守法境界刀客的佩刀,徐连海将大辟交予小乞儿阿平的时候,自身也不过是个五品偏长。 潜龙在渊四十年,遇到与它经历类似的正经恶堕之中的何肆,一人身子破落,催筋断骨,八花九裂,一刀刀身支离,如春冰零碎,栉比鳞臻。 废人以残刀劈开无间,更胜屈正的信手斩龙,这才真正的枯木逢春犹再发。 何肆心知大辟与自己的同命相连,意气相投,相互成全,相互救赎,才会这般不舍,不愿归还师伯。 正如他一句无赖话,师伯的佩刀是大庇,与他的大辟何干? 屈正扬起手,刀却来的墨迹,一刀走走停停,似乎在恋恋不舍那前人。 屈正眼见微垂,心有戚戚,自己与大庇相依为命四十余年,难道还不如和那臭小子的一段露水情缘? 大辟终是入手,屈正顿感不对,低头一看? 当即瞠目结舌,好家伙,这才离开自己多久,怎么就只支离破碎成这样了? 屈正又是心疼又是嘴硬道:“你倒真是个贱骨头,我现在好歹是四品守法境界的大宗师,如何配不上你?倒是你跟着那小子月余,连自己的身子都碎完了!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大辟争鸣,似是不服,屈正微微错愕,“怎么感觉你有些不一样了?” 他有心试探,随手一甩,大辟也是有心自证,便是蝉鬼嘶鸣,振聋发聩。 屈正愣在当场,不可置信道,“你真的是我的大庇吗?” 现在的大庇,只是看起来残破些,真实状况几乎是不输那龙雀大环的神兵利器了。 感受到屈正如此作想吗,大辟当即震颤不已,表示抗议,怎么一个个全都拿它和龙雀大环相提并论? 为什么要比较?比较来比较去,高下输赢先不说,从相较之时起,持刀之人便打心里觉得它该输一筹。 屈正握住刀柄,可不会像何肆哄小媳妇一样的安抚它,一个刀客若是连刀都握不住,岂非贻笑大方? 朱全生见状,也是微微侧目,不吝称赞道:“好刀!果真是宝刀配英雄,这一下当真是‘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确有名剑名士‘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的风流,在那后生小子手中,倒是明珠蒙尘了,发挥不出你手中这般气象。” 屈正却不领情,微微抬眼看他,“老匹夫,你在狗叫什么?” 虽然朱全生大概是真心实意的恭维,但落在屈正耳中却是变了味,像是讥讽。 几乎可以理解为他在说:“你老婆可真漂亮啊,还是在你身边最相配……嗯……在别人身边叫得不欢。” 朱全生面色微变,实在想不通,如此粗鄙之人,为何能得见四品守法的山巅景象。 须知这世界蛇有蛇路,鼠有鼠道,登堂入室者大多志同道合。文人轻贱武人粗鄙,多半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不然写这么多神仙风流的锦绣文章妙语佳句做什么? 什么朝游北越暮苍梧;什么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什么飞腾逾景云,高风吹我躯。 四品守法境界,就是肉体凡胎眼中当之无愧的仙人气象了,那个狂然文人谁敢说自己半点不心驰神往的? 而起武人真到了四品守法境界,皆是已登道岸之人,本身就没有一个鲁钝的,这般精诚所至,便是转而学文也是有神助,而且能入四品,定然读过不少武道不传的元经秘旨,肚中若是没有一些墨水,只怕是如看无字天书。 当然,眼前这个粗鄙刀客除外…… 屈正又是低头,喃喃自语:“原来你叫大辟啊……你怎么不早说?” 朱全生冷声道:“看样子宝刀在手你又多了几分狂傲的底气。” 屈正抬起头来,一脸阴沉,轻声道:“我现在心情不太好,想砍人……” 二人方才所受伤势,早在闲谈候刀其间痊愈了七八分,若非彼此提防,不想示敌以弱,屈正的气机都该蕴养回来了。 屈正缓缓挥刀,气机灌注,游走在刀身鳞次的碎痕之上,锋芒吐露,略显断续,就像蝉鬼振翅。 屈正轻声道:“眼前之人,你向他出刀过吗?仗着那个不成器的小子?不妨看看现在在我手里你是何等的威风。” 大辟当即安静,不是因为要扫平那被朱全生单手拿捏的不忿,而是为了替何肆报仇,讨回公道。 日头之下,蒸干水汽,已经施展过两次的天狼涉水再现。 朱全生虽然惊叹这一招的虽然精奥,但是已经见识过两次,钩玄提要、钩深极奥是大言不惭,但总归不如初见时惊艳。 不难看出这一招极为依靠水行,自己又是勘破他的刀法路数,就连一招鲜吃遍天的优势都荡然无存了。 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占据,面对自己这耻与他为伍的四品守法大宗师,一而再再而三的施展这一招,已经不是托大可以形容的了,简直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啊啊啊啊啊!三千雷动!三千雷动!三千雷动!三千雷动!自娱自乐一下,别理我……) 倏然间一头天狼虚影出现在朱全生面前,无声无息,毫无征兆。 只觉凉飚夺炎热,森然气象扑面,叫他一人脱离了炎季,仿佛置身深秋,玄英时节,秋气肃杀,天狼星主杀伐。 这一刻居然是叫朱水生一叶障目。似乎看到了煌煌天狼星,芒角射参昴。独步天东南,烨煜竟昏晓。 朱全生来不及抬手,就被扑倒出去。 一退再退,气机一泻千里,周身鎏金之下依旧朱紫之气被尖牙利爪撕裂,沿路泼洒金漆。 屈正收刀而立,胸膛微微起伏,并未痛打落水狗,“傻逼!看不出你屈正爷爷之前一直在示敌以弱吗?” 这话说着违心,但是朱全生却是已经飞出百丈开外了,看不到他眼里的惊喜与得意。 之前两招天狼涉水已是屈正的全力以赴的气象了,只是境界和实力这东西啊,说来就来,不讲道理,属实是妙手偶得。 屈正心头郁火消散大半,如今人屠一脉这三式,连屠蛟党和天狼涉水的真意他都施展过了,自信不逊色同一境界的老头子,甚至因缘际会,连屠蛟党应该都比老爷子还要厉害些了。毕竟老头子没斩到的龙,自己是真斩到了,死没死暂且不论啊。 何肆在杨宝丹的搀扶之下温吞踱步,忽然觉得头皮搔痒,伸手一挠,大把乌发掉落,缠在五指之间。 何肆不动声色放下手掌,看都不看。 阴血录乃是谪仙人王翡夺舍自己身躯后一蹴而就的大乘功法,虽然自己捡了现成便宜,但终归身体是自己的,何肆自然能归纳出一些总纲要诀。 对此也就见怪不怪,发为血之梢,生人血欲尽,衰发稀可数。 何肆愈发苦涩,心神凝重,就连腹痛都一时不察,感叹或许真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 这一刻,何肆倒是真的希望师伯能替自己讨要回那一颗红丸,虽说覆水难收,被摘除之物也无法再长回去,不过那颗红丸之中蕴含的血食之力浩瀚深厚,那是白龙血食和自己一路走来杀过的几多高手宗师去芜存菁之果。 当初就支持自己一跃成为三品巅峰的存在,如今至少也有初入四品的气象。 若是能再次吞入腹中,虽然不算源头活血,叫自己的身体重新焕发生机,但无根之水亦可润物,叫它慢慢有出无进的支撑残躯全须全尾的活几十年应该不成问题。 父亲何三水找人给他算过命,说他能活八十四的,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杨宝丹却是注视着何肆的一举一动,何肆此地无银的动作更是叫她提心吊胆,小声开口,“你的头发……” 何肆故作淡然道:“不过掉了一些烦恼丝罢了。” 杨宝丹自然不信他的宽慰之言,眼中担忧之色愈加浓重。 何肆稍稍加快了些步伐,其实他们离北城门外的战局也不过还有十里路程。 朱全生掠去百丈的身形违背常理的悬停,之后便是急速折返。 屈正惊异于他的皮糙肉厚,将心比心,易地而处之下,自己也接不住自己刚才那一刀的气象。 这老匹夫的气魄虽差,可体魄却也一反常态的能抗,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朱全生一身紫衣染成血衣,关于朱家这位武道中兴,荣仕家风却是日渐衰弱的老祖宗朱全生,早年便从方式士口中得了一句恶谶:“恶紫夺朱,恶声乱雅。” 那时候自己还未有三子朱颂,膝下只有大儿朱风、二儿朱雅。 一番鲜为人知的密谈之后,朱全生至此终年一袭紫袍,妄图将这十有八九不会一语成谶的因果一肩挑之。 也非真的贪生怕死,只是为了多活一天就多提携一些后辈,叫朱家不走下坡路。 当年的广陵王封疆大吏的威名已渐渐逝去在历史之中,如今祖上余荫所剩不多,朱家这些后小子却不思进取,对着“广陵南都,半城朱邸”这明褒暗贬、其心可诛的捧杀沾沾自喜。 这叫他如何安心去死? 自己不过是小辈口中叫了二三十年的老祖宗,可他这老祖宗之上同样有列祖列宗。 不是因为他活得久了就没有了祖宗,纵然知道先辈泉下有知的话多半是假的,人死魄消,天魂归天,地魂归地,至多享受几年阴寿的祭奠,之后便要乖乖排队,投入轮回去了,但朱全生依旧不敢看淡生死,年年家祭,仍是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 朱全生在屈正眼中仅有一点芝麻大小的身影迅速扩大,距离自己越来越近,来势汹汹,甚至比他倒退之时还要快些。 屈正横刀向前,等着他撞上自己手中的刀刃。 朱全生眼神淡漠,换上第六口气机,伤势犹在,只是一扫疲态,就算对面恃持一把神兵利器,依旧敢以一副肉掌相撄。 黄钟大吕之声迸现,朱全生一掌堙江,逼退屈正。 屈正心叹这人的一双手掌倒真是熔炼得有些火候,明明都这把年纪了,老骨头却是梆硬。 屈正自己也才是刚入四品,可也半生已过,好像穷人乍富,有些飘飘然是对的。他确有实力和底气,但这不代表有其他那些入四品之人没有大智慧、大毅力、大气运。 小觑天下英雄是假的却也是真的,奉刀精诚者,岂能跌了心气?与其高估自己,不如低估敌人,也算两害相权取其轻。 朱全生欺身上前,万象归一掌。 屈正只是撩刀面对朱全生这又是新气象的一掌,惊叹于他的手段又是层出不穷,不知道这是那哪一孤本之上学来的技艺。 此招名为乾坤一掌指,是佛家掌中佛国的神通。 道不言寿,佛不言姓。 朱全生二者兼修,习得性命双修之法得证小长生,又是禅定修持,延寿经劫,如今身、心未必完全拘囿于肉体。 只得说是在六合县佛狸祠那供奉信道灭佛皇帝的破败之地苦修十年,受益匪浅,甚至不知是托了谁的福,总之得来全不费工夫。 可谓彼之砒霜,吾之甘露,而且砒霜也并非百害无利的毒物,亦有劫痰、截疟、杀虫之功。 屈正有些厌烦这个一身所学驳杂,几乎看不出本身之道的老匹夫。 拿来用,是重“拿来”?还是重“用”? 他会的刀法不多,一套削腐刀法,六十六式,其实删繁就简,也就那几下比划。 就像此前去京城守株待兔何肆,还是阿平的屈正败给了那秃厮,丢了龙雀大环,之后扭头就走,其实也是路过了一家老字号烤鸭铺子有过一次驻足。 铺子里头的片鸭师傅刀法精湛,囊中羞涩的屈正就站在一旁看他施刀,片鸭师傅介绍道一只烤鸭要片足足一百零八刀,屈正就像个找茬的,真就站在一旁数着,好在这个老师傅刀法过硬,也乐忆叫这些较真的人打脸。 屈正看着看着眼睛就直了,一刀不多一刀不少片完一百零八刀,莫名觉得这个片鸭师傅是个学习自己《削腐刀法》的好苗子。 可那片鸭师傅就会一百零八式刀法了吗?显然不是。 六十六式的削腐刀法和十七式的人屠刀法相加,外加一式天狼涉水一式连屠蛟党,也变幻不出花来。 可朱全生就是这么个异类,真是手段迭出,层出不穷,这叫屈正应对起来有些捉襟见肘,每一刀都像是换了一个新敌人,以一敌多,无迹可寻。 屈正索性也就不再纠结自己的刀法是否重复,怎么顺手怎么来,对面也是早已看穿,其间并不冤枉地挨了朱全生一掌,受伤不轻。 屈正吐出一口鲜血,暗笑自己赚了,胸中郁火散尽,本来就是想要砥砺刀法的屈正对战一个朱全生,现在好像有几十个教习排队车轮战,一人一招,绝不二见不鲜。 他的双眼愈战愈亮。 季白常抱着朱芬慢慢悠悠登临北城门的城头,看到那个鬼鬼祟祟的观战刀客,眉头一皱。 刀客自然也是感觉到了身后有武人到来,却是心大,头也不回,目不转睛道:“兄弟你来晚了,错过了半场好戏。” 季白常并无敌意,上前一步,只隔着一个垛口,也是探出头去,笑道:“这位兄弟,和我说说之前的情形,是谁更胜一筹啊?” 刀客摇摇头,“我哪里敢瞎说哦,人家是大宗师,出刀出掌我都看不清,不过那朱前辈已经被打退三次了,而那位屈正前辈只被打退过一次,二者对拼有互退过一次。” 这个刀客嘴上说不敢言断,其实话里话外已经明着偏向于那位指点过自己一招的刀客能赢。 季白常扫了几眼战局,漫不经心道:“不过依我现在所见,怎么更像是那刀客落入下风呢?” 刀客听道不同见解,当即反驳道:“可不敢乱说,哪有赤手空拳赢过兵刃的道理?那以后大家都练拳练掌好了,以后打仗也不用兵戎相见了。” 季白常奇怪他为何这么大反应,忽然看向他腰间的佩刀,便问道:“兄台可是使刀?” 刀客拍了拍腰佩的宝刀闸青,不满道:“这不显而易见吗?” 季白常哈哈大笑,“我说你这话怎么失了偏颇,原来惺惺惜惺惺,刀客自然惜刀客。” 刀客反问道:“那你是学拳的?” 季白常点点头,“我不喜欢倚仗外物,故而钻研了些拳脚。” 刀客嗤之以鼻,“那你还说我?咱们彼此彼此,大哥不笑二哥。” 季白常倒是觉得身边这个六品武人有些意思,可以一交,前提是他不姓朱啊,至于和自己沾染上关系会不会遭牵连,那就不关他的事情了。 “在下季白常,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刀客闻言面露惊喜,开口道:“你也姓季?真是巧了,那咱们是本家啊。” 季白常轻咦一声,他自然不姓季,却是装作他乡遇故知道:“那感情好啊,敢问季兄大名?” 刀客一本正经道:“在下季白粗。” 季白常闻言呆住,旋即捧腹大笑。 妙人啊,这个朋友他交定了。 刀客却是撇嘴,一脸嫌弃道:“你这人忒不实诚,行走江湖怎么用这一眼假的化名,一肚子坏水,恶俗得很……” 季白常点了点头,歉然道:“是我不诚心了,重新介绍一下,我确实姓季,单名一个‘挺’字。” 刀客这才露出些笑意,“季挺兄弟,我姓牛,叫牛子壮。” “牛兄。” “季兄。” 两人皆是皮笑肉不笑,谁也不信谁,然后各自观战。 只是一人目光投向朱全生,一人眼神看向屈正。 但都是希望刀能胜掌。 衣衫凌乱的朱芬就站在一旁,此刻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寻常点穴之法做不到如此,是她身上被季白常留下了绣定针秘术。 朱芬低眉顺眼从城头向下看去,看到了自己的曾祖,还有母亲。 两瓣被季白常吃干净胭脂的嘴唇轻颤,眼眶含泪,无限委屈。 她多么希望老祖宗能发现自己,解决敌人之后将那个侮辱自己的歹人一掌轰成肉糜。 自称牛子壮的刀客起初还能专心致志观战,谁料身边这小子的女伴实在有些香气袭人。 她身上那股半丝半缕的茉莉花香弥散,好像长了无形触须,在他面上挑逗,袭人鼻观,他先是屏住了呼吸,许久之后憋不住大换了一口气,顿时香入肺腑,沁人心脾。 古人信奉“香气养性”,朱芬一身破碎的白纻衫都是在香炉上熏香过的,本身沐浴之后还会用上名贵的素馨茉莉提炼的甘露。 那香气像是一条猫尾巴在牛子壮鼻下骚弄,还是个雏儿的牛子壮终于忍受不住,回身看去。 这一看就呆住了,实在是朱芬美人妍姿,叫他惊为天人。 尤其她还是衣衫不整,胸口少了几粒纽襻,衿带也是断了,里头好像还没有穿亵衣。 牛子壮艰难挪开目光,鬼使神差开口道:“季兄,你夫人可真香啊。” 季白常一把搂过朱芬,对着牛子壮笑道:“喂喂喂,你说这话不是纯找架吗?还好她不是我夫人,不然我一定削你。” 自觉一时失言的牛子壮刚要致歉,闻言却是愣住,“嗯?她不是你夫人?那她是?” 季白常笑道:“一个应召的娼妓罢了。” 朱芬被季白常污蔑成人尽可夫的妓女,心下悲从中来,恨不能生啖其血肉。 季白常若是知道她此刻心中所想,一定会笑出声道:“我的肉你不是刚吃过吗?” 牛子壮愣住了,“啊?这……还能外带?” 季白常笑道:“有何不能,牛兄没听过一句话叫吃不了兜着走吗?” 牛子壮连连叹服,“我今个算是长见识了,这么好看的美人,是哪一家青楼的头牌啊?” 季白常摇头,“不是什么头牌,普通小娘而已,你也想要啊?直接去北瓦莺花寨。” 昨夜刚刚去过莺花寨并且被伺候的不错的季白常这时候也算投桃报李,不忘免费替他们拉皮条。 这个牛子壮牛兄看起来已经很是意动了,至于去了之后会不会大骂他们货不对板,那就不得而知了,毕竟像是朱芬这样贵养的夫人,身在欢场之中连出淤泥而不染的可能都没有。 牛子壮支支吾吾半天,涨红了脸,小声问道:“贵吗?” 季白常揶揄道:“不贵,活好免费。” 还是个雏儿的牛子壮不知道自己的活儿好不好,一时没再说话。 过了许久,牛子壮忽然开口,“这等姿色的女子,说是仙女也不为过了,怎么会流落烟花罗网?你肯定是骗我的!” 季白常一脸淡然,“只是蒲柳之姿罢了,一看你就是没吃过好东西,我寻寻……喏,你看城下,那里不就也有一个美人儿?比我身边这个好看多了。” 季白常指的当然就是那站在不远处观战的姜素,虽然所隔十数丈,而且只能看到一个侧颜,但武人的目力,和御女的阅历加持,叫季白常只惊鸿一瞥就确定那是一个世所罕见的大美人儿。 牛子壮赶忙阻止道:“快闭嘴吧你!你来得晚,有所不知,那位就是朱全生朱前辈的孙媳妇儿,你敢拿她口花花,口条都给你扯掉。” 季白常装作恍然的表情,“这样啊,原来她就是姜素姜夫人,看着果然雍容贵气,像个女菩萨,有机会要试试。” 牛子壮闻言面色大变,赶紧换了个垛口,和他拉开距离,“你这疯子,当心祸从口出。” 一旁的朱芬眼睑微垂,睫毛颤抖,知道季白常不是在说荤话,他真有这个胆子,怨恨之余,两行清泪止不住地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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