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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c字幕🔥AI漫畫【肆刀行】續集6:眼流星,機掣電。 殺人刀,活人劍。 這是一段少年與刀的故事。#漫畫解說 #有聲小說 #小說 #推文 #小說推薦 #持續更新

    墩叙巷的何家小屋实在是逼仄,只有两间卧房,一间厨房,面前一间设有大盘炕的客厅,一家五口只能蜗居。 宿宿信信过许多高门大屋的何肆回到家中却是忽然舒心,只觉得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 酒蒙子父亲何三水坐在桌前,桌上的一壶酒不知不觉就见底了。 封丘巷的烧锅酒,勉强算作酒香不怕巷子深,价钱又是真便宜,其实粗劣得很,也就不好细细咂摸味道了,却是足够烈,叫人快饮不得,十分矛盾。 “小四?” 何三水听到那句音调不高的“我回来了”,还以为是自己喝醉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在酒醉糊涂的时候看到自己的儿子了。 尤其这个儿子还背着一把宽厚的大剑,大包小包的,形状十分奇怪。 今晨一大早李舒阳那小子就来了,叫走了姐姐何花,因为今天是七月十四,七月是个孝亲月,而十四日是“七”数的复生数,传说鬼门大开的日子,所以李家要在今天祭祖。 何花自过继到何家之后就从没参与过李家的祭祖,现在两家人住得近了,走动自然也多,何三水对此没有任何意见,甚至难得挤出些笑容,拿出一块碎银子交给何花,叫她懂事些,别空手去。 何花有些受宠若惊,其实自从何肆下狱又出狱之后,父亲何三水的脾气就收敛了许多,尤其是这三个多月何肆一直在外未归,这段时日他几乎就没发过脾气,只是酒瘾更大了些。 出门之时何叶还在睡懒觉,摇都摇不醒的那种,何三水倒是没有叫她,一个人拿着那把龙雀大环在巷子里练完十八式斫伐剩技之后就回到屋里喝闷酒。 那被他尊称一声齐爷的酒友齐金彪如今年事已高,也不会日日出来抛头露面的,毕竟这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都有些自矜,好汉不提当年勇,要提也是在他人口中口口相传,可他担心,若是自己一直待在屋子里,就容易让人忘记他的存在,须得把握好尺度,这是一门技术活。 何叶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看到何三水坐在桌前喝酒,蹑手蹑脚就下了床,叫了声爹,没有揩牙就抱起衣服就去了月河边浣洗。 “爹……”何肆看着老爹一身酒气熏天,眉头微皱,有些担心道,“大早上的,你这是喝了多少酒啊。” 何三水还没说话,那把放在桌上的龙雀大环就噌的一声出鞘,向着何肆飞掠而去。 何肆兀得一惊,这不是被师伯抢去的龙雀大环吗? 怎么会出现在家中? 何肆来不及多想,刀锋直指面门的一瞬,倏得悬停不动,然后就是一个旋转,刀柄朝向自己。 何肆手中大包小包掉落地上,下意识伸手握住龙雀大环。 手握龙雀大环,何肆随手一挥,一轮月华闪现,龙雀大环发出欢欣的清鸣,狭小屋宇之中都好像被一阵清风吹拂而过。 何三水听着耳边响彻的刀鸣,好似醍醐灌顶,当即酒醒大半。 哪管龙雀大环发出的异变,迷迷瞪瞪的双眼瞬间清澈,直勾勾盯着儿子,站了起来,“小四!真的是你?” 何肆按捺住咚咚的心跳,故作轻松道:“爹,才三个多月不见,你就不认识自己的儿子了?” 何三水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搂住儿子的肩膀,用劲不小,“好小子,你终于回来了!” 旋即何三水意识到儿子的双臂脱臼过,双手仿佛捏住一块火炭,瞬间松开。 儿行千里母担忧,可谁说做父亲的就没有心思了? 何三水身为一家之主,面上不说,心里却是牵肠挂肚。 何肆问道:“我娘呢?” 里屋的房门顿时打开,一个女子跌跌撞撞跑了出来,口中喊着“小四”。 齐柔从很小的时候就瞎了,大夫说是气滞血瘀、风痰阻络的双症所致,这些年用了许多明目草药以及导痰汤,外加针灸,却是没有半点儿好转。 齐柔早就认命了,想留着钱给三个孩子,不浪费在自己身上。 她早就习惯了目茫茫无所见的生活,却是在听到自己归家儿子的动静后,喜不自胜,急不择路。 何肆一见到母亲,双眼当时就红了。 何三水让开一步,何肆还未上前,就被母亲一把抱在怀里。 何肆赶紧将右臂微微抬起,免得大环龙雀的锋芒伤到母亲。 “娘……”何肆说不出话来,耳边满是母亲的喜泣。 何肆心中满是内疚,是他叫家人担心了,他曾听隔壁的齐爷说过,眼泪的原料是血,让亲爱的人流泪,其实就是叫他流血无异。 若是何肆当初在私塾中少打盹,少偷看些闲书,就该知道自己也曾学过一首悼诗:“情知泪是衰翁血,更为童乌滴数行。” “娘我回来,你别哭啊。”何肆知道母亲的双眼有疾,哭不出来的,只会憋坏了眼睛。 何肆心中更是下定决心,要去摩柯洞中寻找那传说中的续脉经,让母亲的眼睛重见光明。 不过如今他也知道那续脉经的珍贵,与透骨图和阴血录齐名的功法秘术绝不是单凭师雁芙的一个承诺就能兑现的。 护送灵儿姑娘的任务可没这么丰厚的报酬,希望能换得一鳞半爪的残篇,供他管中窥豹。 齐柔颤巍巍松开了何肆,双眼通红,没有一滴泪落下。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何肆问道:“我姐呢?” 齐柔说道:“你二姐她洗衣服去了,大姐去了胭脂巷的居仁小院。” 何肆一惊,“居仁小院?” 那不是陈含玉当初赏赐给他的院子吗?他却不敢涉足,最后姜玉禄这个胆大包天的小阁老要和太子殿下成同靴之谊,提出了交换如心和曲滢这对并蒂莲的要求。 当时还是未入品的何肆对此没有任何反抗之力,对这些大人物只想敬而远之。 当即就说不敢念想院子,回家就将房契烧了,后来虽然没有做到这般决绝,也是因为不想多和父母过多解释,使其担心。 何肆却是没想到父母居然真就心安理得地用上了这间院子。 不过好在这院子是陈含玉所赠,来路正当,无可挑剔,应该也不会惹出什么麻烦。 “我姐这是搬去胭脂巷住了?” 何肆有些疑惑,胭脂巷可是一条暗藏青楼窑影的烟花柳巷啊,以后住在那边,耳濡目染的,总归有所芥蒂。 何三水回答道:“是你顾安县的叔婶来了,暂时给他们住了。” 何肆家没有别的亲戚了,所谓叔婶,又在顾安县,自然只能是何花的生父生母。 “我知道了。”何肆点点头,对此并不意外,早先他已经知道了这事。 何三水有些疑惑儿子的平静态度,“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何肆解释道:“我回家时路过了顾安县,回了一趟老家,也去过了李家村,所以知道了这件事。” 何三水点点头,“是这样啊,咱们村里现在什么样子了?咱家老屋还在吧?” 何肆回答道:“村里还是那样子,只是人看起来少了些,我谁也不认识,就没打招呼,老屋挺好的,再过几年都不会塌,对了,我还去给爷爷奶奶坟头祭拜了,还拔了草。” 齐柔的生日是七月十五,恰逢中元节这个不适合庆生的节日,但也不适合用来祭奠,总归生人死人相冲,所以何家一家每年都会早早的完成了祭祖,只是今年清明和中元二节何肆都不在家中,不能给先人倒黄酒,烧元宝。 何三水祭奠先人之时口中还念念有词,希望他们在天之灵能保佑那外出未归的小子。 何三水却是没想到儿子在顾安县何家村对着二老的坟头磕了头。 听闻何肆去了父母坟头祭拜,何三水脸上顿时流露出几分笑意,拍拍他的脑袋,夸赞道:“好小子,懂事了。” 何肆羞赧一笑,这才扬了扬手,问出心中疑惑,“爹,我的刀怎么会在这里?” 何三水闻言面色略微古怪,说道:“大概两个月前,毗云寺的宗海师傅来过咱家,说是帮你报平安,当时他就拿着这把刀,说是在外城捡到的,要物归原主,其他的倒是也没多说什么,你娘想着‘出家人不打诳语’,倒是安心了不少,总算是睡了几个好觉。” 何肆心中虽然对于龙雀大环的来路还有些疑惑,但是听闻是宗海师傅所为,也就没有更多忧虑了。 自己还在贺县躺棺材时,就拜托过宗海师傅向家中报个平安,宗海师傅还是这么叫人放心。 父母在,不远游。 想到这几个月叫父母家人牵肠挂肚了,何肆也是满心内疚。 何三水帮何肆捡起地上的大包小包,说道:“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坐下聊?还有你买这么多东西做什么?怪浪费钱。” 何肆刚坐上桌前,齐柔就迫不及待问道:“小四,当初说好的一个月时间就回家,怎么耽搁了这么久啊,你这段时间都去了哪里了?” 何肆如实道:“我去了一趟江南。” 齐柔捂住嘴巴,双眼无神,眸睑却是微颤,似乎替儿子担惊受怕道:“怎么去到了这么远的地方?” 何三水没有说话,却是对何肆使了个眼色,何肆当即心领神会。 母亲齐柔的身体向来不好,做儿子的也只能报喜不报忧。 何肆找了个由头,牵强道:“就是本打算乘船去山南灵州的,没想到染上了风寒,就昏昏沉沉地睡了几日了,没想到直接到了江南。” 何三水一抹脸,这是放什么狗屁呢!何肆也是脸红,好在齐柔看不见。 齐柔一脸不可置信,“就只是这样?” 何肆点点头,笃定道:“就是这样,然后我就一直向北赶路,花了两个月时间,终于是到了家。” 齐柔对于儿子未曾言明的一路艰辛十分心疼,却也只能多此一举地关切道:“路上一切都还算顺遂吧?” 何肆点点头,此刻身处家中,享受着母亲的关怀,父亲的责备,仿佛一路上经历的所有艰难险阻都不足道了,他轻笑道:“一路平安到家,人也全须全尾的。” 说这话时何肆有些心虚,毕竟出去的时候他还有十个脚趾,回来就剩九个了。 不过若是没有杨宝丹的馈赠,现在的他只能是强撑着支离破碎的身躯回到家中,如今的状态,已经叫何肆十分知足了。 齐柔又问道:“京城现在都戒严了,你怎么进来的啊?” 何肆干脆扯谎到底,说道:“就是被盘问了一番,我这是回自个家,他们还能拦我不成啊?” 齐柔只是眼瞎,却是心如明镜,但也不再多问。 对她而言,只要自己孩子回来了就好。 她现在只关心孩子累不累,饿不饿。 齐柔问道:“小四,你吃了没?” 何肆摇摇头,“还没呢。” 其实何肆已经四日时间滴水未进,粒米未食了。 齐柔赶紧站起身来,说道:“那我给你下面条去。” 还真被何肆给料到了,上马饺子下马面。 何肆赶紧说道:“娘,我在菜市买了现成的湿面,你不用和面了。” 齐柔怨怼道:“你这傻孩子,哪有不回家先去买菜的?算了,我去焯一下面,配点炸酱吃。” 何肆刚要起身帮忙,齐柔就一把按住他,说道:“你就坐着吧,从来也没出过远门,这一路回家够辛苦了,累着了吧?” 何肆摇摇头,将桌上的面条递给母亲,说道:“娘,我不累,好着呢。” 齐柔笑道:“你是觉得娘瞎了眼干不好活是吧?你们仨孩子小时候,不都是我做饭的?也没放错过油盐酱醋不是?” 何肆只得老实坐着,无奈道:“娘你这是什么话啊?我去不给你添乱就是了。” 齐柔摸摸儿子的脸颊,“你就陪你爹好好聊聊,我去下面条。” 齐柔转身进了厨房,带上了门,何三水脸上的笑意当即散去不少,有些沉重。 看着自己三月未见的儿子,似乎变化了许多。 腰间配置一把长刀,身后负着一把重剑,尤其是那股捉摸不透的气息,让他不由皱眉。 何肆低眉顺眼,在自己老爹面前,还是不敢造次。 不管何肆在外头闯出什么名堂,回了家,家里的主心骨还是父亲何三水。 何肆却不难发现,父亲这会儿已经生出了不少的气机,近乎入品,大概是因为修《炼斫伐剩》技的缘故吧,父亲好歹杀头凌迟的刽子手艺学自师爷屠连海,三个月时间,武道有些长足的进步他并不感到奇怪。 何三水叹了口气,现在自己的妻子,儿子的娘亲不在身边,父子俩倒能说些掏心掏肺的话了。 何三水开门见山,“你杀人了?” 他作为京城首屈一指的刽子,当然不是徒有虚名,说玄奇些就是技进乎道也不过分,对于血煞之气的感知甚至强过不少高手宗师,尤其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儿子,他的气息上有些微变化,哪能逃过自己的眼睛? “嗯。”何肆没有隐瞒。 “杀了挺多的吧?” 何肆摇了摇头,“没仔细数过。” 何三水闻言面色微变,对于刽子手行当来说,杀人过百是一大忌讳,他看着自己有些陌生的儿子,却是心疼,忽然说轻声问道:“小四,你这一路上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何肆犹豫了一下,缓慢而沉重地点头。 何三水叹息一声,心中苦涩,伸手晃了晃桌上的空酒壶,里头早已涓滴不剩。 过了片刻,他颓然道:“苦了你了,是爹没用……” 此言一出,顿叫何肆泪如泉涌,好似受了天大委屈。 何肆慌忙用袖子揩了一把眼泪,取出鹤年堂买来的鹤年贡,推到父亲面前,故作轻松道:“爹,酒这东西戒不掉也至少也喝好点。” 何三水看了一下鹤年堂的贴纸,“鹤年贡?” “嗯。” “浪费!这酒可贵。” 何肆笑了笑,“儿子现在有钱了。” 就算没钱,孝敬老子一些好东西也是天经地义,但凡敢想浪费一事,都要天打雷劈。 何三水点点头,无声笑了笑。 拔开塞子,假意闻了一口酒香,实则是把鼻中酸涩吸了回去。 眼睛也是微红的何三水仰头灌了一口鹤年贡,明明是口味醇香,酒性温和,却是没有品出任何味道来。 何三水浅尝辄止,对着儿子说道:“都过去了,回来就好。” 何肆点了点头。 何三水忽然有些氐惆道:“儿子出去一趟,回来比老子都厉害了。” 他现在对于武道也是半懂不懂,却是不妨碍他估摸儿子的深浅。 何肆闻言急忙说道:“爹你哪的话啊?我要和你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何三水摇摇头,低声道:“倒不是咱爷俩串通一气瞒着你娘,只是她胆子小,怕她担心而已,爹的胆子半大不小,经得住吓,你和爹透个底,现在的实力有多强了?爹已经看不透你了。” 何肆闻言陷入沉默,倒不是有心隐瞒,而是在思忖怎么和老爹举例子,毕竟自己老爹应该连武道六品都还不知道。 何肆想了一会儿,压低声音刚要开口,却见何三水站起了身,将房门虚掩,不叫外头那些好奇的人看见、听见什么。 何肆这才说道:“就比方说爹你上次凌迟赫连镛那一回,如果再遇到那样的情况,凭借五十京兵还有几百羽林卫,应该是伤不到你儿子了。” 何三水怔了怔,难以置信道:“可不能胡说。” 何肆笑着摇头,“千真万确。” 何三水看着儿子不似说谎的表情,无奈笑笑,他想过儿子成为了什么武林高手,却是不敢想这么大,“才三个月啊,你这是遇仙缘了吧。” 自从袁饲龙一人平叛五万反军之后,如今天下大多无知百姓都觉得世上有仙,而离朝之中也掀起一阵寻仙访道之风,可连月来都是一无所获,又是叫不少人对虚无缥缈的仙迹产生怀疑。 其实万人敌,四品大宗师便可,数万人敌,三品精熟也不在话下。 无非没有那般云淡风轻的写意罢了,是要搏命的。 何肆微微一愣,何三水一句玩笑话,却是一语道破,若非是修落魄法,若非被谪仙人夺舍,若非锁骨菩萨赐下机缘,他何肆哪有现在的实力?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即便这些所谓的“仙缘”利弊参半,何肆也只能是宽慰自己祸福相依了。 何三水问道:“小四,不把你身后的那玩意儿取下来吗?” 何肆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背着剑,他挠头笑道:“我都背习惯了,爹不说还真没感觉。” 何肆起身解下重剑靠在墙边,想着现在身在京城,这样的打扮就有些太招摇了。 看着儿子举重若轻的样子,何三水挑眉问道:“你肩膀上的伤都好了?” 何肆笑着点头,有些显摆道:“已经好透了,一点病根没落下。” 何三水闻言却是一抖袖子,刀不离身是何家二代单传的规矩。一把小刀出现在手中。 何三水笑道:“那咱父子俩比划比划?” “好啊!”何肆咧嘴一笑,没有拒绝。 何肆袖中虽然没刀,腰间却是有着姚凝脂赐予的十二枚天外陨铁所制的镖刀。 他手掌抚过腰间,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镖刀。 镖刀没有刀柄不便持握,何肆就只是双指夹着薄如蝉翼的刀身。 何三水眼前一亮笑道:“臭小子,好东西还挺多啊。” 何肆笑而不语。 两人回到桌前对坐,何三水不讲武德,忽然就先手进攻了,施展的是没有名字的人屠刀法,刀劈小鬼。 何肆并指夹刀,以镖刀作锋,与何三水对拼一击,一下子在空中击出一点火星。 何三水施刀不断,迅捷凌厉,何肆面对父亲的攻势,不敢怠慢,以指代刀,在空中连点三下,破去何三水的攻势。 何肆这三点并非随意乱点,知己知彼,都是师爷屠连海的招式手段,彼此也知道弱点在哪里,何肆的每一次点击都恰到好处地化解了父亲的攻势。 若非齐柔就在厨房,何三水都忍不住为儿子喝彩一声。 厨房里头的齐柔忙着生火煮水,虽然眼睛不便,倒也不太手忙脚乱。 她是故意留出空间给自己的丈夫和儿子的,自然也不会做什么扒墙角偷听的事情。 何三水并没有收敛攻势,反而一刀接着一刀,如同流水般连续不断地攻击。 忽然就换作了斫伐剩技中的一式掠脂斡肉,只是没有用上气机,何肆面色微变,父亲果然是学会了斫伐剩技。 何三水的攻势越来越猛烈,对于如今何肆来说,这绝对是出乎意料的。 何肆总以父亲的刀法为傲,从不避讳父亲京城第一刽子手的身份,不可同日而语的何肆今日再见施道,还是觉得厉害得紧。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而父子阔别三月,仅刀法而言,何肆在父亲面前,也就只是作周旋而已,谈不上挟山超海,后来居上。 何三水却是暗暗咂舌,他知道自己儿子学刀快,却是没想到进步如此神速。 没等何三水加大攻势,何肆反而是率先发难,他并指如刀,手腕飘忽不定,一刀就迎面劈向何三水。 这一刀,不是斫伐剩技,也不是师爷传授的刀法,而是杨家刀法最精妙的三式中的“胜雪”。 何三水只见何肆手中寒光一闪,只觉天花乱坠,好像看到了粉碎银山成雪片的画面。 倒不是无力抵抗,而是之前都是知根知底的路数,化解起来几乎不动脑子,何肆这是一记妙手,打他了个措手不及。 何三水立即定睛凝神,一式铁闩横门信手拈来。 刀尖对刀尖,毫厘不差。 即便何肆留了些力道,何三水手中的小刀依旧炸碎。 何三水只觉手臂发麻,虎口生疼,却是一脸笑意,甩了甩手,洒然道:“我输了。” 何肆急忙开口,“爹你没输,是刀不好。” 何三水才没输在技上,只是小刀的材质普通,又是缺乏与人对垒的经验,论招式,他可没输半点儿。 何三水摆摆手,一脸笑意,这世上就少有嫉妒儿子才能强过自己的父亲,“输了就是输了,不用找借口,要是儿子一代代都不如老子,那才是最大的悲哀,你说的打不好,难道我还要用上那口环首刀再和你打过不成?” 何肆赧颜一笑,虽然胜之不武,但心里还是有些窃喜。 何三水视线游移到何肆腰间,这才问道:“你身上的这把刀又是哪来的?” 何肆当即摘下佩刀递了过去,“此刀名为屈龙,是一位刀法精湛的长辈赐予的。” 何三水接过屈龙,拔刀出鞘三寸。 使刀之人看到宝刀,就像好色之人看到赤裸美女,鲜有坐怀不乱的,何三水恍惚惊叹道:“真是一把好刀啊。” 何三水回过神来,移开目光,眼神看向儿子,“不过……小四你哪来的什么刀法精湛的长辈啊?” “就是,就是……”何肆顿时支支吾吾,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向父亲介绍杨元魁。 何三水是刽子手,对于五服九族都是无比稔熟,叙亲论辈绝不会错,儿子媳妇的爷爷,那是息眷五族之类,轮作男眷父。 何肆却是有口难开,总不能说你一直撮合着结婚却是不开窍的儿子,这次出去了一趟就三个月时间,便和人家的黄花大闺女好上了吧? 这能用兔子不吃窝边草解释吗? 何肆心里没底,父亲脾气上来了,觉得他负了何花,一顿连削带打肯定少不了。 苦恼子…… 何三水瞪他一眼,不满道:“怎么还吞吞吐吐起来了?” 何肆深吸一口气,想着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套,不如坦白从宽吧。 何肆言简意赅道:“就是儿子在江南道的时候,遇上了一个女子,算是情投意合吧,也见过她家中长辈了,然后就……就行了周公之礼……这刀,是她爷爷送的,他家长辈还送了我好多东西,有几百两钱庄汇票,我身上的十二枚暗器,一双刀枪不入的金丝手套,一匹价值百金的狮子骢,还有一套刀法,一本拳经,一门弹指催暗器的秘术。” 何三水闻言面色一僵,双目突出,横眉瞪目,“臭小子,你没和我开玩笑?” 何肆低眉顺眼,“这种事情我哪敢开玩笑啊……” 何三水伸手指着何肆,手指颤抖,语气也是颤抖,“你你你!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啊?” 何肆做出一副任打任骂的样子,毕竟错了就得认,挨打要立正。 何三水怒其不争,一拍大腿道:“你这臭小子,你怎么不把人家好姑娘带回家来啊?” 何肆呆若木鸡,“啊?” 何三水似乎意识到自己言行欠妥,轻轻咳嗽一声,旋即板着黑脸,假意斥喝道:“臭小子!你这样做对得起小花吗?” 何肆听着不痛不痒的斥责,有些无奈道:“爹,你难道都不生气吗?” 何三水瞪了儿子一眼,眼中却没有多少严厉,“我很生气,但是这脾气不能是现在发。” 何肆不明就里,问道:“爹什么意思?” 何三水看着自己的傻儿子,没好气道:“傻啊你,脾气就这么点,发完就没了,不得等到小花知道这事的时候再发出来才有用啊。” 何肆愣了愣,旋即恍然大悟,这父辈的智慧,果然不同寻常,非他小家雀所能比。 一直希望自己儿子能够尽早传宗接代的何三水自然是不介意何肆与别家姑娘私定终身。 何三水年轻的时候也是做自了汉的打算,钱都花去烟花柳巷了,直到娶了齐柔生了儿子之后才收敛了许多,开始为孩子攒钱,似乎是觉得去那些欢场太费钱了,真就再没去过。 自然推己及人,将心比心,哪会怪罪儿子,甚至谢天谢地他开窍了,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那从小半当女儿又半当儿媳的何花。 何三水端着架子,训斥道:“臭小子,你这事情办得可不地道,明明小花才是先来的。” 何肆低着头,轻声道:“我真知道错了。” 何三水看着儿子,认真问道:“儿啊,你真喜欢小花吗?” 何肆郑重点头,“真心喜欢的。” 何三水叹了口气,自己儿子这份喜欢看起来好像不太坚牢啊。 他也是收敛了情绪,认真说道:“你看你娘,心里就装着你们三个孩子,每天柴米油盐就足够她心力交瘁了,你这从没出过远门,一走就是三个多月,你看她都老了。” 何肆没有理解何三水的意思,只是一脸歉疚道:“是儿子不孝。” 何三水摇摇头,提点道:“儿啊,人心不大,就这么点地方,装不下太多东西,厚此一定薄彼,爹反正就你一个儿子,自然偏心,你看你娘,这些年来想要一碗水端平,多辛劳?” 何肆似懂非懂。 何三水语重心长道:“做人不能忘本,你现在是出息了,比爹厉害多了,但还是那句话,人心不大,装不下太多东西,所以,千万别想着什么大丈夫三妻四妾之类的狗屁道理……有句话这么说的?夫复何求,这就够了。” 何肆这才完全听懂何三水的意思,羞愧难当,这是点自己三心二意呢。 他有些羞愧,却是保证道:“爹,你放心,我不会再犯错了,我绝对从一而……从二而终。” 何肆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从一而终的机会了,只得带着些严谨的半道改口。 看着儿子一脸窘迫的样子,何三水这才笑了起来,“和爹说说,江南那女娃子叫什么?多大了?长得漂亮不?给了你这么多东西,家里一定很有钱吧?她家知道咱家的情况不?知道你的情况不?” “爹……”何肆一脸难色,这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父亲,谈及自己终身大事,就变成连珠炮了。 “她叫杨宝丹,已经及笄了,是越州府贺县杨氏镖局的少东家。” “开镖局的?”何三水微微皱眉,能开起镖局的可都不是普通人家,镖局有三硬,一是在官府靠山硬;二是在江湖硬关系;三是在自身功夫硬。 何三水听后,沉默片刻,才道:“这姑娘家境不错,倒是咱们高攀了。” 何肆心知父亲已经对杨氏镖局的家境和背景有了些臆测,觉得是自家小门小户高攀了。 “那人家知道你和你小花的关系吗?” 何肆点点头,尴尬道:“他家该知道的都知道的。” 何三水面露古怪,“臭小子,有点本事啊。你就这么回来了,把人家扔在江南,人家家里没话说吗?” 何肆底气不足道:“我答应了会回去的,年前就回去。” 何三水愣了愣,“你这是要入赘?” 开镖局的家大业大,又是给了何肆这么多好处,杨宝丹又是少东家,自然不会远嫁,何三水理所当然以为他们是要招赘。 何肆摇摇头,“没这回事,入赘了爹你舍得啊?” 何三水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有什么舍不舍得的,儿大不由娘,也是不由爹,你这倔脾气,你自己有主意了,我还能劝什么?” 何肆试探道:“爹,我想把一家人都带去江南住,还有大姐的父母。” 何三水嗔怪道:“胡说八道什么呢?” 人家是有了媳妇忘了娘,这小子算是有点良心,但也不多,才刚回家想着拖家带口投奔他媳妇去了。 何肆则是一脸认真道:“是真的,爹,我现在有钱了,你也该向衙门递辞呈了,刽子手行当太损阴德了,咱们就在江南买上两间大宅子,好好过日子,我现在些本事了,以后就在镖局走镖,你和娘就颐养天年吧,这京城微服的大人物太多了,去闹市上放个屁,熏倒仨也不奇怪,而且京城又太靠北了,眼瞅着打仗了,也不安全,咱们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何三水不免有些意动,问道:“你哪来这么多钱啊?靠杨家吗?” 他虽然知道何肆身上有着几百两银子,但这钱在富庶的江南买两座宅子应该也不容易,而且何三水好面,在京城虽然是贱业刽子,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他好歹是首屈一指的存在,去了江南能做什么?真靠儿子吗?他可从没想过养儿防老。 这亲家暂且还有实无名的,叫他去投奔,这脸是万万拉不下的。 何肆摇了摇头,“爹,其实我回家的时候,还经过了山东泰安,就顺道去了一趟舅舅家,住了几天,祭拜了老姥爷,杨家送我的狮子骢我也留在那里了,我回来的时候,舅舅家的老管家给了我一百两银子汇票。” 何肆离开乔家堡时拿了几十两足纹雪花银,离开泰安县齐家的时候,闻人管家又是给了他一百两钱庄汇票,何况在斩铁楼接下的悬榜任务,光悬赏就有二百两黄金。 现在的何肆,真是富得流油。 何三水一脸惊讶,“你还去了齐家?” 何肆就不归家,也有左邻右舍打听,何三水一直对外说何肆为了种福之法,去外地探亲了,何家活着的亲戚,也就顾安县的李家和泰安县的妻子娘家了,没想到何肆真的将这两处都去了,一语成真。 何肆点点头。 何三水却是板起脸来,教训道:“这钱你怎么好意思拿啊?” 何肆理所当然道:“拿就拿了啊,自己舅舅,客气什么?” 何三水一瞪眼,“咱们两家本来就离得远,这么多年没什么往来,你姥姥姥爷不认你娘,觉得她不贞不洁,这是你知道吗?几乎就断绝关系了,就算你舅舅这人不见外,可他也只是在辽东做些小生意,小打小闹的不容易,你一下子拿人家一百两银子,还心安理得?你多大脸啊?” 何肆老实受训,没有说话,心中却是腹诽,“小生意?你要是看见舅舅家那五进的大院子,丫鬟个顶个漂亮,连管家都是五品小宗师,你就不会觉得舅舅在小本经营了,单供奉姥姥姥爷祠堂就比咱家屋子还大十倍,那是真巨贾啊,一百两算什么?九牛一毛上的毛尖尖罢了。” 何三水见儿子不说话,也就不骂他了,只是叹了口气,问道:“你真要去江南?你可别想一出是一出啊?” 何肆点点头,“想好久了,去了还是去南边安稳点。” 何肆从来都觉得何家在京城无亲无故的,没什么好留恋的,反正父母在的地方就是家。 父亲若是想着落叶归根,那干脆连爷爷奶奶的骨殖也一起迁了算了,已经让他改口叫岳父的杨延赞好像说过,“游遍江南清丽地,人生只合住越州。” 何肆人小主意大,却是不敢马上就这么说,也要慢慢劝说父亲,何肆实在是不想在天子脚下过活了,那只见过两次的上位陈含玉,现在还不知道要召见自己干什么呢,反正不敢奢望是好事。总不至于对他被打落京越大渎一事嘘寒问暖吧? 何三水忽然问道:“一家人去江南,去找那女娃娃,你有想过何花的感受吗?” 何肆怔神,哑口无言,带着何花去找杨宝丹,这样的方式实在是有些伤人。 何三水又是叹气,沉声道,“算了,我媳妇那边我去说,你媳妇那边你去说,总要表个态的。” 何肆有些沉重地嗯了一声。 何三水又是问了些一路上的情况,何肆基本上是略去了凶险,然后交代了大概。 即便如此,也叫何三水满脸震撼,自家小子,这三个月经历的事情可有些多了。 “我二姐回来了。”何肆忽然说道,他的伏矢魄察觉到何叶端着木盆走入墩叙巷中。 何三水一脸狐疑,“嗯?你怎么知道的?” 何肆嘿嘿一笑,“算是一种感知手段吧,爹你教过我的啊,说不能太过倚仗眼睛。” 若非是倚靠着自己五品之中出类拔萃的伏矢魄,何肆可就要做几个月的真瞎子了。 他曾以为自己会一直瞎着眼回到京城,不过却是并不担心,毕竟凭借着伏矢魄的感知,何肆完全可以装出一副目明的样子,骗过父母。 “善游者溺,善骑者堕。”这是何三水从屠连海那边学来的说辞,以此提点过何肆,更多是老子在儿子面前挣面。 何三水闻言面色莫名,这臭小子,越来越看叫他不透了,一定吃了很多苦…… 何叶用脚顶开房门,看到一个少年背对着自己和父亲对坐,八仙桌上摆着许多包裹。 第一反应是那个话多的李舒阳又来了他老是来吵自己睡觉,来自己家的时间比待在居仁小院的时间还多。 虽然有点烦他,但他三天两头就送一些德誉斋饽饽铺的来,殷勤得很,也费钱得很。 这叫她气又气不起来。 何花对何叶说吃别人的嘴短,叫她矜持些。 她反问,李舒阳那不是你亲弟弟吗?怎么就是别人了? 何花重重揉揉几下何叶圆滚滚的脸,没好气道:“没你这个傻妹子亲。” 何叶被她粗暴地揉脸,一脸不忿,心想,“等你和小四成亲了,就该轮到我叫你妹妹了,哼哼!” 她何叶才是何家的长姐! 结果没过几天,母亲齐柔也是私下拉着何叶谈话,告诉她李舒阳喜欢她。 这叫何叶待了好久,自己也会有人喜欢吗? 齐柔问她是什么想法,毕竟她也十六了,半大不小了。 何叶摇摇头,当然是没有想法,她只是在想下次见面李舒阳会给她带什么吃的来,仅此而已。 何肆却是转过身去。 何叶愣住,“小四?” 何肆对她笑笑,“我回来了。” 何叶手中的木盆掉落地上,磨磨蹭蹭洗了小半天的衣服又脏了。 何肆只听她惊叫一声,“啊!你终于回来了!” 然后一个箭步向着自己冲来,倒是和龙雀大环一个德性。 何肆赶忙起身,刚好被她扑个满怀。 也算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了,何肆并未计较避嫌,若论心智,这二姐比他还要小两岁不止。 何肆揉揉她的脑袋,“你可千万别哭了啊,我给你带了饽饽,你最爱吃的姜汁排叉。” 何叶闻言,眼睛落到桌上,看到德誉斋的饽饽包装,顿时破颜为笑,“谁要哭了?” 何肆将她从身上扒拉下来,拿起一包饽饽塞进何叶手里,转身把衣服捡了起来,笑道:“还是这么毛手毛脚的,好在就是沾了点灰,再过一遍清水就好。” 何叶嘿嘿笑着,回头看了一眼父亲。 何三水也是笑道:“趁热吃啊,冷了就不酥脆了。” 何叶得了父亲首肯,当即拆了包装吃了起来。 何肆也是笑,还有一份驴打滚,是何花爱吃的,可惜她不在。 父亲方才说了,今天李家家祭,还是不要去打扰得好,晚点何花自己就回来了。 何肆也只能按捺住想见她的心念,都已经到家了,结果却看不到何花,这可真是抓心挠肝。 何肆看着何叶,笑道:“慢点吃,我买了好多,没人和你抢的。” 何三水也是瞅准机会促狭道:“小四,你不在的这些日子,叶子也是担心得很,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胃都小了一圈,现在每顿只能吃下两个馒头了。” 何肆故作惊讶道:“怎么才吃这么点?那不得瘦脱相了啊?” 何叶听得懂好赖话,闻言恶狠狠瞋了一眼何肆。 何三水也是笑骂儿子道:“瞧你那没正行的样子!” 何肆一回来,好像给这个沉闷的家注入了几分生气,何叶也敢叽叽喳喳说话了,嘴里塞着挂浆的排叉,红绿丝碎掉的满桌面都是。 因为何叶的到来,父子俩也就重开了话题。 何肆说起自己从江南一路回京的见闻,说起去过的州府有哪些好景色,说到了折江的大潮壮阔,笠泽的三白鲜美,兰陵的脆枣香甜,泰安的泰山高绝……总归是说些喜闻乐见的,好似他一路都在游山玩水一般。 何叶看到自己弟弟好端端的坐在自己身边,终于是放下心来,这段时间她老是做噩梦,梦到何肆的各种惨状,只能憋在心里不敢和父母说,现在看来,果真就是梦而已。 梦都是反的,嗯……多吃点饽饽压压惊! 齐柔端出了热腾腾的炸酱面,何肆赶忙起身去接。 齐柔又是一刻不愿停歇,说房间要打扫一下,被褥都要拿出去晒一下太阳。 何三水使了个眼色,已经吃完饽饽本就坐不住桌上的何叶顿时就下了桌,屁颠屁颠帮母亲干活去了。 看着一家人忙忙碌碌的,何肆满脸笑意。 回家的感觉真好啊。 他和父亲说了声趁下午去一趟地下幽都,交还一下任务。 本来何肆打算回家先睡三天的,结果在顾安县老家睡够了,现在精神奕奕,也就想着先办正事。 毕竟当初揭榜一事已经过去四个多月了,也顺便去六光洞找一下艳姐,看看能不能查出是谁把自己挂上了悬榜。 何三水知道这是要紧事情,可又是怕妻子担心,就和她扯了个谎,说小四刚回来,碰巧赶上了七月十四的尾巴,要去给屠连海烧点纸钱。 老坟岗在城外,现在京城戒严,也只能去焚衣街烧钱了,那是螺钿坊中一条历史悠久的老街了,千年之前就是古人燎祭的地方。 现在大多烧纸钱、放河灯的活动也会在那里举行。 何三水只是找了个借口由头,没想到何肆却是当真了。 何肆自责自己居然忘记了师爷,罪过罪过,若非师爷的大辟落在自己手中,自己一路上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何肆忽然惊觉,师爷还借了自己一刀,强行施展被师伯打断之后,宗海师傅施以援手将刀意藏在了龙雀大环之中,所以这把龙雀大环应该是拔不出来的才是?怎么自己一回家他就自行出鞘了? 何肆赶忙又去摸了摸龙雀大环,发现其中还藏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刀意,但已经气若游丝了,已经不足以支撑他施展出什么大气象的招式。 不过现在连屠蛟党、天狼涉水、铁闩横门三式早就被何肆烂熟于心,倒也不算痛失机缘,只是十分惋惜就是了。 想要弄清其中曲折大概就要去问宗海师傅了,那方凤山在京城北郊,现在城门戒严,寻常人几乎不能出入,何肆正好看看能不能通过地下幽都的四楼二洞通行城内城外。 方凤山毗云寺他是一定要去的,毕竟身上那名存实亡却是死而不僵的霸道真解遗祸还要解决呢。 西郊伢子湖上的豸山蝙蝠寺他也得去啊,帮助药师琉璃尊佛重塑被他毁坏的金身,何肆觉得回家之后,要做的事情好像更多了,看不到休息的日子。 何三水和妻子打了声招呼,假意领着儿子出了门。 齐柔有些心疼宝贝儿子才刚回来就又要出门。 何肆只说晚上想吃带把肘子,如果可以的话,再来只便宜坊的焖炉烤鸭。 何三水笑骂道:“就你屁事多。” 何肆就是想让母亲忙活一下,省得她下午自己不在她又胡思乱想起来。 齐柔连连点头,烤鸭现成就能买到,就是不知道这都快中午了,菜市还有没有肉买。 现在是京城,佩刀其实不太方便,何肆却是看着失而复得的龙雀大环,半点儿不舍分离,倒是舍了那把招摇的重剑,挎着两把刀。 何叶牵着齐柔,何肆跟着何三水,一家四口一道儿出门了。 刚出了巷子没走多久,与齐柔、何叶分开后,何三水就对儿子说道:“得了,咱们也这样就分了吧,我随便逛逛,你该干嘛干嘛去。” 何三水用心良苦,怕齐柔担心儿子,这才装作陪同的样子,却是不想待在儿子身边添乱。 现在何肆的实力,已经足够叫他放心了,真遇到事,他也只能帮倒忙而已。 何肆连忙说,“别啊,爹,咱们真去焚衣街给师爷烧点纸钱吧,毕竟刚刚都说出口了,不做到不好。” 关于祭奠用的纸钱,规矩很多,须得有人诵过经文,上头多半写着“泉台上宝”或者“冥游亚宝”,金纸是奉神明的,银纸是供鬼魂拾取的。 不过现在已经不大讲究了,大多数人都愿意去香烛铺子买现成的,至于有没有诵经加持过,全凭店家良心吧,祭奠的人只图个方便,还自我安慰到心诚则灵。 何三水摆摆手,“别整这虚头巴脑的事情,买来的纸钱能有用吗?前两天都已经烧过了,该给了一点不少,都是你娘一口一句佛经诵持过的,你有这份心就够了,快去忙你的事情吧,早去早回注意安全。” 被父亲一通说,何肆这才点了点头,“那我走了。” 何肆知道的地下幽都的入口不多,一处是城西夕月坛边光恒坊的姜桂楼入口,一处是城东的摩柯洞入口,在太平县了。 京城之中一定还有别的出入口,何肆却是找不到门路,他如今虽然艺高人胆大,不至于被几个守城的拦住,但还是老老实实的选择走南门,相比放入京城的排查而言出城盘查相对不严。 何肆偷摸着给守城的士兵递了一锭银子,然后就顺顺利利就出了城。 果然不只是剪径蟊贼才求买路钱,不愧是匪过如梳,兵过如篦的道理。 不过出城容易些,再要进城可就有些麻烦了,何肆对此并不慌张,若是发现两处入口都被封上了,大不了就直接去北郊方凤山毗云寺找宗海师傅去,等晚上宵禁了再翻进城。 何肆很快走到夕月坛光恒坊,光恒坊还是古代那种围墙高筑的封闭样子,何肆没有走正门,昔日热闹的街道已经门可罗雀。何肆直接在无人处一跃翻过围墙,进到了光恒坊中,朝着中心那座极为高耸醒木的八层跑马楼走去,还路过了没有悬挂任何牌匾的姜家大院,何肆目不斜视,直接路过,只是忽然想到小阁老好像就是姜桂楼的东家之一,这姜桂楼还带个姜字呢,应该关系匪浅。 何肆来到地上八层地下不知几层的姜桂楼前,居然还有两位看守在。 但已经不是初来乍到时遇见的那两位了。 何肆微微震惊,这两个汉子居然都是力斗境界,这刷新了他对姜桂楼的认知,入品高手就这么轻易用来看大门了? 他不知道自从京城戒严以后,地上地下势力也是多有交涉。 若是放任这地下幽都存在,所谓的城禁不就形同虚设了吗? 所以现在四楼二洞的进出也是大不如以前宽泛了,只有真正入了品级的高手宗师可以进入其中,当然那些身份尊贵的大人物还是有特例对待的,否则这京城最大的销金窟蚀骨地少了金主捧场,还做什么生意? 如今光恒坊中的跤窝子荒废了,被小阁老一时兴起拿来做彩头的金筹子也是不在现世,用一枚少一枚,何肆手头自然也没有,在樊良驿时他听仪銮卫说起,这金筹子还能当做嫖资使用呢。 何肆摸了摸自己的手,只摸到一阵冰凉,是十七年蝉,他已经没有戴着姜桂楼的金镏子了,被他抹去了文字和錾刻的菊花印记送给杨宝丹当做定情信物了。 何肆气机内敛,完全看不出一丝,叫那两个入品高手不好判断。 守卫一人见他年纪轻轻,却也没有轻视,而是客气说道:“足下还请外放一丝气机。” 何肆一身刘传玉给予的阴血录的气机还剩六成,却是没有挥霍,只是学着当初李嗣冲的样子,看着路边摆放的几块七八百斤的石锁,手中龙雀大环出鞘又是入鞘。 快到恍惚。 看不清何肆是如何出手的,一块石锁已经被切豆腐般轻易劈成了两半。 两人眼瞳微缩,当即让开路来,“有眼不识泰山了,足下请进。” 何肆点头致意,步入姜桂楼中,地上建筑还是中空无物,却是比外头阴凉许多,姜桂楼地下有一处废弃的冰窖,何肆已经见识过了。 身后的门重重关上,何肆站着不动,眼前地面忽然现出两扇移门滑动,一条地道出现眼中。 自然还是那老一套,几个容貌姣好楚楚动人的尤物出面,个个捧着裘袍。 何肆却是知道,这些娇滴滴的可人儿都是象姑,他们手捧一般的就是羊皮毳裘,身份尊贵些的可以披凫靥裘。 羊皮裘和凫靥裘这两种何肆都穿过,何肆现在没有金镏子在手,很自觉地等着有人给他这个生面孔披上羊皮裘。 结果定睛一看,诶?怎么加身的是凫靥裘。现在都一视同仁了吗? 所谓凫靥裘,也叫鸭头裘,是野鸭子头上的撮毛织成的,堪比集腋成裘,比孔雀金线都贵。 何肆不知道是因为现在只有入品武人可以进入地下幽都了,人少了,自然礼遇也就多了。 何肆拒绝了一个象姑的投怀送抱,开口问道:“那个,徐六,小名草福,她在吗?” 身穿白纻衫的小可人儿偷偷打量了何肆一眼。 原以为是个生面孔,没想到还是个吃回头草的熟客啊。 这姜桂楼中的尤物可人不说个个国色天香,却也是少有的绝色,就像一家菜式繁多的酒楼,客人一天换一道菜都要吃上好几年,还不算上新的菜式。 哪有人专吃一样的? 小象姑自幼接受调教,接人待物几乎无懈可击,可是他隐晦的小眼神却是没躲过何肆的伏矢魄。 何肆有些心虚,只是想到“熟人”好说话些,就是找草福问一下四楼二洞的各种路子罢了。 小象姑问道:“客人您怎么称呼?” “何肆。” “您稍等。”小象姑转身离去,不过多时,又领着草福而来。 见到何肆的草福有些惊喜,叫了声四爷。 何肆对他点点头,笑道:“草福,好久不见。” 草福的声音清脆,“三个半月了。” 何肆有些惊讶,他居然还记着时间。 何肆早不是当初那容易羞涩的青瓜蛋子了,随手拿了一件凫靥裘给草福披上,就往地下走去。 倒是草福亦步亦趋跟着何肆,他小声问道:“四爷还是来借道的吗?” 听得草福这话,何肆微微有些骄傲,至少在草福眼里,他看起来不像是个狎客。 “我这每次来都不干正事,没有影响你正常工作吧?” 何肆话一出口,就意识自己到失言了。 草福摇摇头,有心解释道:“四爷,我的工作就是负责接待客人,迎来送往而已。” “抱歉。”何肆一脸歉意,他想当然以为身处姜桂楼中,哪有独善其身的,所以觉得草福业也掺和了皮肉营生。 草福其实是仪銮司的暗桩之一,何肆至今不知。 草福笑着摇头,“四爷这次是要去哪里,我为您引路。” 何肆没有回答,他要去的地方可就多了,若是此行顺利的话,他要经过斩铁楼、尊胜楼、六光洞、摩柯洞。 何肆只是问道:“我要去斩铁楼,草福,我想知道,这京城之上还有几处出入口可以连通地下的?” 草福恍然,难怪这四爷每次都来借道,原来是不清楚别的出入口,他一脸歉意道:“奴婢只知姜桂楼中各处通道,其余不太清楚,须得问过管事。” 何肆有些为难,他又不是来姜桂楼挥金如土的,已经是名不正言不顺了,不好意思再麻烦草福了。 “不用麻烦了,我去斩铁楼问牙子吧。” 草福挽留道:“四爷莫急,您许久才来这一次,红夫人想见您一面。” “红夫人?” 何肆想起那个婀娜妩媚的红夫人,当初沾了李大人的光,红夫人还送了自己一枚厥品居下的金镏子。 李大人说是戴着这么镏子,便有姜桂楼名声的担保,四楼二洞皆有礼遇。 这红夫人还真是手眼通天,之前接待自己的那个小象姑刚问去姓名,红夫人就知道了。 “那就去见见吧。”何肆点了点头,想着红夫人也算是有恩于自己的人,不能不见。 何肆猜测红夫人要见自己大概是为了李大人的行踪吧,这两位之间好像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之前在乔家堡听仪銮卫总旗罗译说起,他们出京的时候,李大人还没有归京呢。 也不知道现在回来了没。 草福带着何肆向着姜桂楼地下深层走去,地下第二层开始就脱离了冰窖,就没有储冰了,只是稍感冰寒。 何肆解了裘子,他的一身血勇只要不碰到温玉勇身上那种违背常理的彻骨寒气,已经可以无畏数九寒冬了。 姜桂楼的第二层一样灯火通明,这一层的人数显然更多,草福介绍这边大多是女娈童,第三层是瘦马,第四层是相公,第五层…… 何肆充耳不闻,层层向下,直到地下第八层。 宝塔倒扣的姜桂楼地下构成也是越来越小,何肆走入第八层一间暗室之中。 一灯如豆,却是足够照亮不大的房间,点着焚香,有异香扑鼻,何肆心中生疑,本能屏气凝神,澄心闭息。 这是道家踵息小长生的境界,姚凝脂教过何肆的十二弹指通玄秘术,乃是脱胎道家指玄篇,其中有修龄要旨,记载了原篇十三中秘术中的五种,都是对气机的引导妙用,分别是水潮除后患、起火得长安、形衰守玉关、托踏应轻骨、闭摩通滞气。 “水潮除后患”是舌舔上腭,闭口调息,津液自生满口的要诀,配合李嗣冲传授何肆的唾沫钉如有神助。(唾沫钉无限火力版!) “托踏应轻骨”能减轻透骨图的弊端,不过何肆只是记下了,对他的来说无用,因为他的境界得益于杨宝丹的灌顶,早就不囿于透骨图了,却是对老赵有大裨益,老赵现在应该正在杨氏镖局埋头钻研这么秘术呢。 其实若是那温玉勇的性子不那么乖戾,而是像李大人带他一样,何肆也会毫不犹豫的将这门可以增益透骨图所不能的秘术教给他。 “闭摩通滞气”无比契合落魄法中的除秽魄化血的臭肺境界,与他踵息小长生的境界不谋而合,相辅相成。 姚凝脂对于何肆无法催生气机的原因,也有所判断,大概是其中四气失衡。 何肆这才知道人生气机乃是由人体之中的真气、宗气、营气、卫气四气组成。 其中有一言,闭摩通滞气。 营卫流行不暂休,一才凝滞便堪忧,谁知闭息能畅通,此外何须别计求。 所以可以不息的何肆,营卫二气应该是不会郁结的,但是这真气、宗气之中,必有根由。 宗气积于胸中,在膻中积聚,负责推动血气的运行。 真气是由肾所藏的先天精气化生,真气的盛衰,既取决于先天禀赋,又与后天功能密切相关。 能都雀阴魄化血的何肆应该也不缺真气,那便只可能是宗气有失了。 故而有了眉目的何肆对自己无法蕴养气机的情况并不算如何焦急,最怕的是一无所知,现在已经可以对症下药了。 红夫人跪坐一只蒲团上,没有起身,隔着一条案几对着何肆微笑,那笑容中带着一丝高贵和狡黠。 何肆微微错愕,诚然红夫人是何肆迄今为止见过最美的人了,从她脸上看不出一点岁月的痕迹,婀娜妩媚,鲜艳夺目。 何肆却不是被她的容姿惊艳,而是境界。 他早知道红夫人是武人,现在一看,居然还是位五品小宗师呢。 也对,在入品武人遍地姜桂楼当大管事,单凭心机手段可不想够,打铁还需自身硬。 红夫人却也是惊异于何肆的境界,是什么机遇可以叫一个人四个多月时间从未入品变成了小宗师? 红夫人依旧是笑,语气中带着一丝熟络,“小四啊,好久不见,原谅姐姐没去迎你,这姜桂楼现在眼线太多了,咱们人少的地方好说话。” “红夫人。”何肆眼中带着些许忌惮,向她微微点头。 “叫红姐就行了。”红夫人轻笑一声。 何肆忽然有些目眩神摇,他摇了摇头,开门见山,“红姐,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红夫人媚眼如丝,说道:“只是一些私事,我就随便问问,你要是不想说,也没关系。” “您问吧。” 何肆点点头,心中却已经警惕起来,只是伏矢魄还没有鸣警,应该是对他没有恶意的,除非这红夫人是四品大宗师,能瞒过他的伏矢魄。 红夫人宛转蛾眉,气吐如兰,柔声道:“三个半月前,你离开了京城是吧?是今天才回来的?” 何肆点点头,这不是秘密,毕竟他接了悬榜处的任务,戊榜之上也会有红名挂出的。 “看来是得了不少机缘,现在的你可是叫姐姐都看不透了。”红夫人笑了笑,没有兜圈子,“我就想问一下,李永年是不是和你一起走了?” 何肆离开京城的日子,李永年也是销声匿迹,这叫红夫人有些恼怒,一番调查之后,她还是觉得李永年可能是陪着何肆出京了。 何肆回答道:“我们在山南灵州的溪川县分开了,之后再没见过。” 面对红夫人的询问,何肆直言不讳,李大人乔装打扮成张养怡一事,喑蝉房的艳姐还有小重山的许芜都知道,没有隐瞒的必要。 红夫人听到何肆承认,眼中媚态不复,忽然闪过一丝焦急,问道:“他还没有回来吗?” 何肆摇摇头,“我今日才刚刚回到京城,还不太清楚。” 红夫人眼神暗淡一些,李永年自然是不在京城的,她又问道:“你们分别那日他有告诉你他去哪了吗?” 何肆再次摇头,“我并不知道李大人的去向。” 红夫人直勾勾看着何肆,双眼对视一瞬间,她的柔媚的声音洋洋盈耳,“小四,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不是童蛋子的何肆再看一眼千娇百媚的红夫人,忽然腹中欲火就烧了起来。 何肆面色微变,体内颇梨色白骨忽然华光流转,渥润生辉,眼前的红夫人渐渐无皮无肉,现举身白骨,皎然白净。身体完全。节节相拄,做白骨观。 何肆瞬间就意识到了那个扑鼻的异香有问题,虽然不至于是毒药,但也一定和那让自己着了道的鹿血酒差不多一类,只是药性温和了许多罢了。 何肆当即运转起十二弹指通玄中的“起火得长安”秘法,阳火须知自下生,阴符上降落黄庭,周流不息精神固,此是真人大练形。 将肺腑中的一点余气焚尽。 何肆顿时欲念全消,心中大喜,这也是锁骨菩萨的馈赠之一吗?好东西啊! 他却不知,让自己惊艳的断触邪欲之法,却叫那季白常苦不堪言。 熟魅入骨的红夫人微微吃惊,何肆这般年纪,又显然是食髓知味过了,居然对自己的魅功没有一点欲念?还是在合欢焚香的加持之下无动于衷。 即便是当初李永年十六岁,在她面前一样是没把持住啊,被她吃了干干净净。 不过说来可笑,十年过去了,自己都还对那负心人念念不忘,所以到底是谁吃了谁,还真不好说。 红夫人点点头,她倒是没有包藏祸心,就只是用上了一点的小手段罢了,毕竟色是刮骨刀,英雄难过美人关。 红夫人没有掩饰神情失落,“好吧,那姐姐就没什么问题了?” 何肆却是对这个神色变为哀婉的女子充满了忌惮,若非是有着白骨观,他险些就找了道。 还请起身,“那我就告辞了。” 草福却是出声道:“四爷,您不是又是要问红夫人吗?” 红夫人已经收敛了情绪,闻言也是开口道:“小四,你有什么话就问吧,刚才的事情,就当没有发生,姐姐不是有意的,就是想知道李永年在哪里。” 何肆犹豫一下,他确实是没有在红夫人身上感到什么恶意,其实他心里也有些纳闷,红夫人把自己叫到此地一聚,就只是为了问一声李大人的行踪吗? 即便现在的何肆也不敢说一定是李大人的对手,何肆确定他一定是四品在望的五品巅峰,他的安危自不必太过忧心,只能说这红夫人和李大人之间关系匪浅了,关心则乱。 何肆最终还是问道:“我是有一事想要询问红姐,是一些关于四楼二洞的,我想知道京城之中有哪些通道可以直入地下幽都?我老是来这姜桂楼借道怪不好意思的。” 红夫人眉头微蹙,做捧心状,“我知道,是姐姐的错把你推远了,咱们姜桂楼这欢场之地的乌烟瘴气叫你厌恶,以后都不稀得来借道了。” 何肆摇头,“红姐你说笑了。” 红夫人抿嘴一笑,“原来四楼二洞分布大大小小的入口出口足有百数,现在京城形势严峻,我们这些见不得光的地方也是被封了大半通路,却也还有不少零散在朝奉城各处,这样吧,我叫人准备一张地图,上头的位置我给你标注出来,就是没法子现在给到你,你不是要去别的地方吗?还得麻烦你回来的时候再走一趟姜桂楼,我叫草福把地图带给你。” “多谢红姐。”经此一事,何肆显然是对红夫人生分了许多,只是拱手道谢。 红夫人摆摆手,“草福,你帮我送送小四。” 何肆又是道了声谢,然后跟着草福离开了。 何肆走后,红夫人似乎是跪坐久了,圆润紧绷的臀部下压着的两条美腿微微麻木,她起身抻了抻身子,那一直微曲着的小腹竟是隐隐有些隆起。 难怪她近来幽闭不出,连暗室之中都只点一盏油灯,原来是为了遮掩这珠胎暗结的肚子。 她叹息一声,“死鬼,你可别死在外头……我这肚子再过两月就真藏不住了。” 何肆在草福的引路下走入了通往斩铁楼的通道,两人就此别过,何肆穿过那幽长的甬道,因为还要回来一趟的原因,他加快了步子。 没有用上气机,速度却是飞快,不过多时就到了斩铁楼中,斩铁楼并不禁武,何肆稍作戒备,一手按在龙雀大环的环首上。 何肆伏矢魄粗略一扫,现在的斩铁楼中几乎都是入品武人,甚至还有五品一个小宗师,遍地的牙侩也不好像以前一样狗皮膏药一样黏着客人拉纤儿。 何肆微微疑惑,上次来斩铁楼的时候他还没入品,也不知道以前的斩铁楼是不是也都是六品高手汇聚的景象,但他想起李大人在这边和自己说过的话,“天王老子搁这儿都不管用,如来佛祖敢嚣张都要被打出舍利子来。” 原来并不是一句戏言,或者夸大其词,这更加坚定了何肆要带着家人离开京城的想法,凭自己现在实力,还是不敢说能护家人周全。 去了江南道何肆还有靠山,老赵来头是不小,回京路上听仪銮卫说他是曾经昙花一现的武评之中的第二人,现在重回四品,实力过摸着至少也是四品中的佼佼者。 宝丹在广陵道的舅母姚凝脂也是四品临门一脚,守法境界有望,有这两位长辈在,即便沾了点光,可不比留在京城安逸? 至于师伯屈正,何肆还是觉得挺不靠谱的,虽然心里记着他为自己出头的恩情,但只是希望他下次见面能别找自己的麻烦就好。 何肆无视斩铁楼中美轮美奂宏伟建筑。很快走到了悬榜处前。 刚踏入悬榜处,何肆就感到有不少气息关注着他,何肆不以为意,他的右手从始至终就没离开过龙雀大环。 走到高台之前,何肆左手扣了扣高台,一个侏儒踩着与身高等高的高跷,勉强探起头来,出露一双眼睛高过台面,还是那三寸丁的费真。 何肆其实有过腹诽,既然都踩高跷了,为何不干脆踩高点?或者干脆将这高台换矮些?非要将自己藏在柜台后头,好像什么幕后高人一般。 何肆这回再一感知,嚯,居然是……未入品! 何肆依旧招呼道:“费老,好久不见。” 三寸丁费真明明就认出了何肆,却装作思量一番的样子,然后才皮笑肉不笑道:“何肆,是你啊?终于回来了。” 何肆看着费真身后六处悬榜,还有那榜单后头满墙的药斗柜,只是药材的名字变成了人名,那里存放着各种任务的秘档,戊榜单低三十二位上暂时没有自己的名字。 自己用蝇头小隶写作的红色名字挂在戊榜第二,代表了他接取了戊榜第二的任务。 何肆说道:“我来交还悬赏了。” 费真直接点了点头,“可以。” 何肆闻言微微错愕,他居然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了,都不需要什么证明吗? 如此态度随意,那不是揭榜之后随口胡诌一句完成了就行? 费真看出何肆的疑惑,解释道:“尊胜楼的师姑娘叫行走来过了,说你已经完成了任务,她支付了悬榜处的抽成,至于你的赏金,你得自己去尊胜楼找她拿了。” 何肆点点头,“好的,多谢费老了。” 费真却是摇摇头,说道:“我劝你别先急着交还悬赏。” 何肆微微皱眉,“这是为何?” 费真看到何肆皱眉,眼神闪过一丝阴鸷,他本就不喜欢这个和仪銮卫走得太近的小子,他有什么资格在自己面前皱眉? 费真语气淡然道:六光洞喑蝉房的一个女黄雀这个月来过不下五趟了,一直关注着这悬榜的变化……“我本不该多言,这其实是犯忌讳的。” 费真的话戛然而止,何肆心中想到,“那人一定是艳姐!” 知道艳姐也平安回到了京城,真是一个好消息。 何肆态度恭顺了些,对着费真抱拳道:“还请费老解惑。” 费真不咸不淡道:“消息是那女黄雀费了不少功夫调查出来的,也就不算我泄露机密了,当初将你挂上悬榜的人预留了一笔不菲的黄金,用作悬赏提额,你能完成戊榜第二的任务,等你交还任务之后,你的悬赏自然就提到戊榜第一了,在这斩铁楼中并不禁武,剩下的话不用我多说了吧?所以你自己掂量。” 何肆闻言愣了愣到底是谁这么想杀他? 他想了想,戊榜第二的悬赏就有二百两黄金,那戊榜第一呢? 何肆问道:“费老,现在戊榜第一的悬赏是多少钱?” 费真回答道:“现在是三百五十两黄金,你要是挂上去之后,必然是超过这个价格的,戊榜第一会落到第二的位置。” 何肆又问道:“我记得甲乙丙丁四榜好像就是被小重山杀手组织垄断了对吧?” 费真点了点头,“是这样的。” 何肆有些头疼,那就是说自己没有办法通过揭榜的办法来规避刺杀了,麻烦。 不过见识过小重山杀手史烬和许芜的实力,这小重山应该也就只有六品五品武人而已,倒是不会对他产生什么太大的影响,现在的何肆,手段尽出,大宗师之下不败不至于,想要保命真不是难事,就是自己身处京城,一家五口都在,现在还多了李家三口,说不好会拖累他们,这有点麻烦了。 何肆问道:“敢问费老,那悬榜要我项上人头的人留了多少金子?” 费真摇摇头,“这我不便透露。” 何肆点点头,拱了拱手,“多谢费老提醒了,这悬榜任务我暂时不交还了。” 费真一脸无谓,“没事。不过也不能叫你一直虚挂着一个任务,你既然都在斩铁楼中露头了,那最多一个月时间,这悬榜自然会消失,到时候你就是戊榜第一了,多加留心吧。” “多谢相告。” 何肆心情并未太过沉重,这点小阵仗不足以叫他面无人色。 真到避无可避的时候,大不了就单刀赴会,跑到斩铁楼交了悬榜,站在悬榜处大门口等着人来杀,来一个他杀一个,等自己升到了戊榜之上,也就只需要应付小重山的三十六名杀手就好了。 何肆忽然问道:“费老,小重山是隶属斩铁楼的组织吗?” 费真摇摇头,“不是,只是代为运营。” 何肆散去了心中计较,拱手道:“告辞。” 费真语气平淡道:“慢走,我就不送了。” 离开斩铁楼之前,何肆又是找了一个伢子问了六光洞的去处,上一次来,他是有尊胜楼行走张开带领的,故而不知道从斩铁楼直接通往六光洞的道路。 得知去路后,何肆又马不停蹄去了六光洞,以前四楼二洞相隔步对他而言行至少需要半个时辰的路程,现在凭何肆的脚力,只花了不消一炷香时间就赶到了。 六光洞有卷帘门、喑蝉房、弥沃寺三大组织,都是从事情报生意,何肆不知道卷帘门是隶属皇帝直辖的内务机构,李嗣冲能化身卷帘门出身的张养怡,也正因如此。 何肆直接去了喑蝉房,六光洞地形错杂,和摩柯洞一样都是地下暗河冲刷出来的溶洞,没有坦荡如砥的道路,何肆对这里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了,他顺着记忆中的位置找到了喑蝉房,只是个悬挂匾额的营窟,倒是有点像窑居一般。 烛火昏暗,何肆走入喑蝉房中,立刻便有粘竿郎上前接待,何肆只说是找樊艳。 粘竿郎却说樊艳不在,具体情况不方便透露。 何肆又问什么时候能回来? 粘竿郎说不知道。 何肆有些无奈,“那麻烦你和艳姐说一声,何肆来找过她。” 粘竿郎点点头。 以樊艳的情报手段,不会不知道何肆住在哪里,何肆相信艳姐一定会去找她的。 何肆刚刚经历悬榜处一事还惦念着樊艳的恩情,之前护送灵儿姑娘一行,与他关系最好的就是艳姐了,二人彼此倚仗,艳姐教会了他许多事情,没想到回到京城之后还对他如此上心,这叫何肆心下感动。 想着悬榜的事情暂时未决,也就不急着去尊胜楼了,更别说那号称天下武学道藏的摩柯洞了。 何肆叹了口气,对这粘竿郎问道:“请问六光洞直接去姜桂楼怎么走?” 粘竿郎却道:“承惠,一颗金豆子。” 何肆愣住了,“还要钱?” 粘竿郎一脸理所应当,情报组织不靠卖情报赚钱靠什么? 何肆不可置信,这什么鬼迷日眼的情报组织?他随便问个路都要钱!刚才在斩铁楼问牙子也没花钱啊。 何肆当然不是在乎一小颗金豆子,好吧,其实也是有些在乎的,他就是不愿助长这种,漫天要价的歪风邪气。 何肆带着些义愤从哪来回哪儿去,憋着气又是傻乎乎地经过了斩铁楼,回到了姜桂楼。 没想到草福已经在路口处等他了,何肆从草福手中接过已经准备好的羊皮卷地图,也没避讳,当即打开看了起来,地图所绘果真是十分详尽。 每一处都用了朱笔换钱标注,何肆看地图的本领还是跟杨宝丹学的,当时他还是个瞎子,杨宝丹用手在舆图指指点点,还拿到他面前晃荡,可是费了老些功夫。 当时何肆还有些郁闷,教瞎子看舆图,这样真的好吗?这不好。 杨宝丹笑嘻嘻说,我以为你瞎得很特别呢,和能看见一样。 不过何肆现在眼睛好了,也大致是能看得明白了地图了。 咦?居然还有一处出口在螺钿坊胭脂巷的月下台。 那不就是居仁小院正对着那家妓院吗?和自家月葵坊紧挨着,离墩叙巷也不过两条街巷之隔。 何肆心想,“要不偷摸去看一眼何花?” 何肆出神时,草福悄声说道:“四爷,红夫人说之前好像没看到你戴姜桂楼的金镏子。” 何肆回过神来,这红夫人眼神倒真毒辣,这点小细节她都能注意到,他挠了挠头,随口说道:“不好意思,镏子丢了。” 草福摇摇头,“没关系的,夫人就是叫我问问。” 说着他从一个小小的腰包中掏出一枚别无二致的錾刻花纹的金镏子,放在手心递了出去,柔柔道:“四爷您收好,今时不同往日,您靠这个戒指出入地下幽都会方便许多,不仅自己呢能用,还能带人进入。” 何肆点点头,伸手从草福冰冰凉凉的掌中拿起戒指,笑道:“帮我谢谢红夫人。” 两人告别,何肆转身又走进了一处甬道,往胭脂巷月下台那处出口方向走去。 何肆步行了三刻时间,终于出现在月下台中,是一间装潢贵气的厢房,空无一人,这地下通道设计得巧妙,居然直通月下台的二楼。 何肆有种物是人非之感,他早已不是那自诩从不去青楼的好娃子了,细细数来:姜桂楼,秀甲楼,莺花寨,现在又到了这月下台了,唉。 没有白日宣淫的场景,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酒香和脂粉气,并不好闻,点了焚香也掩盖不住。 这月下台倒是店如其名,真要等到月亮出来才做营生。 何肆伏矢魄一扫,却是感知到门外有人守着,都是未入品。 何肆推门走了出去,对着两个值守的男子晃了晃手中的镏子,两个看守微微躬身,没有多言。 秉着能入就能出的道理,对于从地下幽都走出之人,严防死守多此一举。 何肆没有和那两个未入品武人打招呼,只是走到二楼靠窗处,忽然余光一瞥,发现这边竟是朝向胭脂巷的一面。 他隔着步步锦花窗纹样的支摘窗往外看去,视线刚好能月下台看到斜对着的居仁小院。 何肆没有忍住推开了支窗,甚至将支窗掀到最大,几乎探头出去。 他向小院投去目光,希望能看到何花。 而正是此刻,居仁小院的二楼的推窗被推开,一个绝色女子倚靠窗台。 何肆忽然愣住,那人不是何花,而是曲滢,不对,也可能是如心。 毕竟这对姐妹花的长相几乎分毫不差。 何肆有些纳闷,她不是小阁老的囊中之物吗?怎么还在这里? 当初怎么处置这个妙人儿可是叫何肆头疼了好久,后来那胆大包天的小阁老居然提出用如心交换曲滢,何肆当然没有答应,但也无法拒绝,只能将自己置身事外。 居仁小院中的曲滢百无聊赖的随意扫览,忽然眼神就看到了相隔一条巷道的月下台二楼,有人往这边看。 二人对视一眼,曲滢瞬间就认出了何肆,双目微微失神。 那日姜玉禄在居仁小院中想要将她采撷,却是发现她还是完璧之身,当即大怒,之后又是因为上位托她传话,打消了姜玉禄的与他做连桥做同靴的念头,这才逃过一劫。 虽然是赤裸裸扒光被压了一回,但还在还保留了最后一丝底线,之后似乎是觉得眼不见为净,就放任自己自生自灭了,而自己那可怜的姐姐如心因为和自己样貌无二,也被姜玉禄举手与人了,至今下落不明。 曲滢无处可去,最后还是在居仁小院中住了下来,靠着之前厚颜去何家讨来的银子,拮据度日,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身处居仁小院中的李舒阳听见开窗的动静,也是抬头看着曲滢,发现她漫无目的的扫视忽然停下,眼光似乎被什么东西攫取。 遥遥相望,曲滢张口欲言,却是欲言又止,何肆朝她点了点头。 李舒阳有些好奇,曲滢姐姐在看什么? 这个姐姐的长相真是国色天香,让他惊为天人,但他可不是见一个爱一个的主儿,他的心里只有何叶,那个……之前去月下台中破了身子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况且他李舒阳第一次“卖身”得来的银子也是全部变了饽饽和酒送去了三水伯伯家,这总算是“裙下之臣、臣心如水”了吧。 美人师傅要是知道这么联用成语,一定会被他的不学无术气笑的,不过美人师傅笑起来是真好看,希望她能多笑。 李舒阳这些天来虽然食髓知味,但也没再去月下台做那男女之事,即便是遇到了道家那所谓“梦失封金匮”的难关,也没想着堵不如疏,可算忠贞不二了。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第一次他是雏儿有红包,第二次就要出嫖资了,这叫他一个穷光蛋有些无奈。 原来美人师父叫他读书识字,里头有一句“穷则独善其身”是这般意思啊,第二句什么“达者兼济天下”狗屁不通,应该是“富则妻妾成群”才对。 李舒阳顺着曲滢的目光看去,看清那月下台二楼凭窗的男子,眉毛瞬间皱成了倒“八”字。 样子莫名有些熟悉啊,李舒阳纳闷,“这家伙是谁?” 毕竟这还未有实质郎舅关系的两人三年未见,上次见面何肆只有十一岁,李舒阳十二,男子不比女子早熟,这三年来模样变化甚多,李舒阳也是一样。 所以李舒阳并未第一时间认出何肆,何肆也看到了李舒阳,他已经知道是李叔一家住在居仁小院,自然是认出了李舒阳。 二人对视一眼,倒是何肆微微心虚。 心心念念的何花没见到,却是见到了李舒阳。 而且再见未来小舅子之时更是被他撞见了自己身处妓院,这就有些尴尬了。 何肆故作镇定,放下支窗。 李舒阳眉头并未舒展,那人的面相有些熟悉,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虽然只是远远一面,不好判断,但至少看出他是个武人,只是未能瞧出深浅。 李舒阳跟随过美人师父去过尊胜楼,自然知道眼前的月下台是地下幽都的一处入口,心想他至少也该是个入品武人吧。 何肆收敛了心神,默默下到一楼,回家…… 走到门头的何肆忽然僵住推门的手,又是缩了回来,那李舒阳居然也已站在了居仁小院的门口,何肆没有开门,避开了这尴尬的相见的。 何肆心想,“他应该没有认出自己吧?” 毕竟只是相视一眼,哪有过目不忘的道理。 何肆忽然一愣,好像受到了一人的探查,居然是伏矢魄。 五品武人可以熟练地运用伏矢之妙,但这并不代表他们的伏矢魄可以像何肆这般如臂使指,轻易的感知周回,胜过双眼。 人之七魄藏于肉身,而五品小宗师无非是通过气机和肉身反哺七魄的手段,只能粗略被动地护持自身,只能说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 何肆上一次遇到能够运用伏矢魄的,是朱黛的那个替身护卫之一的梁腌,他虽然只是六品,对于伏矢魄的运用也是浅薄,但却是真真切切的操纵,李舒阳为何能做到如此? 刚刚自己并没有对他加以试探,毕竟在何肆的印象中,李舒阳怎么可能会武。 何肆没想到李舒阳居然也是个武人,他顿时收敛了伏矢魄,免得二者争胜,打草惊蛇。 李舒阳在小院门口站了一会儿,何肆无声无息,气机不显,伏矢魄也是内敛,自然不会被他发现。 李舒阳有些茫然,又是回到了小院中。 何肆又是按兵不动再过了片刻,这才悄悄推开大门,一步跨了出去,又是左顾右盼,好像是真被捉奸了一般。 先是左顾无人,再是右盼。 一个转头,何肆愣在原地,呆若木鸡。 一个身穿青衣,清秀窈窕的少女从胭脂巷口走路。 少女愣在原地,眉目闪烁,“小四?” 迎面相撞的正是何肆心心念念之人,手持一对香烛的何花。 何肆心道,“这下误会大了……” 他艰难将后半身子从月下台中挪了出来,对着何花讨好笑道:“姐……” 好在何花只是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似乎觉得自己在做梦,没有第一时间惊疑何肆为何从那月下台中走出。 她到底不是何叶那憨傻莽撞的性子,不至于落了手中祭奠用的香烛,确定眼前之前就是何肆后,何花也是眼眶通红,快步跑了上去,哪管什么光天化日,男女授受不亲,一把抱住何肆,双臂紧紧箍着,好像要将他嵌入自己软腴的身子。 何花如泣如诉道:“你终于回来了。” 何肆僵直的身体也是缓缓融化在这软玉温香之中,他伸手抱住了何花,只是轻声道:“我好想你。” 此话入耳,何花难言的情绪迸发出来,身子簌簌发抖,何肆一走三个多月,她们从小长在一起,从来就没分开过这么久的时间。 直到这次分开,何花才真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她好像真就离不开他了,不只是习惯而已,每日提心吊胆,牵肠挂肚,没有一日不想他的。 李舒阳不知何时又回到了门前,仔细打量这眼前配有双刀的何肆,就说怎么这么熟悉呢,原来是未来姐夫啊。 自己这未来姐夫看起来也是深藏不啊,居然还是个六品力斗高手,自己是伪五品小宗师,真要计较一个武功高下,不分生死的话,估计就是半斤八两。 按照美人师傅的说法,六品五品的界限并不模糊,就看一个气机和肉身如何反哺七魄,而伪五品就是六品的肉身底子没打好,只能依靠气机哺育七魄。 自己根基不算扎实,但在没有武道六品划分之前,也不算是走捷径了。 “咳咳……”李舒阳的咳嗽声出现,打断二人的耳鬓厮磨。 何花的脑袋架在何肆肩头,看见亲弟弟就站在不远处的大门口,她脸皮薄,当即止泪意,满脸羞红,松开手,脱离了何肆的怀抱。 何肆也是有些无奈地转过身,自己看向李舒阳,两人对视一眼,各有思量。 何肆心道,“这李舒阳果然已经是伪五品了。” 比何肆大一岁的李舒阳走上前来,却是带着些促狭笑道:“好久不见啊……姐夫!” 何花闻言面色更红,她嗔了弟弟一眼,害羞道:“你瞎叫什么呢?” 何肆也是有些不自在,对着李舒阳说道:“叫我名字就好了。” 李舒阳点点头,没有说起刚刚的事情,两人算是心照不宣。 何花在弟弟面前忍住想要挽手何肆的冲动,眼含春水望着何肆,小声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何肆笑了笑,“就今天上午。” 何花有些嗔怪道:“那你也不知道来喊我说一声?” 何肆解释道:“爹说今天叔婶家祭祖,交代我不好上门打扰,所以才没立刻来看你。” 何花点点头,父亲处事永远都是尽可能周到的。 “那你现在怎么又来了?” 何肆当着未知根底的李舒阳的面甜没有老实交代,而是半真半假、言蜜语道:“想你了,没忍住。” 这下何花连耳根都泛起了荷花红。 她有些羞赧,想着马上就要开始祭祖了,也不好留何肆,就柔声说道:“那你先回家吧,我等等也回去了。” 何肆有些犹豫,想着来都来了,不和叔婶打个招呼似乎不太好。 李舒阳上前几步,接过姐姐手中的香烛,倒是有些会来事儿道:“姐,人家来都来了,哪有往外赶的道理啊?” 何肆却是看到李舒阳手中戴着一枚的金镏子,和他手中姜桂楼的那枚制式很像,但有些区别,没有錾刻菊花,而是只有一个密密麻麻刻着梵文。 何肆自然不懂梵文,不知道上头刻着的乃是《佛顶尊胜陀罗尼咒》,能净除一切众生十恶罪故,能救一切地狱畜生饿鬼阎罗趣故。 这枚金镏子是尊胜楼发给贵客的身份证明。 何肆眉头微皱,这个比自己大一岁,未来却是会成为自己小舅子的李舒阳,来头也不简单啊。 李舒阳注意到何肆的目光,扬了扬手,笑道:“就是个心经戒指,铜的,五十文买的,为这事儿我娘还念叨了我好久乱花钱呢。” 何花没好气道:“可不就是乱花钱吗?” 李舒阳从美人师父那边得来了这枚可以自由穿行尊胜楼的金镏子,却和母亲说是路边摊买的,马念真为人虽然精明,却是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这辈子都没经手过几次真金,也就听信了儿子的话。 何肆有心试探,抬了抬手,笑道:“巧了,我这边也有一个戒指,制式都一样,说不得还是同一个地方的呢。” 李舒阳看着何肆手上戴着的錾刻菊花的金镏子,稍稍凝眉,这未来姐夫显然话里有话啊,这不会也是四楼二洞某处的戒指吧? 两人都是有些好奇对方的实力和身份。 何花是知道何肆手中镏子来路的,却还以为是原来那一枚,被何肆这么一说,她也是带着些狐疑地看着自己弟弟。 李舒阳假意探头看了看,一边装傻充愣,一边往院子里走,“还真是,除了錾刻几乎一样诶,不过你这个肯定不值五十文,毕竟只有一朵菊花,做工比我镏子上我这么多字要简单多了。” 何肆笑了笑没有说话,跟上了他的脚步,这其实是何肆第二次来这居仁小院。 居仁小院的前厅已经摆着一张四方桌,已经有六道菜肴端上台面,面朝大门的一面不放条凳,另外三面摆好凳子,每一面都摆上四只小盏四双筷子。 李哞瞎忙碌着,有些精益求精地将筷子首尾对齐,尾端都是露出桌面一些。 这个木匠倒是有些匠人气,做事一丝不苟。 李舒阳从进门就大喊道:“爹,何肆来了。” 李哞闻言瞬间转头,看到腰佩双刀的何肆,微微愣神,这小四,三年不见,怎么换了一副江湖武人的打扮? 何肆叫了一声“李叔”。 李哞顿时喜笑颜开,又是不知道如何招呼,他真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性子,半辈子和木头打交道,端的是木讷无趣得很。 马念真还在厨房烧菜,没有妻子在身边帮腔,李哞见到何肆这个未来女婿也是拘谨,心情不比何肆坦然多少。 他干笑一声,问道:“小四,你可算回来了,这么长时间,你去了哪里啊?” 何花帮着何肆回答道:“他去山东舅舅家探亲了。” 这是何肆不在这段时间,何家一致对外的说辞。 何肆闻言微微一愣,这何花怎么知道的?还真是未卜先知了? 何肆却也不笨,反应过来后马上笑道:“是啊,我去了趟山东道泰安县,舅舅很热情好客,我就多留了些日子。” 李哞又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是傻笑道:“探亲好,探亲好啊。” 白日几乎不怎么下楼的曲滢听到何肆回来的动静,小跑着下了楼,插入两人中间,恭恭敬敬站在何肆面前,模样乖巧驯服道:“婢子曲滢,见过四爷。” 何肆这才确定了她的身份,是妹妹。 何肆有些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又是苦笑道:“曲滢姑娘,可别叫我什么四爷,我担不起,我也从不敢把你当成婢子。” 曲滢闻言面色哀婉,这段时间她吃不好,睡不好,眼见清瘦了许多,姿色倒是没有半分清减,只是从原来的娉婷婀娜变为现在的清丽可人,别有一番韵味。 她本来就是姜玉禄饲养的一只笼中雀,后来送给了陈含玉,陈含玉便是她的主人,之后又被转赠给了何肆,何肆就是他的主人,像她这种无根浮萍,即便不是奴籍,也只有依靠主人而活,从不敢自恃姿色。 须知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曲滢的出现,更是叫本就木讷的李哞感到不知如何自处,李舒阳看着娇滴滴的大美人在未来姐夫面前卑躬屈膝,奴颜媚骨,心头忽然不是滋味,“这未来姐夫,可真不是一般人啊。” 最后何肆只得是请曲滢再回到楼上去,曲滢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像是个逆来顺受的小媳妇儿。 马念真适时从厨房走出,端着最后两碗菜,老远就看到了何肆,有些惊疑,这就是何家那小子吧?怎么还带着刀啊?她腹诽道,“真不愧是个刽子家的儿子。” 马念真却是笑靥如花,将手中菜碗放在桌上,一脸热忱,快步上前握住了何肆的手,不停嘘寒问暖。 何肆感受着自己的手被握在一双滑腻油润的大手之中,自己没有想抽手,倒是被婶子的力道捏得往外出溜。 面对生死都面不改色的何肆,面对婶子的嘘寒问暖倒是颇为不适,只得傻笑。 要说口才,十个李哞的口头加在一起都比不过马念真。 何肆只是被动回答,就口干舌燥起来。 李哞一直插不上嘴,倒也有些如释重负,他最不擅长的就是与人攀谈,只是妻子谈兴正盛,可眼瞅着时辰快过去了,他这才有些结结巴巴地打断道:“差不多了,该祭祖了。” 何肆如蒙大赦,连说正事要紧。 李哞在烛台上插上蜡烛,点香递给儿子李舒阳。 李舒阳倒是门清规矩,跑到门口招呼先人前来。 口中好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一般,“后世子孙李舒阳,礼请李氏先祖,广受香烟,前来享祭……” 一套没过脑却过嘴的恭请辞说完,李舒阳转身将三炷香插在香炉之中。 他是右手持香,左手插香,从右向左一次炷逐次插好,每炷香的间隔约为一寸,又是对着桌子拜了三拜。 第一炷、二炷香,礼请当方城隍、土地,护持祖先前来受供;第三炷香,礼请祖先,前来献祭。 李舒阳拿起黄酒坛子往小栈中倒酒,半盏辄止,因为中途还要再添酒两回。 何肆见状也是不愿打扰,便告辞离去了。 马念真这个不参与祭祖的外姓女,倒是殷勤的送了何肆好远一截路程,都快送出螺钿坊了。 其实如今的何花也是外姓,而且都已经算是何家人了,也不知道马念真这回是怎么想的,一定要拉着血缘上的女儿参与家祭。 何三水对此倒是心如明镜,只是没觉得这样不好,本来他也是打算叫何花还宗的。 何肆很快就到了月葵坊墩叙巷口,发现父亲何三水双手背后,来回踱步。 何肆心中一惊,父亲不会一直在等自己吧?他快步走上前去叫了声爹。 “嗯,”何三水点点头,“回来的挺快啊,事情都处理完了吗?” 何肆说道:“差不多了,爹你一直在等我吗?” 何三水笑道:“不然呢?咱俩一起出来的,我一个人回去,你娘她不得担心啊?我连想想怎么和她解释都烦,还不如等等你。” 何肆这趟地下幽都一行花了大概一个多时辰,又是在胭脂巷耽搁了小半时辰,想着父亲一直在巷口等他,何肆心头微暖,父亲虽然性子严厉了些,却是真心待自己好。 两人一道回家,刚走入巷口,何肆就闻到了炖肘子的香味,确实稍微带点煳锅。 母亲的厨艺其实一般,比何叶好些,家里更多的时候还是何花烧菜,但这种弥漫的家味,对于百余日没吃过妈妈菜的何肆来说,不是珍馐美馔可比的。 父子两人走入家中,齐柔何叶还在厨房忙活,分不清是谁给谁打下手,反正听着忙忙乱乱的,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何家不穷,何叶这个夹在中间的二老倒是最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做菜的水平也就能吃而已。 齐柔当然不会就只炖一个肘子招待儿子,还用心准备了许多菜式。 何肆听着厨房里忙碌的母亲和二姐的声音,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温馨。 他走入厨房,齐柔闻声抬头,笑道:“小四,你回来了啊?” “嗯,回来了。”何肆笑着点头,他走上前去,扯开灰头土脸的何叶,自己坐在土灶前。 何肆看着花脸猫样子的二姐,有些嫌弃道:“你这是又把锅烧干了?” 何叶没有说话,只是嘿嘿一笑,露出两排大白牙。 何肆明明是弟弟,却是对着二姐宠溺道:“你去吃饽饽去,这边我来吧。” “好诶!”何叶闻言欢天喜地往外跑,却是看到坐在桌前的父亲,兴头瞬间又蔫了些。 隔壁的李铁牛闻着香味串门来了,何叶不喜欢这个不三不四的家伙,防贼般拿着几包饽饽去何肆的屋头吃独食去了,何三水却是记着他的人情,之前还是借他家的屋子安置了一晚李家夫妇。 父女二人看样学样,何三水也偷摸着把儿子孝敬他的鹤年贡藏好了,换了一坛廉价的烧锅酒招待李铁牛,不过多时,齐金彪齐爷寻这味儿也来了。 何家难得热闹,齐柔也是端出了几碟小菜叫他们先吃着。 何肆一回家,何家的氛围就像过年似的。 这三个墩叙巷中杀头技艺排名第一第二第三的刽子,你一言我一语,酒都喝了三斤。 忽然就谈到小巷子里没有真秘密,倒是流言蜚语漫天,何肆回来的消息传得飞快,已经有人开始嚼舌根说何肆之前是下了狱,不过是关在隔壁的太平县,所以没什么消息。是何三水花了三个月,砸锅卖铁才把儿子赎了出来,为了凑钱,把大女儿都卖给胭脂巷一户有钱人家做妾室了。 何三水笑着摇头,“都是些听风就是雨的人,不必管他们。” 李铁牛仰头闷了一口烧锅,大笑道:“老哥通透,夫宵行者能无为奸,而不能令狗无吠己。 ” 何三水和齐金彪齐齐放下酒碗,用诧异的目光看着李铁牛。 李铁牛才是意识到以自己刽子手粗鄙的形象,不能说出这些文绉绉的话来。 他讪笑一声,亡羊补牢道:“就是前两天茶肆听说书先生说的,觉得很有文气,我背了好久呢。” 还未到入夜之时,屋里三人已经喝得醉醺醺了,当中酒量最好的原来该是齐金彪,可惜如今不复当年勇了,甚至连李铁牛都喝不倒了。 齐金彪只能叹息一声人不服老不行,何花真就很快回了家,没有在居仁小院吃那供奉过先人的饭菜。 见一家五口都到齐了,齐金彪是个有眼力见的,拉着垂涎肉菜的李铁牛走了。 收拾一下桌子,端上了正菜,一家五口都上了桌。 齐柔花了钱,特意叮嘱,那只便宜坊的焖炉烤鸭才算着时辰送上门来,不同果木明火烤制的挂炉烤鸭,那是皇宫御厨的手艺,焖炉烤鸭外皮酥脆,内层丰满,肥而不腻。 片皮鸭肉用卷饼配以葱姜丝,叫人食欲大动,其实何肆在广陵道和杨宝丹吃过金陵片皮鸭,味道大差不差。 他不知道这便宜坊本就是南来的师傅在京城挂牌,也从没关注过在便宜坊的市幌上还特别标有一行小字——金陵烤鸭。 何肆与一家人久别重逢,自然满心欢喜,氛围不像是平日里那般沉闷,何三水已经喝了不少酒,但还远未到极限,又是说着今天高兴,还要再喝。 以何肆对自己父亲的了解,即便是他喝高了,也不耽误他第二天“透酒”,美其名曰“以酒解酒”。 何肆没有扫兴劝他少饮,只是陪着父亲喝酒,这封丘巷的烧锅酒,号称“不干口,不上头”,实则是穷人家的聊以自慰。 何肆问父亲怎么不喝那鹤年贡,何三水笑着摆摆手,说太金贵,要省着点喝。 毕竟先前已经喝了许多烧锅了,喝酒不是什么可以抛砖引玉的事情,忌杂。 何肆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这世上任何的东西,从来都是一分价钱一分货,你可以用各种理由嫌弃它,说它劣质、说没眼缘、说不适合自己,但唯独不能说它不值当。 因为你一旦觉着它贵了,那就说明这东西本就不是为你准备的,换句更戳心窝子的话说,就是“你配不上”。 上一次家里喝鹤年贡已经是很久之前了,还是三年前舅舅来的时候带来的,不过哪有用客人的酒招待客人的道理,之后这鹤年贡被何三水珍藏了好久,只有每次遇到高兴的事情才会就拿出来与何肆分饮对酌。 一家人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吃着菜,自然问起何肆这三个多月的去向,何肆替家人解惑,却是去剔除了这段时间经历的艰难险阻,还有杨宝丹的事情,其余那些付诸于口,似乎也就微不足道了。 哪有能真编出一路游山玩水啊。 何肆有些干瘪的说完半程见闻,五个人,十根筷子,连一百零八片的焖炉烤鸭都没动几片呢。 直到何肆说去了山东道,泰安府的齐家村,齐柔有些吃惊,“你还去了舅舅家?” 何肆点点头,有些遗憾道:“就是没能见着舅舅,他还在辽东呢,不过我去了祠堂,给姥姥姥爷磕头了。” 齐柔久久没有说话,对于父母的印象,她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十几年不见,便是二老尚在,鲜活之人近在眼前,都有可能相见不识。 齐柔牵强笑笑,“咱家小四有心了。” 何叶在弟弟回家后,终于有了十二分的胃口,作为主力军将桌上菜肴风卷残云后,其实该说的话也早就说完了。 何花勤快地收拾了碗筷,当何肆将几百两钱庄汇票,还有那一小堆足纹的银锭子摆上桌时,除了母亲这个瞽目的,其他人都是大吃一惊。 财不露白,何三水警惕地看了一眼已经闩好的房门,他知道大半的汇票都是来自那江南道的杨氏镖局,面色也是有些古怪,这臭小子,不会狗肚子里藏不住二两香油吧? 这就要竹筒倒豆子了? 何叶眼冒金星,一脸吃惊道:“小四,哪来这么多银子啊?” 何肆没敢详细说出这些钱财的来历,只说一百两是舅舅家的老管家给的,另外的都是这次的护送任务的赏金。 何花看向何肆,却是眼神闪烁,充满了心疼,虽然这银子足够晃眼,但她更在乎挣到这银子背后付出的艰辛。 都说富贵险中求,没有一分银子是得来容易的,即便是那“杀人放火金腰带”,也是头拴裤腰带上的营生。 何肆虽然那就看起来好端端的坐在自己面前,但她依旧担心得紧,晚上要扒衣服检查一遍! 齐柔也是有些无措道:“你怎么拿你舅舅家这么多钱?而且你舅舅都不在家。” 何肆笑着安抚道:“娘,舅舅家可有钱了,连院子都是五进的四合院,供奉姥姥姥爷的祠堂也有好几亩地呢,我住了几天,都要乐不思蜀了。” 一向柔柔弱弱的齐柔却是板着脸教训道:“你舅舅家再有钱也都是舅舅家的,不是咱家的,而且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你少说那没良心的话!” 听闻儿子拿了齐济的钱,这夫妻俩的态度倒是出奇一致。 齐柔这话可叫何肆有些为难,好在舅舅家在近千里外,这钱也送不回去。 何三水出声劝说道:“算了,孩子大了有主意了,这也算长者赐,不敢辞了。” 何三水到底是一家之主,见他这般说,齐柔也就不再多言了。 自打何肆入狱之后,何家现在的家底也就只剩下不到二百两银子了,有些这些钱后,倒是真富裕起来,这可抵得上他杀头半辈子了。 何肆又是看向父亲,说道:“爹,有了这些钱,你就不用再当刽子手了。” 何三水心头虽然暖融融的,却是被儿子照拂有些挂不住面子,他才四十六,远不到那服老的时候。 何三水沉声说道:“本来就打算今年向衙门请辞了,你的钱你自己收着就好,你老子有钱的,真当穷啊?” 何肆笑着摇头,若是家里真穷,就不会在他入狱的时候前前后后打点了近百两银子,虽说都是些无用功,最后抵不过陈含玉一言,但何肆还是满心感激与愧疚。 何肆又问道:“爹,你这段时间没再出红差吧?” 何三水知道儿子想问什么,是那刽子手杀人不过百的规矩,他摇摇头,“没呢,刚好一百个,但也不算过百。” 何肆心想,“一百个也不算破百吧?” 他说道:“爹,请辞的事情事不宜迟,你明早就去一趟临昌县衙门吧,钱你都拿着,打点一下。” 何肆是真怕这两天又冒出个什么斩立决的犯人,点名要何三水去砍头。 何肆自己杀人也不少了,也没记数量,却是担心父亲刽子手行当的规矩,真是怪事。 何三水瞪他一眼,“你倒教训起老子来了?” 何肆知道他这就是答应了,只是笑笑。 何三水最后还是板着脸将桌上的银子汇票都收了起来,说先帮何肆保管着。 何肆自然点头,第一次出门杨元魁给他的汇票还留着呢,就在牛皋囊中藏着,还有小二百两,这是打算去蝙蝠寺给药师佛重塑金身用的。 桌上话锋一转,母亲忽然就说起何肆与何花的亲事,说不如就用这钱在月葵坊买一栋房子,用作给俩人成婚后住。 齐柔是真的上心儿子女儿的婚事,旋即又想到月葵坊不大,以后还是会有很多机会见到墩叙巷中的老邻居,墩叙巷中捞阴门的扎堆,真没几户好人家,嫌你穷,怕你富,恨人有,笑人无,还是不要再“低头不见抬头见”了比较好。 她又说不如就将房子买到隔壁的螺钿坊,也就几步路的脚程,外城八坊,地价都贵,实在没什么好挑挑拣拣的,能住就不错了。 何花听闻母亲说起自己的婚事,也是面色微红,低下头去全凭父母做主,反正是心甘情愿的。 何三水与何肆父子俩倒是齐齐没有说话,交换了一下眼神。 何肆当然心动,却是想着还有杨宝丹一事没有坦白从宽呢,现在答应,只怕玩火。 何肆还记着父亲白天交代的话,“我媳妇那儿我去说,你媳妇那儿你去说。” 这老爹,倒是有些各人自扫门前雪的决绝,难哦。 何肆看着母亲一脸憧憬未来的样子,那本来无神的瞽目里好像有光,刚听她说到“三年两抱”。 何肆终于是没忍住开口打断道:“娘,这事倒是不急……如今的京城的局势不太明朗,这钱还是先留着应急吧。” 何肆很想说带着家人迁居江南的打算,看着何花羞红低垂的小脸,却是不敢谈起杨宝丹,窝囊的很。 何三水看了儿子一声,心道,“孬!” 齐柔‘瞪’了何肆一眼,“应什么急得几百两银子?你也半大不小的人了,还不想着成家立业啊?” 何肆讪讪笑道:“可我听舅舅家的管家说,舅舅他到现在还是个光棍子呢。” 齐柔语气少有地强硬,“你舅舅那我管不着,你是我儿子,我还不能管你了?” 看着何肆顾左右而言他,何花眼神忽然就黯淡了些,以为何肆不想和自己成婚。 何肆哑口无言,放在桌下的手想要悄悄牵住何花,却被她负气躲过。 何三水眼见局势不对,终于不再看戏,出声道:“行了行了,儿子有自己的想法,你就别跟着瞎操心了。” 何肆面色微变,老爹真是醉酒胡言,怎么能说母亲瞎呢? 齐柔闻言面色也是有些哀婉,低声道:“可我就是个瞎子,不‘瞎操心’还能怎么办?” 何三水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却是碍于面子不作表示,又是仰头牛饮了一口烧锅酒。 何肆中心微微抽痛,更是坚定了帮母亲治疗眼睛的决心。 一阵敲门声忽然传来。 此刻已经宵禁,但坊中街巷之间并不严禁走动,巡更的更多是在主道上搜罗宵小,何三水以为是邻居齐爷或者李铁牛。 何肆却是面色微变,能叫他伏矢魄无知无识的存在,只能是大宗师。 难道是刘传玉? 何三水就要起身开门,何肆却是先他一步起身,走到了门口。 何肆隔门,以伏矢魄探究一番,果然还是空若无物,这叫何肆确定心中所想。 刘传玉温和的声音也适时传来,“是我。” 何肆直接开了门。 一袭蟒袍,锦衣夜行的刘传玉锦就站在门口,对着何肆轻笑道:“打扰了。” 何肆躬身行礼,“刘公公。” 刘传玉温声细语,却是明知故问道:“吃过了吗?” 何肆点点头。 刘传玉笑道:“看样子我来得还算时候,没打扰你们一家吃团圆饭。” 何肆回头看了一眼家人,何三水听到儿子称呼来人为“刘公公”,当即站起身来,一家人都是跟着他有些拘谨地站起。 公公?宫中宦官? 何肆转过头来,对着刘传玉小声问道:“可是上位他……” 刘传玉知道他的心思,不想惊吓家人,却是直接点破道:“陛下有请。” 何三水闻言面色惊变,这大离朝还有哪一位能称陛下? 不就只有那新帝陈含玉吗? 他瞬间想到之前自家孩子也是和那还未登基的太子殿下有些交集。 唉,如今殿下变陛下了,这番牵扯,不知是福是祸。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敬而远之才是最好的办法,可从来都是君心难测,哪有小人物选择的份? 何肆见状有些无奈,他这才回家,又要叫家人提心吊胆了。 他刚想和家人解释一番,却是被刘传玉先行出声道:“不过在此之前,我有些渴了,不知可否进屋讨口水喝?” “您请进。” 何肆连忙侧开身子,让刘传玉进来。 刘传玉举止优雅,迈的是四方步,虽然长袍几乎拖地,却是不染纤尘。 小屋中灯火明亮,由暗入明的刘传玉显露在几人视线之中,这人身穿一袭赤红膝襕四爪单蟒袍。 何三水岁虽然不识蟒服品秩,但眼力还在,看着与龙衮相似,明白来人至少是位主官太监,而且极得荣宠。 这般大人物,怎么就贵脚踏贱地了呢?果真是因为自己儿子才来的吧。 刘传玉对着几人微微颔首,他见过何三水,不止一次,只是那时候的他还不是这副面皮。 刘传玉忽然有些扼腕叹息,这何三水原来倒是刀法精纯,给他一种技进乎道的感觉,毕竟是人屠徐连海的徒儿,虽然只教他杀头的道行,但天下又有几人能得到三品精熟境界武人的言传身教? 只是他现在好像学了什么刀法,玷污了原先了灵气,好像明珠蒙尘一般,明明生出了气机快要入品,却是打乱了原有的修行,行百里者半九十,前功尽弃。 刘传玉只是惋惜,不过个人有个人的缘法,没办法的。 何肆对此并不知情,他若是知道自己把《斫伐剩技》给了父亲,虽然看似有益,实际却是叫他误入歧途,一定也是追悔莫及。 刘传玉对着齐柔问道:“夫人,家中有茶水吗?” 齐柔愣了愣,旋即点头,“有的,您稍等。” 何三水喜喝酽茶,却是招待客人拿不出手,她看不见刘传玉一身蟒服,倒是坦然一些,脸上带着尊敬,更多的是淡然。 这就是齐济口中那小时候看不见泰山六千四百阶台阶却能一步一个脚印稳健登山的姐姐。 目中无人有时候也是件好事。 刘传玉摇摇头,“不着急,你慢些。” 何肆对刘传玉的态度颇为不解,明明是那位有召,这刘公公为何还是这般不紧不慢? 何花就要为双眼不便的母亲代劳,齐柔却摇摇头,自己去了厨房,在自个家中,她还是能够行动如常的。 何三水有些拘谨地招呼刘传玉道:“您快请座。” 刘传玉摇摇头,笑道:“我就不坐了,叫你们更不自在些,不好意思坐下。” 他此言一出,倒是叫他们几人更加无措,不知这位是真心还是假意,毕竟大人物的心思可不好揣度。 何肆出言解释道:“爹,这位是刘公公,印绶监掌印太监。” 何三水闻言心中震撼更甚,赶忙补了一个揖,恭敬道:“何淼见过刘公公。” 何肆两位姐姐也是看样学样。 刘传玉摆摆手,“不必多礼,还好我来得晚,不然都要叫你们吃不下饭了,本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陛下知道何肆回来了,想见见他。” 厨房里的齐柔拿出一个白瓷茶罐,掏出些旗枪陈茶,因为眼睛看不见的缘故,又是拿到鼻尖嗅了嗅,确定没有发霉,这才放入茶盏之中,从暖水釜中倒出热水冲泡。 齐柔端着茶盏走出厨房,步子平稳,双手把茶递给客人。 刘传玉接过茶盏,端在手中。 先是点头致谢,然后自己都失笑了,忘了她是个盲人了,连忙道谢。 明明茶水滚烫,刘传玉却是直接抿了一口,品尝了一下滋味,最后还是没能违心地道一句“好茶”。 刘传玉忽然说道:“夫人,冒昧问一句,你的眼睛不是先天失明的吧?” 齐柔愣了愣,然后摇了摇头,柔声道:“是六岁那年瞎的,大夫说是气滞血瘀、风痰阻络的原因,现在已经完全完了还能看见时候的感觉了。” 刘传玉点点头,他一眼就看出齐柔的双眼周围的经脉有严重的阻塞。 不过只要不是先天失明,那就能医治,能堵就能疏。 若是先天失明之人,错过了孩提时候开见世界的机会,自然也无缘色境,虽然得了净妙,少去许多烦恼,却是身处欲界,有诸多不便。 这般情况,属于无可救药,天生少一识,不可救。 而后天失明之人,见识过色境,犹可救。 故而刘传玉又问道:“夫人,我能不能凑近看看你的眼睛?” 齐柔被问住了,有些扭捏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男女授受不亲,她虽是寡妇再嫁,却也并非不守妇道。 何三水也是一头雾水,这个刘公公怎的如此冒昧? 刘传玉看出了她的为难,自揭其短道:“夫人,我只是个寺人,你不必太在意男女之嫌。” 何肆愣在一旁,旋即脑中迸发一个大胆的猜想,他却是焦急道:“娘,你就让刘公公看看吧。” 何三水不傻,看着儿子的神情,若有所思。 齐柔听到何肆的劝说,自然是不疑有他,自己儿子还不能信吗? 她没有了犹豫,轻声说“好”。 刘传玉将茶盏放下,上前几步,凑近齐柔的双眼,双手微微用力,将齐柔的眸睑翻开到最大。 刘传玉观察之下,眉头紧皱,只见齐柔的眼白清晰,眼瞳一片死灰。 刘传玉细细地观察着,用上些许无色气机探知,然后摇了摇头,情况比他想象的严重许多。 齐柔双眼周边行经的经脉无一通畅,督脉、手太阳小肠经、足太阳膀胱经、手少阳三焦经、足少阳胆经、足阳明胃经,都是在眼部郁结不通,联络不复。 这是积年来的郁结于心,导致气血淤积,阻滞了经脉,使得原来失明的症状愈加严重,可能齐柔觉得瞎了就是瞎了,没什么区别,但在刘传玉这位精通续脉经的武人看来,瞎也分彻底和不彻底。 刘传玉忽然问道:“如果能看见的话,夫人你最想看到的是什么?” 何肆闻言微微颤抖,更是坚定了心中猜想,何三水的动作如出一辙。 希冀的种子瞬间在几人心中发了芽。 “没想过。”齐柔却是一脸淡然,摇了摇头。 这么多年了,她早就不抱有希望了,也就没有这般不切实际的念想。 刘传玉柔声道:“那现在想想呢?” 齐柔果真思考起来,带着些憧憬,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她想过看丈夫,看儿子,看女儿,最后却是说道:“想先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我都快四十了,不知道老了没。” 何肆闻言鼻头微酸。 刘传玉点了点头,说道:“夫人的眼睛,我或许能治。” 之前李且来在京越大渎边一指使得何肆双眼复明,那时候何肆的双眼本来就只是血淤,还能略微感知光源,而且李且来乃是当之无愧的当世第一武人,有此手段并不奇怪。 之后换到那四品巅峰的朱全生,续脉经也是残篇,一指之下只能叫何肆治标不治本,连杨希才这个老疡医都看出来他的眼病没有去根,还是依靠杨宝丹明妃相的灌顶才好了完全。 而刘传玉大概是除李且来外第二个续脉经大成之人,可若是换作北伐之前,他想要根治齐柔的双眼还有些勉强,只是现在剩下的四品气象,仍是有些吃力。 但只要李且来不出手,那他就是唯一可以根治齐柔双目之人。 纵使叫何肆学去了续脉经,也不是十年八载能够大成的,即便能,到时候齐柔的眼睛也早就瞎彻底了,再没救了。 甚至因为经脉郁结,也会致使她的早亡。 何肆闻言却是浑身战栗,如遭雷极,失声道:“刘公公……” 他张口无言,却是不知如何恳求。 “欲取先予,互利互惠”,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自己有什么东西能求得刘传玉出手? 刘传玉其实早就到了何家门外,只是想着自己的现身一定会搅乱这家人重聚的温馨,故而在门外坐了一会儿,又是没忍住扒墙根的小人行径。 直到这家人吃完团圆饭,自己听到齐柔有些自轻自贱的话语,这才敲响了门。 刘传玉转头看向何肆,看出他的为难,刚要开口自己无所图。 何肆却是当即对着他一躬到底,旋即却又觉得不够,甚至双膝一软,就要下跪。 去他娘的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要娘能看见,比多少黄金都重要,既是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而且即便下跪磕头,又何尝不是厚颜呢? 人生三苦:爱离别,怨憎会,求不得。 有多少事是能求来的? 刘传玉上前一步,一手托住何肆的肩膀,摇了摇头。 却听另一边“扑通”一声,连和妻子道个歉都觉得折面子的何三水此刻却是跪倒在地,恳求道:“刘公公,我知道您是大人物,一定不会无的放矢,求您治好我婆娘的眼睛,大恩大德,小人没齿难忘。” 刘传玉无奈叹了口气,又是松开了何肆的手,老子都跪下了,儿子哪有站着的道理? 所以何肆也是跪下,两个木愣愣的姐姐也是当即跟着下跪。 刘传玉干脆不闪不避,受了他们的礼,理当如是。 齐柔也要屈膝,刘传玉却是一只手托着她的手臂,摇头笑道:“夫人不必多礼,你方才的一茶之恩,我也当投桃报李。” 他一指点向齐柔眉心,气机灌注,在她孱弱的体魄中运行了一遍续脉经。 此举不比豆腐雕花简单,齐柔的体魄本就虚脱,经脉萎缩,多处细如牛毫,即便掌控气机涓滴细流,仍然像是犁庭扫穴般。 刘传玉不敢掉以轻心,这比起给何肆气海灌注气机的时候,要细致入微百倍,甚至说是呕心沥血也不为过。 何肆抬头看着,脸色又惊又喜,无比感激刘传玉。 听艳姐说摩柯洞中的武道秘籍浩如烟海,他再不用做那大海捞针之事,博取那万一寻到续脉经的残篇的机会。 刘传玉对着齐柔温声细语道:“有点疼吧?” 齐柔不敢摇头,忍痛道:“还好的。” 其实那种气机在脑中运行的感觉,就像是无数钢针扎着她的脑袋。 刘传玉微微颔首,又是继续运转气机,这次不只是头颅双目刺痛,浑身都是异常痛苦。刘传玉算是经历过一次破后而立,他之前的一身筋脉与北狄息长川交手时寸断,之后放手一搏,续脉经大成,将浑身经脉接续。 不亚于经受一场由内而外的梳刑,此刻的齐柔,虽然不会经历如他那般可怖的痛楚,但对于她孱弱的经脉而言,气机流转之间,也无甚差异了。 齐柔却是一言不发,也不出声,不想叫家人担心。 刘传玉倒是钦佩这个柔软却坚韧的女子,他提醒道:“接下来还会更疼一些,且要忍耐。” 何肆体会过气机灌入的痛楚,虽然心疼母亲,却是无法代其受罪,只能不露出些凝重的神色,他站起身来扶起父亲何三水,又是拉扯起两个姐姐。 一家人的眼神却始终盯着齐柔,何肆能感知到,刘传玉的气机在母亲体内流转。 武侠小说中常有借由绝世高手打通任督二脉的情节,任脉主血,为阴脉之海;督脉主气,为阳脉之海。任督二脉一旦被贯通,武功即突飞猛进。 可那不过是奇经八脉中的两条,武人若是想要成为小宗师,打通奇经八脉和十二正经便是先决条件,一些高深的武道秘术,都得另辟蹊径,人身百脉,总要开辟几条,才能使气机瞬息流传,而非迂回。 何肆每一次施展斫伐剩技,都是一场对内斫伐,气机已经不是别道奇行可以概括,好在有了阴血录和透骨图可以供他捷径窘步。 刘传玉此刻引导气机在齐柔体内按照续脉经的方式运行,可绝非那打通任督二脉之难可比,难得不是打通,而是不叫她疼死。 之前他在印合山用来折磨拷问那周赦斗的手段,其实也是这般施为,只是把徐徐贯通变成了瞬间撕裂而已,目的也是叫周赦斗承受痛楚。 若是不管齐柔的死活,不在乎她会不会活活疼死,刘传玉完全可以直接将她那对招子周围所有的经脉撕裂,再用气机接续一遍。 以他的境界,续脉经可不像温玉勇身上的透骨图,连痊愈旧伤都做不到。 又是无声无息过了许久,屋中静可闻针,只有齐柔微弱的喘息声不绝响彻于耳。 刘传玉忽然开口,对着齐柔交代道:“现在开始要闭眼了,不能睁开。” 齐柔本就是闭眼的,只觉艰难忍痛,用鼻子逼出一个“嗯”字。 刘传玉又是对着何肆几人问道:“家里有罗吗?” “锣?”何肆愣住,有些疑惑。 刘传玉解释道:“就绫罗绸缎的罗。” 这可把何肆问住了,绫罗绸缎不是就绫罗绸缎吗?“罗”是什么? 这也不能怪他,毕竟何家家境并不算如何优渥,绫、罗、绸、缎虽然都是“织”出来的料子,但经纬线的交叠关系却大有不同,所谓罗,就是质地稀疏而又轻软的丝织品,有纱空眼,轻薄透凉,适于制作夏季衣裳。 何花忽然开口问道:“是纱布吗?” 刘传玉点点头,说道:“差不多,能稍稍透气遮光的就行。” 一说纱布,何肆却是知道了,可他离家许久,也不知道家中有没有纱布,何花却是一拊掌,立刻转身去到了何肆的屋头。 只听“撕拉”一声,有布匹撕裂的声音传来,何肆恍然,何花一定是将他屋中木窗格栅中间的“夹纱”扯了下来。 果然何花带着松绿色的纱布走了出来。 这东西以前精贵,被称为软烟罗,富人家用作以糊窗屉或作帐子的,后来就飞入寻常百姓家了。 何花走上前去,问道:“刘公公,这个可以吗?” 刘传玉转头看了一眼,三指搓了搓厚薄,刚好合适,“去用热水烫一下,给你娘把眼睛缠上。” 何花又是依言照做,转身去了厨房。 刘传玉对齐柔说道:“你的眼睛失明太久了,受不了刺激,只能先隔着这纱罗视物,慢慢适应起来,至少还需要三五个月时间调养。” 齐柔闻言心中激动,盲目了三十多年,真能重见天日,三五个月时间算得了什么? 她忍耐着比生产之痛还要明显数倍的疼痛,已经无法开口说出完整的句子了。 刘传玉越是额头微微冒汗,却不是累的,而是耗费心血,他不是医者,能做到如此地步已经殊为不易了。 但凡齐柔与何肆易地而处,他想要根治眼疾都是随手一指的事情。 何肆能吃痛这事他已经见识过了,大不了先撕裂了经脉再接上。 现在的何肆甚至有些偏激地觉得吃痛一事习惯成自然,并不能彰显什么英雄气概,只能证明自己经受苦难多了些,是个倒霉蛋。 可母亲齐柔却不能是那倒霉蛋,她是天底下良心最好的人。 何花将纱布烫好之后,很快回来,在刘传玉的交代下,折叠了一层,小心翼翼地给齐柔缠上眼睛,让齐柔刚好可以透过纱布感知些微行色、显色。 刘传玉长舒了口气,松开手一直点在齐柔额上的手指。 转身对着何肆一家,玩笑道:“幸不辱命,没叫你们这白白跪我,差点就以为要折煞了。” 何三水快步上前,扶住了妻子。 齐柔满心激动,微微颤颤地睁开双眼,透过两层纱布,她忽然就得到一些晦暗的灯火和朦胧的人影。 刘传玉即便是隔着两层纱布,却也知道她睁眼了,有些无奈道:“夫人,我刚交代了你不能睁眼,你怎么转头就忘了啊?” 对于一个目盲多年的人来说,习惯使然,睁眼闭眼都无差别,所以刘传玉早有预料,这才吩咐将她双眼缠上。 齐柔脑中却是一片恍惚,好像无法接受本来相互协调的四识之中忽然插入一个眼识,好在是何三水扶住了天旋地转就要栽倒的她。 齐柔赶忙闭上了眼,面色苍白,有些虚脱,隔绝显色和形色交织的色境之后,她才稍稍感觉正常些。 多年不曾哭泣的齐柔,却在此刻流下两行浊泪,顺着面颊滑落。 夫妻二人手掌紧握,大喜无声。 刘传玉交代道:“这三日内不可睁眼,切记色欲,否则伤热伤气,肝虚肾虚,则眼昏生翳,日久不治,盲瞎必矣。三日之后,白日仍需身处暗室之中,不可见光,夜间可以隔着纱布在烛火中视物,我再教你一套‘运睛除眼翳’的却病妙诀,每日睡起时,趺坐凝思,塞兑垂帘,将双目轮转十四次,紧闭少时,忽然大瞪……” 何肆听着刘传玉叮嘱,又是将口诀娓娓道来,“喜怒伤神目不明,垂帘塞兑养元精,精生气化神来复,五内阴魔自失惊。” 刘传玉没有指望齐柔能理解这却病之法,而是转头看向何肆,本来也就是说个他听得,“你学会了吗?” 何肆点了点头,倒不是他如何天赋异禀,而是这运睛除眼翳和自己的起火的长安等秘术乃是一处同源,委实同气连枝,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的。 刘传玉面露欣慰,心道,你果然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说不得他刚才行气为齐柔疏通经脉,连续脉经都已经被何肆偷师去了百之一二。 刘传玉可没有存那种秘不外传的心思,只是说道:“既然学会了,那你母亲的身子,就交给你调理了,至于她所说的想照镜子,料想元日之前差不多就可以了。” 何肆点点头,喜形于色,对着刘传玉躬身道:“刘公公,大恩不言谢,小子铭记于心。” 不待这一家人有所表示,刘传玉又是摆手,说道:“你们可都别道谢了,时辰也耽搁了许久,我们该动身了。” 刚要说些什么的何三水夫妇这才作罢,没有多言。 本来还十分担心何肆离去的一家人,见到刘传玉这般春风和气的态度,加之又受了天大的恩惠,这时候若是再对刘传玉心怀戒备,似乎就有些白眼狼的嫌疑了。 刘传玉深谙人情世故,却是保证道:“人是我带去的,我自然负责再送回来,诸位就放心吧。” 何三水对着刘传玉行礼道:“有劳刘公公了。” 刘传玉点点头,何肆却是忽然问道:“刘公公,我娘身上好像还有一些气机残留,不打紧吧?” 刘传玉摇头道:“没什么大问题的,过几天就散了。” 何肆却是想到自己之前在顾安县李家村老屋中,做了一个已经半点回忆不起来的梦,但在惊醒之时,他本能拔刀对上了那守着自己入睡的刘传玉,一身源自刘传玉的阴血录气机却是瞬间被其反制,好似俎上之肉,任人宰割。 是何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何肆忽然对着母亲一抬手,用上从季白常手中交换来的“素手把芙蓉”秘术。 齐柔一身残余气机瞬间化作白雾蒸腾离体,一下子扬了起来,又被何肆一把攥入掌中。 刘传玉见状,摇头一笑,张口一吸,将何肆掌中的白气吞入腹中,相比之前的消耗,不过太仓稊米罢了。 何肆虽然有以怨报德的嫌疑,但还是选择当着刘传玉的面坦坦荡荡做真小人,这叫他非但不怒,还有些莞尔。 刘传玉看着何肆掀唇一笑,问道:“你这是不信我?” 何肆低垂下头,歉疚道:“是小子狼心狗肺了。” 谁料刘传玉却是摇了摇头,反倒有些赞扬道:“没错的,防人之心不可无。” 何肆略微错愕,刘传玉又是转过头去,像是自言自语,“害人之心不可有……” 多年前的徐连海若是知道这个道理,便不会输给那对他而言如师如父的鞠玉盛。 刘传玉说道:“咱们走吧。” 何肆不明就里,却是向家人点了点头,使了个安心的眼色,快步跟上了刘传玉的步伐。 刘传玉带着何肆出了墩叙巷,就往皇城走去,两人看似安步当车,实则每一步都跨出三四丈距离。 二人掠过一支支巡更队伍,巡夜守备见到刘传玉一袭蟒袍,个个都是躬身行礼,刘传玉微微颔首致意,不作停留。 很快穿过内城,刘传玉带着何肆一路畅通无阻,直到皇城外。 陈含玉停了步子,对着何肆问道:“这是你第一次进皇宫吧?” 何肆点点头,如实道:“甚至是第一次见。” 皇城近在眼前,此地周回皆是禁马。“赐紫禁城骑马”乃是一种天家荣宠,不过到了这里,就不能再放肆疾驰了,刘传玉放缓了脚步,何肆有样学样。 看着雄伟壮观的紫禁城,何肆心中难免震撼。京城若要说大,那就是内城划分为二十八坊,外城划分为八坊,共计三十六坊,寻常百姓一辈子不出坊几次。 若说京城小,不过东西宽二千二百二十三丈,南北深一千七百七十丈,从外城到皇城,也就是被一位四品大宗师卯足力气打退一拳的距离。 那在兰陵素有“皇家有故宫,民宅看乔家”之说的乔家堡虽然规模比紫禁城大些,但皇宫的富丽堂皇、美轮美奂却是乔家堡万万不能比拟的,两者放在一起,乔家堡顿时相形见绌。 刘传玉又问道:“初见这紫禁城,感觉如何?” 何肆沉吟片刻,只道“有些压抑”。 刘传玉淡淡一笑,当年徐连海一人由此入宫的威势可不只是“压抑”二字能够形容的,而是叫人窒息。 他说道:“不必紧张,皇宫也不过是大一点的房子,说是一间还算坚牢的客栈也不为过,毕竟朝代更替,人来人往,皇宫还是这座皇宫,没有被付之一炬。” 何肆闻言一愣,没想到刘传玉会这么形容皇宫,这绝对算是大逆不道之言了。 何肆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没听见。 步入皇宫大内后,刘传玉的脚步变为不急不缓,走路无声,领着何肆往武英殿走去。 刘传玉主动开了话匣,不至于叫着一路走得沉闷,他对着何肆问道:“你刚才那个能够掌控气机的手段有点意思,有名头吗?” 何肆如实相告,叫做素手把芙蓉。 刘传玉恍然,“原来是《妍手五论》。” 何肆对此没有太过惊愕,刘传玉是四品大宗师,一定见多识广。 其实何肆错了,刘传玉自幼入宫,从未涉足江湖,甚至都没有出过京城几次,他对于江湖之事,也只是纸上得来。 若是把他当成一个博识洽闻的耆宿请教,无异于问道于盲。 刘传玉只是身处汗牛充栋、浩如烟海的秘籍宝典之中,闭门读书而登堂入室。 刘传玉说道:“早先只是有所耳闻,今日一见,果然玄妙。” 何肆毫不犹豫道:“刘公公若是想学,我可以教您。” 刘传玉摇摇头,“有心了,但是不用。” 即便是对于只剩下四品守法境界的刘传玉而言,这“素手把芙蓉”的手段也是连旁门左道都算不上,只能说是奇技淫巧罢了。 何肆没有纠结此事,而是问出心中所想,“刘公公,您方才为我母亲疏通经脉的手段是续脉经吗?” 刘传玉却道:“是也不是。” 他没有卖关子,为何肆答疑解惑道,“真正的续脉经早已佚失,后世多有假托姓名的伪作,若是又七分假,三分真便是足够惊世骇俗了,我所修炼的,是我师父补全的《十二甲赓续法》,从十二份伪作的《续脉经》中去伪存真,或者说去芜存菁更确切些。因为真假之事早就无据可考,说句不怕风大闪了口条的话,我这《十二甲赓续法》应当是挟山超海的杂俎了,并且早就熔于一炉又再是另起炉灶了。” 何肆说不艳羡那是假的,却是知道贪心不足的道理,他只是由衷说道:“刘公公,您师父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吧?” 毕竟能复原续脉经这门功法秘术,又是一位四品守法境界的大宗师的师父,虽说弟子不必不如师,但也足够见微知着,窥豹一斑。 说起师父鞠玉盛,刘传玉装若缅怀,良久才点了点头,笑道:“他很厉害,不过比你师爷还差一些,也不对,应该是差了许多。” 实事求是的事情,徐连海实力远胜鞠玉盛,没必要因为鞠玉盛是自己的师父就将那盖棺论定掀翻,如今这两位三品武夫该入土的入土,该入肚的入肚,都是人死已矣,尘埃落定。 刘传玉真是搞不清楚那些观刑凌迟鞠玉盛的百姓,蘸些人血馒头吃就算了,何至于生啖其肉? 何肆知道刘传玉认识师爷,没想到他的师父也和师爷有所交集。 旋即何肆带着些试探问道:“刘公公,我师爷他应该不只是四品守法境界吧?” 刘传玉确定回答道:“他是三品精熟境界,当世少有,近乎人间第一流。” 何肆心道果然如此,那刘公公说他师父比师爷差一些,应该也是三品吧? 他按捺不住好奇道:“刘公公,我师爷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刘传玉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不识狷介者,谓其狂,奉刀精诚者,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 何肆挠挠头,羞愧道:“我没懂……” 刘传玉笑道:“你还是要多读书啊,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武道精深者,可没有不学无术的。” 这句忠告何肆听懂了,那是至圣先师所言。 何肆一身所学驳杂,却少有堂堂正正的,多是旁门左道,故而不学无术的疲敝暂时不显。 可他若是想要再往后攀登,那便是文经武律、奇门术数、导引要诀缺一不可,即便面面俱到,还得是天赋异禀,如此才有可能成为武道巨擘。 何肆自然是不缺天赋的,但做学问嘛?不提也罢。 何肆挠挠头,“我会多读书的。” 刘传玉这才有些满意地点头,然后说道:“那我和你换个说法啊,你师爷他,不知道他厉害的人都说他狂,可练刀的人都对他奉若神明,简单概括就两个字,牛逼!” 何肆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没想到这位刘公公也会说这般接地气的话。 他配合道:“那可真是小母牛进了公牛窝——牛逼坏了。” 刘传玉闻言摇了摇头,和一个寺人说荤话,玩笑有些失分寸了。 若是换作一个睚眦必报的小宦官,可要阴恻恻记恨着许久呢,指不定就埋下一个隐忧,不过刘传玉并不觉得何肆近则不逊,倒是会心一笑。 何肆又是问出心中所惑,“刘公公,我师爷到底是叫徐连海还是屠连海?” 刘传玉回答道:“他原来叫徐连海,后来他和我师父切磋,便拿姓氏做了赌注,他说输了之后就不姓徐,后来的确是输得冤屈,却是愿赌服输,从此改名为屠连海。” 何肆听闻这个荒诞的解释,怔了怔,他原以为师爷是大隐隐于市的高人,没想到就是儿戏的拿姓氏和人打赌,结果还赌输了。 同时何肆心中大为疑惑不解,“刘公公不是说师爷比他师父厉害吗?为何师爷为会输?” 刘传玉看出了何肆心中所想,没有避讳道:“所以我说他输得冤屈啊,也告诉你了‘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你以后可千万别自恃实力就目无余子,要吃大亏了,小亏还能安慰自己吃亏是福,大亏咱不吃,否则连自我开解的机会都没了。” 何肆若有所思,又是问道:“刘公公,您师父尊姓大名啊?” 刘传玉没有避而不谈,只是一脸淡然开口,“哪有什么尊姓大名?他只是一个祸乱朝纲,结党营私,其罪罄竹难书、万死难赎的权阉而已——鞠玉盛。” 不管鞠玉盛生前如何,这就是朝廷对他的盖棺定论,他为喜帝陈斧正的老年昏聩承一力承担了所有骂名,作为徒儿的刘传玉可不能敢将这份苦心糟践。 何肆愣住,是那被凌迟三千六百刀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鞠玉盛? 他居然是三品境界!? 这等实力,不应该是皇宫之中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吗? 为何还会被凌迟而死?只是因为他自称为九千九百岁吗? 而且刘公公这番划清立场的说辞也太过冷血无情了吧?有些咬死人骨头的嫌疑。 刘传玉却是说道:“好了,快到了,噤声。” 何肆按下思绪,闭口不言。 一路再也无话,不过多时,刘传玉在武英殿门前微微停步,落后何肆一尺。 何肆心领神会,先行步入武英殿中,却听一声中气十足的呵斥:“何肆,你好大的狗胆啊!你可知罪?” 那是新帝陈含玉的声音。 此言振聋发聩,何肆毫无准备,面露骇然。 这是又闹哪出? 何肆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毕竟武英殿是皇帝斋居、会晤的地方,面阔五间,进深三间,左右共有廊房六十三间,东西配殿凝道殿、焕章殿,东北有恒寿斋,西北面为浴德堂。 何肆听声辨位,便知声音是从西北传来,裹挟厚重气机。 何肆面色微沉,陈含玉居然也是位深藏不露的武人? 他不知道,陈含玉在他之后,还是个武道上的后进晚辈。 何肆在脑中飞快搜寻自己哪里触怒了这位新帝,上一次见面是在京越大渎边,他待自己还算温和,那时的他还是殿下,现在的他已是陛下了。 大太监刘传玉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何肆头疼,他可能是在纠结,不知道是先该开口应答,还是要先下跪认错。 都说君心难测,只有臣心如水。 何肆不是臣,也不懂“臣门如市”的钻营,却也还是陈含玉的子民,世上哪有真爱民如子的皇帝? 寻常富家翁有些黄白物就要提防儿孙短视,遑论大权在握、生杀予夺的皇帝? 毕竟上一个说“臣门如市,臣心如水”的油滑之臣已经瘐死狱中了。 刘传玉于心不忍,上前一步给何肆指了个方向,陈含玉此刻就在浴德堂中。 其名源自《礼记》中“浴德澡身”之语,曾用作皇帝斋祓处,现在现改为蒸纸处,设待诏,择能画者居之。 何肆面色低沉,穿过武英殿大院,走入那浴德堂中,脚步不快,他虽想了一路,却也还是没有想出自己如何得罪了陈含玉。 只见陈含玉一身赤红龙衮,光彩照人。 何肆面对天子,自然行跪拜大礼,陈含玉却是没有叫他起来的意思,笑道:“下臣凡遇召见,跪久则膝痛,膝间必以厚棉裹之,所以何肆……你裹了吗?” 何肆略微错愕,旋即摇头不迭。 陈含玉却是冷声道:“眼睛好了,嘴哑巴了?” 何肆只得五体投地道:“草民不敢。” 陈含玉冷哼一声,“你有什么不敢的?我看你本来胆子就大,现在更是艺高人胆大了,都伪五品了?叫我刮目相看啊,那倒是不怕跪,跪着吧,我就不赐毡了。” 何肆面对陈含玉如此言行,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心中苦涩,更是升起凉意,皇帝问罪,他哪敢头疼,担心脖子疼才是,刽子手杀头用的钝刀何肆可是自小耳濡目染的。 刘传玉也不知道这位新帝为何生气,也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但君无戏言,毕竟是口含天宪,言定生死的至尊,岂可儿戏? 陈含玉又问一遍,“你可知错?” 何肆没有说话,他不知,但陛下金口玉言,他一定是有错的,且容他再想想。 陈含玉看着何肆腰间佩的双刀,玩味笑道:“大离府顺,天佑,天符,炎禧这四朝,只有项王陈垄项可以无诏出藩城,可以佩刀入皇宫……你这是找死来了?” 陈含玉此言落入何肆耳中不啻雷殛,何肆却是不敢伸手摘刀,生怕惹出更大的误会。 看着何肆呆若木鸡的样子,陈含玉哂笑,却是出人意料,上前几步托住了何肆的胳膊,将其提了起来,“紧张什么?我和你开玩笑呢,我知道你不懂规矩,但刘伴伴怎么会不懂?带刀是我准许的。” 陈含玉指了指何肆腰间的龙雀大环,问道:“这把刀用着如何?” 何肆还有些如梦初醒,只是如实道:“十分顺手。” 陈含玉点了点头,说道:“胭脂巷的房子呢?你那待年媳姐姐的父母住着又如何?” 这话已经是说得颇为赤裸了,何肆面色微变,还是强颜欢笑道:“多谢陛下记挂,挺安适的。” 陈含玉又问,“那斫伐剩技呢?你走刀练到第几式了?” 何肆硬着头皮回答道:“第十三式。” 陈含玉阴阳怪气,“嚯,厉害啊,听说十二刀就能杀四品守法呢,你杀过没?” 何肆艰难摇头,“没有。” 陈含玉又道:“我送你的女人也不用?非要跑去江南找一个姿色平平的小媳妇?如今新婚燕尔,天各一方,心中有挂念吗?看样子是没有念想的,毕竟你在京城还有一个姿色不差的姐姐,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你移情别恋的事情?还是说你有心一身二任?享齐人之福?” 何肆眸睑微垂,只留下一丝缝隙,遮掩住自己已经渐渐冰寒下来的眼神。 上位之人,何至威逼市井小民至此? 陈含玉终于是开门见山,“何肆,你给我的落魄法,藏私了?” 何肆面露悚然,这事他是如何知道的? 他给陈含玉的落魄法的确是藏私了,那是梦中的后来者补全,没有包括那真正的六魄化血法。 何肆虽然忘了在顾安县老家做的那个梦,却是强迫自己记住了一句话,“不要把落魄法交给任何人。” 有过一梦六年的何肆才不敢说梦境是什么虚无缥缈的存在,这是一种预兆吗? 陈含玉叹了一口气,故作痛心疾首道:“我自以为待你不薄,没想到真心换得假惺惺,你爹是刽子手,你应当也熟读律例吧?欺君之罪,该如何论处?” 何肆脑袋嗡嗡,不知如何辩驳。 陈含玉又是说道:“你下狱,我捞你;你学刀,我给你《斫伐剩技》;你家托掮客寻房产,胭脂巷的居仁小院麻雀虽小,也是五脏俱全;你爹娘愁你没媳妇,我也送了美人;你出声刽子贱户,我问你要不要加入仪銮司,平心而论,待你不薄了吧?咱们公买公卖,你怎么敢做那缺斤少两的奸猾之事?果真是四具易,二并难,你这家伙,让我好生窝火。” 何肆哑口无言,陈含玉如此说来,好像真是他愧对天恩一般。 陈含玉忽然耸耸鼻子,有些嫌弃道:“你多久没洗澡了?” 何肆这才讷讷回答道:“五天。” 他离开泰安齐府,赶路两日,在老家一睡三日,七月流火,身上有些酸臭倒也正常。 陈含玉看着刘传玉,淡淡说道:“刘伴伴,我可是等了好久呢,还以为你是叫他先沐浴了一番,这才耽搁了时辰,毕竟是见圣人面。” 刘传玉欠身道:“是老奴考虑不周了。” 陈含玉摇头,一手握住何肆腰间另一把没有见过的屈龙,何肆忍着惊惧没有闪避。 眼见陈含玉抽刀出鞘,好像一泓泉水迸出石壁。 陈含玉看着手中这把“价值十城,名当千马”的宝刀,他忽然发难,一刀就往何肆头颈间削去。 刀离肌肤只差三寸时,何肆终于确定,他再不阻挡就要脑袋搬家。 何肆瞬间抽刀,龙雀大环刀身颀长,单手出鞘尤为不易,何肆却是后发先至,竖刀面前。 预料中的金铁交击之声并未响彻,陈含玉只是单手握刀,厚脊薄刃的屈龙诡异悬停空中,没有半分颤抖。 单凭这一手,刀快手稳,陈含玉倒是够资格做刽子了。 陈含玉冷笑道:“何肆,你还敢对我拔刀相向?” 何肆本想讨饶说不敢,但碍于事实,又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心知今夜已经铸成大错,可他难道就真该死路一条吗? 陈含玉却是问出了一个无比荒唐的问题,“原来你不想死啊?” 对此何肆却是认真点头。 兴许自己的性命在陈含玉眼中微不足道,可他又如何能说自己烂命一条,死不足惜? 宗海师傅告诉过他,“众生皆畏死,无不惧刀杖。以己度他情,勿杀勿行杖。” 陈含玉看着何肆那怨怼的双眼,却不以为意道:“那你可以用手挡啊?” 何肆闻言忽然愣住,陈含玉这话居然不假。 屈龙虽然铦利,但他完全可以凭借颇梨流转的锁骨菩萨境界以手挡刀,最多只是被削断掌上的血肉经脉而已。 若是他没有十七年蝉的话,仅此而已! 呵呵…… 雷霆雨露,莫非天恩?只是在他心里没有这份觉悟。 可他何必要有这份觉悟?凭什么? 任陈含玉巧舌如何如簧,什么叫公买公卖?明明是强买强卖!以家人作挟,给他连头带尾三天时间考虑,又何曾真给过他拒绝的机会? 陈含玉不理会何肆逐渐扭曲的眼神,理所当然道:“你难道不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吗?” 何肆摇摇头,此刻已经顾不上再临深履薄,而是有些幼稚可笑道:“我不是臣。” 陈含玉点点头,笑道:“是的,你不是臣,这话有理。” 旋即他语气冰冷,“你只是个贱民而已,你可知道,你要是不拔刀,掉的就只是你一个人的脑袋,可你现在拔刀了,所以要连累你那一家人掉脑袋。” 何肆握紧了手中刀,直勾勾看着陈含玉,不忿道:“我只是不想死。” 陈含玉将刀架在何肆肩头,只是这回的何肆,不闪不避,颈间被屈龙刀锋压出一道血痕。 陈含玉眯着眼问道:“那我给你一次机会,我现在再问你,我杀不得你吗?” 这次何肆没有说话,只是闭上了眼,好似认命。 陈含玉手中的屈龙缓缓嵌入何肆脖颈,刀快手慢,叫何肆没有如何吃痛。 何肆好似重回破庙恶堕之中,那日手持大辟,耳边泛起师伯屈正和他说过的那句,“刀就是刀,杀活自在。” 杀活在手,宝刀光寒,岂能命不由己? 何肆将身上刘传玉所赠的阴血录气机尽数逸散开来,一泻千里。 他嘘气道:“刘公公,剩下的气机都还你了,不然等我死了就浪费了。” 何肆故作认命地闭目,实则是掩盖那恣睢凶戾的眼神。 陈含玉眼中,何肆是引颈受戮,一旁目睹一切的刘传玉若有所思,却是没有说话。 这份气机,是他给予的,自然受制于他。 刘传玉只是将那份气机收拢回身,继续站在一旁不言不语,“这傻小子,倒是真谨小慎微。” 陈含玉看着何肆这自暴自弃、束手待毙的样子,脸上笑容不复,他手中屈龙行径愈慢,好似正中天、日头下,那缓慢偏移的晷针影子。 片刻之后何肆一身阴血录气机终于散去,奇经八脉得了空缺,在他颈间,鲜血已经汩汩涌出。 陈含玉盯着何肆,他手中的刀再切入两寸,何肆就真该毫无悬念的死了。 忽然一条条血蛇狂舞,缠住屈龙,又是变化为一条条血手,将屈龙刀锋扯离自己的脖子。 何肆倏然睁眼,双目血红,赤发如瀑。 还是这一身被砭清激浊之人称作歪门邪道的手段来得舒畅。 所谓天魔外道,水陆行空,有大自在。 陈含玉脸上终于又是荡起笑容,冷声问道:“何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血色气机瞬息弥漫,浴德堂室内四壁至顶皆贴素白琉璃面砖,此刻已经挂满了血滴。 何肆堕入其中,声音沙哑却不再疑惑道:“你不想杀我?” 陈含玉不屑一笑,懒得否认,“那得看你的能耐了。” 陈含玉忽然又没头没脑问道:“何肆,你的实力比那仪銮卫百户温玉勇如何?” 毕竟陈含玉作为武道的后来者,修行至今,只不过和温玉勇有过一次交手而已。 何肆反问道:“你的实力比那周自如又如何?” “周自如是谁?” 陈含玉皱眉,他听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是江湖上新冒头的武道新人吗?或有一鸣惊人之势? 陈含玉想当然以为是与温玉勇那般饶天之幸得了离朝武运之人,不足为奇。 倒是眼前这个当时身在南边,全然错过武道甘霖的洗礼却能入五品的何肆,更叫他刮目相看些。 何肆却是咧嘴一笑,回答道:“周自如是长春府晋陵县值夜守备,未入品,杀他如探囊取物。” 当初在晋陵县荣旺客栈,周自如被何肆一口唾沫钉糊了满脸,晕倒时候直挺挺的,之后就没在管他了,估计等到第二天唾面自干都没能醒来。 陈含玉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这是挤对他呢,却是哈哈一笑,“好你个何肆,狗胆包天,我还真就喜欢你这桀骜不驯的样子。” “你犯贱?”何肆当然没有说话,只是在心里骂了一句。 陈含玉一甩屈龙,将刀上附骨之疽般蠕动的血迹抖落,血迹还未落地就变成血雾,氤氲开来。 何肆身上这名存实亡的霸道真解,无法再炼化血食,却有最后一点霸道真气供他全力施展一次。 陈含玉对着一旁的刘传玉说道:“刘伴伴,您继续看戏,看千万别扫兴啊。” 刘传玉点点头,明白这是在叫他别插手的意思。 陈含玉看向何肆,继续玩人丧德道:“何肆,你若能赢我,我就……” 回应他的是何肆劈头盖脸的一刀。 陈含玉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他没料到何肆会如此莽撞,全然不似之前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的样子,都说不能逼急了老实人,可这何肆绝非敦厚朴实之辈,有趣。 之前他说四朝以来,只有项王陈垄项可以带刀入宫,其实不然,人屠徐连海当年也是旁若无人,大摇大摆挎刀进了皇宫,这人屠一脉,有点意思! 陈含玉迅速挥出手中屈龙宝刀迎击。 一条条血蛇瞬间在血雾中显化,四面八方纠缠陈含玉手中的屈龙,所谓屈龙,其实喻义并不好,龙屈蛇伸。 贵为真龙天子的陈含玉,与这刀可谓是八字不合。 屈龙虽不像大辟或者龙雀大环这般契合何肆,与之心意相通,但好歹是师门之物,何肆自然应对有法,所谓师夷长技,不过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不可取。 陈含玉手中的屈龙斩断一条条血蛇,有些抽刀断水的无奈,势呈强弩之末与何肆手中的龙雀大环相撞。 陈含玉被压了一头,后退一步。 却是一脚踩入诸多纤柔血手之中,陈含玉眉头微皱,他感觉脚下有异物,却是没有分心看去,却见何肆一刀忽然近身,是斫伐剩技中的开篇总纲的野夫借刀。 皇宫之中,天下武学应有尽有,胜过那搜罗武道残羹剩饭的摩柯洞不知几何,陈含玉坐拥宝山,也不存在入宝山而空回的窘境,想学什么就学什么。 又是有一朝武运托底,想入品就入品,想破境就破境,天下再没有比修炼还要简单的事情了,对于别人来说难如登天的武道攀援,对他而言,甚至不如夜间耕耘要吃力些。 陈含玉略显仓皇挡住何肆的第一招野夫借刀。 何肆现在的体魄恢复能力不逊色四品大宗师,自然不会施刀之时让气机在身体内走捷径,毕竟捷径窘步,皆有骨血传递气机而施展的斫伐剩技,威势大减,这最后一战,也是最完备的一战,何肆可不想留手。 刘传玉看着何肆与陈含玉交手,知道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甚至有些啼笑皆非之感。 就是看两个学步的稚子推搡,他随手就能平息这场“恶斗。” 陈含玉是他看着长大的,玩心是重了些,但不是不讲道理之人,见到这二人打起架来,也就知道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不过何肆的师爷曾经进宫要砍陈含玉的爷爷,现在何肆又战陈含玉,倒叫他有些触景生情起来。 何肆在见到自己的第一刀被陈含玉挡住后,依旧面无表情,还有后续十二刀。 想着自己如此大逆不道,不过有死而已,还怕什么?何肆终于急眼到了不计后果的地步,恣意妄为,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狗日的陈含玉,老子忍你很久了! 何肆承担了向内斫伐的伤势,继续走刀,第九刀是一个转嫁内忧的契机,代人受过、以羊易牛,终有报还之时,之后的第十刀,第十二刀,第十六刀亦复如是。 所以第十三刀和第十二刀,其实并无差距,只是徒然增加自身的负担而已。 大宗师老子都砍过,你是皇帝怎么了?三头六臂还是金刚不坏了?有老朱贼那无漏金身难啃吗? 何肆第二刀接连第三刀第四第五刀,一气呵成,体内气机没有阻滞,绕行百里,每过一处窍穴,都是将其气机搜刮殆尽,越来越壮,不断犯阙冲关,绵绵一气,遍流百脉,聚归乾鼎,象成风雷。 未尝比四品之时差逊。 陈含玉可是万金之躯,除了那志在必得的落魄法,他自不会修行这种自戕的气机招式。 故而是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在武道上,越是超绝高妙的招数,越是不能删繁就简,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在外人看来宗师一挥而就的招式,轻描淡写却能石破天惊,这合理吗? 可不就是用体内那不可视的气机做文章? 陈含玉施展的是一门瑰奇的《蚊虻刀法》,取自“蠹啄剖梁柱,蚊虻走牛羊。” 便是以小博大的路数,蚊虻微小,叮咬可使牛羊奔跑。 类似四两拨千斤的手段,用来克制斫伐剩技,本就是一物降一物。 何肆施展的斫伐剩技是陈含玉给予的,他自然知道其中的奥妙。那号称天下武学道藏的摩柯洞中未必没有这般水准的秘籍,却绝对是何肆接触不到的。 故而陈含玉与之对垒,还是以守为攻,以退为进,欲要待其第十一刀流转第十二刀时,或者十二刀当时,用上了十分气力,切断气机接续,叫何肆自食其果。 至于前面的九刀破体魄,十刀断气机,陈含玉不以为意,若是连这两刀都挡不住,那不如拿块豆腐撞死算了。 不过何肆的天魔外道还是叫他防不胜防,素白四壁上有气机凝如实质,似血流淌,总能出其不意地衍化出一条条手臂,像是蛛网缠绕,他不是什么能被轻易束缚的蚊蝇,却也不胜其烦。 刘传玉身处二人的战场之中,却是置身事外,虽说是看戏而已,但还是有些难以入眼了。 这两人的气象倒是都不差,只是浸淫武道时间太短,何肆还好些,毕竟得过人屠一年的指教。至于陛下嘛,未学爬,先学走,纸上得来,空中楼阁。 不过这是刘传玉的眼见,不代表这二人是秀而不实者,相反倒是有武道后来居上的苗头,只是需要时间而已。 斫伐剩技之中有收录了人屠徐连海的铁闩横门,由此也可印证它并不是什么源远流长的古籍,武道之上一仍旧贯不可取,但盲目除旧更新更不敢说利大于弊。 刘传玉想着,得找个机会提点一下何肆,这斫伐剩技,浅尝即可,不必深耕。 武人总是愿意奉行武道秘籍,只要它足够高深,说得天花乱坠,便笃信它是元经秘旨,即便修不出个名堂,仍然一意孤行,总觉得是自己盲人摸象的原因。 不知尽信书不如无书的道理,却也无可厚非。 毕竟武道攀登按图索骥都是步履艰难,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独辟蹊径的。 至于什么十六刀后,精熟犹如鸡豚。十八刀之后,其上无人。 狗屁而已,子虚乌有、无凭无据的胡诌,除非是有续脉经兜底,还能试着祸祸一下身子,但最后也指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何肆一连走刀第九式。 陈含玉步步后退,直至抵至墙壁,挂满血珠的墙面忽然就像春蚕吐丝,一条条红线交织,茧丝牛毛,密密匝匝,将陈含玉牢牢捆缚在墙壁上。 何肆双眼盯着陈含玉,第九刀落下,若是分神内视,可见自己体内已是满目疮痍。 明妃相灌顶之后并不逊色大宗师的体魄却在飞速自愈,何肆更加肆无忌惮,都说通则不痛,何肆体内气机流传,不啻潮汛,不痛是假的,通透却是真的。 陈含玉被束在璧上,眼看何肆一刀落下,这一刀,气机宣泄,恣肆汪洋。 陈含玉退无可退,故而上前一步,身后红丝连带着大片素砖剥落,一脚踏地,好似浴汤狗子抖擞身子,挣脱全部血色缧绁。 陈含玉不紧不慢扬刀,挡住何肆的第九刀,虎口瞬间撕裂,仅此而已。 之前他的那句“看戏就好,别扫兴。”可不只是对着刘伴伴说的,还有自己那个影子,如今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庾元童。 听袁饲龙说,这皇宫从陈斧正肇始的影子,却是尤为精妙的存在,好像化外虚灵无质而有体有用,聚则为形,散则为气的真仙阳神一般,不过在此方瓮天,就只是身外之身,移花接木的替死鬼而已。 影子的境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就是本体的境界。 何肆手中龙雀大环直挺的刀身反弹,又是一气奔走百里,化作第十刀落下,专攻气机,此刻何肆体内已经积薪厝火,不过能斩杀出这一刀,还是陈含玉见猎心喜了。 第十刀落下,陈含玉不闪不避,甚至高举屈龙未曾垂手。 这一刀砍在上一次交击的地方,屈龙之上出现了细微豁口,不是刀刃崩碎,而是覆盖刀身的气机被斩断。 一刀好似含光透水,穿过屈龙刀身,鲜红刀气落下,陈含玉面露惊诧,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本该退无可退的陈含玉再次后退一步,撞开了身后的墙壁,地动屋摇。 这一刀虽是上剔下,却是掀开了浴德堂整座黄琉璃覆盖的瓦卷棚硬山顶。 刘传玉看着何肆将一身霸道真气肆意挥霍,以霸道真气施展斫伐剩技,还真有点珠联璧合的意思。 刘传玉倒是忽然想到何肆无法蕴养气机,觉得这是个能够破而后立的好时机,至于顺带祓除血食之祸,他没有这般通天的手段。 说起这霸道真解,刘传玉便是想到了李嗣冲,他本是京城人士,还是出生朝天女户,父母早亡,却是没有享受优恤,得到仪銮司百户之位。 这李嗣冲是陈含玉儿时出宫玩耍领回的伴当,两人性格虽然有所不同,但这么多年来,若是冰炭不容,早就该分道扬镳了。 陈含玉的本性不算多么恶劣,对于小门小户来说,或许就只是顽劣而已,可对于受万万人奉养的天家,似乎就不算以大恶细。 至于那温玉勇,陈含玉也是多看一眼都觉得厌恶,即便如此,见李嗣冲与温玉勇交好,陈含玉也是没有背后说人是非,他还不至于如此跌份。 刘传玉不解之事有许多,其中之一就是那李嗣冲明明也沾染了这血食之祸,但他似乎能够自行掌控,不受影响。 霸道真解是化外之人带入此处瓮天的功法,虽然是魔功,但也是化外执牛耳者一言以蔽,其实无善无恶心之体,不过是遵循弱肉强食而已,至于恶报,大概就是死后投身饿鬼道,可仙人长生久视,死后还能留恋人间栈、天地栈,自然只有远虑,没有近忧。 饿鬼道属于三恶道之一,投身其中的原因无非是活着的时候贪恋美食、美色、金钱、名利。 霸道真解贪血食,自然入饿鬼道受“饥不能食、饥不欲食”之苦。 李嗣冲因为修炼霸道真解入而近乎饿鬼,平日不管饮食再多,也无果腹之感,甚至是饮食之时,喉如针孔般小,难以下咽,即使强迫咽下,不但不感饱,反而会肚如火烧,痛苦非常。 除非是吞噬武人血食才能缓解,但李嗣冲并不贪图血食,反倒一日三餐顿顿不落,算是自讨苦吃,他常喜笑盈腮,诨名笑面阎罗,实乃深受大苦。 何肆的恶堕是因为出佛身血,霸道真解只是诱因,他修落魄法,没有来生,自然无法投生饿鬼道,却是有现世报,不断沉沦阿鼻地狱,如此说来,再加上那置身红莲地狱的温玉勇,三人当真有缘。 被刘景抟照搬海外龙象众佛国的六道轮回显化这瓮天,才会有这般因缘际会。 至于李嗣冲为何要将这种痛处转嫁何肆,那便不得而知了。 其实何肆若非是遭谪仙人夺舍,炼化了一块白龙血食,而是就此将其束之高阁,几乎不会陷入如今这般从恶是崩的窘境,这是李嗣冲无法预料的。 陈含玉退入武英殿院中,此地开阔,再也无所拘束。 何肆咬紧他的身形,第十一刀落下,并非一式就是一刀,而是气机流传一周之前,刀势没有尽头,龙雀大环之上殷红好似滴血,何肆体内的气机沸腾,势如破竹冲破筋脉的气机散在血液之中,瞬间血沸,面色红白相间。 陈含玉一身赤色龙衮上绣的几条团龙宛若活了过来,相比之下,窄袖的何肆就只是被气机波动鼓吹着皂衣。 刘传玉也跟着走出了浴德堂,即便这边声势如何浩大,也不会有不长眼的内侍高呼“护驾”,此处天高地阔,任其施为。 何肆的第十一刀尤为绵长,实则是气机积累愈发厚重,已经从江水奔涌变成了石洪碾山。 陈含玉就等这一刀,这一刀憋屈过后,他即便拼着受伤打断这股气机接续,之后就该何肆自作自受了,他以屈龙拨开龙雀大环的刀刃,气机交征,两把刀锋纠葛一起,倒是有些太极手段。 长刀挽花,就要带离龙雀大环脱手。 何肆本来可以用杨家刀法中的断水,将刀锋轻易轻而易举从陈含玉的牵引中抽出,却是要强行续上这第十二刀。 一直珍藏密敛的“素手把芙蓉”当即施展,连陈含玉都知道他施刀的紧要关头,自己又如何能不设防? 陈含玉只觉得自身气机在一瞬间失去掌控,依旧在体内汹涌溢洪的气机却是短暂变为无主之物,修武道亦如做学问,讲究一个五石六鹢,一下子变得历乱无章,陈含玉自然体会到了何肆体内那种祸乱滔天的痛楚。 陈含玉是万金之躯,哪里受过这种痛苦? 顿时双眼一突,一对招子就像要飞出来一般。 何肆第十二刀落下之前,陈含玉已经迅速挣脱了那种不堪回首的感觉。 依旧举刀,传闻斫伐剩技第十二刀可杀四品守法宗师,今日一见,气象不过如此。 何肆面无表情,看着那陈含玉不合常理的格挡,他不该有这般速度才对。 这刀没有任何绚丽之色,就连那附着的血色气机都是内敛,却是有引刀成一快之感。 何肆已经七窍流血,浓稠的血丝却是化作血蛇狂舞,好像一个择人而噬的恶鬼。 陈含玉被撕裂的虎口也是这般,一条粗壮的血蛇从狭窄的裂缝中蛮横挤出,手掌失血变为苍白如雪,握持不住手中刀柄。 龙雀大环压下,陈含玉屈龙脱手。 眼见一刀就要毫无阻滞地落在他头上,刘传玉已经不为所动。 直到陈含玉左手托住刀刃,右手瞬间捏住刀背,双腿屈膝,犹是不能全部阻滞刀势,就要顺势半跪下去躲避锋芒,眼中却有雷霆隐现,一招怀中抱月……要你自业自得。 刘传玉见状,这才目色复杂,叹息一声,一步出现在两人之间。 一只肉掌握住龙雀大环狭长的刀身,一只袖袍卷住陈含玉的胳膊,将其从刀下拖出,之后才是放开手握的那把龙雀大环,任由一刀将地面犁出一条丈宽的深渠,破了院墙,势头不减。 刘传玉看着那殃及而去的刀势,微微张口,一纳一吐,咳珠唾玉的手段,传闻那大太监鞠玉盛,绣口一吐,气象便如剑仙飞剑取人头颅。 刘传玉犹有胜之,呵气成风,气吐虹霓。 一气呵成一卷狂风,竟然轻易就吹散了斫伐剩技第十二刀的气象。 陈含玉看着这个刘伴伴,神色略带不满。 可还不待他开口,刘传玉便转过身来,表情略微有些愠怒。 这叫陈含玉瞬间没了脾气,讪笑道:“刘伴伴,不是说好不扫兴的吗?下一招我就该叫那傻小子一败涂地了,你这横插一档子算怎么回事嘛?就他那猪脑子,指不定还以为你出手是为了救我呢,现在心里肯定是更不服气了……” 刘传玉只是板着脸说道:“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岂可屈膝向人?” 陈含玉讨好笑道:“打架还讲究仪态啊?只是屈膝而已。” 旋即他又小声嘀咕,有些幽怨,“内阁那帮大臣,天天劝我延续国祚,每天晚上我可没少跪在妃嫔身后卖力……” 何肆此刻拄刀而立,此刻脖子上的伤势已经近乎结痂,血迹被血焰蒸干,化为灰烬散落。 陈含玉低头看向方才托刀的左手手掌,上面连一道浅浅的血痕都没有,心知是那影子庾元童自作主张。 这师徒俩,没一个真心听他话的,叫他们不要扫兴,却是一个替自己承担了伤势,一个更是直接扯散了战局,连施展的机会都不给他。 陈含玉转头看向何肆,“接着打啊?” 何肆没有说话,喉间已经溢满了鲜血,第十二刀没有落在陈含玉身上,相当于自己承担了大半的刀势,这斫伐剩技施展,真该慎之又慎。 陈含玉将手中屈龙抛了出去,何肆没有伸手,屈龙却是直接滑入他身侧的鞘中,“别不服气,本来你输定了,不过既然刘伴伴出手,那咱们就算是平手吧。” 何肆将口中腥甜的鲜血咽下,感受着体内正在缓缓恢复的经脉,却是不够气机再来一套走刀了。 一身气机只剩三成。 何肆没有不服气,不管陈含玉所言是真是假,他想要在皇宫大内打败一位真龙天子,无异于痴人说梦,他只是有些惋惜,这刀出得不顺快,也不气通,却不后悔。 他现在想着的是,如果自己下跪磕头,认罪讨饶,能不能就只死他一个?不要祸及家人? 何肆当即摇头,散去这个可笑的想法。 陈含玉见他摇头,挑眉问道:“怎么?你不服?” 何肆已经可以开口了,却是无言。 刘传玉见状冷哼一声,摇头道:“刀好,刀法也好,就是这刽子的儿子,令人失望。” 何肆捏了捏手中刀,竟然有些把持不住,是掌中渗汗。 陈含玉冷声道:“孬种!” 刘传玉却是走到何肆跟前,伸手抚背,替他抚平气机,续脉经在其体内流转,修复千疮百孔的经脉。 感受着后背带着些温热的手掌贴上,何肆居然微微安心,却听耳边传来他的话语,“不孬,是他家人都在京城呢,陛下是一国之君,切忌刻薄寡思。” 何肆险些热泪盈眶。 陈含玉闻言一撇嘴,有些不满道:“刘伴伴,你这胳膊肘往外拐得有些明显了啊。” 感受着何肆体内的经脉接续的速度,自觉多此一举的刘传玉收回了手,对着陈含玉躬身道:“老奴惶恐。” 陈含玉叹气道:“对他这么好做什么?这小子多心,还以为你和我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呢,白眼狼一个,不懂感恩的。” 刘传玉拍拍何肆的肩膀,鼓励道:“想说什么话就说吧。” 何肆心中忽然激荡,沉声道:“我该感恩陛下什么?感恩陛下拿我家人作要挟吗?还是感恩陛下强买强卖?” 陈含玉冷笑一声,“不必说得如此凄惨,当初我若我要明抢,就不会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你不给,没关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会自贱身份强抢吗?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可你偏偏答应了,然后给一半是什么意思?糊弄我?福祸无门,唯人自召。你明明是畏惧我的身份,却又不甘蝇营狗苟;自以为曳尾涂中,其实就是胆小如鼠;又要自作聪明,如今弄巧成拙,偏偏装作万般无奈,命不由己;更是不知悔改,还要作困兽斗。何肆啊何肆,你可真叫我刮目相看,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你就是一个鬼鬼祟祟还看不清自己的小人而已,私智小慧,自以为是,反复无常,以怨报德。” 何肆闻言面色苍白,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陈含玉那双眸子仿佛能洞彻人心,他言语如刀,“事到如今,你甚至还想反驳我是吧?你现在该怪什么呢?怪自己只读了三年书,没有辩才?怪我巧言令色,颠倒黑白?呵呵,你就是这么个无君无父之人,你以为站在你面前的是谁?是这大离的皇帝,你对我可有尊重?二月廿一,你生辰那日,你没听你父亲的话,非要去菜市口观刑,导致自己锒铛入狱,导致你何家散去半数家财,此后的一切都是你自己作死,种甚因,得甚果。你以为你走了一趟江南,来回四千里就能脱胎换骨?你以为你打过貔貅道人,打过朱全生,打过宋苦露你就是从心所欲的大宗师了?在我眼里,你没有半分长进,还是那么的可怜可笑,你身上的哪一样东西是靠你自己挣来的?落魄法?斫伐剩技?霸道真解?透骨图?阴血录?若非我知道你不是化外之人,还真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下凡历练了呢,你他娘的是什么狗屁劳什子小说里的气运之子?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你有什么资格自以为是?你不过是个刽子手的儿子,别说你是什么人屠的徒孙,人屠厉害,我承认,但你算什么?对上我,你甚至不敢用出一招半式的人屠刀法,你不是六岁练刀吗?学到狗身上去了?” 何肆面如死灰,原来这一切,陈含玉都知道……原来他在他眼里是这么的不堪。 陈含玉继续杀人诛心道:“我这三言两语就叫你那琉璃心支离破碎了?你只是没束发,不是没断奶……” 刘传玉终究还是没有忍住,聚音成线对陈含玉道:“陛下,差不多了,利刀割肉疮犹合,恶语伤人恨不销,造口业的。” 陈含玉也是传音道:“刘伴伴,你再让我骂两句,这刁民着实可恶,” 陈含玉若是想杀何肆,就不费这些口舌了,他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何肆同样不是,人贵有自知之明,何肆这贱民,是真没有。 刘传玉只是上前,搭住了何肆的肩头,轻声说道:“走吧,子时都过快了。” 何肆怔怔抬头,看着刘传玉,又看了看陈含玉,现在还能走去哪儿?仪銮司诏狱吗? 刘传玉温声道:“我说好了把你送回去的?” 何肆愣住,嚅嗫道:“就这么回去了?” 一旁的陈含玉不怪刘伴伴越俎代庖,只是对何肆冷笑道:“那要不歇一晚?用了早膳再走?” 何肆不可置信,“我……我还能回家?” 陈含玉讥讽道:“怎么?舍不得这皇宫啊?女人想要进宫需要老天爷赏饭吃,给一副天生丽质的皮囊,男人想要进宫就方便许多了,内务府净事房就紧挨着御花园,叫刘伴伴带着你走一遭?你舍得你江南的小媳妇和家中的大媳妇吗?” 何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着刘公公出了皇城的,两人步子很慢,何肆心绪很乱。 刘传玉一路没有说话,却是到了外城的时候,忽然伸手,搭住了何肆的肩头,伏矢魄无知无觉,何肆一个战栗,心悸不已。 刘传玉说道:“斫伐剩技不是什么好东西,所做之人用心险恶,你若是信得过我的话,以后别练了走刀了,拆开来一门门吃透了,足够受用终身的。” 何肆没有回应,只是问道:“刘公公,我今晚是不是做了许多错事?” 刘传玉点了点头,没有安慰他。 何肆见状面色微白,他心绪不在自己,而是问道:“刘公公,我家人不会被我牵连吧?” 刘传玉肯定道:“放心吧,我是看着陛下长大的,他不是昏庸无道之人。” 何肆莫名相信刘传玉,他欲言又止,“您觉得陛下说的那些话……” 刘传玉摇了摇头,只是说了八个字,“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何肆低垂头颅,脖子上的伤已经痊愈了,只是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疤痕,“刘公公,我想一个人回去,您能别送了吗?” 刘传玉点了点头,停下脚步。 何肆继续往家走,走了十多步,他忽然回过身,发现刘传玉还站在原地,目送着他。 何肆忽然就涕泗横流,脑中却是浮现陈含玉的话,“你只是没束发,不是没断奶……” 何肆慌忙用袖子擦了一把脸,却听刘传玉没头没脑道:“以后有机会还得多读些书。” 何肆点点头,对着刘传玉鞠了一躬。 刘传玉这才转身,身影倏然消失不见。 何肆没有回家,而是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在街上游荡起来,子时刚过,七月十五,中元节,鬼门大开,阴风阵阵。 何肆孤身一人,脊背生寒,但他现在不想回家,却是又无处可去,漫无目的踱步,再抬头时,却是站在了师爷曾经的僦居前。 外头没有挂锁,屋门却是紧闭,是里头插了门闩,应该已经有人居住了。 何肆靠着墙角蹲坐下去,双手抱膝。 良久,如泣如诉道:“师爷,小四给您丢人了……” 晚风吹过何肆散发,好似有人抚头。 何肆茫然抬头,喃喃道:“师爷,是您吗?” 刘传玉并未离去,只是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上,吹了一口风而已,何肆发现不了他,以前不行,现在六神无主就更不行了,就像之前在顾安县老家,他守着何肆安睡一样。 他对何肆的父母保证过,说过会把何肆送回家的。 也对徐连海保证过,力所能及会照拂一下他的。 袁饲龙就施展了一个小小的障眼法,站在人屠曾经的僦居屋檐上,低头看着何肆,刘传玉呵气成风,算是对他打招呼了。 袁饲龙眼神掠过何肆,看向不远处,刘传玉就站在那里。 两人眼神交汇。 袁饲龙搓手,悻悻然对着远处屋檐上的刘传玉咧嘴一笑。 呀,还没走呐? 刘传玉微微凝眉,这位袁仙家如此宵小行径,莫非要做鬼祟之事? 袁饲龙有些心虚地挪开目光,在刘传玉的注视下,身形缓缓消失在月色之中。 何肆依旧双手抱膝,将头埋在双膝之间,对此无知无觉。 未到九月授衣,这天忽然就有了凉意。 何肆低头许久,又是抬头,看了一眼天上高悬的白玉盘。 月亮能照见南边,也能照见北边;能照见生人,也能照见鬼魂。 若说赏月,七月既望可真不是个好日子,人已经有了十一个月份赏月,就不该再吝啬中元这一夜的月色了。 何肆有些迷茫,仪銮司果然神通广大,从温玉勇在江南到找他时,陈含玉已经开始调查,现在知道了他在南边的所有经历,难道真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吗? 自己还能带着家人迁居江南吗? 皇帝陛下明明就是要兴师问罪的,难道只是雷声大雨点小,骂了自己一顿了事? 虽然是一番喑恶叱咤,但何肆并不觉得这足以令其息怒,仔细回想,陈含玉所言,在他的角度来看几乎无错,可对何肆而言,也就仅仅是振聋发聩而已。 骂人务虚,打人务实,远比不上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 况且他骂不如自骂,何肆若是无心,管你言语如刀? 好在何肆听进去了,再不敢掉以轻心耍小聪明。 何肆已经全然记不得顾安县老家中做的梦了,只是记得是不能把落魄法交给别人。 只是这叫陈含玉勃然大怒的缺斤短两的落魄法,为何到了自己离去他也还是未曾提及?他不要了吗? 何肆想起当初在居仁小院,自己献出落魄法,陈含玉也就是一瞥,随手就扔给了李嗣冲掌眼。 或许陈含玉只是气愤自己欺君而已,他是九五之尊、真龙天子,什么东西得不到呢? 如此说来,自己犯了欺君之罪,若陈含玉真的只是一顿痛骂,那就有些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的意思了,这的确称得上皇上仁慈。 自己在私塾上学时,眼见学堂上大多学生都是一副“求打声如沸,赐打甘如醴”的样子,因为远有比那笞教更严厉的惩罚。 学堂尚且如此,何况是庙堂? 何肆倒是从来没有受过夫子笞教,倒不是受夫子偏爱,而是因为在夫子眼中,他就是个低贱的刽子手儿子,连“君子远庖厨”的道理都不懂,属于“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何肆知道此刻父母姐姐一定还在家中在不眠等候,却是心绪不宁,不知如何回家面对家人。 被他们见到了自己一身血迹,又该担心了。 何肆思绪万千,心湖微微波澜,白玉盘高悬,一坊之中,月光不偏不倚,如水洒下,将他笼罩在一片清辉之中。 刘传玉远远地注视着何肆,眼神深邃,月色之下,万象澄澈,忽然就想起了一句话,“北人学问,渊综广博。南人学问,清通简要。圣贤固所忘言,自中人以还,北人看书,如显处视月;南人学问,如牖中窥日。” 希望他经过此事,能放下浮躁之心,好好读书,不要不学无术。在武道上也脚踏实地,不做那偶变投隙、捷径窘步之事。 举头望月的何肆眼神也渐渐柔和起来,月明星稀,白玉盘缓缓西沉,将何肆的影子从墙上拉到地上。 直到天色微亮,日出月未落,东西并悬。 京城的钟鼓楼亮更,紧十八、缓十八、六遍凑成一百八,然后天下大白。 何肆抹了一把脸,口诵几遍佘道人传授的《玄蕴咒》,收拾一下心情,然后像个没事人一般站起,他想吃炒肝就包子了。 何肆去了封丘巷,来到有福茶肆,时辰尚早,不过卯初。 茶肆四个月前出过人命,活计刘广田被人拔了口条而死,掌灶的白安春牵连其中,走了一趟仪銮司诏狱,之后却是少有的全须全尾放了回来,不过本就胆小如鼠、缩头缩脑,被称作白鹌鹑的他大病了一场,导致这间茶肆也是关停了好久。 不久前才重新开张,现在和他婆娘一同经营,生意却是冷淡了许多,即便是大清早的,也不见满座,都是些少眠的老人。 白氏走到何肆面前招呼,认出了他,神情微微诧异,这不是当初和仪銮司军爷一起喝茶的那位少年吗?已经好久没有来过自家的茶肆了。 当初她那口子被仪銮卫带走时,他也在场,军爷说他是凶嫌,不会是到了现在才刚被放出来吧? 多说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啊,那得被盘剥了多少银子? 白氏勉强朝着何肆笑笑,小声说道:“是你呀,好久没来了。” 何肆点点头,声音清脆道:“出了趟远门。” 白氏忽然注意到何肆脖颈上的一条狰狞结痂伤口,却是没有多说什么,更是坚信了自己的想法,他肯定是也下狱了。 忽然对何肆有些同病相怜的同情,自家那口子也是在诏狱里受了些苦,还是被敲骨剥髓榨干净了银子才放了出来。 但只要人活着就好,钱是王八蛋,没了还能赚。 白氏问道:“吃点什么?” 何肆笑道:“一碗炒肝,一屉大肉包子,我惦念这口好久了。” 白氏点了点头,转身回了灶房。 何肆却是忽然想起自己身上没有铜板了,碎银子都是昨晚给了父亲保管,身上倒是有一百多两汇票,这对面肯定破不开啊,真拿出来就不地道了,有吃俏食的嫌疑。 何肆又是叫住了她,有些不好意思道:“婶子,我身上没带钱,晚点来付钱行吗?” 白氏回头冲他一笑,摆了摆手,“行,小事儿。” 何肆坐在桌上,四处踅摸,没有看见汪灵潜的身影,对于这位汪先生,何肆还是十分敬重的,他几乎铁口直断,当初他劝自己不要去人多的地方,说自己有缧绁之厄、牢狱之灾。 何肆没信,父亲也劝他不要去观刑,这便叫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他何肆自作孽,昨夜被陈含玉“当头棒喝”,现在倒是清醒了不少,若能再见,一定请汪先生去二荤铺撮一顿像样的肉食。 茶肆客人少,上菜就快,炒肝包子都是现成的,白氏很快端了出来,轻声道:“慢用。” 何肆点头致意,又是开口道:“婶子,汪先生最近有来过您这茶肆吗?就是那个衣服破破烂烂的,有些邋遢的汉子,您见过的。” “是他啊!记得,记得。”白氏捣头如蒜。 她当然记着他,当初自家男人被抓后,这位其貌不扬好似奇人异士的先生就宽慰过她,“不用担心,你家那口子很快就会全须全尾地回来。” 结果果然成真了,虽然被敲诈了许多银子,又吃了些苦头,但好在没缺胳膊少腿。 白氏感激这位连先生,连仪銮卫都对他必恭必敬,自己这小庙,哪能不好好供着,茶肆重开之后他几乎日日都来,不是因为自家东西便宜管饱,而是她不收他钱。 白氏说道:“汪先生这会儿估计还在睡觉呢,晚点可能就来了,我们家他常来的。” 何肆想起自己每次见到闻汪先生,似乎都是日上三竿,他对着白氏点了点头,道了声谢。 何肆低头擓了一勺炒肝,又是吸溜了一大口。 还是一如既往的味道,稀稠得当、不坨不澥。 再是伸手拿了一个热乎乎的大肉包,他不是拿着樱桃小嘴一口咬不到馅的主儿,三口就吃完了一个包子。 炒肝最怕有异味,特别是肠子收拾不干净的“脏器味儿”。 所以挑剔的吃主儿,冬夏两季不喝炒肝,何肆已经可以不饮不食了,却是这几口久违的吃食入腹,五脏庙好像传来了欢欣鼓舞之意。 何肆一口一口吃着,吃完也没有离去,给自己倒了碗还有余温的茶水,等着那可能会来的汪先生。 直到卯正,茶肆的生意好了些,白氏上来收拾了桌子,何肆有些赧颜。 他都没付钱,本就不好意思占座,加之他又配着两把刀,没人敢来拼桌。 “婶子,汪先生今天是不来了吗?” 白氏摇摇头,“不知道啊,时辰也不早了,平时他也该来了。” 何肆想了想,说道:“那我就先走了,要是他什么时候来了,劳烦您和他说一声,就说何肆想请他去二荤铺撮一顿,时间他定。” 白氏点了点头,何肆却是有些心虚,自己刚刚在茶肆赊欠了一顿吃食,这会儿还要拉人家的老主顾去二荤铺吃饭,实在是有些蹬鼻子上脸了。 但这本来就是说好的事情,何肆已经拖欠许久了,况且他还有许多事情想要请教汪先生。 何肆就此离去,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去到螺钿坊,焚衣街。 有偈颂言:“四月十五日结,七月十五日解。” 在佛教中,这段时间是安居月,僧众都关在寺庙中修行,直到今日解禁,称为自恣日,也叫欢喜日。 今天同样是崇佛的母亲齐柔的生日,印象中母亲很少会过生日,刘公公说母亲的眼睛在年前就能看见了。 母亲说过,想照一下镜子,看看自己老了没。 何肆将这话记在心里,便想着买一面铜镜给母亲,何肆昨日回家,在焚衣街一家首饰铺看到了几块光可鉴人的铜镜。 凑巧的是,何肆刚走,汪灵潜就还是那把深衣穿成百衲衣的邋遢打扮,大摇大摆地走入了茶肆。 就落座他刚刚坐的位置。 感受着屁股上传来的温热,汪灵潜面色一变,“他娘的,我这是和哪个倒霉蛋屁股贴屁股了?” 白氏很快前来招呼,看见了汪灵潜,面带尊敬,同时也没忘了把何肆交代的事情向汪灵潜说了。 汪灵潜闻言点了点头,面带笑意,“他终于是回来了啊?不错不错。” 听说何肆前脚刚走的消息,汪灵潜又问道:“他等了多久?” 白氏想了想,“大概半个时辰吧。” 汪灵潜一瘪嘴,不满道:“还是这么没耐性。” 白氏又笑道:“您说巧不巧,他刚刚就坐在您这位置上。” 这下轮到汪灵潜面色微变了,想起自己刚刚说的倒霉蛋,他自言自语道:“坏了,别是一语成谶啊!” 汪灵潜赶忙“呸呸呸”了几声。 他不是不懂避谶的小孩子了,自然不能童言无忌,人言有灵,很多时候就是这般祸从口出的。 何肆来到焚衣街,好在他身上的血迹早干透了,在皂衣上不太看得出来,否则这一路佩刀招摇,就更加引人注目了。 何肆先去了成衣铺,买了一身差不多的皂衣。 何肆换上新衣,将领口向上提了提,遮住那结痂都快脱落,却是依旧狰狞的刀口,留疤是肯定了,何肆又是和掌柜买了一条丝绢巾帕,母亲的眼睛还不能见光,总不能叫她一直缠那纱布吧? 当他从小小的牛皋囊中掏出一张五十两密押的庄票,掌柜的却是愣住了。 越兴钱庄?京城有这么一家票号吗? 越兴票号的密押是“白蚁元来少,青蚨亦未迟”。 这一张“少迟”的张票,便是可以在江南七道大多票号兑换雪花纹银五十两。 掌柜的拿着这张庄票看了又看?愣是不知道能值多少钱。 他双手将庄票“客官,恕我眼拙,这庄票我没见过,您见谅,小本生意,不敢收。” 何肆也是有些错愕,旋即反应过来,“难怪爷爷要我在过长江之前把钱兑了,原来这越兴钱庄的庄票在京城不管用啊……” 他有些无奈,又是拿了另一张可以兑换一百两的大通钱庄庄票出来,大通钱庄他在京城见过,这下应该不成问题了。 掌柜接过另一张庄票一看,这回看懂了密押,居然是一百两。 心想这真是个贵客啊,不过掌柜的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交代伙计看店,领着何肆就去了最近的票号。 最后顺利兑出了一百两银子,何肆要黄金,因为想着那蝙蝠寺药师琉璃尊佛的金身被自己损毁了,他要化名李昌再去一趟西郊豸山。 似乎是因为之前的两国交战,导致现在的金子愈发金贵了,何肆第一次去地下幽都,知道了那里只认黄金的规矩,那时候金兑银还能一比六。 现在只能一兑七了。 何肆没有意见,又是拿出了那张越兴钱庄的庄票,没抱有太大希望,随口问了声能不能兑。 结果居然可以,这叫何肆有些欣喜,两张庄票一共兑了二十两黄金和十两银子。 之后才是去了首饰铺,说要买铜镜。 掌柜的见昨日那位大主顾又来了,一脸热情。 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昨个刚遇到一位磨镜道人,手艺比市坊的磨镜匠高明不知几倍。 有诗云“京兆城中无定业,卖丹磨镜两途贫。” 磨镜道人,可遇不可求。 磨镜药制作颇费工夫,乃是将玄锡、水银、白旃、鹿角灰研如泥,研极细始可用,待镜面磨净后,即以上方擦拭令其光亮,如此一次至少可用半年之久。 这些原料只有道士方便获取,故而磨镜祖匠始祖多是得道之人。 何肆家里本来就有一面铜镜,只是模糊得很,好久没有磨过了。 何三水认识的人里有个磨刀匠,不是走街串巷兜揽生意,高喊“磨剪子、戗菜刀”的行脚匠人。 而是磨刀、磨镜、卖丹药啥都做,技艺高超,之前凌迟赫连镛的时候就是找他磨刀的。 却是要价很高,六七钱一次,所以家里的镜子一般不会拿去磨。 何肆想了想,不能厚此薄彼啊,母亲都有了,何花不能没有,就买了两面镜子,至于二姐,家中不是还有一块吗? 何肆便带着两块镶绿松石的螺钿铜镜走出了螺钿坊,掌柜的送了他一个配套的螺钿漆盒。 何肆本来相中的是一个玳瑁螺钿荷花鸳鸯盒,不过一问价钱,竟然比铜镜本身还贵,何肆也就没有舍得花钱。 何肆抱着螺钿漆盒回到封丘巷,之前他付钱的时候成衣铺掌柜的很是客气的想要抹零,被他拒绝了,特地还向掌柜的要了一些铜钱,为的就是回有福茶肆找到白氏结账。 白氏本不想收钱的,但架不住何肆执意要给,她对何肆说,汪先生约了他明日午时在二荤铺见面,而且特地交代了要他记得带银子。 何肆大喜,旋即又是忍俊不禁,这汪先生,他还记着自己上次说要请客却没带钱的事情啊呢。 何肆想着明天就能见到汪先生,有些高兴,散去了心头不少阴霾,连回家的步子都轻快了许多。 何肆想着已经到了京城,总要给江南道的杨氏镖局寄一封信笺报平安吧,可这京城虽然不缺邮驿,甚至可以百里加急,却是只为官府和皇家服务,跟平民没有一个铜板关系,所以才有那“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之说。 贫民想要寄信,只能托熟人或者游商捎带,何家还真就没有什么可以依托的熟人了。 何肆忽然想到,倒是可以问问艳姐看,凭六光洞喑蝉房的神通广大,寄封信应该不难吧。 何肆走到墩叙巷前,何三水就站在巷口处,来回踱步,还不忘小口啜饮烧锅酒。 直到父子视线相会,一直跟在何肆身后不远处的刘传玉这才觉得完成了应允之事,转身往皇宫走去。 何三水一脸焦急,“怎么去了这么久?没什么事情吧?” 何肆摇摇头,“没什么事情,陛下不是学了我给的功法吗,就找我切磋了一下。” 何三水大吃一惊,“你还和陛下切磋了?” 那可是万金之躯啊,一着不慎冲撞了陛下,一家人都要跟着掉脑袋。 何三水忽然理解了儿子想要迁居江南的想法,的确需要敬而远之,他不期望儿子这辈子能有什么大出息,只想他平安喜乐就好。 何肆不想叫父亲担忧,甚至故作炫耀道:“咱们还打了个平手呢。” 何三水却是低喝道:“你怎么这么傻啊?怎么能打平手呢?你该输啊!” 何肆挠挠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好了,好了,爹,我这不是回来了吗,陛下也没说什么,还是刘公公送我回来的,你就放心吧。” 何三水又见儿子手中抱着螺钿漆盒,问道:“这是什么?” 何肆忽然找到由头,立刻回答道:“我回来的时候肚子饿了,去封丘巷吃了早点,还顺带逛了逛焚衣街,买了些东西。” 不出所料,何三水哪管现在儿子厉害了,直接给他一个榧子吃。 何肆缩了缩脑袋没躲,挨了一下,不轻不重,没啥感觉。 何三水怒道:“还有心思游魂?不知道家里人都在等你回来?” 何肆赶紧,讨饶道:“我错了,我想着今天是我娘生辰,就去买了礼物。” 何三水闻言,面色微微缓和,却又是变作心虚,“你还记得你娘的生日啊……” 何肆呵呵一笑,看着父亲,“你忘了吧?” 何三水面子上挂不住,这么多年,他似乎从来没想起过妻子的生日,他俩虽然不是贫贱夫妻百事哀,但也绝对没有什么卿卿我我、恩恩爱爱的回忆,一眨眼,竟然十几年年都过去了。 “呐,给你。”何肆从腰间抽出那条丝织手绢,“就说你买的,她你媳妇儿,好歹上点心。” 何三水接过儿子手中的手绢,抖了抖,轻飘飘的,嫌弃道:“送这玩意儿干啥呀?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夫人。” 何肆无奈道:“遮眼睛啊。” 何三水恍然,把这手绢塞入怀揣,想着自己等等就要去衙门请辞,回来再送,就当成是自己买的。 想到买,何三水忽然愣了愣,看向儿子,“你身上还有钱啊?” 那些银子和钱庄本票不都给他收着了吗? 何肆嘿嘿一笑,“我留了点私房钱。” 何三水问道:“多少?” “就二十两。” 何肆“如实”回答,只是没有说这二十两是黄金还是白银。 何三水摇摇头,“你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身边还是得留些钱傍身的。” 说着何三水往自己怀里掏钱,何肆连忙阻止,“够了够了,不够花的时候我再和爹拿,你看我这一天天又下馆子又买东西的,多浪费啊,钱还是得爹管。” 何三水这才停了手,笑骂道:“老鼠留不住隔夜粮,你可要想清楚啊,这钱给我管可就都变成酒钱了。” 何肆知道父亲是在说玩笑话,就算他一天喝三斤又如何?还不是封丘巷的烧锅酒,八文钱一斤。 这些年来,为了给自己的不想婆娘的不孝子买房子,就没见过他喝过几次上档次的好酒。 墩叙巷的刽子手大多数自了汉,哪个有了钱不是吃光用光的? 只是食住不能太僭越,毕竟这里是等级森严的京城,但饮食真不差,比许多富庶人家都舍得花钱,就奔着人和钱同时没,一了百了、干干净净去的。 何肆小声劝说道:“爹,儿子可不是心疼钱啊,酒你真得少喝,太伤身体了,你看看你这酒醉糊涂的样子,我娘可就要看得见了?不怕她嫌弃你啊?” “她还能嫌弃我?” 何三水最烦被儿子说教了,小屁崽子,倒反天罡。 可别看他说得斩钉截铁,却是有些色厉内荏,要是真被媳妇儿嫌弃了怎么办?那到时候就和她说,“凑合过吧,毕竟儿子都这么多大了。” 何肆见规劝无用,又是使出杀手锏,“酒鬼短命,爹你不是还盼着我成亲吗?你不想当爷爷了吗?” 何三水一愣,旋即眼里有光,异想天开道:“是江南的女娃子肚里有了?” 何肆闻言面色一僵,无奈道:“爹,你在想什么啊?” 何三水理所应当道:“你们不是已经那啥过了吗?” 何肆忽然一愣,父亲这话倒也没错。 可他和杨宝丹就那一次……也不对,就那一夜天,七八次而已,不至于吧? 爹和娘这么多年不也就只有自己一个孩子吗? 何三水听儿子如此说,就知道是自己想当爷爷的期望暂时落空了,忽然就因为那莫须之事凭空怨怼起儿子来,没用的东西,肚子都搞不大。 何三水又是没有好脸色对儿子说道:“你和那妮子的事情我已经和你娘说了,她生不生气看不出来,反正今早是没吃饭,至于小花那边你自己去解释吧。” 何肆大惊,有些埋怨道:“爹,你怎么说这么快啊?” 何三水白他一眼,“早晚得说,纸包不住火,你这小子敢做不敢当啊?孬!” 何肆面色微苦,他只是没想好怎么跟何花解释。 江南道,越州,杨氏镖局。 现改名为杨府了,被宋苦露一记“欃枪”轰塌的厢房已经基本重建好了,却是打算顺带将整座宅邸都翻新一遍。 这段时间镖局的一众镖师都迁去了贺县另外一处新购置的宅院,也就没打算再挪地方,毕竟现在家里孙辈眼看着都要男室女家了。镖局不再是杨元魁和杨延赞两个鳏夫为主,以后女眷走动不便,还是要避嫌的。 杨宝丹虽未出阁但也已经有了目成心许之人,屈盈盈和杨保安没有举行婚礼,毕竟她的身份是秀甲楼清倌儿,没有未娶妻先纳妾的道理,不过看现在杨保安用心一也的样子,估计不懂什么叫作一妻一妾,齐人之福。 昨日又传来了一个喜讯,屈盈盈有身孕了,小两月了,故而杨保安未来能不能有一场三书六礼的娶妻就更难说了。 杨保安虽然只是杨元魁走镖时候捡来的孩子,没有血亲,可知道自己要做曾祖的杨元魁还是乐呵了好久。 之后若能有个五女二男、连绵瓜瓞,那可真是稚子闹檐隙,绕膝牵人衣。 他终于是想通了彻底放手,不管镖局大小事宜,安心养老,这段时间刀法却是犹有精进,他打算选个日子彻底金盆洗手,邀请南边几家镖局前来见证。 侥幸得此天伦之乐,年逾古稀的杨元魁觉得自己还能再挺挺,吴指北那等人瑞的寿数不敢想,至少是得活到鲐背之年。 不再掩饰实力的杨延赞去了杨氏镖局的新址,担任总掌柜、总镖头,虽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也没什么大事,人的影,树的名,如今杨氏镖局号称一门三五品,走镖之路只会愈加顺遂,大概真应了那句“合吾一声镖车走,半年江湖平安回。” 如今贺县的第一、第二家族还是杨家与王家,只是二者之间的差距,好似一下变作了天渊之隔。 这还是老赵未曾展露实力的情况下。 杨宝丹就坐在前院的秋千之上,今日七月十五,工匠休息,家里也不会再有镖师和趟子手聚集的情形,杨府已经冷清了许多。 杨宝丹抱着又大了一圈的练庸犬朱赖皮,眯着眼睛晒太阳。 何肆离开后的第一个月,有点想他。 没有茶饭不思,一直有好好吃饭,可杨宝丹还是肉眼可见的清减了,脸都不似白玉盘了。 小玉儿站在自己小姐身后,缓缓地推着秋千。 老爷交代过,要好生照顾小姐。 说不得就和屈盈盈一般有了身孕呢? 杨宝丹忽然问道:“你说水生这会儿他到京城了吗?” 小玉儿小声道:“姑爷一路顺遂,肯定到了。” 她本来管何肆叫水生少爷,现在也有些认命的改口叫姑爷了,小玉儿有些憔悴,小姐最近都不睡懒觉了,而且已经有一个月没和自己磨镜了…… 杨宝丹微微扬起下巴,清晨的阳光洒在脸上,带着些温热的,揉揉怀中大黄狗的脑袋,“朱赖皮,你说呢?” 朱赖皮哼哼唧唧,用舌头舔着湿润的鼻头,它不会说话,也听不懂人话。 它就是觉得这个家最近人少了好多,可以前前后后放肆撒欢了。 杨宝丹拇指摸索手中的金指环,这是何肆走的时候从她的,已经找金匠重新打造过了,十分贴合的戴在中指之上。 指环本该是女子赠与心许之人的,寓意“愿君永持翫,循环无终极。” 倒是被何肆抢先了,听说父亲已经在寻觅上好的蓝田美玉了,希望给何肆定制一对玉扳指。 说起蓝田玉,杨宝丹就想到了曾经在洪谧州见到的那对兄妹,蓝田苏氏,苏星田和苏灵慧。 杨宝丹心道,“不知道朱水生他有没有和家人说起我?他那待年媳姐姐不会记恨我吧?” 何肆和父亲何三水一起回了家,一家人都坐在八仙桌前,桌面摆着昨晚的剩菜,却是看着没有怎么动筷子。 看到父子二人回家,何花先一步起身,小跑着上前拉住何肆的手,脸上满是担忧。 何花可不是什么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何肆握住她有些粗糙的手掌,歉然对家人说道:“回来了晚了,叫你们担心了。” 何三水看似责骂,实则是一旁掩护道:“这臭小子,还有些心思在外头吃了早点,还去逛了焚衣街,真是欠收拾!” 齐柔听到丈夫的话,反倒舒了口气,脸上的担忧之色散去,儿子还有心情吃东西,应该没什么大事的,她望向何肆,没有一句责备与怨言,只说了声“回来就好”,然后就兀自收拾起碗筷了。 天性敏感的何花早就察觉到了母亲的异样,知道她好像在生气,现在看来,生气居然是因为小四。 娘的性子极好,对待三个孩子一视同仁,从不带急眼的,这是怎么回事? 何肆面色一苦,娘这是真生气了啊,都没问自己在皇宫经历了什么。 何叶看到母亲撤碗筷,赶忙嚷嚷道:“娘,我还没吃饱呢?” 齐柔即便是生闷气,声音也是柔柔的,轻声教训道:“就知道吃?大姑娘家家的,你吃胖了嫁不出去的。” “那就不嫁嘛,我留在家里给你们养老。”何叶一脸不忿,嘴巴高高噘起,都能挂起油瓶了,不过她想着何花那边还有驴打滚没吃完,眼里顿时又有了光。 齐柔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转身就走。 何肆急忙叫住了母亲,有些讨好地将手中螺钿漆盒放上了桌,讪笑道:“娘,今天是你生日,我一直记着呢,我去焚衣街给你买了礼物。” 齐柔闻言,本就柔和的面相没有绷住,她用心头仅存的怨怼责怪道:“浪费这钱做什么?” 何肆赶紧打开漆盒,取出一面铜镜,递给母亲,近乎谄笑道:“娘,我给你买了面镜子,等你眼睛好彻底了,就可以用了。” 何三水也是凑上前来,看着那面镶嵌螺钿松石的铜镜,帮腔道:“哟,还怪好看的。” 齐柔不动声色接过铜镜,虽然眼缠纱布,却是摸到了那光洁平整的表面、繁复华美的背纹,言不由衷道:“家里不是有一面铜镜吗?还乱花钱做什么?” 何三水却是摇头笑道:“不算乱花钱,儿子长大了,知道孝顺娘了。” 何肆又是拿出另一面铜镜,塞到何花手中,“姐这是给你的。” “我也有?” 何花有些错愕,其实何肆还给她买了很多的胭脂首饰,只不过回家当夜何肆被召去了皇宫,她才没心思拆开那些礼物。 何肆对着何花笑道:“可不得一视同仁啊。” 齐柔见儿子又送了礼物给何花,心里忽然不是滋味,当然不是吃女儿的醋,而是觉得儿子对不起她。 小四既然在外头有了心仪女子,至少该对何花如实相告,而不是这般揣着明白装糊涂。 至于何花知道此事之后是什么态度? 或心存芥蒂,或大度能容,都是应该的,即便她从此怨恨小四,也无可厚非。 两人自小作打算的婚事,现在忽然就变得不那么叫她乐见其成了。 这对何花来说太不公平,可这世道从来只要求女人从一而终,却不管男人三妻四妾。 不过她一个携女再嫁的寡妇,有什么资格评论这种事情? 何叶见姐姐也收到了礼物,当即凑过了头,结果只看到空空如也的盒子,再无一物了。 她顿时一瘪嘴,不满道:“我没有吗?” 何肆却道:“家里不是还有一面镜子吗?” 何叶很是委屈,不是说好的一视同仁吗?怎么还搞区别对待呢? 她不忿道:“那镜子都好久没磨了,糊的,什么也看不清。” 何肆笑道:“那就去巷子里那口水井照一下,你这大脸盘子,铜镜也塞不下。” 何叶张牙舞爪,作势欲扑,口中叫嚣道:“我可是你亲姐!” 何肆就想逗弄逗弄她,纠正道:“同母异父的。” 何叶彻底炸毛,“何肆!半亲还不如半点不沾亲的啊!” 何肆看着自己二姐这憨傻样子,实在是感觉不出一点点宿慧未觉的样子。 何三水却是一个重重的毛栗子打在何肆脑袋,何肆伏矢魄早感觉到了,却是不闪不避。 何三水怒斥道:“怎么说话的?” 何肆摸着头,连声认错。 何三水一出声,家中也就安静下来了,何花也是责怪何肆这是做得不地道,但一个家里准备四面镜子好像的确是没有必要。 何花将手中的铜镜塞给了何叶,叫先她用着。 闲聊一会儿后,何三水就说要去一趟衙门,把刽子手的活辞了。 这是当务之急,一家人自然赞成,何三水走前还不忘朝着何肆使了个眼神。 过了一会儿,齐柔却是说要出门买菜,不由分说就拉着何叶就走了。 只是何叶临走时还嘴里还塞着一块驴打滚,嘟嘟囔囔道:“昨天不是才买过吗?” 何肆有些心虚,之后家中就只剩下了他与何花了。 两人坐上了大盘炕。 何花却是从炕头拿出了一双鞋子,柔声说道:“我想着你走了这么久,鞋子应该都要磨坏了吧,我给你做了几双,鞋底也有备着,你试试看合不合脚?” 翼朝时候士农工商等级森严,庶民、商贾等都不许穿靴,而如今的离朝却是禁网疏阔,百姓都能稍稍僭越一下了。 若是到了大喜之日,秉着“大礼可摄胜”的原则,女子凤冠霞帔都不会被人指指点点,所以何肆现在穿得就是一双轻便马靴。 何肆心头微暖,却见何花就要给他脱靴,慌忙收回了脚,被她发现自己少了个脚趾怎么办? 何肆干笑道:“我晚些自己试,你也不想想我多久没洗了?都捂出味儿了,别给你眼睛迷了。” 何花没有一点嫌弃,笑了笑,“那就洗洗呗,我给你去倒热水。” 何肆婉拒道:“姐,哪有叫你伺候的啊?等晚上再洗。” 何花没有强迫他,而是又坐回炕上,盯着何肆,何肆被她盯得发毛,却是欲言又止。 何花忽然问道:“昨天你为什么从月下台出来的?” 何肆愣了愣,还以为这事情揭过了呢,不过这倒好解释,他说道:“我去了一趟地下幽都,此行之前不是接了个悬榜任务吗?就想着去交还一下,那是一处出入口。” 何花没有怀疑他,何肆从不去青楼瓦舍,这她是知道的。 她只是问道:“那事情都解决了吗?” 何花指的当然就是他之前在斩铁楼被悬赏的事情。 何肆想了想,含糊道:“差不多吧。” 何花却是机敏,柳眉微蹙,“那就是没解决?” 何肆笑了笑,“一点点小事而已,我现在可厉害了,你就放心吧。” 何花没有刨根问底,也不表露担忧,只是无奈道:“你啊,就知道嘚瑟,能有多厉害?” 何肆笑道:“反正比你那弟弟厉害。” 忽然提到李舒阳,何花也是想起了昨日这两个亲弟弟和干弟弟的相见,似乎有那么些不同寻常的味道。 何花好奇道:“李舒阳他怎么了?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何肆摇摇头,说道:“我只知道他是个武人,还是个称得上小宗师的武人。” 何肆想了想,又是对何花解释了一下何为武道六品,再是举例那个反贼头目之一的赫连镛就是六品高手,还未到小宗师境界。 何肆心想的是,对于赫连镛那种尸山血海拼杀出来的汉子来说,不能以常理度之,虽然只是六品,但也极为厉害了,李舒阳若是掉以轻心,未必是他一合之敌。 何肆又说,“反正三年前见他,应该还是个一点武功都不会的,三年成为小宗师,这太不寻常了。” 何花却是问道:“那你现在是什么境界?” 何肆挠了挠头,“也是小宗师。” 何花不解道:“你不也才修炼了没几个月吗?” 何肆有些理所应当道:“我可是六岁就开始练刀了。” 可还有一句话何肆没说,除了刀法,他连气机也不是自己蕴养的,如此达到的伪五品,实在是有些假手于人的嫌疑了。 文人做学问,捉刀代笔最为人不齿,而武人求境界,也得脚踏实地才算上乘。 何肆也不是没想过从头开始,以砥柱剑法磨炼体魄,至于气机一事,还是得先去方凤山毗云寺找过宗海师傅再说。 何花问道:“李舒阳为什么会武功呢?” 何肆摇摇头,“不知道啊,不过他是你弟弟,这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哪有提防家人的道理?” 那话怎么说来着? 除了栗柴无好火,除了郎舅无好亲! 说起家人,何花愣了愣,旋即有些歉疚道:“我爹娘还住在居仁小院呢。” 那本就是何肆的房子。 何肆知道她心思玲珑,安抚道:“奉养父母,竭尽全力,这是应该的。” 何花点点头,握住了何肆的手,何肆没有闪躲,将其牢牢反握。 何花心想,搁在以前,被自己牵手的何肆可是会羞赧一阵的,哪敢作出回应? 这次远行归来,他真的有些不一样了,是谁教他改变的呢? 何花轻声说道:“能和我说说你在外头经历了什么吗?” 还不等何肆开口,她又说道:“你要是不想说的话可以不说,不过不许糊弄我。” 何肆笑了笑,握紧何花的手,“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何花注视着他的眼眸,语气柔声道:“你说,我听着。” 何肆真就从出城那日开始说,他说得很慢,就像是个蹩脚的说书先生,描绘不出波澜壮阔的故事,就是流水账一般。 却叫何花这个唯一的听众心旌摇曳。 只是因为这烂俗的故事主角是何肆罢了。 其实提及三个多月前的事情,何肆已经些恍若隔世了。 毕竟之前落入京越大渎,他在无色界无所有处苦修了整整五年。 一人说一人听,何肆说得断断续续的,何花却是没有一次插嘴打断。 其实说来也简单,何肆无非就是出京去山南,遭遇袭杀,回京遭遇坠龙,被仙人夺舍,对战袁饲龙,流落江南。 何肆说到自己流落江南之时,不可避免提到了一个名字——“杨宝丹”。 自被她从千岛湖捞起,敛尸,从贺县义庄外破棺而出后,当时的何肆其实已经近乎背离人性了。 之后的两个月时间,虽然经历颇多,苦难也多,杀人更多,但总体而言,算得上一场救赎,是因为杨宝丹一直陪在何肆身边。 这个一开始被何肆嫌弃为拖累的女子,一路上却是帮他许多,甚至润物无声,叫他不至于堕入完全堕入魔道。 何肆尽可能的平静阐述,何花却是眼神闪烁,她不傻,听得出何肆谈及这个杨宝丹时候的异样。 好似何叶吃完一盒姜汁排叉,脸上仍挂回味的表情。 他们是亲姐弟,很多时候,还是有些共同之处的。 何花的眸子渐渐黯淡,但依旧没有插嘴。 故事从何肆嘴里流出,实在朴实无华,无非是杨宝丹相伴送他去广陵道金陵渡,在洪谧州再遇白龙,被晋陵县大宗师剖腹,之后师伯现身相助,何肆化险为夷,得了一场机缘,便要再送杨宝丹先回江南,却遇到了登门提亲的越王世子,又面上了两个四品大宗师,被其中一个密宗和尚夺了机缘,最后才是仪銮司上门,找到了他,这才一路相对顺遂地回到了京城。 何肆说完所有故事,只是隐瞒了一路艰险,还有和杨宝丹的关系。 何花先是沉默了许久,然后轻声说道:“小四,你有事情瞒着我,但是没骗我,对吧?” 何肆微微心惊于何花的明锐,却是如实点头。 何花又道:“那我现在想问你些问题,你可以选择回答和不回答,但是不能骗我,行吗?” 何肆依旧点头。 没想到何花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的脚没事吧?” 何肆微微错愕,没想到何花一直都在意他的一言一行。 何肆犹豫一下,脱掉了左脚的靴袜。 一只少了小趾的脚掌放在何花面前,何肆云淡风轻道:“就少了一个脚趾,不影响走路的。” 何花捂住嘴巴,眼眶微红。 何花的第二个问题,“昨夜入宫,真没事吗?” 何肆摇摇头,说不知道。 他想了想,又扯开了自己脖子上的衣领,露出那道狰狞的,遍布半边脖颈的伤口,“就受了点轻声伤,你看都掉痂了。” 何花眼见这条张牙舞爪的伤口,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何花的第三个问题,“这一路,受了多少伤?” 何肆这回没有说话,也木愣愣的,陷入犹豫。 何花却是直接扑倒何肆,伸手解开他的衣带,扯开衣服。 何肆没有反抗,看就看吧,早晚要看到的。 何花眼中的何肆露出浑身相似爬满蜈蚣的疤痕,顿时呆若木鸡。 何肆盯着她噙满泪水的眼睛,顺着她的视线,自己能说出每一处伤口的来历。 大大小小,遍布全身。 大部分皮肉是被霸道真气运行之时给撕裂的。 几处顿伤是在京越大渎中漂泊撞击的顿伤。 腹部是被手刀剖腹之后的缝针痕迹。 胸膛也是塌过几次,谢宝树,季白常所为。 左心上的印记是被小禾用匕首刺下的。 左臂上是被白龙、谢宝树和宋苦露所伤,甚至离断过一次。 仅上半身就是八花九裂,不能细看,每一道伤疤都是交织纠缠在一起,若说何肆是个瓷娃娃,还真所言不虚,不过却是哥窑中的精品“百圾碎”,开片细碎、纹路繁密。 若是每一条道疤都算作一刀,何肆其实早就受过足数的凌迟极刑了。 何肆伸手为何花揩去眼泪,小声说道:“都已经好了,就是留了点疤,你别哭,已经发生的事情,不值得咱伤心。” 何花直接就要伸手去扒何肆的裤子,想看看他下身的伤势,何肆连忙按住她的手,苦笑道:“姐,这大白天的,不要了吧?” 何花闻言微愣,这才不情不愿地收了手,看着何肆,泣不成声道:“你怎么受了这么多伤啊?” 何肆拉住她的手,两人一起躺下,何肆抚摸着何花的头发,温柔地说道:“都过去了啊,已经好了,你要记得替我保密啊,毕竟身子是藏在衣服里的,别人都看不见,我不想让爹娘知道。” 何花点点头,发出抽抽搭搭的鼻音。 两人对视一会儿,谁都没再说什么。 相顾无言许久,何肆终于是鼓足勇气,想要对何花说明自己和杨宝丹的关系。 他低声说道:“姐,还有什么要问的?要是没问题的话,我有一件事情想要告诉你。” 四目相对,何花却是唇瓣微启,忽然问道:“你喜欢我吗?” 何肆毫不犹豫点头,“喜欢,当然喜欢。” 何花没有羞赧,而是掀唇一笑,直勾勾看着何肆,又问道:“那你是更喜欢杨宝丹呢?还是更喜欢我?” 何肆耳边好像响起一个炸雷,他愣眼巴睁,自己还没开口,何花怎么会知道的? 何肆恍然,“是娘告诉你的?” 何花摇摇头,“原来娘已经知道了啊,难怪她今天生气呢,娘可什么都没和我没说,你是呆子,我又不是,你刚才和我说的那些话,每一次提她名字的时候,语气都是不一样的,就像是许久没吃饽饽的何叶在回味饽饽味道的样子。” 何肆眸睑微垂,无力道:“对不起。” 何花摇摇头,追问道:“小四,你这算是避而不答吗?” 何肆哑口无言。 何花便知道了答案。 她眼神灼灼,坚定道:“我只是想告诉你,那时候我不在你身边,如果我在,这一切艰难,我也会陪你一起经历的,我不知道那个女孩子有没有把你照顾好,但你受了好多伤,我甚至自私地觉得是她拖累了你,不过我也知道我很没用,如果换作是我的话,那种情况,一定也只会是个累赘吧?” 何肆有些动容,“姐,你怎么会是累赘呢?” 何花笑了笑,脸庞的泪水像是花瓣之上沾染的露珠,有些光辉明媚,她的声音平静却坚定,“所以我应该比不上她吧?毕竟在你最苦难的时候,是她一直陪在你身边,但我不想比较这些,我对你的感情,不需要一些苦难来证明,我想你好好的,以后一直都好好的,不要再受伤了。” 何花接下来的话居然有些咄咄逼人,这是从未有过之事,“我们俩在这个家十三年了,难道比不上你和杨宝丹在一起的几个月吗?” 何肆来不及回答,何花却自问自答道:“仔细想想,你答应娘的催婚也只是二月廿一的事情,真要说先来后到,我也早不到哪去,我没读过书,你们那种情况叫什么?就是两条鱼儿对着吐沫子的?” 何肆像是学堂之上被老学究点名考校学问的学生,严阵以待回答道:“相濡以沫。” 何花点点头,“对,相濡以沫。” 那是何肆在家背书的时候被她听去的。 何花问道:“所以还会有下一个杨宝丹吗?” 何肆斩钉截铁地摇头,“不会了。” 何花笑道:“可我有点不想要你了,我不要喜欢你了。” 何肆兀得心悸,好像被这句话攥着了心脏,狠狠地拉扯了一把。 荷花再娇美,也是带刺的。 何肆惊惶失措,像是个失去心爱之物的孩子,哀求道:“姐……你别这样,别不要我。” 何花揉揉她的脑袋,笑道:“傻瓜,我怎么会不要你……我是你姐啊。” 何肆双眼迷蒙,感觉如鲠在喉,“姐”这个字眼是那么的刺耳,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可我不想你只是我姐啊…… “姐!” 李舒阳的声音老远就传来。 何肆心神激荡,伏矢魄也无法时时刻刻警惕一个巷子中的每一个人。 听闻李舒阳的声音,何花赶紧抹了一把脸,坐了起来。 何肆也是和衣起身。 李舒阳已经大摇大摆走进门来。 他扫了一眼屋子,大大咧咧道:“就姐跟姐夫在啊?何叶呢?伯伯和大娘呢?” 何花却是训斥弟弟道:“别瞎叫,他不是你姐夫。” 李舒阳只当是姐姐面皮薄,又是讨乖道:“对对对,是未来姐夫。” 何花摇摇头,“不许胡说,咱们是干亲,你叫他名字就好。” 李舒阳闻言愣住,盯着姐姐的脸,旋即面色低沉下来,“姐,你哭过了?” 何花眼神有些慌张,没有说话。 李舒阳面色愈发阴沉,指着何肆追问道:“是他欺负你了?” 何花摇摇头,否认道:“没有的事。” 李舒阳盯着何肆,冷冷道:“何肆,别敢做不敢当!” 何肆不知如何作答,若说是他欺负何花,好像也没差,自己的确是负了她。 见何肆默认,只听“噌”的一声,李舒阳藏在腰间的刎颈软剑抽出,瞬间笔直如挺。 “李舒阳!” 何花大喝一声,走上前去,想要拉住这个无法无天的弟弟。 李舒阳却是一把扯过何花,将她护在身后,语气冰冷道:“姐,没事,我帮你讨公道。” 何花挣不开弟弟的手,只得喊道:“你回去,这事和你没关系。” 何肆见状也是皱眉,沉声道:“把你姐放开。” 李舒阳却是咄咄逼人道:“以为娘家没人了是吧?何肆,你也是个武人,你若是带种的,咱就打一架?” 何肆只是盯着被李舒阳握着的何花的手腕,已经微微发红。 他眼神冷了些,先是摘了屈龙,又是摘了龙雀大环。 李舒阳冷声道:“何肆,你别以为赤手空拳就能讨饶!” 民间谚语,乃大智慧,“除了郎舅无好亲。” 可只要姐姐这个维系受了委屈,再好的郎舅也能瞬间反目成仇。 何肆看着对自己拔剑相向的李舒阳,他可不是泥人脾性,加之又是心烦意乱,故而也没有什么好脸色,沉声道:“你要打可以,先把你姐放开。” 李舒阳横眉冷对,哂笑道:“你少拿我姐当挡箭牌。” 何花见挣不开弟弟的手,也是有些愠怒,“李舒阳,你别犯浑!” 李舒阳头也不回,怨怒道:“姐,我是在帮你,你怎么还护着他?” 何花无力劝阻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没谁欺负我,你就别添乱了行吗?” “添乱?”李舒阳脸色微变,“我这是在添乱吗?我们才是亲姐弟,你受了委屈,我不帮你谁帮你?” 何肆看着李舒阳攥着何花纤细的手腕不肯放手,眉头更皱,上前一步,本就逼仄的小屋之中气氛顿时变得剑拔弩张。 李舒阳紧紧地盯着何肆,眼神中充满了敌意,握着剑柄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变得泛白。 何肆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大的怨念,乃至不问青红皂白。 何肆却是不想解释,甚至有一种找到发泄之口的感觉,“李舒阳,最后说一次,你放开她。” 李舒阳怒斥道:“少他娘的装腔作势,我姐就是你欺负哭的。” 何肆没有说话,他愈加烦躁,直接一步腾身,手似游蛇,就要去钳制李舒阳的手腕。 李舒阳没想到何肆居然真会动手,正合他意,姐姐虽然过继给何家了,但这不代表她是没有娘家靠山,可以被随意欺辱的女子。 李舒阳一抖手中刎颈软剑,在何肆眼前绽出一片银花,何肆不闪不避,拨草寻蛇,就要从银花中一把握住纤细柔韧的剑身。 李舒阳面色微变,这刎颈软剑虽然纤柔异常,却是锋锐超绝,便是一头蛮牛也能游刃有余,何况是何肆的肉掌? 这个何肆,他莫非是疯了不成? 李舒阳一甩剑柄,气机灌注,剑身瞬间笔挺,避开何肆有迹可循的手掌,带着姐姐同时后退一步。 何肆却是欺身上前,以“素手把芙蓉”的秘术压制李舒阳气机一瞬,一手捏住李舒阳的手腕抖擞一下,迫使其松开了何花的手。 等李舒阳回神过来,何花已经被何肆揽在怀中。 李舒阳面色一僵,刚才那一瞬,何肆若是乘胜追击,一拳就可以打散自己的气机,胜负立分,但他没有。 何花只觉得自己眼前一花,从弟弟身后变到何肆怀中,她微微挣扎,想要推开何肆。 何肆面色微变,他们从未有过如此亲密的动作,若是早早应下婚事,这么多年便说是相敬如宾也不为过,但何肆没想过有一天,何花会推开自己。 何肆松开了何花,面色晦暗难明。 李舒阳却是犹不服气道:“何肆,别以为你很厉害,刚才要不是我留手,你的手掌都被削去一半了。” 何肆却是理所当然道:“你留手是应该的。” 李舒阳一时语塞,这话好像在理。 他们又不是敌人,他们是未来的郎舅啊,难道应该刀剑相向吗? 何花双目微红,对着弟弟说道:“李舒阳,你别再胡闹了行不行?” 李舒阳闻言,面色一变再变,“我没有胡闹!你是我姐,你被他欺负了,我给你撑腰有什么不对?” 何花摇了摇头,看着自己两个弟弟针锋相对,眼里含泪,罕有地严厉道:“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姐姐,你现在就回家去。” 李舒阳一脸不可置信,自己姐姐的性子他是知道的,便是个逆来顺受的泥人,若非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定也是独自垂泪。 他不知道自己明明是心疼她,为她出头,可为什么这时候她还要护着何肆。 是在这个家忍气吞声惯了吗? 李舒阳也有些委屈,瘪了瘪嘴,不忿道:“是娘叫我来的,她说何肆回来了,要给他接风洗尘,让我来请你们去吃饭,就明晚,还特地说请客要提前才诚心。” 何花闻言微微心软,却只是朝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这事我会和爹娘说的。” 她口中的爹娘,自然是何三水与齐柔。 李舒阳心中无名怒火升起,明明他们才是一家人,为何要这般疏离? 明明在何肆回来之前,这一切都好好的。 三水伯伯待他温和,大娘她更是有意撮合他跟何叶…… 李舒阳看向何花,就要上前拉她,“姐,你先跟我回家。” 何花后退一步,摇了摇头,“我不走,这里才是我家。” 李舒阳又急又气,却也无可奈何,他知道自己姐姐虽然性格柔弱,实则坚韧,认定的事情不会改变。 其实居仁小院对他们一家人而言,也不过是暂住而已,真正的主人还是何肆,自己在他面前,一时也硬气不起来。 姐姐真要跟自己回去之后,那个精明且市侩的娘亲一定有所察觉,到时候那一番预料得到的劝解,只会叫姐姐更难堪。 母亲可是早就把自己当成了何家的亲家,她有“居京城,大不易”的觉悟,却理所当然的享受着那间两层两进的院子,自然不会放弃这门板上钉钉的亲事。 最后话里话外,只能是姐姐矫揉造作、不识大体罢了。 李舒阳跟着师傅学文经武纬,虽然囫囵吞枣,却也不是草包。 他只能盯着何肆,没有开口,而是聚音成线道:“何肆,你若再敢欺负我姐,我不会再让着你了。” 何肆的伏矢魄只感受到了一丝微小的恶意,仅此而已。 李舒阳将手中软剑收回腰间,对着何花郑重无比说道:“姐,是我嘴贱,我以后都不叫他姐夫了,你要是不喜欢他,别勉强自己嫁给他,要记着有我在呢,没人能逼你。” 何花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只是微不可察地点点头,轻声道:“你先回去吧,什么都别和家里说。” 何肆看在眼里,兀得心痛。 李舒阳也是看到了姐姐颔首,忽然就下定决心。 何肆的父母对姐姐有养育之恩,李舒阳记在心里,他们教训姐姐,自然天经地义,轮不到他这半个外人来指手画脚,但何肆又有什么资格欺负自己姐姐? 他不过是个娶不到婆娘,才把姐姐当做待年媳的刽子手儿子而已。 姐姐若是喜欢他,那就叫他一声姐夫,姐姐要是不喜欢他了,还要强迫自己在他身边受委屈,他李舒阳可不会坐视不管。 怕什么养恩大过生恩?总归是阿堵物能偿还的。 大不了去找了结这份恩情,之后姐姐是走是留走都随她意,即便认两对父母也是孝恪,他一并奉养了就是,却是与何肆再没有半分关系了。 李舒阳收敛了脾性,对着何肆沉声道:“何肆,今天的事情,是我冒昧了,你见谅。” 面对李舒阳的忽然客道,何肆却是只感到疏远,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大概是点了点头。 李舒阳最后还是一个人走了。 姐弟二人都是没有说话,一人坐在炕上,一人坐在桌前,屋里沉闷得有些可怕。 许久,何花忽然开口说道:“小四,李舒阳的事情,你别放在心上。” 何肆点了点头,“我知道,他只是在乎你。” 仔细想想,一个十五岁的小宗师,哪有不年轻气盛的道理?李舒阳为姐姐何花出头,理当如是。 何肆鼓起最后的勇气,小心翼翼问道:“姐,你能别生我气了吗?” 何花勉强笑了笑,“早就不气了。” 不知为何,何肆没有说话,畏葸退缩,不敢再问别的,似乎是不问,就不知道答案,自欺欺人而已。 时间缓缓流淌,煎熬,两人都在盼望家里能来个人。 再过不知多久,何三水终于回来了。 何肆见到父亲,略微错愕,差点没认出他来。 这还是他吗?只见他面上拉碴的短须已经被刮了干净,头发重新扎过,干净利索,没有一绺发须散乱着,身上罕见地没有酒气,整个人看起来好像年轻了几岁。 之前何肆玩笑说齐柔眼睛看见之后可能会嫌弃他邋遢,何三水越想越当真,回来路上,就去了一趟剃头匠那边,洗头、刮脸、剪鼻须、掏耳朵,花了不少铜板,将自己捯饬捯饬,别说,还算人模人样。 何肆讷讷道:“爹,您这是?” 何三水面无表情,随口道:“就洗了个头。” 何肆心道,“这是换了个头吧?” 何三水手里拿着一顶幂篱,帽檐一周带上薄而透的皂纱,垂到颈部,以作掩面。 何肆明白了父亲的心思,一定是送给母亲掩面遮光用的。 爹这是开窍了? 何三水打进门就看到了分隔而坐的儿子女儿,氛围有些奇怪,他向何肆投去询问的目光。 父子默契,何肆只是一脸黯淡,强打精神,反问起父亲,请辞的事情怎么样了? 父亲见儿子一脸困顿,有心安抚,自嘲说自己已经辞掉了临昌县刽子的职务,以后就是个混混流氓了。 无地者为“流”,无业者为“氓”。 何肆知道刽子这活其实也是“世袭”的,但大多刽子无后,所以才有了师父传徒弟的规矩。 何三水有儿子,可他现在不缺钱了,自然不想儿子继续从事造杀孽的贱业,他请辞后的缺口无人替上,乃是用钱填平的,花了五十两银子。 总算是一个令人宽慰的消息,何三水在砍了一百个人头之后,终于金盆洗手,没有彻底破百。 再不过多时,齐柔与何叶也回了家,只买了一些肉菜。 何叶见到父亲的样子,也是大吃一惊,抱着齐柔的胳膊小声道:“娘,爹变英俊了好多啊。” “怎么说?” 齐柔歪了歪头,侧耳过去,有些好奇,她还是缠着纱布闭目的,自然不知道丈夫的变化。 何叶小声回答道:“爹的胡子没了,好像不只是胡子,脸上也变得好干净……” “不就洗了个脸吗?大惊小怪的!” 何叶还没说完,何三水就有些不好意思地瞪眼打断了她,这捯饬一番的父亲,似乎都不那么凶神恶煞了,何叶只是缩了缩脑袋,居然没有太过畏惧。 何家厨艺最好的就是何花,故而只要何花在家便是由她下厨。 何叶也挤进了厨房,陪着姐姐母亲忙碌起来,外屋就剩何三水父子。 何三水压低声音道:“你和小花说了吧?怎么样了?” 何肆低着头,没有说话,见状何三水也是沉默了,过了会儿他才说道:“别急,再哄哄,女娃气性大,但也心软。” 何肆点了点头,心道,“要只是生气就好了……” 就怕哀莫大于心死。 一家人吃完午饭,在八仙桌上,何三水有些扭捏地送出了丝绢和幂篱。 齐柔受宠若惊,为有些见到“铁树开花水倒流”的惊异。 何三水鼻哼一声,不要算了。 齐柔连连点头,如获至宝般用丝绢缠住了双眼,又是收好了幂篱,说是等眼睛好些了再用。 何肆看着父母相亲,也是欢喜,却是看到一旁同样面带笑意的何花,两人同时回避相触的目光,心头闪过一丝苦涩。 饭后,一家人少有的安适,却是叫人有些无所适从,何家太小了,小到一人一间房都匀不够。 何花说起李舒阳来过的事,是马念真请他们一家明日去做客,是要为何肆接风。 出人意料的是,何三水这回没有一言堂,而是扭头看向何肆,问道:“有空去吗?” 何肆在这一刻,忽然有些惶恐,好似眼前捯饬一番变得年轻几岁的父亲又忽然变苍老了许多。 父亲辞了刽子活计,再不是家中顶梁柱,就如他口中自嘲的话一般,变成了流氓。 父亲现在也会询问他的意思了,可能是何肆矫情,一种心酸涌上心头,他想了想,点了点头。 何肆说道:“爹,我有些累了,想回屋睡会儿。” 何三水点点头,笑道:“去吧,回来之后还没睡个好觉呢。” 何肆起身回屋,躺回那张挤不下两人的小木床上,被褥都是晒过,暖洋洋的,有太阳的味道。 何肆没有睡意,只是躺着,闭眼,又睁眼。 他听外屋的何三水对何叶说道:“去洗碗。” 何花就要起身帮忙,蒙着眼的齐柔却是准确按住了她的手背,柔声道:“小花再陪爹娘坐会儿,叫叶子去吧。” 何叶这回倒是没有嘟囔什么,麻利的收拾了碗筷就去了厨房,她是娇憨,又不是傻。 何三水又是对着何叶叮嘱道:“你老是毛手毛脚的,这回记得洗干净些,多洗两遍。” 何叶苦着脸,小声说道:“爹,要不我还是去打酱油吧?” 但凡蜗居人家,夫妻二人想也亲热一下,就老是支他们不愿离家的孩子去打酱油,何叶是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 何三水瞪她一眼,何叶这才老老实实去了厨房。 何花在桌前陪着父母,齐柔只是唠起家常,声音温软,何三水偶尔搭话,气氛还算和睦。 何花知道父母将和她说什么,却是没有不安。 家长里短过后,何三水终于是开门见山,说道:“小花,小四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何花只是点点头,面色颇为平淡,没有畏惧从小到大如山一般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父亲。 何三水讨好笑道:“是那小子犯浑了,你别生他的气。” 齐柔握着女儿的手一直没有松开,一反常态地反驳丈夫,“为什么不生气?本来就是小四做了对不起小花的事情。” 何三水没有动怒,只是心虚,讪笑道:“生气是应该的,可事情已经发生了,咱们得想办法解决,是吧?” 何花却是摇摇头:“爹娘,我没生气,你们别担心了。” 在见识过何肆一身的伤势之后,何花心里只有心疼,她知道,那种千难万险的情况下,有一个女子愿意对他不离不弃、安危与共,那得是多大的决心和爱意。 何花说自己可以做到,自然不假,她喜欢何肆,似乎从小她的身边就只有何肆,十几年的感情,她当然可以为了何肆抛弃性命,所以她更明白那杨宝丹的心意,他们才认识几个月啊。 何花没有半点记恨杨宝丹,这样的女孩,她恨不起来。 只是接受了杨宝丹的何肆,却叫她喜欢不起来。 何花越是这般,何三水心里越是没底,他低声问道:“小花,那你有什么打算吗?” 齐柔笑容牵强,手中已经渗汗,她仍是安慰女儿道:“小花,没事的,你怎么想的都可以说出来,只要不是意气用事,娘都支持你。再说了,儿媳哪有女儿亲?你永远是娘的女儿。” 里屋的何肆只要不捂耳朵,这些对话就清清楚楚地钻入他的耳中,他怔怔地看着床帷,好像一根木头。 何花对着母亲笑了笑,满眼歉意,目光却坚定,声音柔和道:“爹,娘,我是你们养大的,我还要给你们养老呢,可我暂时不想嫁人了。” 里屋的何肆听着这话,空洞洞的眼睛闭上,挤出了几滴眼泪,几滴而已。 何三水闻言愣住,欲言又止。 齐柔却是叹了口气,旋即有些如释重负一般,又是点了点头,轻声道:“好,那娘以后就靠你了。” 何三水见妻子居然没有再劝说什么,只得是艰难开口,“小花,你再想想,毕竟婚姻大事,不能冲动。” 何花看向父亲,摇了摇头,说道:“爹,我想过了,我喜欢了小四十几年,我一直都觉得我会嫁给他,但其实我还没有见过更多的人,我知道我喜欢他,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现在也喜欢他,但我想试着不喜欢他了。” 何三水还想再说些什么,最终却是叹了口气,没有开口。 里屋的何肆六神无主,脑中空空荡荡的,没有了任何心思。 之后屋外的声音就没了,是他听不真切了,耳朵嗡嗡的,好似积蚊成雷。 何肆用一条胳膊盖住了脸,想着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睡着。 过了许久,何肆终于陷入浑浑噩噩之中,似乎有一种预感,这一睡便要再经一次恶堕。 忽然。 “咚咚咚。” 耳边响起有人敲打窗棂的声音。 何肆抹了一把脸,往外看去,愣住。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一身窄袖短打,双手叉腰,就站在窗外看着何肆,面上盈盈欲笑。 何肆好似被她拉回现实,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艳姐!” 樊艳还是那般柔媚娇俏,轻声笑道:“好弟弟,大白天的,睡什么懒觉啊?” 何肆摇摇头,神态却是难掩脆弱,低声道:“我就是有点累。” “姐姐来看你了,你还不出来?”樊艳一只手伸入窗牖,那只娇小的手掌白白净净的,就这么悬空着,等着何肆去牵。 好像一截水上浮木。 何肆看着樊艳,站起身来,艰难上前几步,拉住了那只小小的却能挥舞铁蒺藜骨朵的手掌。 樊艳笑道:“别不开心了,陪姐姐逛逛去。” 何肆摇头,也是勉强一笑,“我哪有不开心?” 樊艳瞋他一眼,“还和姐姐嘴硬?这不开心都写在脸上了。” 樊艳直接使力,把何肆从窗牖中拉出了屋子。 何肆站在巷中,感受着天上的太阳,整个人好像轻飘飘的,提不起气力,他似乎是侥幸躲过了一场恶堕。 樊艳不由分说,拉着他就出了巷子,边走边问,“是昨天回来的?” 何肆亦步亦趋,点了点头,怕走在前头的樊艳看不到,又是“嗯”了一声。 樊艳对这个回答很是满意,她的笑声好似银铃清脆,“算你有些良心,姐姐没有白疼你,知道刚回来就去找姐姐。” 何肆问道:“艳姐,咱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樊艳没有回答,她身材娇小,步子却是迈得很快,拉着何肆,她走三步,何肆只要走两步。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何肆想放开手,他也确实这么做了,却是被樊艳小小的手掌牢牢攥着。 在这漫无目的的穿行之中,何肆也渐渐拾起了精神,樊艳居然带着他来到了隔壁太平县的辖境内,。 樊艳的目光被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吸引过去了。 她问道:“想吃糖葫芦吗?” 何肆摇摇头,却是又忘记了樊艳走在前头,她的后脑勺可没有长眼睛。 何肆又是开口,可这回却是鬼使神差道:“想吃。” 樊艳笑了笑,宠溺道:“好,姐姐给你买。” 她直接掏了一块银子,扔给小贩。 小贩双手叠放,拖着微微坠手的银子,面露苦涩,“客官,这银子重了了,没有戥子、剪子,破不开啊。” “不用找了,我包了。” 樊艳十分霸气,直接从小贩身边扛过扎着稻草的细杆,将花枝招展的几十串冰糖葫芦扛在肩头。 樊艳继续牵着何肆走街串巷,豪爽道:“自己拿。” 何肆无奈道:“艳姐,你买这么多做什么啊?” 樊艳理所当然道:“给你吃啊。” 何肆轻声道:“我只需要一串就够了。” 樊艳却笑道:“吃,吃不完带回家去。” 何肆无奈扯了一根糖葫芦,咬了一口,甜中带着一丝酸意,清脆的口感,让他回想到了小时候的味道。 记得小时候定远镖局在太平县开张挂牌,总镖头许崇山在小荷庄宴邀武林豪杰,何肆被两个姐姐一人拉一手,来这边凑热闹,回去的时候,何花给他和何叶买了两串冰糖葫芦,自己没吃。 好像也是这般味道。 樊艳问道:“好吃吗?” “好吃。” 樊艳又问道:“那心情好点了吗?” 这回何肆没有回答。 樊艳笑道:“那就再吃点,吃到齁甜。” 何肆无奈一笑,“艳姐,你把我当小孩子哄吗?” 樊艳笑道:“你不就是小孩子吗?” 何肆哑然,想着艳姐比自己大了整整一纪,可能在她眼里自己的确是个孩子吧。 不多时,樊艳拉着何肆来到一处河桥头,直接进了一间临水的二层小楼。 何肆问道:“这是哪里啊?” 樊艳这才回身,看着何肆,眼睛眨巴,“我家啊,你不会觉得喑蝉房的黄雀就该一直待在地下吧?” 何肆无奈道:“艳姐你怎么还给我带回家里了?” 樊艳对着何肆狡黠一笑,“我家没别人,你在我家可以尽情的哭鼻子了。” 何肆心情依旧沉重,却是被她勾起一抹笑意,“艳姐,你能别取笑我了吗?” 樊艳给他扯了凳子,两人隔着桌子相视而坐。 “行,那咱言归正传,你可以放心,我这边说话,绝对不会隔墙有耳,当然,你也别畅所欲言,姐姐不是貔貅,不敢保证有进无出。” 何肆没有细细琢磨樊艳的话,只是点头道:“我自然是相信艳姐的。” 樊艳笑容灿烂,却是再次提醒道:“傻弟弟,话别说死,防人之心不可无,咱们也才认识几个月而已,真要说共患难,不过那两月时间。再者说,共患难易,同富贵难,你还小,为人处世、人情练达,要学的地方还多着呢。” 何肆面色郑重,“受教了。” 樊艳伸手想要揉揉何肆的脑袋,何肆扭头躲开,只听艳姐问道:“多久没洗澡了?” 何肆愣了愣,艳姐怎么问了和陈含玉一样的问题? 自己身上真的很脏吗?还是有味儿? 他赧颜道:“有六天了。” 樊艳收回了手,故作嫌弃道:“脏死了。” 何肆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容,“我回家洗。” 樊艳忽然凑上前去了,压低声音,“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姐姐这边也能洗。” 何肆后退一步,凳子在地上脱出“嘎”的一声长音,表情如临大敌。 诚然,他们之前,一个眼瞎,一个重伤,相互依靠回京,倒是没避男女之嫌。 樊艳更衣换药都是由他帮助,可现在不一样了,他得把握分寸。 樊艳见状咯咯咯笑,花枝乱颤,“行了,不吓唬你了,接下来,咱们说些关起门来的话。” 何肆点点头,这才面色舒缓一些。 樊艳从草靶子上拔了一串糖葫芦,塞进自己嘴里,忽然确认道:“何肆,我们是朋友吧?” 何肆没有犹豫地点头,“当然是。” 樊艳咬了一口糖葫芦,笑道:“那姐姐可得再提点你一遍,姐姐的身份你也知道,就是六光洞喑蝉房的黄雀,我排行第六,坐红椅子,武功其实并不出色,和你同行一路,你或许忘了,但我的主职还是个情报贩子,所以咱们接下来咱么说得话,你要自己掂量些,别什么都告诉我,可能咱们就坐着聊一下午,你口干舌燥的,姐姐却赚得盆满钵满了。” 何肆是见到过喑蝉房赚钱的无所不用其极,找那粘竿郎问个路都要金豆子,真黑。 樊艳此话倒是不虚,何肆玩笑道:“能叫艳姐赚到,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樊艳却是收敛笑容,告诫道:“何肆,咱不开玩笑的,你自己心里有数。” 何肆愣了愣,这才郑重点头,“好。” 再见艳姐之时,没想到她居然主动叫自己提防于她,何肆有些怅然,二人之间好像隔了一层身份的障壁,不再如之前那般纯粹了。 或许之前也并不纯粹,只是何肆一厢情愿而已,但樊艳对他的好他都记着。 樊艳点了点头,说道:“听说你回来了之后,我就先去了一趟斩铁楼悬榜处,得知你已经露过头了,想必你也已经知道了,之前戊榜第二的任务最多只能再虚挂一个月,我就想着来找你一下,我查到了一些消息,要你人头的那份悬赏赏金上限是一千两黄金,不知道对方还会不会追加,但就现在看来,也足够把你推倒丁榜前三的位置了。” “一千两?” 何肆微微错愕,这等程度的悬赏是他始料未及的。 丁榜前三?李大人好像就是丁榜第三吧? 何肆苦中作乐,自己要是把他的次第挤下一位,他是不是还要感谢自己? 何肆摇摇头,都这时候了,自己这无缘无故的胜负心从何而来啊? 他蹙眉凝思,之前在贺县义庄,那朱家二房的朱黛,她用五百两黄金为自己押镖,算是走投无路,死马当成活马医之举。 之后在杨氏镖局,何肆得知了她的真实身份,她是广陵道朱家二房之女,虽然只是庶出,但其父朱雅,乃是官至正四品督粮道,管辖广陵四府一州粮务。 民以食为天,督粮道虽然算是清水衙门,但却十分清贵,朱雅本身又是硕儒,曾在白鹿洞书院讲学,教化一方,所以他这一脉也被冠名为“白鹿堂”。 即便如此,朱黛的人镖也才五百两黄金,之后又追加到了七百两,而何肆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悬赏出现在斩铁楼悬榜处时大概是在他入狱前后。 那时候的他籍籍无名,只是一个连气机都没有的刽子手儿子。 这就十分耐人寻味了,当时的他有什么价值,值得用一千两黄金悬榜? 真能拿得出一千两黄金之人,又何须他人捉刀? 何肆曾经怀疑过是师伯屈正悬榜,好将他逼到死地,叫他能从旁一观师爷所借的刀意,但后来从杨宝丹那边得知师伯是个穷光蛋,还私下和她“借”了不少银子,何肆便否定了这个猜想。 那会是谁呢? 一千两黄金啊,奶奶的,朱家那五品小宗师沈长吁出手一次才只要百金。 何肆心头有些烦躁,这种不知道被谁惦念的感觉可真不好,尤其还是在京城,说不得就会牵连家人。 财帛动人心,一千两黄金总不会引出个四品大宗师来吧?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但也不得不防。 樊艳见何肆愁眉,心知他是在思索那个暗中之人,她轻声道:“姐姐也没查出来那个悬榜之人是谁,你有什么头绪吗?” 何肆摇了摇头。 樊艳故作轻松,宽慰道:“不是什么大事,你现在应该是伪五品了吧?” 何肆“嗯”了一声。 樊艳也是有些物是人非之感,如此一日千里的修行速度,是她望尘莫及的,樊艳嗟叹道:“你都已经比姐姐都厉害了,真没想到你能进步得这么快。” 何肆摇摇头,不算太过谦虚道:“都是些机缘而已,侥幸。” 樊艳却是叮嘱道:“那个傻大个教你的砥柱剑法可别落下,要好好学,能够锤炼体魄的。” 何肆点头,同样的话,李嗣冲也曾提点过他。 樊艳又说道:“如今的情况,你要是交还戊榜第二的任务后,大概会先升为戊榜第一的位置,以你现在的实力来看,应该不成问题了,不过再往前的甲乙丙丁四榜就不对外公开了,所以现在你需要准备好,应付小重山的杀手。小重山三十六名杀手,有补无增,那傻大个死了,暂时还没有一个新人顶上,你看看,要不要去小重山?” 何肆愣了下,旋即笑道:“艳姐,这算是打不过就加入吗?” 樊艳呵呵一笑,“可不如你想的这般简单,小重山不似寻常组织,加入的最低门槛都是六品,而且加入之后也不过多了一重身份而已,其中杀手不会遭受任何拘束,甚至不禁自相残杀,杀手可以随意揭榜,只要是能给小重山创造价值就好,所以你想要项上人头安稳,至少需要为小重山创造一千两黄金的价值才行。怎么样,许芜最近好像就在京城,要不要叫他给你引荐一下?” 何肆摇了摇头,他不想再做这种以火救火、以水洗水的事情了,他问道:“其实只要我的实力足够,超过了悬赏一千两黄金的价值就行了是吧?” 樊艳没有规劝,只道:“这很难。” 何肆点点头,“我知道的。” 樊艳看着何肆还是一脸淡然,咂舌道:“弟弟如今倒是艺高人胆大啊,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小重山内未必没有四品大宗师。” 何肆问道:“大宗师会因为一千两黄金就杀我吗?” 这好像也挺难说的,大宗师中也有像师伯屈正这般囊中羞涩的,不能说他们一定就不屑当捉刀人。 樊艳先是摇了摇头,然后才是打趣道:“也不一定,那得看你的脑袋好不好摘了,若是探囊取物一般,不也就顺手的事吗?” 何肆陷入沉思,自己现在只剩三成气机了,是个麻烦。 樊艳继续出谋划策道:“你既然不愿加入小重山,我倒是还有一个办法,许芜如今已经是五品了,咱们那一行,他虽是个半道入伙的家伙,但好歹也有些香火情了,你可以和他唱一曲双簧。” 何肆眼前一亮,“艳姐,你的意思是叫许芜揭榜?” “聪明!”樊艳点点头,“小重山杀手揭榜不需要担保,由他揭榜,拖个把月不算难事,最后他若是再一招败于你手,你的悬榜自然还会上涨许多,到时候悬赏跟着水涨船高,那暗中之人若是没有继续加注,我相信比起抽水,悬榜处更乐意吞了这笔金子。” 何肆点了点头,思量着自己能否真如樊艳所说,一招败许芜。 应该不难吧? 樊艳却以为他只是在担忧许芜是否会配合他演一出戏,故而宽慰道:“你别担心,咱们之前好歹共患难一场,许芜未必不愿相助,此事不妨一试,如若不成,就再另寻他法。” 何肆知道是她想岔了,摇了摇头,解释道:“艳姐,我不担心这事,我应该能打过许芜的。” 樊艳闻言微微挑眉,“哦?许芜可是个杀胚,你修炼时日到底还短,有了些境界可别妄自尊大啊。” 何肆一脸平淡道:“我差点就杀过四品大宗师了,还是两个。” 这两位大宗师一个是朱家老祖朱全生,一个是越王供奉宋苦露。 樊艳眉目之中闪过一丝惊异,然后迅速收敛,提醒道:“傻弟弟,这么快就忘记我刚说过的话了?说话的时候要先掂量掂量,不能竹筒倒豆子。” 何肆点了点头。 樊艳看着何肆,倒是没有觉得他会骗自己,毕竟没有这必要,她只是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狗拿耗子,幽怨道:“没想到你已经有了如此实力,亏姐姐还为你提心吊胆呢。” “多谢艳姐,让你操心了,比起自己,我倒是更加担心家人会受牵连。” 何肆诚心道谢,若非樊艳费心调查,他对于自己被悬榜千两黄金一事还蒙在鼓里。 樊艳却是给他喂了颗定心丸,“这你就放心吧,斩铁楼中龙蛇混杂,别的我不敢说,但小重山杀手行事,虽不能说光明磊落,但刺杀之事多半不屑为之,更别说祸及家人了。” 何肆闻言舒了口气,却也没有全然放心,只道:“那是最好了。” 樊艳一扯椅子,往前挪了挪,将一对能撑死孩子的粮仓搁在桌上,“弟弟,说起来你的来头也不一般啊,你别介意,其实姐姐回来之后调查了你一番,你的师爷似乎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关于他的身份,在喑蝉房是个禁忌,我这个小小黄雀接触不到。” 何肆这回却是缄口,没有再多说什么。 樊艳满意地点头笑笑,“不错,三年学说话,一生学闭嘴,用北狄的话来说,语言的价值是一个银币,沉默的价值是两个金币。只是姐姐有些好奇,你这一路上经历了什么?挑些能说的告诉我呗?从遇到那位斩铁楼主人说起,可不能不说哦,毕竟现在才到了在商言商的时候。” 何肆见樊艳如此作态,近乎明示他慎言了,也是认真思虑一番,“能说的不多,可能会很含糊。” “没事,姐姐最擅长就是东拼西凑了,你往零碎了说。” 何肆点了点头,简单叙述一下自己和她分别后的经历,说起自己不小心流落江南,之后回京的一些事情,何肆真就以极快的速度说完了全部经历,大多一笔带过,但串联起来,还是足够有心之人推敲了。 樊艳笑道:“真是言简意赅呢。” 何肆对着樊艳眨眨眼,讨乖道:“艳姐,我这全是按你的意思说的啊。” 樊艳嗔怪地剜了他一眼,“好样的,姐姐对你真心诚意,你倒是敷衍得很,果真是一回家有了待年媳姐姐就忘了樊艳姐姐。” 说起何花,何肆稍稍好转的脸色又是笼罩一层阴霾。 人精一般的樊艳察言观色的本领早就炉火纯青,她问道:“怎么了?之前就哭丧着脸,是和你那姐姐闹别扭了?” 何肆低声道:“是我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 樊艳促狭道:“别是有了外室吧?” 何肆面色一僵,真就被艳姐一语道破。 樊艳见状也是眸睑微垂,却是马上抬眼笑道:“啧啧,看来真是这样,原来弟弟也不是什么从一而终的好男人啊,让我猜猜,可是在那江南掉入了温柔乡?是杨宝丹?” 何肆没有否认,却是回避道:“艳姐,我有一件事情找你帮忙。” 樊艳点点头,“你说,姐姐好歹听了你这么多还算值钱的消息,即便是在商言商,也该礼尚往来、桃来李答。” 何肆却是问道:“只是生意吗?” 樊艳摇摇头,说道:“还有情意在呢,只不过姐姐也是喑蝉房的黄雀,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你别介意。” 何肆顿了顿,这才问道:“我想送一封信到江南的杨氏镖局,可以吗?” 樊艳想了想,点头答应,“可以,不过这事还得弥沃寺那帮臭乞丐出手,天下乞丐几千万,他们送些信笺之类的小物件可比邮驿快多了,也比委托镖局牢靠。” 何肆问道:“麻烦吗?需要多少金子?” 他还记着地下幽都只认黄金的规矩。 樊艳摇了摇头,“倒是不难,你只要把信准备好,其他事情我来安排,明天早上会有乞丐上门乞讨,你看心情施舍些银子,不过最好出手大气些,那封信就揣在给钱的那只手的袖中就好,千手千眼佛爷的名头可不是白叫的。” 何肆记下了樊艳的交代,又是道谢。 樊艳又是说道:“你那姐姐貌似不好哄啊?我就是路过的时候不小心听到了她和你爹娘说什么不想嫁人之类的话。” 何肆摇摇头,“艳姐,不说这个了。” 樊艳却是没有住口,“你不说没事,姐姐就多句嘴,她不过是个待年媳而已,说难听些,和买来的通房丫鬟也差不多,就是你家对她太好了,男人七出三不去,哪有她做主的份?要不要姐姐帮你和她说道说道?” 何肆语气微冷,“艳姐!不要再说了……” “行,不说了,那你走吧。” 樊艳面色忽然冷厉,竟是对何肆下了逐客令。 何肆对樊艳急转直下的态度微微愣神,旋即歉然道:“艳姐,抱歉,是我失态了。” 樊艳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何肆见状,没再自讨没趣,只得起身离去了。 “等等。”樊艳出声叫住何肆。 何肆转身,却听她说,“把糖葫芦拿走!” 何肆只得又扛起插满冰糖葫芦的草靶子,灰溜溜走出了这间临河小屋。 真是奇怪,看得懂晦涩功法秘术的何肆,却是捉摸不清女人古怪的脾气。 樊艳看着何肆离去的背影,脸上冷意冰消雪释,只是双手抱胸,两个大磨盘被纤细的胳膊勒得颤巍巍的,自言自语道:“哼,早知道你是这般易扭的瓜,我就先尝一口了。” 何肆扛着草靶子招摇过市,一路倒是多次被人询问糖葫芦怎么卖的,他都没有回话。 他被樊艳拖走的时候没有佩刀,不过身上有十二枚镖刀傍身,施展十二弹指通玄的手段足够了。 走了小半时辰,回到墩叙巷,何肆扛着糖葫芦走进家门,撞上了刚要出门的何三水。 何三水看着儿子,笑道:“回来了?” 何肆点点头,若是放在以前,他说睡觉去了,却是没打招呼,无端端消失小半天,父亲一定焦急斥责,现在却是不加以过问了。 何肆感慨这一次远游归家,看似一切如常,却是好像什么都变了。 何三水问道:“买这么多糖葫芦做什么?” “吃。” “滚蛋!” 何肆这个贱骨头如愿讨了骂,笑了笑,这才问道:“爹你干嘛去啊?” 何三水解释说是今天向衙门请辞了,要去城隍庙中请回供奉着的鬼头刀。 本来这刀应该传给何肆的,现在只能请僧人做法事挑日子给熔了。 何肆点了点头,何三水扯了一串糖葫芦就走了,何肆扛着草靶子弯腰钻进房门,何叶就在炕上无聊地躺着,看到何肆肩头摇曳的糖葫芦,一跃下了炕,蹦蹦跳跳地走到何肆面前,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都是给我买的吗?” 何肆笑了笑,将扛在肩头的草靶子放到地上,笑道:“吃吃吃,吃到齁。” 厨房忙碌的何花探了头,看到何肆回来,好似没事发生,对他笑了笑,然后对着妹妹教训道:“少吃点,等会儿就该吃饭了。” 何叶头也不回道:“没事,山楂是开胃的。” 何花有些无奈道:“别把牙吃坏了。” 何肆拔了两串糖葫芦,走进了厨房,对着何花小声问道:“姐,你吃吗?” 切菜的何花说道:“先搁着吧,我手没空。” 何肆鬼迷心窍道:“我喂你。” 出乎意料的,何花没有拒绝,而是点头道:“好啊。” 何肆愣住,然后面露狂喜。 不过他也看到了那守着灶洞柴火的母亲,又是转头问道:“娘,你吃吗?” 齐柔点点头,笑道:“吃啊,娘腾得出手,不用你喂。” 何肆面色微红,他先是将糖葫芦递给了母亲,再是回到何花身边,握着一串糖葫芦,递了过去,拿刀从不颤抖的手,在此刻握着竹签却是像在抖筛。 何花张口咬掉了半个包裹冰糖的山楂,咀嚼几下,眯了眯眼,笑道:“好吃。” 何肆心中升起一份希冀。 何花慢慢吃完一串糖葫芦,嘴里满是甜味,何肆看着她,没有说话。 何花问道:“盯着我做什么?” 何肆如实道:“好看。” 何花哼了一声,却是轻笑道:“油嘴滑舌,这话留着对我弟妹说去。” 何肆闻言,脸色倏得又黯淡下来。 何肆回身对母亲问道:“娘,你的眼睛怎么样了?那运睛除眼翳的导引歌诀我再给你背一遍吧。” 齐柔摇摇头,笑道:“不用,口诀小花帮我记着呢,昨晚就教会我了,娘脑子笨,背了好久,好在刘公公交代,我还得过两天再练呢,到时候再麻烦你。” 何肆回过头,对着何花道谢,“姐,谢谢你。” 何花摇摇头,“都是一家人,谢什么啊?” 何肆也不想如此客气,别扭得很,却是无可奈何。 何花真就好像长姐一般,关心弟弟道:“快出去吧,厨房烟熏火燎的。” 何肆一声不响出了厨房,回了屋子,翻出许久不用的纸笔,开始给杨氏镖局写信。 何肆一手小楷无筋无骨,勉强算作娟秀,想起上一次给杨宝丹写信,还是在莺花寨中,捣鼓出了一份词不达意的诀别信。 何肆思绪如堵,下笔艰涩,只说七月十四日自己到了京城,还需要些时日处理家中事物,不要挂念,他会尽早回一趟江南。 之后看着黄纸上的三言两语,何肆想了想,一封寄到江南的书信,应该代价不小,总要多说些什么。 可惜自己本来就是个不善言谈的性子,更别说写信了,书到用时方恨少,何肆哪知道什么安启、玉展、芳启的用法,怕像上次一样弄巧成拙,干脆就直接写起大白话了。 他问候了杨元魁、老赵、杨延赞、杨保安,又是写起了自己一路上的经历见闻,继而开始洋洋洒洒起来。 直到写了七八张黄纸,何肆终于停笔,心中有些莫名的感触,人可真是种反复无常的动物。 何肆在杨氏镖局的时候想家,在家的时候,又是开始想念起杨氏镖局的生活。 七月十六,何肆昧旦起床,其实也一夜未眠,不过将床上躺着的身子竖起,昨天差一点又经历一次恶堕,何肆想着去毗云寺见宗海师傅的事情刻不容缓,今天见过汪先生,去居仁小院吃过晚饭就连夜动身前往方凤山。 何肆捡起了荒废许久的手艺活,开始练刀,真说起来,何三水昨日已经向衙门请辞了,他也不必再练那些刽子技艺了,而且他的刀法何来荒废一说? 只是练刀之时能心安罢了。 何肆没有全神贯注,双指夹住一枚镖刀,就这么尻轮神马,直到平旦。 何肆将昨日准备好的书信揣入袖中穿过外屋,时程尚早,两个姐姐还在安睡,一个磨牙打呼,一个不声不响。 何肆走出房门,等乞儿上门乞讨。 何三水挥舞着从城隍庙请回的鬼头大环刀,三遍斫伐剩技演练完毕,刚刚在门前的条凳上坐下,他不喝酒的时候恹恹的,喝酒了反倒有些精神头。 这会儿面色微红,双眼倒是精亮。 何肆不知道父亲从什么时候转了性子,大概是从自己入狱再出狱开始。 他以前总是阴沉着脸,对家中妻女从没好辞色,动辄打骂,若说是严父,却也有些严厉过头了,这次回来,他脸上的表情更是柔和许多,甚至不再沉默寡言。 何肆顺势将腰间的屈龙解下给了父亲,说道:“爹,京城里佩两把刀实在是太扎眼了,你替我收着一把吧。” 何三水接过屈龙,没有拒绝,总不能一直用顿锋的鬼头刀练手吧,反正再过几日就要送去铁匠铺熔融了,有把佩刀在身也不错。 屈龙是把好刀,算起来,还是自己那眷父送给儿子的佩刀呢,自己拿着还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了。 何肆坐上条凳,忽然问道:“爹,你的《斫伐剩技》练得怎么样了?” 何三水瞥了一眼儿子,“怎么?当儿子反倒考较起老子武功来了?” 何肆咧嘴一笑,说道:“我就问问,您的走刀能出到第几式了?” 何三水眉头微皱,却是问了个无知的问题:“什么是走刀?” 何肆言简意赅道:“就是连贯一气,接连不断的刀势。” 何三水轻哼一声道:“就着?那还用问?这都四个多月了,早学全了,你老子看起来是那种没悟性的人吗?” 何肆犹豫一下,走刀须得用上气机,照猫画虎难,但更加用以画虎不成反类犬,他解释道:“爹,不是简单的从头到尾施展一遍,而是要用上气机接续的。” 何三水瞪他一眼,“还要你说,这不是废话吗?” 何肆苦笑一声,毕竟自己也才走刀到第十三式,他自然不信父亲已经可以融会贯通了。 有这等天赋,师爷会不教他一些真正的武道吗?还至于当了大半辈子的刽子手? 何肆用斫伐剩技制敌,好似从未有过一次立竿见影,每每不是被打断就是出刀收效甚微,还累得自己一身伤。 经刘传玉提点后,何肆也对其有了些许提防,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 何肆沉默片刻,还是说道:“爹,刘公公和我说过,斫伐剩技不是好东西,所以最好不要练了走刀了。” 说起那位治好了齐柔眼睛的恩人刘传玉,何三水面上带着些恭顺,却是带着些疑惑,“刘公公这话好生奇怪,这斫伐剩技真是顶好的刀法了,怎么就不是好东西了?况且你说不练走刀,但我现在都已经学全了,这也忘不掉啊。” 听着父亲夜郎自大般的呓语,何肆只得斟酌委婉道:“爹,不是儿子不信你,可儿子的走刀才练到第十三式。” 何三水闻言,面色有些低沉,微怒道:“小兔崽子,非要比爹厉害才满意?” 何肆摇摇头,“那倒没有,只是刘公公不会无的放矢的。” 何三水点点头,没有多想,而是洒脱道:“行了行了,那以后不练了就是了。” 何肆愣了愣,没想到父亲比自己豁达得多,这等刀法居然说放下就放下,本来还打算规劝的话也就烂在肚里了。 他又问道:“爹,你知道武道六品吗?” 何三水哼了一声,点了点头,“听你师爷说过,不过没有细说。” 何肆没想到师爷居然也对父亲说过武道六品,那为何父亲还是当了大半辈子刽子手,直到四十有六都没有蕴养过气机? 若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那留一手也是正常,可怜最基本的行气法诀都不教,这不是敝帚自珍能够解释得通的,难道师爷另有打算? 何肆想了想,解释说道:“武道六品,次第分别为力斗、偏长、守法、精熟、通微、神化。” 何三水挑眉,不耐道:“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何肆说道:“我现在就是五品偏长境界,爹你大概还是未入品。” 何三水面色更加不善,“显摆什么?鸭子拱道茅坑里——拽得腌臜?” 何肆见父亲真怒,连连摇头,“不是的,我就是想着爹也是武人,总不能连境界都不知道,那不就太稀里糊涂了?” 何三水反问道:“我为什么要知道?” 何肆怔神,这话没法回答啊。 何三水却道:“你师爷曾经说过,武道六品毫无意义,不过是居心叵测之人刻意为之,将天下武人分出个三六九等来,可实力就是实力,哪有几个境界就能一概而论的?” 何肆微微惊诧,这话说得,有大气象啊,他试探道:“爹,你一开始就知道师爷的来历不简单吗?” 何三水摇摇头,“不知道,现在也不知道,老头子人都死了七年了,这事不值得咂摸。我早年时有也些希冀,希望老头子是什么了不得的大高手,就问他是什么境界,结果他说屁的境界都没有,呵呵。” 何肆有些无奈道:“爹,你这样混不吝真的好吗?你知道吗?师爷可是三品精熟境界的武人,天下少有。” 何三水面色依然平淡,“哦,三品,那又怎么样,上头不还有二品和一品压着吗?” 何肆摇摇头,“没有了,这天下二品就一个,没有一品的。” 其实关于天下武人,何肆也是一知半解。 现在北狄公贡真部的翕侯息长川就是二品通微境界,刘传玉若是能在陈符生身边攀髯,也是近乎二品,而李且来的二品,从来都只是天下人的臆测罢了,一品他都不看在眼里,李且来何须循规蹈矩走前人的路子? 何三水斩钉截铁道:“那就证明这等境界划分是有问题的,不如个人修个人的,谁也别向谁看齐。” 何肆哑口无言,忽然又觉得父亲此言有理。 何三水这番话若是被老赵听去,一定会相见恨晚,视为知己。 老赵也觉得前朝沧尘子那老家伙弄出个武道六品来是祸乱之举。 如今这天下四品不过半百之数,三品更是凤毛麟角,硕果仅存那双手之数,以至于武道都像是落寞了一般。 其实江山代有人才出,每一代的武人风流都不逊色于前人,以前可以百花齐放,现在怎么就偏偏开始束手束脚,笼鸟池鱼了? 两人谈话间,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叫花子走进了墩叙巷,他身形佝偻,是个残废,天残地缺,跛脚断手。 何三水看到小乞儿面色略带诧异,这捞阴门的墩叙巷,与丐帮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就有叫花子不长眼走了进来,捞阴门赚得钱,丐帮也敢乞索? 还是个小乞儿,何三水不知道他的脚是怎么跛的,但一眼就看出他的左手乃是被刀斧斫断的。 那是丐帮的“采生折割”,一种极其歹毒凶恶的手段。 “采生”就是利用种种骗术引诱老幼作为原料,纳入乞儿保甲,而“折割”的方式更是无所不用其极,残忍无比。 人为制造一些残废,以此为幌子博取世人的同情,若是有麻木不仁者,便再造出怪物来,叫他猎奇,观者见猎,须缴一钱。 丐帮以此手段获取大量的不义之财,真是比他们这等杀头的刽子还阴毒不知凡几。 故而在离朝律例中,采生折割者凌迟处死,家人即使不知情,也要流刑千里。 何三水愣了愣,那小乞儿衣不蔽体,一瘸一拐,居然直直向着他们父子走来。 何三水面露警惕,心想这该不是个不懂规矩的愣头青吧? 可看他断手的伤口,应该也不是新伤了,居然到墩叙巷来博同情了? 来错地方了吧?住在这里的刽子手哪个手里没十几条人命的?还会对小小残废心生怜悯吗? 小乞儿一瘸一拐走到两人面前,佝偻着背,将头埋得很低,何三水却是看到他眼睛也被戳瞎了一个。 小乞儿低声祈求道:“二位爷,行行好吧,赏点银子。” 何三水闻言眉头更皱,一开口便要银子,这是把他们当成乐善好施的傻大户了? 他忍着刺鼻的熏臭,一言不发,冷眼瞪着他,刽子一瞪眼,杀气自现。 小乞儿微微打颤,好像衣不蔽体地站在数九寒冬之中,见何三水如此作态,他倒是转头看向何肆,畏畏缩缩道:“这位小爷,您行行好,好人有好报的。” 何三水见他转头又纠缠儿子,面色不善道:“滚蛋,要钱没有,要吃食的话,我给你一瓢泔水。” 他心知如此说话,这人多半就会退去了。 可那小乞儿居然敢恶语相向,唱起“散花乐”,“瞎佬讨饭不奈何,明年老板不如我,莫说瞎佬看不见,不是上吊就跳河。” 何三水噌的一下站起,这是杂种真是活腻歪了! “爹,给点吧。”何肆拉住父亲,却是已经开始掏钱了,居然还是一枚碎银子,几钱重总有的。 何三水强忍着怒意,训斥道,“你给他再多银子,他也是拿不到的,徒然叫作恶之人赚去,反倒为虎作伥了。” 若是这个小乞丐没有恶语相向,兴许何三水还不会开口阻止。 毕竟他自己麻木不仁,何必叫儿子也收敛善心呢?有恻隐之心是好事,何三水从来觉得自己何肆是个好孩子,比自己强。 何肆说道:“我知道的,爹,等等和你解释。” 何肆递过那块银子,小乞儿伸出扭曲的手掌,似乎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皮包骨似竹竿的手臂颤抖不止,却是灵蛇出洞一般,一把抓住银子,好像生怕他返回一般。 何肆松开手指,忽然感觉自己的箭袖被人两指探入,似乎是错觉,再一感知,里头的折叠的信封已经不见了。 弥沃寺不问自取的手段,倒是特立独行,估计也是存了向雇主展示实力的心思,同样也足够掩人耳目的。 这些佛爷扒手各有各的分门别类,飞贼叫做“翻高头”,市偷中来去自如的叫“妙手空空儿”。 徒手行窃的,叫“清插”,借助剪子、刀片等行窃的,叫“浑插”,细细说来,插科打诨这个成语,也是由此而来。 何三水忽然就双眼微眯,一把抓住小乞儿的手,大手用力,好像能折断小乞儿干瘦的手腕,他语气冰冷道:“你这只手也不想要了?” 何肆一把拉住父亲的手,叫了声爹,轻轻摇头。 何三水虽然一脸疑惑,却是相信儿子,松开了手。 小乞儿当即小跑着离去了,口中叫喊道:“知道老板是好人,刚才是我不能分,好心必然有好报,年年月月迎财神。” 何肆看他跛着脚,却是又有些诡异的健步如飞,有点意思,自己当初少了根脚趾都是跛了许久。 何三水看向儿子,皱眉冷声道:“说说,怎么回事?” 何肆如是回答道:“送信的,我写了封信给江南的杨氏镖局,报平安。” 何三水还是有些疑惑,“你怎么认识这些下九流的人的?” 何肆解释道:“是六光洞的一个名叫弥沃寺的组织,好像都是一群乞丐和佛爷,花钱办事罢了。” 何三水点点头,几月不见,自己这个儿子倒是越来越神通广大了,他问道:“让叫花子送信?靠谱吗?” “应该靠谱的。” 何肆想着既然是樊艳操办,他自然相信。 说起江南道杨氏镖局,何三水也是问道:“打算什么时候去江南。” 何肆摇摇头,面露难色,“不好说,现在感觉走不了啊。” 陈含玉索要落魄法一事还这么不清不白地拖着,总不好不告而别,更是想要求见也无门无路。 何肆自从回到京城之后,不过短短三日,心中的不安却感觉愈演愈烈,渐渐席卷全身。 这座京城对他而言是危机四伏的阽危之域,变数太多,高人太多,危险太多,他不敢说自保,更没有底气保护家人。 他不再是那带着杨宝丹一路冲州撞府,经历千难万险却能化险为夷的肆刀少年,而是又是变回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物。 这种不安迫使何肆无比想要逃离这座雄伟帝京,却又有种插翅难飞的无力之感。 陈含玉晦暗不明的态度,悬榜处悬剑头顶的刺杀,叫何肆如芒在背,不敢轻举妄动。 何肆忽然想起方凤山毗云寺山门外的一座三楼四柱的木牌坊,正反都有匾额悬挂,山上前看到的是“法喜自在”,下山时却是看到“莫向外求”。 宗海师傅对他说过,“莫向外求,反求诸己。” 前一句是佛偈,后一句是儒论。 刘公公也对他说过,武道精深者,没有不学无术的。 何肆忽然觉得,自己是该多读些书了。 不能因为曾经子子倡优皂卒不得科举的原因就自暴自弃。 何肆又是想起曾经教学自己的那位老夫子,老学究,他说过:“富贫无米千钟粟,家无良舍黄金屋,娶妻无媒颜如玉,孑然一身车马簇。” 自己为什么要记恨他的,授课三年,他教学的时候,难道蒙住自己的眼睛,捂住自己的耳朵吗? 无非是一些恶眼罢了,连肆言詈辱都是少有。 京城是天子脚下,百姓算得上安居乐业,毕竟若是到了风雨飘摇的时候,百姓在城中,皇帝也在,算得上休戚与共。 若个皇帝不愚民?百姓安居却性愚,便是皇帝乐见其成的太平盛世。 全仗愚民二字攘内的基业,各道府县之中却有不乏的儒学、义学、社学、书院,究其原因,也不过是为了八股取才,牢笼志士罢了。 义学俗称义塾,是“聚集孤寒,延师教读”之地。 何肆不是贫夭孤,上得是私塾,当初教学的是一个老秀才,名叫王思高,有些文化的。 虽然七次应考才通过童试的老童生了,但也不简单了,之后没有乡试、会试,就在本地的私塾中当了个老夫子,担得起治学严谨之称。 他为什么会讨厌何肆呢?无非是因为他有些灵慧罢了,可惜是贱业出身,不能科举。 但不论何时,读书总是无错的,王秀才从开卷有益的三百千开始蒙学,三年时间,点书、读书、讲书、背书、复讲,何肆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不说恨铁不成钢,又叫他如何能对何肆和颜悦色? 何肆陪何三水聊了一会儿,才说道:“爹,我等会儿要出门一趟。” 何三水点点头。 何肆有点不习惯父亲完全撒手不管的样子,无奈道:“爹,你就不问我去做什么吗?” 何三水却是只问道:“中午回来吃饭不?” 何肆摇摇头,“不回来了。” 何三水提醒道:“晚上记得回来,咱们一家要去你叔婶那边做客,别忘了。” 何肆闻言缩了缩脖子,有些畏惧,不知道这次做客对自己与何花是怎样的尴尬。 何三水看到儿子这副样子就来气,怒斥道:“你能不能爷们儿点?瓜怂玩意儿,小花那边等了你十几年,你也不知道顺快些,现在人家不想与你好了,你才后悔了?还这半死不活的样子,看得我窝火。” 何肆像条败狗一样,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跑出了墩叙巷。 距离和汪先生约好本的时辰还早,但也不好留下讨骂,只能出门了。 何肆也是气愤自己的软和性子,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何花,就是叫他面对几个五品小宗师的合围,也更从容些。 其实先前在南边时,若非杨宝丹敢爱敢恨,自己也是一样的装聋作哑。 何肆出了墩叙巷,没有瞎溜达,直接去了封丘巷,想着能不能碰巧撞上那汪先生。 他还没在家吃过早饭,有福茶肆之中,何肆问了白氏,得知汪先生没有来过,便占了个边沿的位置候着,结果可能是要留着肚子赴二荤铺之约的原因,何肆等到了巳中,还是没有等来汪先生。 何肆干脆也不吃早点了,想着还有半个时辰就到午时,他直接起身去了二荤铺。 其实请人吃饭,去二荤铺也是不够地道的,还得是那南北碗菜应时小卖的大馆。 不过这是早就应下的事情,先履约了再说。 来到一家名为“天合居”的二荤铺,地方不大,只有两间门面,甚至灶头就在门口,而座位倒在里面。 与自己常去的有福茶肆正好相反。 主打的坛子肉就煨在炭炉上,肉香扑鼻。 这个时间不尴不尬,二荤铺里人也不多,两个掌灶的大师傅闲着和跑堂的伙计说着片汤儿话,洗碗“小力把”也是站在一旁乐呵呵听着。 何肆没来过二荤铺,踅摸一遍,愣是到菜牌子,不过却是听到跑堂的伙计口头算账,一桌两人吃了一百二十八文钱,付了一钱银子,大抵是真实惠。 “客官,您来了!”伙计热情的招呼着何肆。 何肆问道:“我等人,晚些点菜可以吗?” 伙计递上茶水,一脸笑意,“当然可以,有事您招呼。” 何肆点点头,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活计来添了两次茶,二荤铺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何肆厚着脸皮拒绝了两个拼座的客人。 活计见状有也是有些为难起来,做生意自然是要笑脸相迎,可这一坐半个时辰,只喝水不点菜,不是耽误事儿吗? 午时初,汪灵潜终于是准时准点晃晃悠悠来了。 何肆真是望眼欲穿,如坐针毡。 看这位爷“风采依旧”,却是步调虚浮,走路踉跄,何肆有些狐疑,汪先生这是喝酒了? 其实不然,听说何肆请客,汪灵潜从昨日离开茶肆后便没再吃过东西,空出肚皮来,只为一个扶墙入,扶墙出。 何肆赶忙起身相迎,比那眼疾手快的伙计还快一步,汪灵潜刚刚走到门前,先不搭理何肆,就开始指点江山道:“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要了。” 何肆一看,是坛子头、牛羊杂、酱肘子,还有一道自己不认识的砂锅。 “得嘞,您稍等,马上就来。”小二应声去准备菜品。 何肆这才略带拘谨道:“汪先生,好久不见。” 汪灵潜摇摇头,“不久,才四个多月。” 两人到了桌前对坐,何肆寒暄道:“汪先生,近来可好?” 汪灵潜摆摆手,“甭提了,简直糟糕透顶,不过和你比起来,还是还算不错了,我说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了?半死不活的。” 何肆闻言一怔,父亲何三水早上刚骂过自己半死不活的,不过那是骂他的性子不顺快,怎么汪先生也说了? 何肆心头升起些不好的预感,汪先生指的是半死不活什么? 要说是自己的身体,之前的确是千疮百孔,不过现在总算缝缝补补活过来了,已经好透了吧?还得了一身妙不可言的锁骨菩萨境界。 何肆不安道:“汪先生,我怎么了?” 汪灵潜盯着何肆,双手按在桌上,身子探前,一字一句道:“你!要!死!了!” 何肆面色巨变,自己第一次见汪先生,他说自己印堂发黑,有血光之灾,缧绁之祸,当初自己不以为意,事后证明这并不是危言耸听,没想到这次见面,他居然说自己要死了,何肆自然难以接受,仓皇又结巴道:“汪先生,您别吓我,我胆子小。” 汪灵潜摇摇头,“我吓你做什么?你也不是马上就死,只是最多还有三年时间。” 何肆不修儒,不向道,自然不会尊天信命,知命乐天,他胆小,怕死得很,他不敢“讳疾忌医”,故而急切道:“汪先生救我。” 汪灵潜翻了个白眼,“救你什么,你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如此风凉话,却是听得何肆一颤,讷讷道:“难道等我死了再救吗?” 汪灵潜却是反问道:“搞得你像没死过似的?” 何肆呆若木鸡。 我死过吗?我怎么不知道? 又听汪灵潜小声嘟囔道:“三魂七魄只剩下完整的二魂二魄,你不死谁死?” 何肆闻言不啻惊雷,只剩完整的二魄他可以理解,便是伏矢魄和非毒魄。 至于雀阴魄,距离完全化血也只剩下百分之一。 可这二魂是怎么回事?是哪一魂有缺了? 何肆恳求道:“求汪先生指点。” 汪灵潜却是不答反问道:“你知道阴寿吗?” 阴寿应该是指人死之后再阴司的寿数,便是投胎之前的一顿清醒时间,何肆一知半解不敢说懂,恳求道:“请汪先生解惑。” 汪灵潜解释道:“人有三魂,天魂、地魂、人魂,又称胎光、爽灵、幽精,人死之后,天魂归天,地魂归地,人魂留宿阴司一段时间,称之为阴寿,过完阴寿才可以进入轮回台,这就是人间常说的,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 何肆愣子原地没有说话。 汪灵潜又说道:“你知道阴寿也并非天定吗?” 何肆木然摇头。 汪灵潜引经据典道:“为善事者,必享福报;积阴德者,子孙荣昌。不殄天物,不毁正教,善事也。救死扶伤,急人患难,无纵隐,贼阴德也。不作善事,不积阴德,则恶道无所不入矣!” 何肆一知半解,他有些悔恨,自己明明有过机会读书,却是没有珍惜,那被他视之不见的开卷有益的学问,如今成了何肆恨少的东西,王夫子说过的那句“学不可以已。”时隔多年,像是一闷棍打在何肆身上,叫他明白什么才是“人不学,不知义。” 何肆说道:“汪先生,我没有很懂。” 汪灵潜点了点头,说道:“那我换句话说,你觉得你这刽子手出身,会是什么积善之家吗?” 何肆艰难摇头,不提父亲斩首百人,死在自己手上的性命也是不少了,怎么可能是有福报的人家? 汪灵潜淡然道:“你本来就福缘浅薄,阴寿不过三年,不过现在看来,你要是入了某处地狱,或者三恶道,寿量倒是绵绵无期,却不过是经受无尽的刑罚而已。” 何肆唇如抖筛,一语中的,他确有恶堕之兆。 汪灵潜这番深入浅出,终于是一言以敝道:“生死不过是含灵的流转而已,从一个皮囊到另一个皮囊,你这具皮囊死了,便是颜面如生,肉身不腐,再被塑成金身又如何?不还是死物吗?” 何肆难以接受,“您的意思是,我已经死了?” 汪灵潜点了点头,他的动作落在何肆眼里,就像是一记势大力沉的落锤,重重捶打在他心上。 何肆悚然,自己好像还真死过一次,被谪仙人王翡夺舍那次,自己最后坠入京越大渎,本该是必死之局。 是宗海师傅以大神通强行把他拉入无色界第三层无所有处,给他了莫须有的三年时间用来推敲炼化臭肺魄。 之后将臭肺魄炼化大半,勉强达到踵息小长生的境界,以体内四肢百骸一口余气苟延性命,这才漂泊至江南越州千岛湖。 被杨宝丹垂钓而起后,也是与死无异,被送去了贺县城外的义庄,顺理成章入了殓。 说起来,自己从棺材中醒来后,就再也无法蕴养气机了,也就是那时起,催动霸道真解,恶堕便如影随形了。 何肆心惊胆战,虽然是青天白日,却有种毛骨悚然之感。 他犹是不死心道:“汪先生,我确实是遇到过几次死劫,但是也都算化险为夷了吧,您何出此言啊?” 汪灵潜冷哼一声,“明知故问。” 何肆哆哆嗦嗦道:“那您可有破解之法?” 汪灵潜却是斩钉截铁道:“没有,你死定了。” 何肆面色倏然煞白。 两人之间的对话,不传六耳。 直到翻着咕噜的坛子头端上桌,汪灵潜似乎觉得吃人的嘴短,又是安慰道:“你也别太紧张,人从出生之时起,便是在等死而已,不过是一个必定抵达的终点,有人事事不甘人后,因为有些事情是不争不抢不搏就得不到的,可只有死亡这件事,每个人都能做到,所以反倒不着急了,甚至千方百计的回避这件事情的到来。” 这句安慰没有给到何肆一丝温暖,倒像是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冷水,他打了个颤,冷到骨子里去。 他有些委屈道:“可我不想死啊。” 汪灵潜却道:“你现在不是没死吗?” 何肆彻底茫然了,问道:“汪先生,那依你之言,我到底是死是活?” 汪灵潜却是打机锋道:“杀人能活人,不传之妙诀。” 这显然是佛偈了,何肆忽然福至心灵,站起身来,恭敬行礼,“多谢汪先生指点迷津,小子没齿难忘。” 汪灵潜摆摆手,“那就去吧,不用陪我了,刚好我一人吃饱,不用和你抢食。” 伙计在砂锅里撒了一把荠菜,端着最后一道菜上了桌子,二荤铺上菜就是快,尤其是这些早就备好的砂锅炖菜,不过第一次见到有人来二荤铺一个炒菜都不点的,这四道菜,一点锅气都没有,真不懂吃。 何肆没有犹豫,直接从怀中掏出一枚银子放在桌上,大步离去了。 看到苦等客人许久的何肆菜刚上齐就要离去,伙计微微诧异,不过又瞥见桌上那一枚银子,这才有些放心,不然桌上这衣衫褴褛比叫花子好不到哪儿去的先生看了不像是能付出钱来的样子。 伙计对着汪灵潜笑道:“客官,菜上齐了,您慢用。” 汪灵潜低头看着最后一口砂锅,叫住了离去的伙计,问道:“这是什么菜?” 伙计笑着回道:“客官,这是咱们天合居的招牌菜,名叫长生不老。” 汪灵潜愣了愣,“什么玩意儿?敢叫这种名字?” 离朝可是兴过文字狱的,这种可能犯禁的名字这小店怎么敢用的? 伙计知道他的疑惑,便笑着解释道:“客官,您想岔了,不是长生不老,是肠参不老,主要是用猪大肠、海参、春不老三样合烧,治阴虚肠燥之便秘,滋阴清热,乃是一道滋补食疗。” 汪灵潜点点头,春不老就是荠菜,京城不是饿殍遍野的地界,郊野之中荠菜还是随处可见的,他不在乎什么滋阴清热,却是问道:“能补血不?” 活计点头不迭,应承道:“能的能的,猪大肠调血,海参补血、春不老止血,三样都补。” “行吧,谢谢了。”汪灵潜抓起银子递给伙计,慷他人之慨道,“不用找了。” 伙计连连道谢,又说了许多好听话。 汪灵潜低头看着沸腾的砂锅,浑浊的白汤上忽然滴落几滴血珠,晕散开来,殷红刺眼。 不知道是从眼睛、鼻孔还是嘴巴里流出来的。 汪灵潜随手抹了一把脸,自言自语道:“那可得好好补补。” 医不叩门,道不送卦,师不顺路,易不空出。 要不是自己嘴贱不懂避谶,犯了忌讳,他才懒得管那何肆的死活呢。 如今这明摆着是逆天背理了,怎么能不付出点代价? 何肆步履匆匆,直接去了螺钿坊,胭脂巷,打算从月下台潜入地下,再去到京城北郊的方凤山毗云寺,本来是想着今晚就去找宗海师傅的,现在提前了半日。 何肆刚走入胭脂巷,算不上冤家路窄,只是与刚出家门的李舒阳撞了个正着。 李舒阳见到何肆,面露些许不善,看到他往月下台走去。 他知道月下台的秘密,没有怀疑何肆是白日宣淫而来的狎客。 不过也不一定,毕竟四楼二洞中的姜桂楼,可就是京城最大的蚀骨地、销金窟。 李舒阳出声问道:“你去哪里?” 何肆没有骗他,只是含糊道:“出京城办点事。” 李舒阳却是没有分寸,追问道:“干什么?” “与你无关。” 何肆拔腿就走,他没有功夫和李舒阳闲谈,只想立刻见到宗海师傅 李舒阳见他不搭理自己,更是有些恼怒,忘记了母亲吩咐自己去打酒的话,也是抬腿跟上。 何肆转过身去,语气有些冰冷道:“李舒阳,别跟着我。” 李舒阳耸了耸肩,无所谓道:“何肆,你这话说得可真霸道,咱们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你怎么还不许我走路了?你该不会是要去姜桂楼偷腥被我撞见了吧?” 何肆面色一沉,有些气愤,他的确是做了对不起何花的事情,却是不至于去狎妓。 李舒阳见到何肆面色微变,还以为自己戳穿了他的如意算盘,想起昨日姐姐刚刚因他垂泪,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脚步快上几分,何肆没有理会他,直接敲开了月下台的大门。 很快就有杂役开门,何肆没有说话,都不需抬手,那杂役人精,先瞥他手掌。 在看到姜桂楼的金镏子之后,二话不说,直接欠身让路。 这些客人,可不是来狎妓的。 李舒阳也是亮了亮手中尊胜楼的镏子。 何肆没有理睬他,自顾自前行,二人一前一后,何肆向他暴露出自己的后背,没有提防。 李舒阳本性不坏,对何肆的恶意也不过是因为何肆欺负了她姐姐。 若非何肆此刻心乱如麻,也不会对他这般疏离冷漠。 何肆通过二楼的雅间进入地下幽都,直接提速,向着北面飞奔而去,不是姜桂楼方向。 李舒阳却以为他是心虚,狡兔三窟,也是提气轻身,跟随而去。 不多时,两人步入斩铁楼中,何肆却是忽然停步,低声道:“李舒阳,别再跟着我了,这斩铁楼中并不禁武。” 李舒阳眉头一皱,“你是在威胁我?” 何肆直截了当点头,“你可以这么认为。” 李舒阳嗤笑道:“何肆,谁给你的底气,是因为我上次对你留手了吗?” 何肆点了点头,淡然道:“所以我这次也会留手的。” 何肆并没有拔出龙雀大环,还是用双手对上李舒阳。 李舒阳腰间软剑瞬间抽出,何肆却已近身。 李舒阳手中的刎颈软剑如银蛇狂舞,攻势凌厉,剑尖飘忽不定,剑身却是像一条鞭子,不断扭曲游移,不叫何肆的与他靠近一臂距离。 何肆火中取栗,在李舒阳惊愕的目光中,一条条血色手臂从他肩膀抽芽,一只手化作七八只手。 如新生秀甲,娇嫩纤柔,一如他的软剑行迹。 李舒阳见怪不怪,定睛一看,剑身荡漾,绕着何肆的右手,就要将其他的血气手臂通通搅碎。 仅是一个行迹诡异的剑花挽下,何肆纤手破新橙秘术掩护出的三四条手臂便是粉碎逸散,这把软剑,品秩奇高。 何肆面不改色,李舒阳却是忽然面色微变。 软剑行进过程中,欲要搅碎的第五条手臂居然是真的,乃是断水的金蝉脱壳秘术,刎颈软剑被何肆一下攥在掌中。 没有意想之中的切入血肉,而是被十七年蝉尽数包裹了锋芒。 李舒阳又是舒了口气,原来何肆是戴了一副奇怪的手套,居然可以刀枪不入,难怪昨日敢用手掌撄其锋芒。 李舒阳没有了后顾之忧,握着剑柄往前一顶,柔韧的剑身瞬间弯曲,向上拱起,再是拧转手臂,剑锋朝着何肆脖颈席卷而去。 何肆盯着这绞如满月的剑圈,还是第一次见过使用软剑的对手,真是毫无章法可循,兵行诡道,防不胜防。 何肆在李舒阳身上没有感觉到一丝杀意,他无非是想迫使自己松开手掌而已。 何肆却是后退一步,将手臂一扯,偷学自宋苦露的《手臂录》枪法,来如箭,去如线。 瞬间将手中软剑扯直,左手攒拳,老赵的拳经手段,那羞于开口的《无敌神拳》。 素手把芙蓉的秘术需要结印,故而这一次是纤手破新橙衍化的血手施展。 血手掌中气旋流转,一条不够,就四条来凑。 天魔外道的自在之法,到底是给予了何肆极大的便利,水陆行空,光怪陆离,手段颇为信手拈来。 李舒阳却是没有任何惊惧,反倒嗤笑道:“何肆,同样的招式,你还打算一招鲜吃遍天……” 李舒阳直接收束气机,抱神守一,这种出其不意的手段,除非是实力差距悬殊,否则还是胜在出其不意。 这次他有了提防,便是不能立竿见影。 话虽如此,可没有气机傍身的李舒阳,还不是肉体凡胎?他又不曾熬打体魄。 李舒阳左手手掌推出,想要以柔克刚,手臂似灵蛇出洞,缠住何肆的冲拳,他有信心,何肆的秘术维持不过一瞬,他的气机新力已经蓄势待发。 何肆却是一口唾沫钉吐出,出其不意,直冲李舒阳面门。 那没有破空之声,只是一道霸道真气包裹,外附青罡,宝丹舅奶姚凝脂传授的弹指十二通玄,并非囿于弹指瞬发。 李舒阳偏头不及,却是没有感受到什么特殊威势,只觉得何肆手段下作,腌臜得很。 吐口水?六岁时他在村里打架时候就不惜得用这招了。 “啪”的一声,好像一坨鸟屎落在头顶,李舒阳却是天旋地转,仿佛遭到了骡马尥蹶子。 李舒阳气机一散,何肆的冲拳长驱直入,打中他的膻中上气海。 李舒阳双眼一瞪,身体弓如虾米,吐了一口酸水,中午吃的锅包肘子都吐出来了。 何肆松开了刎颈软剑,上前一步扯着李舒阳,叫他不至于瘫倒在地。 别说是李舒阳被他打懵了,自己也是有些懵。 就这?这也太弱了吧? 原来真有这么不堪一击的小宗师。 何肆这段时日来,遇到的都是谢宝树、黄皆、季白常之流的小宗师,就是大宗师也好似走马观花一样涌现,差点以为天下高手宗师多如过江之鲫了。 何肆这才确定了自己昨日的猜想,李舒阳这个伪五品,实在稀松平常,一定不是那未曾眼见显圣的六品赫连镛的对手。 何肆更是有些相信父亲的话了,个人修个人的,谁也别向谁看齐。 何肆一手托着李舒阳,自觉认真,却好似杀人诛心道:“李舒阳,我对天发誓,我真留手了。” 李舒阳闻言,只觉他在折辱自己,一口气机没有接上,喉间涌起一丝腥甜。 他挣开了何肆的搀扶,双目几欲喷火。 何肆淡然道:“你应该是没有大碍的,我走了。” 李舒阳吞下喉间鲜血,喝道:“何肆!” 何肆转过身,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又是抬脚离去。 无非是放狠话而已,这种不亲不疏的自家人的狠话可不值得听,说出来就是覆水难收,只会坏了感情,没有“拳头打出外,臂膀弯进里”的道理,不如不听。 “你……”李舒阳看着何肆离去,直到最后,却也没有骂出什么难听的话。 李舒阳站在原地许久,面色一变再变,最后只是泄了一口气,好似被何肆一拳打弯了脊梁,再难抻直。 “小阳子,你这是被谁打了?” 一个温润且柔雅的声音出现在李舒阳身后。 李舒阳闻声转过身子,看清来人,一脸惊喜,“师父?” 那是一个身段高挑的女子,青丝随意挽髻,身穿一袭鹅黄色长裙,面容清丽,不过双眼已经有了些细纹,看起来不算年轻了。 女子站在李舒阳面前,比他高出了一个头。 李舒阳一把拉住美人师父的手,不自觉直起腰板,问道:“师父,你怎么没在尊胜楼里?” 女子微笑道:“这不是今晚就要见你那位姐姐姐夫一家了吗?想着准备些见面礼。” 李舒阳闻言有些气愤,沉声道:“姐姐是姐姐,姐夫是不是就不知道了?” 昨夜被李舒阳拉着手诉苦好久的女子对此并不惊异,只是笑道:“你还没说是和谁动手了呢?怎么这么狼狈啊?” 李舒阳哼了一声,“还能有谁?就是那何肆呗。” 女子点点头,对此并不介怀,反倒柔声道:“这样啊,那他还挺厉害的。” 李舒阳有些不满道:“他厉害个屁,他偷袭我啊,他朝我吐口水!” 女子从袖中抽出手绢,温柔地帮李舒阳擦去头上的唾沫,心知这是咳珠唾玉的手段,却是没有点明。 她笑道:“小阳子,输了就是输了,你毕竟是师父花了三年时间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你现在被人打败了,你是想承认师父传道敷衍呢?还是自己学艺不精?还是承认那姐夫的厉害呢?” 李舒阳微微愣神,难后咬牙切齿,犹是不愿承认何肆的厉害之处,赌气道:“是我学艺不精,给师父丢人了。” 女子揉揉李舒阳的脑袋,“傻小子,我看是两者兼而有之,你这两年的确有些懈怠了,以后跟着师父好好学。” 李舒阳这才点了点头。 女子伸手牵住李舒阳的手,“走吧,陪师父好好逛逛。” 李舒阳却是有些担忧道:“师父,逛可以,但是你有钱吗?” 女子一脸坦然,“没有啊,所以要先去悬榜处看看。” 小半时辰后,何肆飞奔来到毗云寺。 他穿过正面悬挂法喜自然的木牌楼,虽是拾级而上,却是脚步飞快,不高的方凤山很快就完全被他踩在脚下。 登上大坪顶之后,何肆舒了一口气,有些惴惴,好像前几日回家时候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找了一位知客,所谓知客,就是专司接待宾客的僧人。 这毗云寺是十方丛林,伽蓝七堂俱全,配有五大堂口,八大执事,也是欢迎游僧善信挂单的,凡官员檀越尊宿诸方名德之士相过者,知客必然香茶迎待,随令行者通报方丈,然后引上相见。 何肆这样的身份,却是没有这等待遇的。 知客看到了何肆佩刀,也是没有在意,面色如常,既然走过了山门,那空、无相、无愿三解脱门,菩萨看在眼里,佛门净土,也当大开方便之门。 何肆只问了宗海师傅的去处,得知这时候是午休,不过宗海师傅应该不在禅房,可能在藏经阁中。 何肆知道宗海师傅在藏经阁存了不少闲书私货,当初两人也曾一起去藏经阁翻过偷闲看书。 《华严经》曰:“自归于法,愿与众生;深入经藏,智慧如海。” 宗海师父的法号,由此而来。 何肆婉言谢绝了这位知客的陪同,他在毗云寺小住过七日,对此地的地形还是颇为熟悉的。 何肆刚走到藏经阁门前,藏经阁的大门便是被拉开。 一袭蓝袍的宗海和尚走出,两人四目相对。 彼此都是眼含笑意。 “宗海师傅,我来了。” 何肆挠挠头,像是说了句废话。 他本来心情有些沉重,却是在看到宗海师傅的瞬间,心头阴霾烟消云散。 宗海和尚微笑着说道:“小何施主比我预计的来晚了些。” 何肆赧颜,他答应了回到京城之后就第一时间来毗云寺拜访宗海师傅,结果却是耽搁了两天,他歉然道:“抱歉,我来晚了。” 宗海和尚摇了摇头,笑道:“我说的不是日子,而是指时辰,这会儿已经过午时了,毗云寺过午不食,可惜小僧除了斋菜,就只有茶水可以招待小何施主了。” 何肆闻言一笑,“我不饿,也不渴。” 宗海和尚却依旧问道:“是吃过了吗?” 有一修行法,不用问师传。教君只是,饥来吃饭困来眠。 何肆摇摇头,如实道:“没有。” 宗海和尚便说道:“那晚点用些药石吧。” 何肆点头,忽然就想到了和宗海师傅偷吃三净肉的日子。 所谓药石,出自寺院“过午不食”的规矩,毗云寺晚间还有一顿饭食,是用以帮助暂且做不到过午不食的僧人修医治饿渴病的,故而被称为“药石”。 何肆寒暄道:“宗海师傅近来可好?” 宗海和尚点点头,“我挺好的,吃得下,屙得出,小何施主呢?” 何肆闻言戚戚然道:“不算太好。” 宗海和尚双手合十,微微欠身。 解人之苦、救人之危、悯人之孤,容人之过,乃是真善,需得感同身受。 宗海和尚领着何肆去到天王殿右侧的客堂,为其奉上香茶。 一路上,何肆几欲开口,却终究是不言不语。 再见宗海师傅,何肆心中总算得了片刻宁静,似乎是开口说些什么都会将其打破。 何肆不懂茶,品味不出毗云寺供佛、待客、自饮、结缘的禅茶一味。 更不明白宗海和尚的用心良苦。 “吃茶去”乃是赵州禅。 是那位弘法传禅达四十年,僧俗共仰,为丛林模范,人称“赵州古佛”的从谂禅师的偈语。 他曾主持的观音院有着“吃茶去”“狗子无佛性”“庭前柏树子”等禅门公案。 宗海和尚早在无色界中,就言明何肆是狗子无佛性。 只是那时候的何肆,没有在意罢了。 如今的毗云寺,也被称作观音菩萨道场,二者有些八竿子打不着的“深厚渊源”。 何肆不知从宗海和尚问他吃了没开始,便是在为其解厄。 那恶堕,看不见摸不着,只有宗海和尚可以感同身受。 心不静,就先静心,即便不渴不饿,那也先遇饭吃饭,遇茶吃茶。 两人行茶三五匝。 静心得意后的何肆终于开口,却是直抒胸臆,“宗海师傅,救我。” 虽然厚颜,但也只是求生罢了。 宗海和尚摇摇头,只说道:“小何施主,你得自救。” 何肆闻言,却是舒了口气,意思是,他还有救。 陈含玉坐在乾清宫中,放下手中奏章,是江南抚台递送的。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江南台、温、处三州府一道儿反了,一首旗帜谣广为流传,“天高皇帝远,田少相公多,一日三遍打,不反待如何?” 内阁已经在奏章中列出处理意见,待他这个新帝票拟,就是做选择题,选择“照准”还是“不准”就行。 若是小事批红,就由司礼监秉笔太监代行。 可这是大事,司礼监秉笔太监庾元童不敢擅作主张,就呈给了他。 陈含玉一看,奏章上的笔迹有些熟悉,方严浑阔,笔力雄奇博大,丰伟而不板滞,笔势强健而不笨拙。 不存在什么字如其人,是内阁首揆姜青乾的手笔。 有人说姜青乾是奸佞小人,也有人说他大忠似奸,褒贬不一,众说纷纭。 在陈含玉看来,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自己不是贤主,手下似奸实奸也无可厚非,可不管现世风评如何,姜青乾死后一定会名列《佞幸列传》,这是爷爷陈斧正留下的密诏。 奏章不长,内阁的批注更短,大体意思就是要叫越王的三大护卫去平乱,与陈含玉的想法不谋而合。 “批红吧。” 陈含玉对着庾元童言简意赅。 姜青乾是辅佐三代皇帝的四朝遗老了,既然是他的意见,批红之后肯定不会遭受封驳。 所谓封驳,便是封还皇帝失宜诏令,驳正臣下奏章违误。 离朝没有宰相,但内阁首揆更胜之。 庾元童依言照办。 陈含玉意兴阑珊,“乏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陈含玉起身离开乾清宫,去了自己原来的东宫慈庆宫,自己膝下尚且无子,那用作皇嗣居住的南三所撷芳殿自然空置,如今是袁饲龙的居所。 香函很快请来袁饲龙,陈含玉虽然贵为九五之尊,但在这位两度拯救大离的仙家面前依旧恭顺。 袁饲龙笑道:“还以为你憋得住屁,没想到才一天就来找我了。” 其实若非昨日是三元节之一的中元节,皇帝主持祭祀脱不开身,陈含玉早就来找这位袁仙家了。 陈含玉说道:“袁老,咱就不兜圈子了,开门见山,前夜您为何传音要我放何肆走?” 袁饲龙反问道:“不放他走,难道就地打杀了吗?” 陈含玉摇摇头,“那倒不至于,宰相肚里好撑船,何况我这天子啊。我那夜骂得还算舒爽,就当是小惩大诫过了,不过那小子心性确实不行,我骂他一个哑口无言,我看他多半已经在反躬自省了,其实道理这东西,谁说都有理,我不觉得他真错得离谱,他只是想得太多,见识太少。” 袁饲龙有些惊异陈含玉的态度,轻哼道:“那不就行了?” 陈含玉摇摇头,“袁老,你明知我要完整的落魄法,为何要逼我放他走?” 袁饲龙矢口否认,“我有逼你吗?” 陈含玉腹诽道,“要么让他走,要么让他死,这不是逼是什么?” 袁饲龙却问道:“想听假话还是真话?” 陈含玉笑道:“先从假话说起吧,万一假话就足够说服我了呢?” 袁饲龙听陈含玉还有心思开玩笑,便也不当回事,笑道:“落魄法不是好东西,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好歹是万金之躯,你看那何肆现在,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怎么就不能引以为鉴呢?我可是押重宝在你身上的,你死了,我满盘皆输,你要自寻死路,我能袖手旁观吗?” 陈含玉摇摇头,“袁老此言差矣,我以前是千乘之尊,现在是万乘之尊,可我不还是陈含玉?万取千焉,千取百焉,在我看来,不过是投机取巧,人就是人,虽有贵贱,但并非天定,更不能觉得理所当然。我有天经地纬、济世之才吗?我没有,沐猴而冠罢了,不过一个甩手皇帝而已,不夸张地说,若非我那北狩的父皇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天位一定轮不到我来做。” 袁饲龙白他一眼,“那你别当皇帝了……” 陈含玉笑容一滞。 袁饲龙骂道:“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现在是一国之君,说出来的话当放屁呢?” 陈含玉悻悻然一笑,今日怎的这般咄咄逼人,是这是心虚了?他却仍是溜须拍马道:“袁老好骂。” 袁饲龙摇摇头,叹了口气,“你啊,别折腾了行吧,算我求你了。” 陈含玉却道:“袁老,仪銮司查出,何肆在洪谧州乘船去往广陵道,结果遇到了白龙,这事您知道吧?” 袁饲龙点点头。 陈含玉又道:“那夜刘伴伴送何肆回家,说是看见您了,您这中元节大晚上的,总不能是瞎溜达碰巧遇见吧?” 袁饲龙质问道:“你这是找我算账来了?” 陈含玉也叹了口气,“我原以为我和袁老师乃是同心同德的……您若不愿帮我,为何要告知我这落魄法有缺?为何还要帮我寻找何肆的下落?” 袁饲龙倒也坦然,“功法有缺,你早晚会感觉出来的,至于寻人,虽然大海捞针,但对你来说,也并非难事,我不过是帮你省去了些无用功,你既然见过何肆那小子的惨状了,为何还要执迷不悟?你觉得变成他那样子很好吗?” 陈含玉沉默半晌,然后一字一句道:“至少何肆就是何肆,不用担心哪一天醒来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高高在上梦游此处的仙人。” 袁饲龙沉默了,他算是苏慧觉醒最早的,几乎生而知之,很难想象这种假我排斥真我的感觉。 陈含玉道:“袁老,假话说完了,现在说说真话?” 袁饲龙没有说话,他在化外不过是个阳神真仙,最多和此地的天老爷刘景抟半斤八两,而能够投生为离朝唯一皇嗣的陈含玉,一定是在身家或者身份上能够满足那欲壑难填的刘景抟。 他说不得就是那一个萝卜一个坑的蹈虚天人,他来此地,必然图谋甚深,若是叫他真的修成了落魄法,跳脱梦游成为独立的存在,那陈含玉化外本尊之前许多的盘算都要落空,而自己这一份苦心孤诣缔结的香火情也就石沉大海了。 袁饲龙岂能看着自己的同路人变为陌路人? 这没有说出口的心声,便是真话。 袁饲龙避而不答道:“等你生了儿子再说吧。” 陈含玉玩笑道:“袁老,您真要我退位啊?” 袁饲龙讥笑道:“你不是说的比唱的好听吗?怎么,舍不得?” 陈含玉摇摇头,“当皇帝太累了,我接手这么个烂摊子之后,得励精图治,还要做裱糊匠,虽说不用事必躬亲吧,至少得世事洞明吧。我都不知道我有过久没有睡过懒觉了,早知道当初就答应叫太后临朝了,毕竟垂帘听政也不是什么大事,自古有之,算算典故,八九回总是有的,至于什么生杀予夺、大权在握的感觉,更是拉倒吧,这个月才过半啊,光我批的折子,就已经被内阁封还过六次了,六次啊,我还隔日一朝呢,中元又休沐了三天,奶奶内阁,不是说我诏令失宜,就是说我无后,不蒸馒头争口气,这儿子我是一定要的,不然内阁该怀疑我是什么天阉之人了,父皇和我都没有兄弟手足,谈什么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到时候我两眼一闭,两腿一蹬,不知道便宜了哪个叔祖辈分的宗藩,那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袁饲龙却是提醒道:“你的武道再这么修行下去,就真生不出儿子了,你以为吃绝户是白说的?” 陈含玉不以为意,“那个广陵督粮道的庶女朱黛我看不错,我再努努力耕耘一下,应该有机会的。” 袁饲龙对此嗤之以鼻。 陈含玉却是忽然说道:“我还是想着有机会迎回太上皇……到时候,太上皇即日复位,临御天下,那才是史书上空前绝后,绝无仅有之事,袁老,你说我陈含玉死后,当不当得起孝宗的庙号?” 袁饲龙微微动容,旋却是摇头,“未来之事,谁知道呢?” 陈含玉问道:“那等我孩子生出来,袁老真不拦我?” 袁饲龙点了点头,正如他所言,未来之事,谁知道呢?空口许诺而已。 何肆食言了,终于还是没有在毗云寺吃药石,而是在天黑之前下了山。 何肆如遇名师,豁然开朗。 他知道了自己的恶堕之兆,是因为出佛身血,无论在梦中或在现实,他都损毁了药师琉璃尊佛的金身,而他三魂七魄不全,没有来生,堕落阿鼻地狱只得是现世报,与霸道真解并无直接的因果关系。 血食之祸自然也有,不过那是投生饿鬼道,对于没有来生的何肆,倒是最不痛不痒的业报了。 这叫何肆赧颜,自己居然误会李大人了,其实若是没有李大人传授的霸道真解,他早在面对貔貅道人之时就死了,哪还有现在的烦恼?总归是好死不如赖活着。 二人约好了明日蝙蝠寺见,此后便在蝙蝠寺这座子孙丛林挂单了。 还叮嘱他要捎带上姐姐何花,毕竟她是现实中损坏尊者金身的“帮凶”。 宗海师傅甚至和他叹气道,他觉着尊者有些小心眼儿了。 何肆大惊,这是可以说的吗? 宗海和尚摇摇头,《经律异相》中说,毁谤圣者,死后会堕寒地狱。 但这世界哪来的真地狱?还不都是假的,大不了再修几年闭口禅! 何肆也知道了身上三魂有缺何处,是人魂精幽。 人身三魂,一名胎光,太清阳和之气也;二名爽灵,阴气之变也;三名幽精,阴气之杂也,七魄,人身浊鬼也。 人死之后,魄先散,魂再离体,只留皮囊一个,埋在地里,渐渐腐朽,所谓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当真贴切。 精幽便是那徘徊人间的孤魂,享受祭祀的。 而坟冢,便是精幽常住之处,阴司与人间的门户。 依宗海师傅所言,自己本身就化血了尸犬魄,在被化外之人夺舍之后,接连化血吞、除秽二魄,本就是竭泽而渔之举,之后为了活命,无可奈何将臭肺魄化血,再到后来的雀阴魄,都太快了,不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更别说落魄乃是自戕之术,化外仙人都避如蛇蝎。 七魄与人魂精幽的关系本就休戚与共,人魂乃七魄之根本,七魄乃人魂的枝叶,七魄无人魂不生,人魂无七魄不旺。 七魄有失,先伤精幽。 何肆现在的状态,的确有些类似已经入殓入葬的过世之人。 何肆也对宗海师傅说起了汪先生的那句佛偈,“杀人能活人,不传之妙诀。” 这叫宗海和尚皱眉许久,这只是一句最为简单的佛偈,他自然听过,但他却要细细思量一下。 下山之前,在宗海和尚的授意下,何肆去了一趟天王殿与真身殿之间“青莲古涧”的摩崖石刻。 石壁之上有许多的《观音赞》。 何肆走马观花,识字却不知义。 总算有一篇行文不算晦涩的赞辞,何肆读懂了。 “火坑与刀山,猛兽诸毒药。众苦萃一身,呼者常不痛。何用呼菩萨,当自救痛者,不烦观音力。” 还是得先自救。 何肆下山,走过木楼牌,送他的是“莫向外求”四字。 又是通过地下幽都回到京城外城之中。 天色已晚,月下台中人声鼎沸,诸多蚀骨销魂的靡靡之音夹杂,何肆却是充耳不闻,透过二楼支窗,看了一眼居仁小院,发现自己的父母姐姐已经到了。 自己的确回来晚了,不过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何肆感知着腹中凝聚起来的一颗虚幻红丸,倒是和那锁骨菩萨一样的手段,维系体内色温的成住坏空。 不过宗海师傅施展起来有些吃力,花了好久时间。 宗海师傅说,得委屈他在受一次剖腹之痛,何肆没有意见,只是这段时间,是彻底不能动用气机了。 他又有些担忧地问道,自己还能再蕴养气机吗? 宗海师傅想了想,说只要是大活人都行的。 何肆苦笑,难道自己真不算活人了吗? 阴血录没有气机维持,血勇不复,倒是骨勇还在,没有受到半点影响。 只是气机不在,何肆现在连伪五品境界都没有,不过凭借骨勇之力,力斗境界还是评得上的,而且现在的何肆,已经开始偏向师爷所说的,个人修个人的,不在乎境界了。 他虽然是变弱了些,但还是能三回打败李舒阳这个伪五品小宗师的。 见到家人都已经到了,何肆也省的在回家一趟,直接下楼,走进居仁小院之中。 曲滢难得现身,作为陈含玉送给何肆的婢子,她还是极为尽心尽力侍奉何肆父母的,此刻就站在齐柔身边,为她斟茶倒水,倒是叫齐柔有些不自在。 姗姗来迟的何肆进门,倒是曲滢第一个发现。 曲滢小步跑了过去,对着何肆弯腰行礼,毕恭毕敬叫了一声“四爷!”,然后退在身侧,不再言语。 何肆朝她微微颔首,也是有些头疼,不知道如何安置这个大美人。 尤其是在叔婶的注视下,何肆偷瞄一眼姐姐何花的表情,见她面无表情,又是心虚不已。 见到何肆来了,两家人都是出来招呼,何三水却是假装一脸怒意,训斥道:“游魂去了啊?怎么这么晚才来?” 父子俩对视一眼,心照不宣,何肆只说在茶肆遇到了一位算命先生,挺准的,就请他去二荤铺吃了一顿,所以耽搁了。 何花的生母马念真却是出言解围道:“三水哥,别对孩子发这么大火,我家那小子不也是一样?我吩咐他去打酒,到现在也不知道去哪里野了。” 话虽如此,可马念真的脸上还是带着些担忧之色的,儿子在这京城人生地不熟,能去哪里玩呢? 何肆前脚刚进门,那被马念真念叨的出去打酒的李舒阳就回来了。 不过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段高挑的女子,女子一袭黄色裙裾,看起来颇为明艳,有种何肆在红夫人身上见识过的腴美吗,绝对不是什么二八佳人,岁月留痕,却是半点儿不影响她的容姿。 何肆面色微变,这个女子他居然看不透? 他当即闭上眼睛,伏矢魄无所察觉,果然是位四品守法境界的大宗师。 李舒阳居然认识这等存在? 何肆旋即释然,想来也是,至多三年,李舒阳能成为伪五品小宗师,岂能没有名师指点? 公孙玉龙与何肆对视一眼,这就是那打败自己徒弟的何肆吗? 看起来是不错呢,就是这身体,好像有些内虚啊…… “爹娘,我回来了!”李舒阳提着大包小包,走在女子面前,倒是没有一丝胆怯,毕竟客人都在呢,母亲好面,不至于人前叱骂他。 李舒阳又看了何肆一眼,眼神迅速撇开,好像忘记了午后在斩铁楼中的惨败。 马念真看到儿子身后来人,有些疑惑道:“舒阳,这位是?” 李舒阳落落大方,“这位是我的师父公孙玉龙。” “师父?” 众人闻言皆惊,李舒阳什么时候冒出来个师父? 马念真满脸疑惑,对着儿子问道:“舒阳,这怎么回事?” 公孙玉龙先一步微笑开口道:“其实舒阳三年前就向我拜师了,一直隐而不报,今日冒昧登门,确实失了礼数,还请诸位莫要介意。” 马念真看着眼前女子,容姿出奇,自己虽然也是有些姿色,但不过山野村妇,站在这公孙玉龙面前,却有些自惭形秽了。 公孙玉龙又说道:“我是个武人,三年前路过顾安县李家村,见到了舒阳这个练武的好苗子,就起了收徒的念头,传授了他一套剑法,说来惭愧,这三年来,没几日是真在他身边传道授业的,如今京城再见,舒阳的剑法有所小成,我也有颜面来见二位。” 马念真虽然还是疑惑,却是个会识人的,但见公孙玉龙衣着华贵,面相雍容,举止大方,绝不是寻常人家,她当即欠身道:“公孙先生,感谢教导之恩,惭愧今日方才知晓,舒阳这个孩子顽劣,叫您操心了吧?您快进来坐。” 公孙玉龙摇了摇头,“操心不至于,舒阳的悟性很好。” 这话何肆是承认的,李舒阳的剑法有些宗气和匠气,不过是太刻意了,一看就是没有与人对垒过的,遑论生死搏杀了,如此剑道,太过阳春白雪,倒是适合投身门阀世家,文人有行卷之法,武人也可卖艺成为养士。 李舒阳对着马念真笑道:“娘,我要不要给你耍个花架子?” 马念真瞪他一眼,“没个正行,叫你去打的酒呢?” 李舒阳抬了抬手,“打了,鹤年堂的鹤年贡,师父花的钱,还买了好多礼物。” 马念真本来还想装模作样说他几句,譬如你这臭小子,怎么这般没大没小,还敢叫师父花钱云云的。 但是就怕这个混不吝的小子嘴巴快过脑子,直接说出自己给的钱不够,到时候才真没面子。 马念真闻言笑容牵强,把公孙玉龙引入中堂。 至于指望内向的丈夫李哞,算了吧,他能站着陪笑就已经殊为不易了。 何三水看不出那个公孙玉龙的名堂,凑近了问何肆,“怎么说?” 何肆直接传音入秘道:“四品,很厉害。” 何三水点点头,难怪他看李舒阳这小子也有些奇怪,总觉得他的精神头好到离谱,原来也是有师承武人。 何三水不觉得自己看不出别人的深浅是件多么大不了的事,若是所有人都仗着境界,一眼就定下胜负,那真是天下太平了,街头巷尾哪来的什么好勇斗狠?国家之间何来的兵戎相见? 也就是看不穿深浅,才能出手,出刀,出剑,每次都严阵以待,使出自己最大的本事。 很快到了饭间,何三水喝着鹤年贡,也是细品慢酌,没有浪费。 大圆桌上坐下九人绰绰有余,却因为公孙玉龙的到来显得有些拘谨。 曲滢没有上桌,就在一旁侍候,何肆没有坚持,随她去了。 何花还是和自己邻座,她只顾着给母亲齐柔夹菜。 何叶看着满桌的菜肴,欢欣如同过年,她倒是不怕生也不认生,反正眼里只有吃的就对了,只是出门之前父母专门交代过要她矜持些,别像饿死鬼投胎一样,多吃菜,少吃饭,实在不顶饿,回家再馏馒头,总归是不能显得家里没得吃一般。 何叶极力克制,每次动筷子都间隔好久,看到有人动了她才动,遇到喜欢的肉菜见底了,也不会清盘动最后一筷子。 何叶心中叹气道,“这饭吃得好难啊,不过李婶的菜是真好吃。” 何肆看穿了二姐的窘迫,为她夹了不少菜。 何叶感动异常,这就是亲弟弟啊! 何肆倒要感谢这个公孙玉龙的忽然现身,她吸引去了两家人大半的注意,几乎没有怎么提起自己与何花的事情。 可惜公孙玉龙不太说话,也不知道她的脾性,马念真只能客气招呼她动筷子,没敢多问些问题,生怕她弄巧成拙,言多必失,反正饭后盘问自己的儿子就好了,不急于一时。 到最后,还是不可避免的谈到了何肆,起先还好应付,不过是问他这次出门的经历,何肆对答如流,直到说起了他与何花的亲事。 何家五人除了那个没心没肺啃着肘子的何叶,都是一愣,有些沉默。 齐柔刚想要说些什么,却是被何三水按住了手,笑道:“小四还小呢,看他也不像个男人的样子,我们是怕他委屈了小花,成婚的事情,还是先等他束发再说吧。” 公孙玉龙眼神看向何肆,元阳已泄了,再看自己徒弟的姐姐,还是处子之身。 联系自己徒弟和自己诉苦,若有所思。 何花听何三水为她出声解围,将过错揽到何肆身上,心中说不感动是假的,若是被她生母知道了自己的打算,私下一定少不了训斥。 何家已经足够到照拂李家了,若是没有自己同何肆这门水到渠成的婚事,以生父李哞这性子,怕是第二日就要不声不响地搬出居仁小院。 生母马念真只会怪自己的不是,怨她没有把握住一桩好亲事,若是刨根问底,知道自己的矫情,那还不得翻了天了? 她不是不喜欢何肆,只是觉,既然已经有人同样喜欢他了,自己的喜欢好像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这样的想法,其实连何花自己都心虚,她从小长在何家,是何三水花了真银子买去的待年媳,有什么资格说不嫁呢? 只是因为何肆在和自己成亲之前,先有了目成心许之人? 这个理由太过牵强,放在哪儿都不成立。 昨日一番关起门来的三人谈心,她本来以为自己直抒胸臆之后会迎来一顿打骂,再不济也绝对得不到好脸色,却是没想到母亲还是一如既往的善解人意,连一贯性子暴戾的父亲也是难得好言相劝,叫她受宠若惊,叫她如今还能端着,不至于认清现实。 其实她没得选,说出那样的话,何花心中同样煎熬。 可道理都懂,心关却难过。 何花眼眸黯淡,公孙玉龙将这一刻看在眼里,心如明镜。 马念真笑道:“三水哥哪的话儿,小四一看就是个好孩子,至于你家小花,懂事,会照顾人,总要有个一大一小的,好磨合,小花她年纪不小了,也该出嫁了。” 马念真是个会来事的,即便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也称作何家的小花。 其实她私下叫过几次李椒月这个本名,但何花从没有答应,从那以后,她就没了非分之想。 心知女婿是何家的,女儿也是何家的。 她上心撺掇婚事,无非是想亲上加亲,也是为了何三水曾经承诺过的叫女儿还宗。 二人的婚事一日不成,她就一日无法真正心安理得地住在京城,总觉得无依无靠的,就靠自己那口子的木匠手艺讨活,实在没底。 尤其是现在知道了何肆还有一个在辽东做生意的富商舅舅,这门亲事,真叫马念真迫不及待。 “小花的确是个好姑娘……”何三水点点头,却是没有再多说什么。 马念真终于是咂摸出些异样的味道来。 她的眼神隐晦,却是在何肆和女儿身上来回扫视。 看向何肆的时候还只是疑惑,看向何花的时候,更多就是质问了。 何花低着头,装作没有看见。 公孙玉龙初次登门,见了何、李两家人,带了些贽礼。 同辈之间,讲究一个礼尚往来,来而不往非礼也,主人受了贽礼,等客人离去时,仍要回礼。 所以公孙玉龙只给三个小辈买了些小礼物,其他都是以吃食,算是长者赐,不敢辞。 何叶收到了一把犀角材质,浅雕花鸟、镶嵌珠宝的篦子。翠羽明垱,瑶簪宝珥都太显眼了,这篦子反倒是良贾深藏的意味。 何花收到了一个装着几枚花钱的荷包,何花没有打开,即便打开了也不知里头装着的是价值不菲的古泉,祝寿、贺年、吉语、压岁不一而足,尤其以金银为主,其中一枚正铸字“花月宜人”,背铸有男女交媾秘戏图像的春钱,原是古代嫁妆“压箱底”的一种,现在一枚就要近百两纹银。 何肆收到了一个看不出材质的虎骨扳指,倒是最不显山不露水的,被调侃为京城爷们的三宝,核桃、扳指、笼中鸟。 如此大方馈赠,叫何家几人都有些赧颜了。 李哞不是个会劝酒的,但是酒量不差,他与何三水邻座,就是陪酒,两人一壶已经见底。 何肆也喝了点,鹤年堂传世数百年御用养生酒酿制工艺,精制的贡酒色泽瑰丽,质纯气香,还得配合宫廷御酒房的《饮法要正》温饮,冷酒耗阳气的。 不多时候,总算是赴完了宴请,天色已晚,眼瞅着就要宵禁,也正好借机告辞离去。 马念真说想留几人在居仁小院住一晚,主要是想留何花,也好私下将她与何肆的状况问个清楚,却是被眼瞎心明的齐柔婉言拒绝了。 齐柔牵着何花的手,何三水领着儿子,何叶意犹未尽,摸着半饱的肚子,一家五口告辞离去。 回到家中,何叶说没吃饱,想再吃个馒头,何三水没好气道:“自己馏去了。” 何叶有些委屈,明明出门前不是这么交代的,骗人! 何花拉住了她,和她说饽饽虽然吃完了,但何肆买的南果铺的果脯还有些剩下的,何叶的心情又是豁然开朗。 齐柔还没问何肆今天一整天去哪里了,何肆却先一步说明天要出京城,去西郊的豸山蝙蝠寺一趟,可能还要住上几日。 说是和宗海师傅结伴去的,叫家人不要担心,却是还要带上姐姐何花。 齐柔有些担忧,问现在京城都禁严了,还怎么出城啊? 何肆支支吾吾说有条小道。 何三水连忙为儿子解围,并宽慰妻子,儿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不要插手太多。 对于宗海和尚的神异,何家人是见识过的,齐柔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多过问。 自己的儿子从回京城开始,就一天天地不着家,她知道儿子身上有些秘密,不告诉她也是叫她心安,可她做不到全然不闻不问。 毕竟儿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可何肆只能隐瞒,若是告诉母亲自己命在旦夕,需要去寻找救命之法,只会叫她徒然惊恐。 何肆不喜欢这种什么都要三缄其口的感觉。 报喜不报忧对于家中长辈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残忍呢? 无非是从心底觉得父母是一种拖累,提供不了一点儿帮助罢了。 若是父亲何三水有师伯屈正的刀法实力,母亲齐柔像那公孙玉龙一样是四品守法大宗师,那情形一定就另当别论了。 何肆哪敢记恨高堂不能为自己遮风挡雨,他只怪自己无用,可再怎么粉饰,报喜不报忧本质上还是欺瞒、糊弄与隔阂。 何肆觉得压抑,觉得不顺快,自从五月十三那日,败了沈长吁,在贺县肆意走刀之后,就再也没真正顺快过了。 何肆不知道,五月十三,是关帝磨刀日,他以晦磨刀,得片刻自在。 何肆想有那么一天,自己可以和父母笑谈这一切经历,不必再遮遮掩掩。 那些曾经担心说出来叫家人担惊受怕的大风大浪,已经千帆过尽,不过是“时于蚯蚓窍,微作苍蝇鸣”罢了。 这一天,真叫他翘首以盼。 还是实力不够。 何肆看向何花,轻声道:“姐,明天和我一起去吧。” 何花只是点点头,没有问为什么。 何花的不疑有他,总叫何肆安心。 江南道,越州府,贺县,如今的杨府。 老赵走出房门,看着天上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一口浊气吐出,吐故纳新,胸中郁结一扫而空,眼中神光熠熠。 终是沉疴尽起,譬如户枢不朽。 老赵哈哈大笑,“好一个精气冲和五脏安,四肢完固骨强坚,虽然不得刀圭饵,且住人间作地仙。透骨图的遗患,解了!” 唯一知道老赵经历一场何等严峻的洗骨伐髓的杨元魁守在门口,看到他老赵息流转,四气生生,颇有些含章挺生的味道。 杨元魁一脸笑意,“老赵,伤好透了?” 老赵这才低头看他,发现杨元魁矮了一头,旋即反应过来,不是他老缩了,而是自己直溜起来了。 老赵一脸玩味的笑意,只道:“老太爷,陪我这个老仆练练?” 杨元魁摇头如拨浪鼓,“我又不犯贱,作甚讨打?” 老赵呵呵一笑,也就没有强求,和杨元魁打,的确不尽兴,他说道:“我要出门一趟。” 杨元魁明知故问,“你这刚出关,还打算给你办个酒呢,这是火急火燎地去哪里?” 老赵笑道:“要去的地方可多了,不过你别担心,你金盆洗手之前,我会回来的。” 老赵心想,自己这趟出门一亮相,必然是天下皆惊,等老杨金盆洗手的时候,估摸着一人得道,拔宅飞升。 到时候来杨府道贺的人就该填街塞巷、宾客盈门了。 老赵觉得,杨元魁这老小子有自己这个兄弟在,这辈子真没白活。 虽然武道不成气候,到如今还只是个自己一屁就能崩死的小小五品,但他的江湖上的落幕也该轰轰烈烈些了。 杨元魁和老赵这么多年鳏旷之交,哪能不知道他要干嘛,却是玩笑道:“老赵,你出去惹是生非我不管你,也管不了你,但求你打架的时候千万别报真名,我这一家老小的,好容易安生些,可别再被你连累了。” 老赵对于自己的女名,一向避讳,哪会真提? 他一挑眉,“好你个老东西,我看你是皮痒了!” 杨元魁却是丝毫不怵,反倒上前一步,贱兮兮笑道:“赵福霞,今天可还只是七月十六呢,你倒是动手打我啊?阿洁说不定就哪边飘着看咱呢!” 此话一出,赵老当时就泄了气,只是瞪了一眼杨元魁。 他又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四下张望,然后对着夜空嚷嚷道:“阿洁,我和这老小子闹着玩呢,我现在可算重振雄风了,牛逼得很,你放心,以后这杨氏镖局我罩着,你说巧不巧,我姓赵,灯笼罩啊,哈哈哈哈……” 可笑着笑着,老赵就哑然了。 他松开了箍住杨元魁的手臂,面露苦涩道:“老杨啊,这么多年,你有梦到过她吗?” 杨元魁闻言也是笑意不复。 忘记一个人其实并不容易,光阴流水看似能冲刷一切,却抵不过老年追忆。 他早些年闲不下来,几乎月月走镖,也是正因如此,总算是叫想念亡妻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却是怎么也忘不掉。 如今当了甩手掌柜,得了空闲,却是更多愁善感了,冷不防想起她,就好像心上挨了一闷棍,抽痛。 自己尚且如此,那爱而不得老赵应该更难熬了吧。 日有所思,自然夜有所梦,自己当然梦到过郁洁,杨元魁却是骗了老赵,只是轻轻摇头。 老赵见状,语气越是低沉,“我也没有梦到过她,她真是好狠的心啊,这么多年,她一次都没来看过我们。” 杨元魁又是用独臂搂住老赵,故作淡然,轻笑道:“谁叫咱这么多年都缠在一起呢?她一定是想不好找谁,觉得去哪一边都不好,厚此薄彼,所以干脆谁的梦里都不来了。” 老赵摇了摇头,忽然说道:“喝点酒?” 杨元魁应声道:“喝!” 老赵眼睛一转,“我知道你身边没好酒,好酒都收在延赞那里了。” 杨元魁力气恁大,把老赵扯得一个踉跄,“走啊,找那小子去。” “走!” 两个酒鬼一拍即合。 老哥俩勾肩搭背,老赵说起这次出门的打算,“我这次啊,打算先去越王府,去看看宋苦露那老小子死了没有,顺便将那密宗和尚削一顿,那秃厮,叫我好生窝火,我倒要去看看,他从何肆身上抢去的机缘能不能叫他骨头再硬几分?” 杨元魁也不劝他,更没想过什么牵不牵连的,只是哄老小孩一般,“老赵牛气!” 老赵对此态度颇为满意,又是说道:“之后我再去一趟广陵道宁升府,去那朱家看看,听说何肆那小子在朱家老朱贼手里吃了大亏,可那朱全生如今活得好好的,还挺滋润,他师伯算他师伯的,我代表娘家再去找一回场子不过分吧?” 杨元魁咂舌,好家伙,一出门就找三个大宗师的麻烦,他倒是能理解当初老赵的脊梁骨是怎么断的了,惹祸精啊。 杨元魁知道拦不住他,却是担忧问道:“老赵,你有多大把握?” 老赵一扬脖子,笑道:“你还不知道我?没有九成九胜算,我会出手?” 杨元魁直接拆台道:“这么说之前宋苦露来的时候,你也有九成九胜算?” 那一次老赵可是受伤不轻啊,若非有小四传授的透骨图和内弟媳姚凝脂的导引歌诀,估摸着也是半废了,哪有如今破而后立的意气风发? 老赵却是不以为意:“那是人家找上门,不算,我说的是主动出击。” 杨元魁笑着点头,“你心里有数就好,还打算去哪里?” 老赵直言不讳,“自然是有仇报仇咯,一个三品的老东西,不知道还活着没,我觉着悬,估计没死也差不多了,不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老赵我不是君子,六十年不算晚吧?如果他没死的话,我这次问拳就有些乘人之危,胜之不武了,哈哈,要的就是乘人之危!那老狗,当初以境界压我,现在我以年岁压他!这叫一报还一报。” “三品……” 杨元魁更是担忧,“老赵,你别死在外头啊。” 老赵怒道:“你他娘的能不能念我点好?” 杨元魁却道:“宝丹肚里还不知道有没有孩子呢,生出来之后我让他叫你祖爷爷,你留点念想,你早些回来。” 老赵知道杨元魁是在哄他,白眼道:“有个屁的孩子?我早看过了,俩不争气的玩意儿。” 杨元魁讪讪笑道:“这不还有盈盈肚子里的孩子吗?” 老赵摇摇头,“她才显怀多久?我很快就回来的,最多一月。” 杨元魁大喝一声,“行!一言为定,就一个月。” 老赵嫌弃道:“怎么还咋咋呼呼的?” 杨元魁眯眼笑道:“老赵啊,你要死外头了,我曾孙的名字可就定成杨念霞了,你自己掂量吧。” “老东西,你找打是吧?” 老赵给了杨元魁一肘子,却是没有推开他。 杨元魁咳嗽两声,只是乐呵呵笑。 老赵又道:“我在想要不要顺带去一趟京城,给那个我瞧不上眼的姑爷撑个场面,也给自家小姐充充场面,毕竟我也算半个娘家人不是?” 杨元魁却是摇摇头,“晚点再说吧,小四现在到没到京城还两说呢,这孩子做事周到,一定会想办法寄来书信的。” 老赵点点头,打消了这个想法,“行吧,他是个命硬的,不用管也没事。” 杨元魁笑道:“看他这一路机缘,说不得下次回来,就比你还厉害了。” 老赵对此嗤之以鼻,“比我厉害?再练上二十年吧,那还得是我原地踏步不前的前提下。” 杨元魁看到老友一脸自信不疑,也是替他高兴,却是嘴上促狭道:“你还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啊?” 老赵不容置喙道:“这武道就算我晚蹚了一甲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当初是懒得争,想着混吃等死算了,若是早些寻访秘籍,疗养伤势,未必不能再走一趟江湖,这会儿估摸着已经叫天下武人弃兵从拳了。” 杨元魁呵呵笑道:“倒是我杨家拖累你了。” 老赵白他一眼,“你多大面子,还能拖累我?” 两人走到杨延赞种满枣树的院子,今年雨多,枣花少,枣子也少。 原产嵊县的白蒲枣,鲜食味淡,风味不佳,但制作蜜枣品质上等。 杨延赞给杨宝丹开了小灶,是花生蜜饯汤,加了自酿的枣花蜂蜜,有滋补气血,提亮气色的食疗之效。 看到这老哥俩勾肩搭背走进院子,还没喝酒就有了醉态。 杨延赞赶忙吩咐下人去酒窖取一坛“差不多”的好酒来,若是叫他们自行挑选,那不是鼠入粮仓? 最后一家人都聚在了一起,庆祝老赵破而后立。 一番推杯换盏后,直到月中,老赵才带着微醺的酒气,漫步出了杨府。 一家老小无人为其送行。 就好像老赵只是积食了,出门瞎溜达一会儿。 老赵披星戴月,语气异常温柔道:“阿洁,我走了,和老杨分开了,你也别再为难了,去梦里看看他吧,这老东西,说不得比我更想你……” 老赵出了家门。 甲子年前的那个拳法通神的赵权,再入江湖。 以前出门,总想着闯出了个天下谁人不识君来,现在出门,也是一样。 却是少了些争强好胜,多了些牵挂。 就看这一双拳头能打出多少振聋发聩的动静来,好叫身后的杨氏镖局,成为一座不可逾越的雷池禁地。 七月十七,京城。 天色刚刚亮,宵禁解除。 何肆背着行囊,虽然十五日晚已经洗过一次澡了,但今早又是沐浴一遍,显然对这次再访蝙蝠寺,格外郑重。 作别家人后,何肆带着何花,直接去了胭脂巷,月下台。 昨夜公孙玉龙留宿在了居仁小院,她在二楼安睡,李舒阳却是被母亲马念真揪着盘问好久,最后逼不得已,还真施展了一下剑术。 那把刎颈软剑光是从腰间抽出的声势,就叫父母一个哆嗦,李舒阳收着点手段,就是大概只做到了“拔剑起作浑脱伎,白虹绕地乌风旋”的地步。 却是叫父母二人呆若木鸡,马念真倒是最先缓神的,拉着儿子,半嗔半喜,怪他藏得深,连亲生父母都瞒着。 李舒阳只是讪笑,他若是没这个本领也不敢同意一家三口来京城,顾安县与临昌县虽说都是一府之地,但内忧外患之下,谁敢说天子脚下就没有剪径强人了? 马念真又问他实力如何了? 李舒阳说打不过三水伯伯的儿子何肆。 马念真面色一变再变,问道,你的剑法这么厉害,怎么还会打不过何肆呢? 李舒阳摇摇头,只说是现在打不过,未来不一定。 马念真念头一转,又问起公孙玉龙的本事。 李舒阳自然将自己的美人师父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因为武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些对话,自然逃不过那位已经休寝的师父的耳朵。 马念真不再说话,陷入沉思。 李舒阳知道母亲是个玲珑心思,从她计较自己与何肆的实力开始,这会儿估计已经自以为可以徒凭师贵,李家与何家的关系,似乎也变得可以权衡利弊了,本能就开始了奇货可居,待价而沽。 李舒阳有自知之明,他都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母亲马念真的性子虽然钻营,可依旧是市井小民,甚至半辈子都没跳出泥洼地,什么心多一窍属实是自以为是了。 李舒阳不喜欢母亲的钻营个性,却也无可奈何。 今天一大早马念真就做好了早点,叫醒了李舒阳吩咐他给公孙先生送去。 李舒阳端去酒酿圆子,一脸无奈,美人师父却和他说,自己母亲的做法既不会博得她的好感,也不会适得其反,这就是市井之人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本质。 争武道也食人间烟火,如何能对蝇营狗苟之人不屑一顾? 公孙玉龙来去随心,说是要去离去一趟。 李舒阳问去哪里。 公孙玉龙回答去嘉铜县。 寻一位故人之子,是花了不少代价,请喑蝉房查到了下落,算起来他现在应该也九岁了,若是他有些根骨,就顺手缔结师徒情缘。 自己的实力比起那位故人自然是天差地别,但也当世少见了,教他不算明珠蒙尘。 毕竟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公孙玉龙没有知会李舒阳的父母,算是悄然离去,可她刚和徒儿出了居仁小院,就遇到了何家姐弟。 何肆恭敬唤了一声公孙先生。 公孙玉龙也是颔首。 李舒阳有些惊喜,“姐,你怎么来了?” 何花摇摇头,说道:“只是顺路经过。” 公孙玉龙问道:“那是要去地下幽都?” 何花看了一眼何肆,何肆没有否认。 李舒阳问道:“姐,你去地下幽都做什么啊?” 那是只有入品武人可以进去的地方,鱼龙混杂,自己姐姐一个不会武功的进去可不安全。 何花不答,只说道:“你别管。” 李舒阳面色一黑。 公孙玉龙却是笑道:“巧了,咱们顺道。” 一位大宗师提出顺道而行,还是李舒阳的师父,何肆也不好拒绝。 李舒阳本来是想去找何家献殷勤的,但是想了想,还是跟上了师父的步伐。 公孙玉龙却是停步回身,不解道:“你不是要去找何叶吗?跟着我做甚?” 李舒阳被师父点破了行迹,面露尬色。 何肆面色狐疑,问道:“李舒阳,你去找何叶做什么?” 他还不知道李舒阳喜欢自己的二姐。 李舒阳梗着脖子,“与你无关。” 算是把昨天的事情还施彼身了。 公孙玉龙却是直言不讳道:“他喜欢你二姐,打算孔雀开屏去呢。” “师父!”李舒阳面色微红。 何肆却是呆立原地,“啊?” 公孙玉龙不觉得男女之事需要隐晦,直来直去不好吗? 何肆再看向李舒阳的眼神已经隐隐流露出些许不善。 李舒阳又是瞪了回去,自己又没作奸犯科,也问心无愧,再者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怕着何肆做什么? 何肆看向何花,低声问道:“姐,这事你知道吗?” 何花点点头。 何肆又问,“你怎么看?” 何花也是不留情面道:“是我这傻弟弟一厢情愿。” “姐!”李舒阳不满地叫了一声。 师父这样,姐姐也这样,李舒阳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何肆稍稍舒了口气,却是犹不放心道:“你弟弟虽然傻,可我那二姐也不聪明,几块饽饽就能搞定的人……要不我先去趟德誉斋,给她多买点饽饽?二姐有了吃的,就不会轻易被骗了。” “何肆!”李舒阳大喝一声,忍无可忍,“你和我姐成不了,就想我和你姐也成不了是吧?你这是小人行径!” 何肆眼角微微抽搐,对着何花说道:“我想打他。” 何花抓住了他的手,安慰道:“忍住。” 感受着何花手掌的温度,何肆心旌摇曳,顿时心中没了怒气,他紧了何花的手,生怕她抽离。 何花牵手何肆也是自然而然的动作,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抽不出手了。 公孙玉龙出声道:“小阳子,别闹了,一边玩去,把你爹娘都喊来了。” 李舒阳瞬间哑火,恶狠狠瞪了何肆一眼,然后离去。 三人一同进入了月下台,初入烟花之地,何花有些拘谨,何肆带着她上了二楼,进入地下幽都。 公孙玉龙是要去尊胜楼,不与他们同路。 她却是在分道之时,问道:“何肆,我多嘴一问,你的身体没事吧?” 早在昨夜,公孙玉龙就在何肆身上看出了些端倪。 他现在的状态,倒是不错的,就是按照汪先生所言,不像活人,尤其是霸道真气尽数内敛了成了一颗红丸之后,明明皮囊已经缝补的差不多了,骨勇支撑也是坚牢,却是有种好物不牢,琉璃易碎的感觉。 何肆对此也是越加有感,若非是昨日毗云寺的三五匝茶水,昨夜何肆连入睡都是不敢。 何花听闻公孙玉龙有此问,心中不免担心何肆,他身上的伤疤自己是看见过的,莫非是留下了什么暗疾? 何肆自然是摇头,致谢道:“多谢公孙先生关心,小子无事。” 公孙玉龙点了点头,没有细究,“那便就此别过吧。” 其实若是何肆有所求,她也会尽力相帮的。 看着公孙玉龙离去,何花却是问道:“你的身体真没事了吗?” 何肆也就不再隐瞒,说道:“有事。” 何花闻言一惊,“可你你不是和我说都好了吗?” 何肆挠挠头,“身体是差不多都好了……其他地方,不好说,没法解释,姐,你别担心,我这回去蝙蝠寺就是寻找破解之法的,宗海师傅会帮我的。” 何花满眼担忧,却是笃定道:“你一定会好的。” 何肆笑着点点头,“当然会好了。姐,这趟我们没有驴车,路太远了,我背你走。” 何花想要拒绝,却是怕耽误时间,又是担心他的身体,小声问道:“你的身体没事吧?还能背得动我吗?” 何肆摇摇头,“我身体没事,好得很,你就放心吧。” 他直接蹲下身子。何花娇羞道:“那你倒是先松手啊。” 何肆又是站了起来,直勾勾看着何花,终于鼓足勇气道:“姐,我知道错了,我不想放手,你也别放手好吗?” 何花别过头,不敢看他,嚅嗫道:“说正事呢,别这样。” 何肆斩钉截铁,“这就是正事。” “还胡闹,先去蝙蝠寺,命不要啦!”何花有些焦急,好像去了蝙蝠寺何肆就能当即获救一样。 何肆却仿佛开了窍,虽有要挟的意味,却是一字一句,又真心实意道:“姐,我不想你只是我姐,我要娶你,这事比我的命还重要!” 见何肆一脸真诚,何花也为之动容,却是坚守着心中最后一道坚韧,她咬紧牙关,即便何肆再真心诚意,也抵不上自己一句无理取闹。 “那杨宝丹呢?” 何肆闻言愣住,何花则是趁机抽出了手。 她脸色霞红,低声催促道:“走了,先去蝙蝠寺。” 何肆无言以对,蹲下身来。 正当何花犹犹豫豫就要趴上何肆的背。 何肆却是又站了起来。 何花不明就里,“你干嘛呀?” 何肆却是在何花的惊呼声中,直接将她横抱怀中。 何肆理直气壮道:“姐,后背不长眼,还是把你搁前头安心些。” 何肆的手臂紧箍何花,感受到软腴的身子,隔着后背依旧更感受到那微微颤抖的心跳。 何肆脚下猛然发力,何花再说不出话来,感觉身子人被向前拉扯了一番,三魂七魄坠在后头,疲于奔命。 何肆现在不能调用气机,无法隔绝气劲,所以何花的处境倒不如他那次怀抱杨宝丹的时候那般安适。 长长的甬道从二人身边飞升后掠,不消半炷香时间,何肆已经出现在了姜桂楼中。 这姜桂楼第一层满是象姑,何肆没有逗留,趁着何花眼花缭乱,直接出了地下,从八层跑马楼走出,又是出了光恒坊。 何花忍着天旋地转,没有说话,面色微微发白,双手环抱住何肆的脖颈。 何肆轻声道:“姐,我要加快速度了。” 何花没有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 上一次去西郊的伢子湖,两人还是在骡马行聘了个赁驴小儿,这回何肆双脚奔走已经快逾马匹了。 不过一刻钟,何肆便来到偌大的伢子湖前,泽国萧索,只有芦苇依旧,何肆站定,却是没有将何花放下,这会儿叫她脚踏实地,一定是副跌跌撞撞不倒翁的丑态。 何肆心想,还好是抱着,若是背着来的,何花可受不了这番颠簸。 如今的伢子湖人迹更少,只在远处看到一艘舢板渔船,何肆临岸呼喊好久,终于是招呼到了那位似乎有些耳背的老渔翁。 等着移船相近的时候,何肆才将何花放下,伸手在怀中摸索。 最后还是摸出了不比一吊铜板更值钱却是更稀罕的碎银子。 何肆忽然问道:“姐,还记得咱们之前来这里,都用了化名吗?” 何花点点头,“你叫李昌,我叫李月。” 何肆悻悻然道:“这回可要实诚些了。” “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来蝙蝠寺呢。” 本来何花对此事并不过问,直到知道了事关何肆的身体,这才变了态度。 何肆解释道:“咱们这回是去替药师琉璃尊者重塑金身的,算是亡羊补牢了,当初把祂的金身损坏了。” “这是应该的,”何花点点头,却是又有些不解,“不过这和你的身体有关系吗?” 何肆没有隐瞒,“有,宗海师傅说,这叫‘出佛身血’,是五逆罪之一,这是所有恶业中最重者,会堕入阿鼻地狱。” 何家除了齐柔,也就何花从小耳濡目染,最为崇佛。 像何肆这种叶公好龙的,其实不入善信之流。 非但没有从善如流,如今反倒是从恶如崩。 何花面色微白,自仙人为离朝平乱以来,如今天下有仙,已是常识公知。 既有仙人,那是否也有阿罗汉?有菩提萨埵?有佛陀? 那阿鼻地狱也会真实存在吗? 何花顿时揪心不已,却是自欺欺人道:“没事的,咱们不是有心的。” 何肆牵强笑道:“姐,我知道的,你这叫无心为恶,虽恶不罚。” 何花机敏,怎么可能听不懂何肆这句话的意思? 是将她摘了出来,她是不知所以当了帮凶,但何肆却是真的有意为之。 “宗海师傅会来吗?” 何花无能为力,只能寄希望于宗海师傅。 何肆点头道:“会的,宗海师傅说要来挂单几日。” 两人说话间,老渔翁的舢板已经靠岸。 何肆递出了早就攥在手中的散碎银子,分量大概一钱不到。 他笑道:“老丈,能否行个方便,载我姐弟二人去豸山?” 老渔翁却是问道:“两位可是要去蝙蝠寺?” 何肆点点头。 老渔翁爽快一笑,“那上来吧,我不收钱。” 何肆摆了摆手,“这怎么好意思呢?” 老渔翁摇摇头,爽利道:“没事,我不吃亏,山上的灵璨小师傅说过,尘世为苦海,以慈悲普度众生,出离生死海,犹如以舟航渡人,故称慈航普渡,所以摆渡是善举,积福的。” 何肆没想到一个老渔翁都这般深谙佛理,只能说是近朱者赤了,这蝙蝠寺他现实中只来过一次,他却是深受陶融,不失为一处伽蓝净土。 何花却是忽然就想起那个看守大雄宝殿,引导善信行香的小沙弥,当初何肆刮花了药师佛金身,他在尊者相前长跪不起。心下有些歉疚。 老渔翁又道:“你们来之前,我刚刚载过一位大师傅呢。” 何肆心有所想,问道:“老丈,可是一位身着靛蓝僧服的师傅?” 老渔翁一挑眉,笑道:“原来你们认识啊,那就更不能收你们钱了,快上来吧。” 大概是知道宗海师傅来了,姐弟二人同时舒心,何肆对着老渔翁拱了拱手,说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撑船前往豸山,不过一炷香时间,老丈善谈,何肆对答如流,说是来京城中人,特来瞻仰药师佛道场的。 老人家是真心崇佛,说起山上众多师傅法号,居然如数家珍,在他眼里,这些比丘、和尚就已经是得道高僧了,个个闻融敦厚、善气迎人,他们这些周边村民,也是甘愿四事供养。 何肆才知道,这位老丈名为陶远,乃是府顺三年乡贡五经取士的诗魁。 当过七品京官,已经致仕多年了。 舢板在豸山靠岸,何肆二人谢别陶孝廉。 看着头顶两条登山步道,何肆想要拉起何花的手,却是被她不动声色的躲开,何肆只得作罢,两人并肩登山而去。 行至半山场坪,罗汉松郁郁葱葱,下有丹漆填字的“伽蓝殿”的石刻,宗海和尚就坐在石凳之上,一旁放着行囊。 何肆眼前一亮,招呼道:“宗海师傅!” 宗海和尚站起身来,对着二人微微颔首,“小何施主,何花施主,早。” 此刻时辰不过辰正,若是一日两餐的人家,便是食时。 何肆一如昨日相见,质朴之言,问道:“宗海师傅吃了没?” 宗海和尚点点头。 他忽然向着何肆走来。 直至两人身距一尺,何肆本能后退一步。 宗海和尚抬手,何肆便低头。 这是当头棒喝的路数,何肆几乎都习惯成自然了。 当初在无色界中,自己没少受过宗海师傅的当头棒喝。 乃至何肆都久病成医,学会了些皮毛。 何肆闭上眼睛。 许久,头上没有痛感,何肆抬头,宗海师傅的右手高高举起,却是没有落下,他有些疑惑。 旋即腹部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 何肆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好一个声东击西! 宗海师傅右手是没动,左手却是把自己腹中才凝结不到一日夜的虚幻红丸给掏了…… 那可不是朱全生手刀剖腹掏去的霸道真解本体红丸,而是佛门大神通维持的体内色蕴的成住坏空。 这一手,几乎要去了何肆半条命。 何肆单膝跪倒在地,低垂着头。 何花花容失色,甚至都已近失声。 她踉跄扑到何肆身上,呜呜咽咽,口不能言。 何肆半跪地上,神情有些错愕。 宗海师傅此举,虽然不是对他掏心掏肺,却也差不远了。 真他娘痛啊! 何肆面无人色,双唇哆嗦。 宗海师傅也是当即跽坐地上,一脸心惊肉跳,仿佛刚才那辣手无情之人并不是他。 他满手是血,不敢触碰何肆,也是近乎嚅嗫道:“小何施主,你没事吧?” 何花一把推开宗海和尚,护在何肆身前。 宗海和尚向后倒去,手中染血的红丸已经逸散无形。 从不与人面红的何花双目几欲喷火,却是如泣如诉道:“宗海师傅,你疯了吗?” 一只颤颤巍巍的手掌握住了她的胳膊,何花身后传来何肆气喘如雷的声音,“姐……” 何花再不去看宗海和尚,转身扶住何肆,泪眼婆娑,“小四,你别吓我,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何肆摇摇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若说朱全生的手刀是游刃有余,宗海师傅这一下就不啻黑虎掏心了。 实实在在,一点手艺都没有,真是痛彻心扉。 何肆竭力稳住气息,安抚何花道:“我没什么大事,死不了的。” 何肆得益于杨宝丹的馈赠,一副体魄诡异的孱弱却坚韧,恢复能力不逊色四品大宗师,遥想朱全生和宋苦露的惨状。 他们一个几乎被大辟对劈开来,一个被屈龙穿堂而过。 他俩都没死成,如今再次被剖腹掏丹的何肆自然也死不了。 宗海和尚也是爬似的来到何肆跟前,问道:“小何施主,你真没事吧?” 何肆摇摇头,苦笑一声,只是问道:“这么突然的吗?” 虽然昨日宗海师傅就提醒过他要再受一次剖腹之痛了,却是没想到这般的出其不意,毫无防备。 宗海和尚急红了脸,“小何施主恕罪,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就像打嗝之人需要忽然惊吓一样,差不多是这个道理,刚才的真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只能叫你无所防备,若非突然为之,怕只能是病去如抽丝了,好在现在这血食之祸,你已经祓除了十之三四了。” 何肆闻言,勉强一笑,苦中作乐道:“才三四?那剩下的五六七八九十呢?” 宗海和尚羞愧难当,“惭愧,小僧昨夜辗转反侧,想了一宿,暂时没得化解之法。” 何肆愣住,本以为宗海师傅必有高见,他只需要听凭发落就好,没想到居然是这般庸医杀人! 他难以置信道:“那我们来这蝙蝠寺是?” 宗海和尚低头,不敢看他,小声道:“吃饭,喝茶。” 何肆眼神颤动,追问道:“然后呢?” 宗海和尚声如蚊蝇,“致闲事,得闲适。” 何肆眼前一黑,好在何花及时扶住了他。 原来宗海师傅也并不那么靠谱啊…… 何花顾不得哭泣,心急如焚道:“快别说了,小四你流了好多血啊!” 宗海和尚哆哆嗦嗦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我这边有刀伤药。” “别用!”何肆连连摆手,这一下牵动伤势,更疼了。 京城一句俗语,也是刽子手的一大忌讳,“到鹤年堂讨刀伤药——活腻歪了。” 指的是鹤年堂的刀伤药药效极佳,很多断头鬼不知道自己死了,只觉得脖子痛,大半夜就会去敲响鹤年堂的大门买药。 宗海和尚急中生智,又道:“豸山上的慈英师弟,他精通医理,掌折疡之祝,刮杀之齐。” 何肆摇摇头,“别麻烦了,我真没事。” 何肆已经渐渐适应了这种疼痛,若说他身上有什么本事叫自己特别满意的,大概就是这吃痛的本事了。 他终于不再是那个在刑场上因为双臂脱臼就鬼哭狼嚎的孩子了。 何肆扶着何花站起,将上裳脱下。 露出满是疤痕的上半身子,腹部就像一只磨牙吮血的野兽张开血盆大口,一张一翕的,好不吓人。 何肆伸手将扯碎的肚皮按在一起,然后艰难挪步到石凳前坐下。 他虚弱道:“我坐一会儿就好了,你们都别担心。” 何肆甚至内炼雀阴魄,加速血肉愈合的趋势。 宗海和尚与何花都是眼含忧色,何花哪里见过这阵势,捂住嘴巴不敢哭出声。 却是拢共过去不到一刻时间,何肆那被撕扯成破麻袋的腹部便是勉强黏合在了一起。 何肆松开了手,好在这次是真疼,疼到足以压下身下的龙抬头,不然内炼雀阴魄的异样可是羞于见人。 何肆却是隐隐有感,这种异于常人的体魄自愈,不是用之不竭的,那是属于宝丹给予他的润泽,用一分少一分。 他好像一盏油灯烧了许久,这会儿已经需要添油了。 宗海和尚看着何肆的状态,忽然松了口气,“原来是小何施主得到了明妃相的灌顶……” 他眼中的担忧当即少去大半。 何肆转过头去,有些好奇,问道:“宗海师傅,明妃相是什么?” 宗海和尚却是缄口不语。 何肆面带询问之色,这宗海师傅怎么支支吾吾的? 宗海和尚面有难色,尝试了一下,他心通的手段还是不能施展,故而有些扭捏地开口道:“小何施主,你确定要我当着何花施主的面说吗?” 难道是宝丹?大意了。 何肆茅塞顿开,赶紧闭嘴。 这回却是轮到何花面露疑色了。 好在她还是更加担心何肆的身体。 何花焦急问道:“小四,你的身体怎么样了?真的没事吗?” 何肆摇摇头,“没事,估计再过半个时辰就差不多能好透了。” 大气不敢出的何花这才如释重负,哭出声来。 何肆又是慌忙,想要伸手安慰何花,却是见自己满身的血。 心想自己若是还有一点儿气机催动阴血录就好了,可惜现在的何肆,已经从气机根本上变回了未入品。 宗海和尚见状从行囊中掏出吃饭的下钵转身走入伽蓝洞中,舀了一钵水,又是回到外头,递到何肆面前,要他洗濯鲜血淋漓的双手。 何肆却是有些迟疑道:“宗海师傅,我这满手血腥,莫要玷污了你这吃饭的家伙。” 宗海师傅摇摇头,“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没事的。” 两人对话有大禅机,譬如二者之关联,宗海和尚尚且悟从疑得,何肆却是恍若未觉。 他只是问道:“宗海师傅,这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他当然懂,却是不明就里。 宗海和尚摇摇头,“没事,就只是一句饮水偈咒。” 宗海师傅如是说,何肆也就没有深究,在下钵中洗净双手,宗海和尚又是往返一次,用一条汗巾给何肆擦了一下身子。 何肆再是坐了片刻,终于是感觉无大碍了。 他换上新衣裳,伸手拉住何花的粗糙的小手,这次何花没有躲开。 不可否认,杨宝丹的容姿确实普通,逊色何花许多,唯独养尊处优的胜雪肌肤,多年垂钓都被老赵防护得紧,风吹雨打有斗笠蓑衣,烈阳高照有幂篱罩袍,不曾晒黑一点儿。 何肆有些心疼姐姐这些年来的辛劳,却忘了自己的手掌更加粗糙。 何肆没有假装虚弱,这样只会叫何花更加担忧,他握着何花的手,三人再度登山。 这一次宗海和尚走在前头,步履矫健。 何花扶着何肆,远远坠在后头。 一如三人第一次碰面的光景。 何花却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有些本能地畏惧宗海师傅了,谁能想到一个温文尔雅,待人春风和煦的和尚,却是能够突然下死手? 虽然何肆看着已经没有大碍了,但她心里还是有些抵触。 何肆握着何花的手,心里有些小小得意,只觉得这伤受得值,甚至有些异想天开,想着若是再多受伤几次,何花说不定就舍不得和自己置气了。 何肆没想过,拿自己的身体作要挟,永远都只能叫那些在乎自己的人受制。 朝奉城东直门外五十里的官道上。 一个青年驾着马车,优哉游哉,马匹身后拖着的不是车厢,而是一张平板,上头载着一口大陶瓮,盖着一个木盖。 青年回身敲了敲土瓮,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里头又是迅速传来回击的闷响,土瓮颤动。 这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再重一分,就能破瓮了。 那样里头的家伙就没遮风挡雨的“家”了。 青年笑了笑,说道:“精神头不错啊,饿了不?吃点东西?” 他握住提纽打开木盖。 一个蓬头垢面满脸血污的男人立马冒出头来。 他眯着眼睛,似乎是没有习惯刺眼的阳光。 这土瓮中塞着一个只是没了四肢,好在五官俱全的人彘。 青年笑道:“前头就到京城了,无畏大将军,再给你吃一顿吧。”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颗红丸,不由分说塞入那人头口中。 “你不是喜欢吃人吗?这些可都是你弟兄们的血食啊,你吃吃看,别人都是见微知着,尝鼎一脔,你倒恰好相反,这颗血食之中至少杂糅百人的血肉筋骨,你品,你细品,能吃出几个人的味道来?” 那人彘眯着眼,这一路来,早就被折磨惯了,起初还睚眦欲裂,现在习惯了竟然半点儿不觉义愤填膺。 他大口将红丸吞入腹中,张狂笑道:“管他娘是谁的,进了老子肚子,下辈子投胎还是老子的兵。” 青年摇摇头,一本正经道:“你估计没有下辈子了,你这样子的大逆罪人,得凌迟处死,千刀万剐,魂飞魄散。” 人彘不以为意,讥笑道:“凌迟,让我猜猜能有几刀?八百刀?一千两百刀?还是两千四百刀?” 青年摇摇头,语气淡然道:“本来只要你不嘴贱,造反嘛,常事,并不新鲜,虽然你蹦跶得算欢的,但五百、八百刀足矣,可现在嘛,你在骊龙城弄出那惨绝人寰的恶业来,就不好说了。可惜在你连四肢都没了,对行刑的刽子可真是考校啊,人家下刀的时候都要想想怎么剜肉,不然连皮带肉怕凑不足数的,你这样的枭雄,一定不屑自尽对吧?不然一世英名就没了。不过你若是一心求死,现在好歹是五品小宗师了,总归有办法的,只是要连累人家施刀的刽子了,可笑,可怜,那个倒霉蛋,大概是你现在唯一能拖累一起死的了。” “自尽?”人彘闻言嗤之以鼻,“我李密乘又岂是胆小鼠辈?他赫连镛一个小小六品,三千六百刀都没在怕的,我怕什么?” 青年摇了摇头,“赫连镛只挨了五十刀不到就被人暗杀了,也算解脱,不到最后关头,谁知道是真英雄真狗熊?你该佩服那孟钊,起码人家五百刀凌迟足数了,一声不吭,再者说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人家赫连镛的六品境界?你的五品还是我喂血食喂出来的,生怕你死在路上,严格说来,是我在供养你,你要心怀感恩啊。” 人彘笑了笑,非但没有惧色,反倒争强好胜道:“行,那我也争取弄个三千六百刀出来,死一个不吱声。” 青年忽然嗤笑出声,继而放肆大笑。 人彘眉头微皱,“你笑什么?” 青年不答,“没什么,我想到高兴的事情。” “说!” 青年这才流露出一丝残忍的笑容,“本来你那些土鸡瓦狗弟兄们凉透了的尸体提炼出来的血食实在聊胜于无,就是给你吊命用的,没想到你吃了一路的血食,居然还破镜了,那可都是你的手足兄弟啊,我这也算是替你食补了,这叫什么?原汤化原食!古人诚不我欺。” 人彘从来说不过这位牙尖嘴利的仪銮卫,也不置气,只是将头缩了回去。 青年将盖子盖上,又是自言自语道:“这次擅离职守太久了,好在是收复了骊龙城,顺道带了个无畏大将军回来,这下总不算渎职了吧,说不得功过相抵,陛下还觉得待亏我了呢。” 两月余前,还是监国太子的陈含玉自封了“神武大将军总兵官”,亲征平乱。 那兵部尚书刘尝羹曾向着陈含玉立下军令状,说一月时间若是不能收复骊龙县,甘受军法处置。 起先倒是配合京畿卫打了几处胜仗,顺利收复了共州,与玉州协力,致使骊龙县腹背受敌。 不过后续因为黎谷之变,军心大乱,加之占领骊龙城的无畏大将军李密乘死守不出,几乎是寸功未立。 那圣公何汉臻麾下的无畏大将军李密乘已是瓮中捉鳖,却是誓死不降,甚至李密乘在那毒士刘仓的献计下,便是开始了那天怒人怨、惨绝人寰的屠城之计。 将原本伪善的面具尽数撕毁,说什么劫了骊龙城粮仓就开仓放粮,赈济灾民。 到头来把罪责都推到了平叛的京畿卫上,说他们围城旷日,导致义军无法开城救济百姓。 呵呵,真是只有饿疯了的刁民才会相信这等说辞。 骊龙城中粮草尚存,却是已经开始烹人而食,死一个百姓,便少一张吃粮的嘴,又能喂饱几个打仗的兵,何乐而不为呢? 如此倒是上演一桩另类诡异的“空城计”,两月时间,城中百姓已经被烹杀了近万了。 本来预计三月时间,圣公的援军便能从山南抵至,李密乘大为欢欣,磨刀霍霍,五千将士,一人十只两脚羊,如何支撑不住?可没承想,坚如磐石的骊龙城却在一夜之间,破了。 李密乘沦为浑身是宝的金饽饽,就要被破城的士兵争抢分尸,这些可都是封百户千户功勋啊。 那半道入伙,持一把牛角大弓,一箭便能射杀一片的青年当居首功。 但当他要出手留下李密乘一条性命时,也是同样遭受那些杀红了眼的士兵的目光,好似磨牙吮血。 毕竟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青年见状,随手扯下李密乘的四肢,扔了出去,然后看鬣狗疯抢夺食,面无表情。 他则是带着剩下半条人命的人彘,炼化了诸多血食,出了骊龙城,一路赶回京城。 马蹄渐渐,青年看着越来越近的东直门的守备,这条老百姓行走最多,婚丧嫁娶嫌少盘查的通路,如今也是门禁森严了。 他掏出身份牙牌。 仪銮司百户,李嗣冲。 再见算不上盘踞山头的小小蝙蝠寺,全寺上下连住持在内不过十人。 知客还是慈英和尚。 慈英和尚没有先与有传法关系的毗云寺宗海师兄相互见礼。 而是看向何肆与何花两姐弟两手合十,微微低头。 “李昌施主,李月施主,别来无恙。” 姐弟二人受宠若惊,四月余未见了,没想到慈英和尚还记得他们。 山中无岁月,山下过去四月,好像在山上不过是转瞬之间。 晨钟暮鼓,木鱼云板。 吃饭,喝茶,参禅。 对于山下俗人来说,上山可得片刻安闲,可惜时日一长,便是度日如年。 对于山上和尚而言,山中年年岁岁,不过一日复一日,花相似,人常在。 二人急忙回礼。 何肆歉然道:“慈英师傅,我们姐弟二人,上次登门拜访,其实并非用的真名,我真名何肆,这是我姐姐何花,我俩就是京城临昌县人士。” 慈英和尚又是郑重行礼,重新更正称呼道:“见过何肆施主,见过何花施主。” 在禅宗看来,名字只是一个代号,叫猪叫狗不觉为下贱,叫佛叫神不觉尊贵,佛的智慧不在此中,众生平等无有高下,不平等的是俗人之心。 何肆侧身避开,不敢再受礼,只觉问心有愧。 这位慈英师傅也是得道善僧,自己当初损坏了药师琉璃尊佛的金身,几乎不辞而别,委实罪孽深重。 慈英和尚这才对了宗海和尚见礼,“宗海师兄,别来无恙。” 宗海双手合十,“惭愧,小僧又来挂单来了。” 慈英和尚听见宗海和尚开口说话,微微错愕,“宗海师兄,你的闭口禅解了?” 宗海和尚点点头,“旧日口业已消,惭愧,这才开口数月,又是身、口、意三业有所积攒。” 慈英和尚宽慰道:“世间酽醯醇醴。藏之弥久而弥美者。皆由封锢牢密。不泄气故。二十年不开口说话,向后佛也奈何你不得。” 宗海和尚却是摇头笑道:“一派胡言。” 慈英和尚愣住片刻,茅塞顿开,有心为之,便是口业少了,意业反增,欲得反失也。 他旋即点头致谢,“师兄言之有理,是我着相了。” 何肆听不懂二人打机锋,却是心虚不言。 慈英和尚将三人引入禅房,蝙蝠寺算是最小的子孙丛林了,没有五大堂口八大执事,侍檀越一切都要亲力亲为。 安置了行囊,总共也就只有三间空禅房,正正好。 宗海和尚便是要先去行香。 何肆自然亦步亦趋。 走到大雄宝殿,看到了小沙弥灵璨。 在宗海师傅的带领下,姐弟二人朝着几尊木胎的佛像,还有周边一圈石刻的护法神一一参拜。 一只白色卷毛番狗,从后山石洞走了出来,对着何肆就开始狂吠。 灵璨轻喝它的名字,“春喜!” 白狗瞬间又是闭嘴,只是看向何肆的眼神有些不善。 灵璨小沙弥对着何肆歉然道:“施主请勿见怪,这狗子平时极通人性,今日不知是怎么了。” 何肆勉强一笑,摇了摇头,心道,“正是因为它通人性才会记仇吧。” 一圈行香下来,便是穿过大雄宝殿的后面,进入了后山石窟。 何肆目力极佳,远看一眼看见东方三圣的金身。 何肆愣在原地。 蝙蝠寺虽小,好在香火还算鼎盛,方丈果圆师傅却是心知要想佛法兴,唯有僧赞僧。 山下慕名而来愿意善捐之人不在少数,山上和尚却是只求衣能蔽体,食能果腹。 若有檀越四事供养,便是感恩戴德,五体投地。 故而那被何肆大逆不道损坏的药师琉璃尊佛的金身,四月余过去了,还是没有修缮如初。 结跏趺坐的药师尊者左腿之上少了一大块金漆,乃是何肆当初恶行留痕。 也是宗海和尚口中的出佛身血。 第二次见到宗海师傅时,他帮何肆出手化解了索命门丑牛许章台的刺杀。 何肆第二次许下诺言,说要为尊者重塑金身,宗海师傅当时说这不是菩萨行,说尊者不语便是慈悲,后来何肆再经恶堕,便知尊者不语便是不救。 如今甚至敢嫌尊者小气了,也是佛敌之举。 何肆犹犹豫豫,终是开口,“慈英师傅,这尊者的金身是?” 慈英和尚答非所问,“是一位施主善捐的。” “我是说尊者的左脚……” 何肆没有再说什么,损坏佛身之人现在此处,慈英师傅应该心知肚明才是。 慈英和尚却是不言不语。 何肆更是愧疚,对着药师佛行拜礼,仍是不得心安。 尊者依旧眉眼低垂,忍看众生一般。 何肆起身,从怀中掏出两枚十两重的元宝形金锭递给慈英和尚,说道:“慈英师傅,这些金子,应该能替尊者重塑金身了。” 慈英和尚看了一眼那足够将人晃晕的金锭,却是不为所动,摇头道:“泥佛土佛石佛都是佛,施主着相了。尊者的左右胁侍乃是铜铸鎏金,而尊者本身却是石像贴金,只说修复一处刮伤,不过一张金箔的事情。” 宗海和尚却是忽然问道:“慈英师弟,我早有一问,奈何当时止言,如今还望解惑,为何这东方三圣的金身如此不正?” 佛经有言,药师佛全身蓝色相好庄严,左手持钵盛满甘露,右手持诃梨勒果。 日光菩萨为通身赤红色,坐赤莲上,左手持赤莲,右手半举朝内结印,莲上安日轮。 月光菩萨为童子形,坐赤莲上,黄色装,右手执上安半月之细叶青莲,左手持未敷莲花。 才不是这三圣如今的金晃晃模样。 慈英和尚为其解惑道:“晓月湖边有处庄东乡,乡中有乡贤名为杨利强,曾经他家老父病入膏肓,药石无灵,故而为药师尊者塑金身,又是添置日光菩萨,月光菩萨两位胁侍,希望佛祖显灵,为其父亲化解苦难。” 宗海和尚点点头,“原来如此。” 传言为佛像贴金不仅为自身的解脱积累殊胜的资粮,获得深厚的福德,亦能为现世父母双亲增福延寿。 是不可思议功德。 慈英和尚说道:“那杨乡贤极有敬心,向尊者奉持禁戒,生常值佛布施众生心不退转。” 慈英和尚转头看向何肆,问道:“何肆施主,你猜,那杨乡贤的父亲最后如何了?” 这种和尚口中向人乐道的故事,似乎不用太过期待,无非佛祖显灵,皆大欢喜。 最后定要附上一句“智者闻言信之,常者闻言疑之,愚者闻言笑之。”来打消凡人疑虑,劝人虔心向佛。 何肆却似乎隐隐知道那是个另类结局,他问道:“最后怎么样了?” 慈英和尚眸睑微垂,轻声道:“老人家死了,恶病磨人,不太安详。” 何肆心头一颤。 慈英和尚又道:“自那以后,杨乡贤便再没来过蝙蝠寺,我不怀疑他为救家人的诚心笃信,愿生生世世具足菩萨戒。” 宗海和尚虽然还不能施展他心通手段,却是知道慈英师弟接下来的话口业深重,便是越俎代庖,替他说道:“若尊者有灵,药师如来在过去世行菩萨道时,曾发十二大愿,单凭其中的第七愿。这世上哪有这么多的众病逼切,无救无归,无医无药,无亲无家,贫穷多苦?” 宗海和尚指了指药师金身,大逆不道,“尊者不在这里,所以才会有一切外道缠缚,若堕种种恶见稠林。” 何肆却是彻底迷茫了。 何肆与何花这两位看起来身份不是很尊贵的施主,在何肆拿出二十两黄金之后,依旧没有引来什么前倨后恭的区别对待,这是一件好事,反倒叫何肆安心不少。 行香过后,两人回到禅房,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些什么,何肆面色还是有些苍白。 被宗海师傅开膛破肚的感觉并不好受,依旧隐隐作痛。 家中唯一牵挂的便是母亲的眼睛了,昨夜刚教过她“运睛除眼翳”导气歌诀,不知道现在怎样了。 何花担心弟弟的身体,就坐在一旁,再次确认道:“小四,你的身体真没事吗?” 何肆摇摇头,安抚道:“没事的。” 何花依旧有些怨怼,“宗海师傅怎么突然下这么狠的手?” 何肆笑了笑,“他也是在帮我。” 何花一脸狐疑,关于何肆身上的血食之祸,她并不知晓来龙去脉。 她问道:“宗海师傅从你身体里掏了什么东西出来?” 何肆没有隐瞒,依如今的情况看来,还不知道要这豸山与何花朝夕相处几日,何肆知道急不得,便迫使自己静心,开始将血食之祸的始末向何花娓娓道来。 日头未到天中,皇城,乾清宫。 陈含玉满头细汗,气喘吁吁,看着眼前同样微微喘息的青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永年,以前我只觉得你这个五品有些东西,现在看来,东西是真不少啊。” 曾经的太子殿下和太子伴当阔别几月,再次见面,竟是有些灵犀的先来上一场如切如磋的武人对垒。 以至于结果,自然是李嗣冲赢了,赢得还有那么些不知好歹,不留情面。 李嗣冲咧嘴一笑,就算是面对这位如今去掉“一人之下”头衔的新帝,也没有多少心存敬畏,甚至显眼德溜须拍马道:“陛下武道日新月异,兴许再过几天,我就不是您的对手了。” 陈含玉扑哧一笑,没好气道:“少来这套,你这么多年修行,被我几天功夫就挟山超海,那真是学到狗身上去了。” 李嗣冲盘腿而坐,面不红气不喘,笑道:“陛下这话说的,天下若是能在拳拳膺服的武道上取巧的,也就只有天赋异禀了。” 陈含玉欣然受之,点头道:“马屁拍得越来越差火候了,汝当勉励啊。” 李嗣冲纠正道:“是龙屁。” 两人都是相视而笑。 笑着笑着,陈含玉一拍桌案,斥问道:“李永年,擅离职守,该当何罪?” 李嗣冲面色如常,真就背起《离律》来,“凡官不奉公法,擅离职守,轻则杖一百,徒三年,重则斩监候,以其犯罪情节论,其在外官委官,虽有罪未至死罪,皆杖一百。” 陈含玉父在不蓄须,倒是没法吹胡子瞪眼,只得目露凶光道:“李永年,那你这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啊!” 李嗣冲没个正行道:“陛下,一百杖责不痛不痒的,打不打都一样,徒三年的话,也行,臣长得不丑,就别‘黥面’和‘刺颈’了,不如把我和那刑部大牢的小翼王关一起吧,那样也挺安适的。” 陈含玉本来佯装怒意的面色忽然一变,阴沉下来,“你知道些什么?” 李嗣冲只是随口一说,却见陈含玉面色异样,这才收敛了玩世不恭,心思玲珑道:“可是那于持醒了?” 陈含玉摇摇头,“醒不醒不知道,但他不见了。” 十年前的一次翼朝余孽起义被镇压,自称翼王的于炼明一对时年只有五岁的子都是收监刑部天牢,判处凌迟三千刀。 天佑皇帝驾崩,天符帝改元那次大赦天下,将这个本该凌迟处死的反贼之子改为了幽禁至死,已经颇为皇恩浩荡了,可惜妹妹于隽没等到那时候,她死了,是哥哥于持亲自动手的。 那于持,据袁饲龙所说,极有可能就是宿慧未觉之人。 “怎么不见了?” “你问我,我问谁去?” 李嗣冲尴尬一笑,“巧了,我说我随口一说,您信吗?” 陈含玉盯着他看了许久,面上冷意也是冰消雪释,说道:“永年啊,咱们快二十年的伴当情意了,你知道我生性多疑善变,也就只有你了,说什么我都相信。” 李嗣冲笑道:“这不还有元童吗?” 陈含玉一拍脑袋,亡羊补牢道:“对对对,还有元童,他才做了几天影子,我就把他忘了,果然天家薄情寡义,自古如此。” 庾元童面白无须,侍奉皇帝身侧,穿一袭赤红蟒袍,赐服,自然合身得体。 看上去像个腼腆的半大少年,实际已经近乎而立之年了,他抿唇一笑,李嗣冲却是在他的从容之下看到了一丝羞涩。 李嗣冲揶揄道:“元童,这才多久没见?蟒袍都穿上了,我也就只有一身斗牛服而已,啧啧啧,陛下对你才是真爱啊。” 庾元童不管他的打趣,真心实意道:“你要是眼羡的话,可以借你穿穿。” “别!我不穿。” 李嗣冲连连摆手,玩笑道:“正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虽然在离朝赐服是滥恩,但能得赐蟒服的还是少数,最早得到御赐蟒袍的,其实并非朝中重臣,而是宫中的宦官。 《舆服志》记载,“宦臣在帝左右,必蟒服。” 早在天符初年,宦官已不顾旧制,可以自行僭越服侍,三襕贴里,双袖蟒衣,可谓光耀射目,以艳为美。 曾有骨鲠谏臣直言,“服之不衷,身之灾也!”。 不过只要皇帝毫不介意,这些劝谏之言自然也翻不起浪花来。 陈含玉嗤笑,“瞧你那出息,三寸肉而已。” 李嗣冲据理力争,“不止三寸!明明是五寸三分不含头。” 陈含玉白了他一眼,“滚蛋!” 庾元童就在一旁笑着,虽然他挨过那一刀,但并不觉得有被这二位的对话给误伤到。 陈含玉依旧问责道:“这段时间在外头玩得开心不?” 李嗣冲笑着摇头,“哪能说是玩啊?无非是担君之忧罢了。” 陈含玉轻哼一声,说道:“行!你今天要不说出个所以然来,别怪我将你的渎职之罪和欺君之罪并罚。” 李嗣冲笑容不减,“那我可得好好想想了。” 说罢,他真就低头凝眉起来。 陈含玉见状乐了,说道:“没有叫仪銮司撰拟一份奏折呈递就算了,被召入宫之前都不打腹稿的吗?” 李嗣冲摇摇头,“动那脑子做甚?我眼界太窄,自己一个人就是容易胡思乱想,说出些自以为是的话来,还不误导了天听?只能是尽力求全了,一己之言,其中有失偏颇之处,还得陛下指点迷津啊。” 陈含玉用修长的五指来回扣动桌案,看似漫不经心道:“不兜圈子了,说说吧,山南的谋划你查得怎么样了?我这边也有些情报,就不和你互通有无了,你就说你知道的。” 李嗣冲点点头,这才说道:“卷帘门本就是朝廷谍报机构,那师雁芙既然请了一位卷帘人张养怡出手,不说她胆大包天,谋划自然是万全的,我这回已经是晚了一步,无非是看到些表浅的问题,但是聊胜于无,依我看,师雁芙乃是那位死而不僵的兴王留下的后手,而兴王的遗患势力即便再怎么错综复杂、盘根错节,对外而言也就是两股势力,索命门和捉刀房,捉刀房的情形现在已经明朗,就攥在那圣公何汉臻手中,可他即便有雄才大略,也不过是个棋子,背后一定是兴王宗室之后,说不得就是那传闻中死于大火的宗女陈蕴,而那师雁芙,可谓图谋甚深,可能是存了以朝廷做重压,在将鱼龙混杂的势力凝为一股的想法,也可能抱了借刀杀人,借朝廷出面壮士断腕的决心,总之不管现在朝廷如何应对,都是为时已晚,算不上将计就计,我先前去了趟简州,算是改名换姓投诚……” 李嗣冲之前还表态说自己不敢妄加揣度,现在就开始长篇大论起来,陈含玉听着他侃侃而谈,倒是认真得很。 过了许久,似乎觉得他有些口干舌燥了,就亲自给李嗣冲倒了杯茶,庾元童就站在一边,没有动作。 李嗣冲也不停嘴,就是右手握拳,用五指骨节轻敲桌面,表示五体投地。 陈含玉不像父亲陈符生那般喜欢曼松贡茶,而是喜欢淡雅清韵,早几十年就被曾被罢贡的顾渚紫笋。 是江南小众绿茶,名气倒是不小,在《茶经》中被称为茶中第一。 如今苕溪府的贡茶院暂未修建,这点金贵的茶叶还是托那位喜欢问安的江南织造孙善文寻访而来的。 这个只知道往朝堂递请安摺的江南织造总算干了一件合乎天心的事情。 陈含玉听着李嗣冲将这几月时间的山南之行娓娓道来,若有所思。 当初兴王陈汝运看似死于鼠疫,实则是心有假死脱生之意,使得并不高妙的金蝉脱壳之计。 不过最后没有逃过皇爷爷的手段,天佑帝天不假年,自然心狠,帮他假死变真死,虽然造反之事有名无实,但却不妨碍把他变为兴庶人,甚至不让他入宗庙享受血食。 谈什么兄弟情义?到了地下去再论吧。 兴王宫差些付之一炬,最后被一场大雨浇熄,却只发现了宗姬陈夏的焦尸,至于那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宗女陈蕴, 朝廷盖棺定论,对外宣称死于大火,如此一来,兴王一脉本就人丁稀薄,也就彻底绝了。 这大概是老皇帝最后的昏聩加慈悲了。 如今看来,的确养痈遗患,反受其乱。 陈含玉忽然问道:“永年,那师雁芙值得你如此推崇?” 李嗣冲趁机抿了一口茶水,笑道:“算不上多推崇,实话实说罢了,此女称得上智多近妖,我查过她的底细,却是一无所获,不排除她蛰伏多年未曾闻达的可能,但我更偏向于她是隐姓埋名,改头换面的存在,毕竟大宗师境界的人,真是少见,说起来,她现在还在地下幽都吗?” 陈含玉点了点头,“还在的,其实这地下幽都不可动武犯禁的规矩坏了也就坏了,也就为了给李且来一个面子,毕竟他也住在尊胜楼中,师雁芙周围有众多行走盯着呢,与幽禁无异,她若是敢走出地下,元童自然会出手的。” 李嗣冲闻言,看向一旁的庾元童,笑吟吟问道:“元童,你如今是什么实力了?我好像有些看不透了啊。” 司礼监主掌批答奏章,传宣谕旨,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明明已经是十二监中“第一署”的地位了,然而这个内臣之首的秉笔太监待人却是依旧谦逊鲁顺,他嗓音柔和,回答道:“三品精熟。” 李嗣冲闻言,虽然早有高估,却依旧咂舌不已,“乖乖,真话?没和我逗闷子吧?” 庾元童点了点头,腼腆一笑,“都是托陛下的洪福。” 他这话不假,若是说李且来从关外带回天符帝陈符生侵吞的离朝武运一事,受益最大自然是吃绝户的陈含玉,而大多北人虽受雨露之恩,却只能吃到些残羹冷炙。 可庾元童不同,他是从龙之人,行攀髯事,就好像陈含玉的肚里蛔虫一般,吃够了陈含玉消化过一次的东西,决计没有吃积食的困扰,武道自然一日千里。 如今的庾元童,已经大致可以和出关前的刘喜宁相提并论了,至于出关再回京后只剩四品境界的刘传玉,不好说。 况且现在的刘传玉名义上已经换了个人了,不再是“师如父”的存在,他俩一人在司礼监,一人在印绶监,也不好有太多的交集,于理不合。 陈含玉看着李永年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笑道:“怎么?羡慕了?” 李嗣冲一瘪嘴,苦笑道:“能不羡慕吗?” 陈含玉促狭道:“那要不给你身下来一刀?我保证你也行的。” 李嗣冲闻言面色一僵。 陈含玉见状一语双关地揶揄道:“舍不得?别因小失大啊,这才是真正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李嗣冲夹紧了双腿,厉声拒绝,“甭劝,没用。” 陈含玉眯眼,佯怒道:“大胆!怎么和皇帝说话的?” 李嗣冲也不惶恐,只是笑道:“抱歉,还当您是太子呢,一时间忘了板正态度。” 陈含玉眉头一皱,不悦道:“对太子就能近则不逊了吗?” 李嗣冲顿了顿,忽然笑着反问道:“不可以吗?” 的确他在陈含玉面前没有这么多想法,什么伴君如伴虎? 他若是再不和他推心置腹,这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就真该自称孤家寡人了,可怜得很。 陈含玉一拍桌子,“元童,把这欺君的贼子拉去净事房,劏了。” 庾元童真就依言照做,上前一步,钳住了李嗣冲的手臂,叫其动弹不得。 好汉不吃眼前亏,最后李嗣冲一番当机立断地认怂认错,总算叫陈含玉消了气闷。 陈含玉乌黑眼珠一转,忽然问道:“对了,那温玉勇下面是不是没有啊?” 李嗣冲被这陛下天马行空的思绪惊住,先是愣了愣,然后轻轻点了点头,这算是个不是秘密的秘密,他的子孙根是冻没的。 李嗣冲犯不着为了维护好友的面子犯欺君之罪。 陈含玉点点头,笑道:“难怪是那阴恻恻的性子,不阴不阳的,我不太喜欢他。” 李嗣冲说道:“我这回从山南道回京算是绕路了,回了一趟仪銮司,将那李密乘安置好后就火急火燎进宫了,听说温玉勇现在山东平乱?他的情况怎么样了?这回也算是被委以重任了吧?他一直想着提携玉龙为君死,如今也是得偿所愿了。” 陈含玉对此不置可否,意兴阑珊道:“你倒是关心他,挺好的,破而后立,已经五品巅峰了,我本来是想问他你回来了没,结果被他讨了件差事去,我叫他去江南寻回了何肆,顺带在山东除了蹦跶已久的方浩,他不是想等招安吗?我偏不如他的愿,屠刀给他磨好了,最新捷报传来,据说已经快要荡平十二崮了,局面当得起摧枯拉朽之称。” 李嗣冲却是抓住了几个重点,疑惑道:“何肆,江南?” 陈含玉摇摇头,“这个晚些再说,今天就留在宫里陪我用膳吧,不过光禄寺的菜就那样,只能对付几口,你吃的话我叫内庖动手。” 李嗣冲没有拒绝,而是笑着应下,“那我可得多吃几口。” 庾元童眼神微微闪动,他知道李嗣冲的身体,修炼霸道真解,并且强行遏制对血食的欲望,本身与饿鬼无异,吃酒食肉都是煎熬,宛如吞针。 他知道这事,陛下自然也知道。 陈含玉没有多说什么。 李嗣冲却是忽然笑道:“温玉勇这回的功劳不小,回来估计就该升副千户了。” 陈含玉闻言,掀唇一笑:“好你个李永年,这是变着法的给自己邀功是吧?温玉勇不过是奉命平了山东响马就该升副千户了,那你呢?这趟山南之行算是卧薪尝胆了吧,还顺带帮我收复了骊龙城,真要说论功行赏,那也不能厚此薄彼啊,那立下军令状的刘尝羹,三月时间寸功未立,你说我该怎么军法处置?要不把他兵部尚书的位置撤了给你来做吗?” 仪銮司是天符年间陈符生亲命设立的,本意就是搜罗天下宿慧之人,可惜现如今到了陈含玉手中,已经有了裁撤的想法,真不愧是还在位时就希冀能落个“孝宗”庙号的孝子贤孙。 李嗣冲并不揣摩天心,知道平步青云就在眼前,却是摇摇头,洒脱道:“算了吧,我这狗肉上不了筵席的,更别说庙堂之上登堂入室了。” 陈含玉大致知道了这几月时间李嗣冲的所作所为,的确是功不可没,认真说道:“总得升上一阶半级的。” 秉笔太监庾元童自幼便是陈含玉的贴身内侍之一,如今太子继位,这个内侍一飞冲天情理之中。 就连曾经的詹事府两春坊、司经局及主簿厅一众班底都鸡犬升天了。 细数之下,也就李嗣冲个小小仪銮司百户还在原地踏步了,若是再无提拔,似乎这从龙之情就显得有些单薄得可怜了。 李嗣冲随意道:“您看着给吧,一官半职的,只要不是十二监的职位,臣都感激涕零的。” 看着李嗣冲这副兴致不高的模样,陈含玉却笑道:“暂时给你升个千户吧,还是压那温玉勇一头。” 李嗣冲有些无奈,心道,“还是这位陛下最会拱火。” 李嗣冲在皇宫大内用完午膳,又陪着皇帝聊了许久。 这两人几乎无话不谈,庾元童还是寡言少语,只是看着谈兴颇高的两人聊天,面带笑意。 最后终于是将话题引到了何肆身上,陈含玉没有隐瞒,将这段时间查到的来龙去脉一一告知。 毕竟陈含玉当初连落魄法都能随手交由李嗣冲翻阅,自然是不疑有他,甚至在李嗣冲之前,陈含玉都忘了自称为“朕”。 李嗣冲才算知道何肆这小子的近况,啧啧称奇,只能说精彩。 不过却也可叹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倒霉啊。 没想过他还是人屠传人,倒是成了个不替家门的武道渊源之辈了,细究之下,他那个舅舅齐济也了不得啊。 居然是九边重镇之一辽东镇巨贾,几乎供养了一整座屯兵城,还是辽东都司的兵仗来源之一,要知道私铸兵器,尤其是甲胄,历朝历代都是死罪,不仅如此,他甚至还敢给北狄部族放翰脱钱。 若非关内道两大王不见王的攘狄塞王联名担保,他这等发国难财的卖国行径,不得五服株连? 而那齐济在世唯一的血亲姐姐齐柔,还有她的丈夫孩子,性质倒是有些类似留质京城,不过尚不自知罢了。 李嗣冲咂舌道:“原来那小子真不是什么普通的泥腿子,来头不小啊。” 陈含玉笑道:“这才像话嘛,毕竟寒门再难出贵子,世上哪有这么多寒门逆袭的道理?穷文富武这话倒也不假,只不过读书尚且讲究个世代书香、家学渊源,学武只会更难,法、财、侣、地,少了哪样可以?” 李嗣冲不置可否,觉得陈含玉此言有失偏颇,何肆确有可取之处,并非依靠各路余荫庇护,却也不帮他辩解什么,只是问道:“说来也许久没见了,那小子现在在哪呢?” 陈含玉回答道:“去了西郊豸山,蝙蝠寺。” 李嗣冲闻言眉头微皱,“又去了那里?” 他想起第一次代陈含玉出面,是为向何肆索要那疑为宿慧得来的武道圭旨,之后何肆便是去了蝙蝠寺。 只不过后来仪銮卫几人也去了豸山,乔装成善信行香,可一番探究之下,却是一无所获,只知道他将山上一尊药师佛的金身损坏了。 陈含玉点点头,“永年,可能要麻烦你走一趟豸山了。” 李嗣冲笑道:“我也知道是麻烦,所以我可以不去吗?” 他是真不喜欢去寺庙之地,但凡寺庙都有施食台,那是佛家“出众生食”用的,自然包括恶鬼。 自己修得霸道真解,却并不贪恋血食,所以时时刻刻处于恶鬼状态,看到了禅宗的施食台说不得就会失态。 陈含玉笑着摇头,“不能拒绝,他身上有你传授的霸道真解,看起来深受血食之祸,你去看看能不能解。” 李嗣冲撇了撇嘴,陈含玉的谕令不得不遵,却是不妨碍他怨怼道:“这何肆也真是的,明明之前在胡村离别的时候我看他已经看着将霸道真解给摒弃了啊,甚至都没依靠我出手,怎么现在又修行起来了?” 这霸道真解当时是李嗣冲不问缘由强加给他的,本就理亏,至于如何解厄,他倒是有些心得,姑且算是久病成医了。 若非是医者不自医,渡人不渡己的道理,说不得自己也早脱苦海了。 不过李嗣冲也并不觉得投生饿鬼道算是什么了不得的恶报,不过是些许代价罢了。 陈含玉笑道:“连被谪仙人夺舍这种事情都遇得到,也难说他是走大运呢还是走背运,这小子,说不得就是变数,咱得盯紧些。” 李嗣冲点点头,“行吧,那就再走一趟蝙蝠寺,天地良心,我这几个月真没有偷闲,本想着回到京城想做回几日鱼肉百姓的仪銮卫的,现在一日空都不得了。” 陈含玉笑道:“别抱怨了,你是肱骨之臣,得担君之忧啊。” 李嗣冲一脸无奈,玩笑道:“我就想尸位素餐一下,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陈含玉不答,却是忽然问道:“永年,说起来你离开京城之前,去过好几次姜桂楼是吧?” 李嗣冲不明就里,反问道:“怎么了?难道规定只能去教坊司吗?” 陈含玉也揶揄道:“逛公娼,富国库懂不懂?你看给姜玉禄那死肥猪、独眼龙富成什么样了?看他赚钱我是真嫉妒啊,早晚给他家抄了!” 李嗣冲胆大包天,居然敢开天子玩笑,“还用得着抄家?小阁老对您死心塌地,一片赤诚啊,只要您招招手,他的私库当即变成国库。” 陈含玉笑容一僵,“李永年,狗狗胆子不小啊?” 李嗣冲笑道:“不才通身都是胆。” 陈含玉恶狠狠道:“我要是真有龙阳之好,第一个宠幸你,还要叫你那没把儿的契兄弟温玉勇一旁看着伺候。” 李嗣冲闻言一把捂住了脸,那场面,不敢想象。 他无力解释道:“我和温玉勇之间真没什么。” 陈含玉笑着点头,“我也看出来了,温玉勇在你这算是失宠了,你现在更喜欢何肆。” 李嗣冲连连摆手,“打住!别说了,我膈应。” 陈含玉点点头,“行,那说些不膈应的,姜玉禄那死肥猪是姜桂楼的东家之一,他最近卖我了个消息,说是姜桂楼的管事红婵,有身孕了。” 李嗣冲“噌”地起身,面露骇然。 陈含玉笑吟吟看着他道:“李永年,你搞出人命了。” 李嗣冲呆立片刻,然后转身,拔腿就走。 陈含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叮嘱道:“别沉浸温柔乡太久了,记得帮我盯着何肆那小子。” 李嗣冲头也不回,没好气道:“我知道了!” 李嗣冲走出宫门后的瞬间,袁饲龙忽然鬼魅现身。 一袭蟒袍的庾元童一步踏出,将将赶急拦在他与皇帝之间,眼底有些防备。 陈含玉看似不必在意,随手扯开了庾元童,对着袁饲龙一脸无奈道:“袁老,你别总是这么神出鬼没的行不行?” 袁饲龙没有回答,而是自言自语道:“这何肆倒是好运,有李嗣冲为其祓除霸道真解的血食之祸,还有那宗海和尚为其救赎出佛身血之逆罪,应该是性命无虞了……” 陈含玉闻言笑道:“那不是一件好事吗?” 袁饲龙却是说道:“我要离开几天。” 陈含玉问道:“去豸山吗?” 袁饲龙反问道:“知道还问?” 说罢他的身影又是瞬间消失不见。 陈含玉脸上笑容渐渐散去,对着庾元童问道:“他走了吗?” 庾元童点点头。 陈含玉问道:“元童,在我身边,你有把握打过袁饲龙吗?” 庾元童摇摇头,如实道:“胜算不足三成。” 陈含玉又问,“那你师父呢?” 庾元童说道:“师父他已经死在关外了。” 陈含玉摇头笑笑,“就我们两个人,你别这么死板好不好?我问刘伴伴是不是他的对手?” 陈含玉也就是随口一问,三品都打不过的人,四品能打过吗?无稽之谈。 庾元童却是想了想,“不好说。” 陈含玉叹了口气,总感觉这位三年前被自己带回慈庆宫的袁饲龙,开始与自己渐行渐远了。 好在他不敢明着犯禁,不然李且来也会出手。 陈含玉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越王府,屹立于江南之腹,龙盘虎踞,气势磅礴。 其主人乃是陈斧正的胞弟陈枢贤,天位既定、年号府顺之前,陈枢贤也是夺嫡五王人选之一。 却是最早被封了越王藩位,远离京畿,之国就藩在江南。 喜帝陈斧正本名陈釜正,有兄弟五人,以五行命名,按长幼有序排列,应当是现在江南道世袭罔替的越王陈枢贤,山南道已经被削藩死于鼠疫的兴亡陈汝运,山东道的鲁王陈炳荣,府凉、剑垄两道的项王陈垄项。 炎离陈氏也算是人丁凋敝了,陈斧正之后,几乎一脉单传。 纵观二十三史,只有担心宗藩太多,朝廷承担不起岁禄开支,故而减诸王岁给的,哪有这样担心血脉赓续的? 如今十二道的藩王不过二十八个,宗藩还有九个,不过单手之数得了世袭罔替。 老赵没考虑过这么些弯弯绕绕,即便是如今年过花甲的那位自陈斧正驾崩之后,便是离朝资历最老者的陈枢贤也没自己活得久啊。 不过老赵权当自己只是打盹了一甲子,再次出山,还是个三十不到的小伙,意气风发,风头正盛。 传闻越王府中养士一千,除了当初那位山南道的兴王陈汝运,天下莫能出其右了。 一个并不遮掩自身实力的四品大宗师前来越王府,疑似拜会,早就有小宗师显露行迹,逆于五十里外。 老赵只是笑笑,露出一口烂牙,估计比哭好看不了多少。 他双手背后,只是踱步前行。 也不知走了多久,才得见这越王府巍峨的门楼。 所谓千金门楼四两屋, 户户面子在门楼,王府大门自然状气豪阔,五间三启,朱漆大门上九行七列共六十三枚鎏金门钉。 老赵看着眼前那蔚为壮观的越王府,按理说是高门难进,可这越王府,不说巡逻守备,怎么连个门房都没有? 老赵本来想用一记如雷贯耳的天象希声开场,就像戏曲中的开场打闹台。 可到最后,老赵只是站在门前,慢吞吞将一身皂衣整理服帖,又是吐了口唾沫将鬓碎发角捋顺,模样看起来颇为庄重且拘谨,这才伸手扣动铺首衔环。 过了许久,门内传来一个警惕的声音,“哪位?” 老赵清了清嗓子,语气温和道:“杨氏镖局,赵权,前来拜会。” 开门的是个没有修为的管事,一袭锦袍,比起老赵身上杨氏镖局的制式皂衣要神气太多了,都说人靠衣裳马靠鞍,老赵在这位管事面前,几乎就像个乡巴佬一般。 自古道,君王舅子三公位,宰相门房七品官,何况是王府管事? 这个有些眼力见的管事却看不出老赵深浅。 他被推出来接客,甚至都不了解眼前之人的武道果位乃是四品守法。 而大宗师的存在,在他的浅薄见识里,便是王府之中也只有两位。 好在管事的早就练就一双火眼金睛,知道看菜下饭,便是看不透的,一律要用上高规格好生招待。 那样即便是错尊了客人,也可以说成王府礼贤下士,总归无错的,若是对白龙鱼服之人做出狗眼看人低之事,那才是大错特错,自寻死路。 所以即便管事面前是位其貌不扬的老者,他也依旧语气恭顺。 两人相互见礼,管事笑吟吟道:“原来是十三大镖局之一的杨氏镖局啊,不知可有名刺? ” 名刺又叫名帖,便是拜访时通姓名用的门状。 老赵年轻时跟着杨元魁走镖,走南闯北,可不是只会“合吾”一声,还随身携带一只长尺余,宽数寸的“拜匣”,里头放着名刺,递帖人的名字要写满整个帖面,字大表示谦恭,字小则会被视为狂傲。 老赵尴尬一笑,“我这次出门没带名刺,您通融通融。” 管事闻言面带疑惑。 不是来递名刺?难道真要进门拜访? 镖局走镖,不外乎人情往来,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所以冲州撞府,走过路过,都要一路结缘,遇到好时节,自然要望门投刺,也不是刻意钻营,就是混个耳熟,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聚蚊成雷。 所以名刺上一般都写着“请安谢步”或者“拜客留名,不作别用”。 很多的名刺呈进后,其实投递之人都不奢求能见到主家的面。 管事心中有了些揣测,莫非这位是来毛遂自荐的武人? 可有那位门客六千的兴王的前车之鉴,现在各路藩王,哪还敢正大光明地养士? 他微微弯腰,询问道:“不知阁下所来何事?” 老赵笑吟吟道:“寻人,不知道宋苦露在不在府上?” 管事闻言心中一凛,居然是来找宋先生的,那位可是枪法通神的大宗师啊,武人相重,难道眼前这人真要卖艺于王府? 管事虽然不是门房,但也一样位卑权轻,不知早先时日世子殿下带着三百白马义外出是为何事,只知道殿下走时带走了王府之中明面上的两位大宗师。 王爷也没有插手,任其胡闹了。 倒是去得快回得也快,可到直至今日,宋先生也没有归来啊。 老赵见状眉头一皱,问道:“宋苦露是不在吗?” 若不是这个老宋头是属缩头乌龟的,不敢冒头,那就只能是他不在此地了,否则不至于叫自己一点儿气机也察觉不到,依眼前气象来看,这座王府可不算什么雷池禁地,他甚至都有些来去自如的底气了。 管事点了点头。 老赵又问道:“那如意上师在吗?” 管事一脸惊悚,这人指名道姓就是两位大宗师,看着也不像是失心疯,那么不是来投诚就是来砸场子的。 他恭顺道:“上师如今也不在。” 老赵点点头,也算早有预料,“那是我来得不凑巧了,劳驾再问一声,府上看还有其他四品大宗师吗?” 管事知道的大宗师供奉就这两位,却是不敢摇头,心中泛起层层波澜,不知道如何作答,今日难不成是恶客临门? 老赵心中已有计较,他才不会觉得如今的越王府已经人才凋敝了,王府之中若是没有像样的高人坐镇,那老王爷陈枢贤怕是住得也不安生。 眼见不一定为实,越王府的底蕴还是不容小觑的。 老赵却是笑道:“那便不打扰了。” 他不是来结仇的,就是来露个面而已,至于打得一拳开,还得是和那有死仇的三品老匹夫。 说罢,他转身就走,丝毫不拖泥带水。 “您稍等!”管事连忙留步,若是叫这位不明不白的离去,自己一定吃瓜落。 老赵停步转身,只听管事赔笑道:“阁下不妨稍等片刻,容我去通禀一声。” 老赵不想与人为难,说了声“好”。 砰的一声,老赵眼前的朱门又是关上,可以听见里头管事小跑离去的动静,他面带笑意,看来今天这个圣,是不得不显了。 这么多年,跟着自家小姐看戏看多了,倒也会了几句气吞山河的戏词。 这叫什么? 这叫黑漫漫龙潭虎穴阔步挨,转辘辘刀山火海坦如途。 且看我老赵来去自如。 何肆没有在蝙蝠寺吃午食,任谁早上刚被人开膛破肚,都会没有胃口的。 他叮嘱何花多吃些,毕竟蝙蝠寺一样过午不食,而这豸山又远离闹市,真肚饿了也无处寻吃食去。 两人也不好一直窝在禅房之中。 用过斋菜,慈英和尚为他们沏了一壶茶,就去做自己的功课了,宗海和尚暂时也没有修持的打算,先去半山腰的伽蓝洞挑了两桶水。 姐弟二人坐在山顶的大场坪上,各自手握一杯茶水,样子倒是闲适。 这大概就是宗海师傅所说的,致闲事,得闲适吧。 就在刚刚,何肆还是借何花之手,将那二十两黄金投入了功德箱,可惜黄白之物买不来心安。 何花小声问道:“我们就这么坐着喝茶,什么都不用做吗?” 何肆也是有些不知所措,只能笑道:“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全听宗海师傅的安排吧。” 何花有些难以启齿,面色微红,声如蚊蝇道:“可我再过几日身上就要不干净了,怕污秽了药师佛道场。” 恰逢挑担的宗海和尚上山,便是提点道:“何花施主不必在意,佛法,法法圆通,外道只执崖理,须知修持应当念念无间,并无葵水之期就要回避的说法,那是愚人所执。” 何花瞬间面色霞红,宗海和尚却是面不改色,直接挑担穿过大雄宝殿,去到后山山洞。 何肆安抚道:“姐,你别介意,宗海师傅就是这样的性格。” 何花低着头,没有说什么。 宗海和尚将两桶水倒入山洞中荫蔽的大缸之中,就出来与何肆同桌饮茶。 何肆终于是得空问道:“宗海师傅,我们之后要做什么?” 宗海和尚笑了笑,敷衍道:“先喝茶。” 他是真的被何肆问到了,也是不知道该如何做,只是下意识觉得解铃还须系铃人。 这世界或许存在那么一位小心眼的“尊者”,但一定不是他尊崇的那位。 所以就只能静观其变了,等到那位尊者与小何施主相见,自己也好像上次他被谪仙人王翡夺舍时候那般介入其中,不说斡旋,那等欺世盗名之徒,便是佛敌。 菩萨为何低眉?因为不忍见金刚怒目。 就是不知道自己这一身神通,能不能敌过业力。 唉,苦恼啊…… 七月十七日,京畿道,天奉府,嘉铜县。 屈正才知道这座没有城墙的小镇的名字不久,名为铜讷镇。 一间大小的平房不够四人住的,况且自己的徒儿的娘亲还是个爱惜名声的俏寡妇。 自己带着芊芊来到这里已经给她添了不少的麻烦了,多了两张吃饭的嘴,还厚着脸皮把六岁的女娃娃也塞到了寡妇的床上。 屈正从来都是个襄里无青蚨的老汉子了,不过他乞儿出身,穷了大半辈子,早习惯了。 他懒得用武力挣钱,不管取之有道或者无道都不屑为之。 也算知道了徒儿家里的情况,徒儿的娘亲名叫陈婮,今年二十有九了,李郁才九岁,算是成家晚的,家境不算好的陈婮居然还是招赘,当然不可能像大户人家那般叫丈夫卖半姓甚至卖全姓。 家中父母过世后,两人也算相依为命,丈夫李由是个平平无奇的老实人,好在家中有田,人又有把子气力,踏实肯干,不至于叫夫妻二人沦落至牛农对泣的地步。 只可惜李由死得早,抛下了陈婮孤儿寡母。 而且是父在子未生,子生父已死。 小镇之中人言可畏,都说她是偷汉子和姘头合谋杀死了丈夫。 本来这么多年过去,这些诛心之言即便再怎么言语如刀,也该不足齿数了,没想到最近又是泛起了新的流言。 说和陈婮相好的男人回来了,没胆子认回亲儿子,倒是装模作样当起师父来。 男人身边还带了个年纪更小些的女娃娃,不知道是和哪个女人生得野种。 那男人说的可不就是他屈正吗? 当真叵耐啊,这些个嘴碎的贱人,按照那秃厮宗海的说法,死后必定堕入拔舌地狱。 不过这些流言蜚语虽然三人成虎,但是屈正是何许人也,自称千里之外信手斩龙的人屠,岂会怕这小小谤毁? 只不过他现在还算憋得住气,等他憋不气住的时候,呵呵,那就都别活咯! 今日午后,屈正依旧在榆树下指导李郁刀法,自己用木刀,徒儿用大辟。 看着刀法日新月异的李郁,屈正眼中常含笑意,倒真有十分的舐犊之情。 这李郁真是天资绰约之辈,传说中的师刀境界,竟然真能被他领悟。 都不用自己教学,只是通过老头子的佩刀大辟,他就已经学会了人屠一脉三式刀法中的连屠蛟党和天狼涉水。 路过的小镇居民对这两人并不蕴含气机的舞刀颇为不屑,尤其是屈正还拿着把木刀,更是没有一点儿高人风范。 窸窸窣窣的交谈声传入屈正耳中,他眉头微皱,都说夏虫不可语冰,可他一个大宗师偏偏要与这些刁民计较。 他随口叫住了一个身材短矮,人物猥獕的庄稼汉,别人都在窃窃私语,就他嗓门最大。 屈正冷笑道:“那汉子,你在狗叫什么?” 那庄稼汉虽然身材矮短,但是腰粗、腿粗、脖颈粗,说他是个屠户倒是符合形象。 许是面上挂不住,脚步一顿,旋即满脸横肉颤抖,“你说什么?” 屈正直接破口大骂道:“你他妈耳朵落家里了啊?要不要叫你老娘给你送过来?” 屈正在这庄稼汉眼中不过是个干瘪猥琐,胡须稀疏的老汉了,哪有什么忌惮,尤其他手中还不伦不类握着一把木刀。 庄稼汉的老娘都死了二十几年了,他当即梗着脖子上前一步,“你这厮讨打?” 屈正却是不理会他,转头对着李郁问道:“这人在不在那七十一人之中?” 李郁点点头,他虽然会隐忍,却是个十足睚眦必报的小人。 他本来有七十二个仇人,其中也包括了当初巧取豪夺他木刀的屈正,不过现在屈正已经是他的师父了,娘亲说要尊师重道,自然将他划出了此列。 屈正看到李郁点头,既然是徒儿的仇人,报仇还需假手于人吗? 他便后退一步,推了推手握大辟的李郁,笑道:“你去,削他。” “我?”李郁有些懵。 “自信点,你行的,一招解决。”说着屈正取过他手中的大辟,又把自己手里的木刀塞了过去,免得这小子下手没个轻重,弄出人命。 眼见屈正有些窝囊地退后,反倒将李郁一个黄口小儿推了出来,庄稼汉也是气极反笑,“你这厮,我看你是疯了?” 李郁点点头,然后小声问道:“天狼涉水还是连屠蛟党?” 屈正给了他一个不轻不重的毛栗子,“他也配?杀鸡焉用牛刀?用刀劈小鬼。” 李郁缩了缩脖子,想着刀劈小鬼是哪一招来着? 他虽然学会了许多式刀法,却是不知道全部的名头啊。 李郁只是盯着那名叫赖毅的庄稼汉,这些年来,亲耳听到他言语轻薄自己的母亲,共计有三十一次。 说书先生说豪杰任侠总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言不合拔剑杀人。 自己这样的,算是有仇报仇了吧? 屈正看着他没有动静,面露不满道:“傻小子,还在想什么呢?砍人的时候就专心纯粹地砍人!” 李郁听进了师父的话,眼神阴沉下来,含着刀意。 师父的佩刀大辟虽然用着也顺手,但到底不如自己的木刀来得好使,听师父说这大辟是从一位暂时还在门内的师兄手里抢回来的,师父还指望自己以后堂堂正正打败那位师兄呢,他对自己好像很有信心,只给了三年时间。 赖毅被李郁盯着,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后背发寒,就像是被一条毒蛇盯上一般。 他心里犯怵,却是立刻摇摇头,暗骂自己没出息,怎么会被一个小孩吓到?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李郁面向赖毅,他不举手的话,木刀只能拖地,连胳膊都伸不直,颇有些稚子耍大刀的滑稽。 白日的小镇虽不说人来人往,却也不至于有些人迹。 当即就有三五人站定脚步,指指点点起来。 屈正双手抱胸,想着自己活了这么多年,虽然身处人世,却好像并未入世,才知道什么叫小鬼难缠,这下唧唧歪歪刁民,你恶他们就聚众,真不怕你恶行恶相,好像以肉去蚁,以鱼驱蝇一般。 屈正叹了口气,真不能都劈了嘛? 屈正却碍于自己现在的守法境界,颇不自在。 四品之上的境界玄之又玄,那枪神沧尘子将天下武道分为六品,每一品阶都留有批语,各十六字。 六品“力斗”,生来蛮作,虚实全无,动即犯硬,力能扛鼎; 五品“偏长”,手足身目,深有一得,如臂使指,得心应手; 四品“守法”,动静有法,从心所欲,有传必习,不替家门; 三品“精熟”,敏悟未彻,功力甚深,犹如鲁贤,学由身入; 二品“通微”,未宏全体,独悟元神,以一御百,无不摧破; 一品“神化”,我无所能,因敌成体,如水生波,如火作焰。 四品境界的大宗师看似还在中下之流,其实只要不走几处雷池重地、龙潭虎穴,天下之大,已经来去自如。 屈正按照这些年的见闻,估摸着这离朝境地,只有不到五十人能得此果位。 而且除李且来这个独树一帜的二品以外,三品便是顶天的存在,如今不过双手之数,除了几个散人,明面上更是天家独有。 至于四品为何要叫做守法,其实也是一种约束,武人犯禁乃是常事,尚有国家律例压制,那高品武人呢? 寻常律法真有约束吗? 所以更多还是依靠冥冥之中天意的压胜,守法十六字箴言中的“从心所欲”,其实取自儒家的“从心所欲,不逾矩。” 主要还是后仨字。 道家也有“将欲取之,必固举之”的道理。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武人若是自恃实力,倒行逆施,定然招致余殃。 就像如今两国交战,依旧还是“兵对兵,将对将”的局面就可见一斑。 皇家可以用人命死守江山社稷,也可以去开疆拓土,武人撑死却是只能做到万人敌。 守法境界中人大多却是禹驱龙蛇不驱蚊。 连律例都有法不责众这一条,只得是遇小人当道,让;遇烂人扎堆,躲;遇恶人成群,忍! 只为了所谓的千金之子,不死于市。 呸! 屈正一脸嫌恶,早知道四品之上的规矩恁多,他当初就不急着入了。 不过好在这四品不像五品那般容易跌境,倒是经得起祸祸,什么叫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破罐子破摔呗。 心思百转不过眼前一瞬,屈正眼见李郁举起木刀,步调坚韧,没有一点儿稚气,木刀握在手中,凝滞着看不见的刀意。 他差点就要叫出好来,便是精诚刀客以晦磨刀,闭鞘养意,只怕数年时间也养不出这等气象。 这小子,从小心里就藏着刀子,真是个百年不遇的练刀的苗子,比自己强自不必说,比老头子看重的那个劳什子何肆也要强上不知凡几啊。 屈正看在眼里,忽然老怀甚慰,老头子嫌弃自己不是练刀的苗子,他的四品也是水磨工夫外加一朝顿悟而来,蹉跎光阴近乎四十年,确实是资质鲁钝,不过那两个师兄又好到哪里去了?还不都是败在自己刀下? 一个当了道士,四品差临门一脚,一个杳无音信,也不知道死没死,死了正好,就算自己杀的。 好在自己捡到了个宝贝徒弟,也算后继有人,扬眉吐气了。 至于那何肆,算了算了,暂时懒得管他了,毕竟他眼瞅着就要悟出人屠一脉的第四刀了,自己这时候杀他,有些欺师灭祖的嫌疑。 等他悟出来,再抢了刀法来用,在把他杀了! 心狠手辣如此,真不愧人屠屈正之名。 在这之前就先看他和李郁的造化吧,何四、李四、何五、李五,放他们如切如磋去吧,自己是先不争了。 说来惭愧,自己虽然已经是四品巅峰了,但还远远没看到那“信手拈得俱天成”的压箱底刀法的一鳞半爪。 四品守法大宗师的偏长手段,自然叫武人趋之若鹜,若非再过自珍,必定传世,成为武道圭旨。 其中若说根底最正,还得是破旧立新的神通手段。 譬如朱全生佛法治身,配合无漏金身的施展信手斫方圆,宋苦露的炉火纯青,脱胎《手臂录》的巉枪,于己而言,都是康庄大道,四品之中仍然有路可缘,甚至人屠徐连海的铁闩横门,更是臻至三品精熟境界。 而屈正不同,步子迈大了,有点扯蛋的嫌疑,以至于前头看不着路了,他需要压一压境界,然后再徐徐图之。 好在屈正不是唯一如此的四品大宗师,屈正想起那貔貅道人步扶阳,他应该也是没有悟出本命手段的。 那看似绚烂的雷法和防不胜防的绣定针秘术都不过是小道尔。 恰逢其会,跟随屈正千里迢迢从广陵到京畿的芊芊陪着未亡人陈婮饷饭而来,正巧看见李郁手持木刀,朝着赖毅劈砍而去。 陈婮面色巨变,惊叫出声,“阿郁!” 李郁本就不急不缓地动手一顿,手中木刀停住,他回身看了眼一脸焦急的娘亲。 赖毅趁机伸出打手,一把捏住李郁的脖子,像是鹰爪钳住一般,将他提起。 还好李郁年纪尚小,再大几岁,凭他那五短身材可就难以将其提溜至双脚离地了。 李郁感觉脖子上传来的巨力,好像要将他颈骨折断一般,虽然吃痛,却是面无表情,在娘亲面前,他没有出手的想法,怕她担心。 可笑之前还被李郁一瞬气势惊骇住的赖毅顿时张狂起来,双眼直勾勾盯着陈婮,恶狠狠道:“陈寡妇,你可都看到了?你这儿子好没教养,拿了把木刀就要砍我,你说怎么办吧?” 陈婮面色瞬间变为苍白,看着儿子被挂腊肉一般的模样,她是真是被吓到了,语气近乎哀求道:“赖大哥,这事是我家阿郁不对,我代他向你道歉,你先把他放下来再说好吗?” 赖毅冷哼一声,他就喜欢看这俏寡妇受惊的样子,真是楚楚可怜啊,故而虽然吃力,却是没有放手,强撑着力道捏着李郁的脖子抖了抖,好像拎着一尾被草绳穿鳃而过的挣扎的鱼。 陈婮见状双腿一软,若非芊芊眼疾手快扶着,就要跪倒下去。 李郁看着娘亲这般神色,心头怒火中烧,也是再没有了顾忌。 可他刚要发作,施展一记撩刀斩麻,屈正却是先不干了,他大喝一声,众人耳边都似乎响起炸雷,“狗日的,老子的徒弟,轮得到你欺负吗?” 他直接一脚踹断了那棵百年树龄,足有三人合抱粗的老榆树。 老榆树轰然倒塌,扬起尘烟,这一白日见鬼的场面可吓坏了不少驻足看戏的小镇居民。 赖毅也是一个颤栗,松开了手。 李郁落地的瞬间转身,一刀干脆利落地劈下,从他头颅擦过,打掉了一只耳朵,又是砸断了肩头锁骨,木刀刀身染血。 若是施加些微气机,这人都要被他一刀两断。 赖毅跪倒在地,耳边和肩膀传来剧痛,惨叫声更甚死了考妣。 他想捂住耳朵,却是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抬不起来了。 眼见出了这档子事,一众不是帮凶胜似帮凶的助威看客当即就要四散开来,妄想置身事外。 屈正运气大喝一声,“我看谁敢走!” 如雷贯耳的呵斥声好似骇退了众人的三魂七魄,施展定身术般叫他们个个钉在原地。 屈正运劲周身,弯下腰去,双手十指嵌入树干,顺势就将一整棵大树抱了起来。 他狞笑道:“都不好好当人是吧?那就都别当了!” 屈正怀抱老榆树就像手握着一串鸡毛掸子般简单,一下一下,呼啸生风,轻易就将那些已经瘫软在地的看客像扫灰尘一般一一掸除。 好在他留了手,指教他们只是被树杈刮花了脸皮衣裳,却是没有伤及性命。 芊芊虽然眼前这惊悚且怪异的场面被吓得不轻,但还是很快恢复了冷静,她拉了拉陈婮的衣袖,人小鬼大地安抚起来。 陈婮脸上仍然残留着惊惧不安,却是努力迫使自己镇定下来。 她心中料想儿子的师父是一位高人,没想到居然这么高。 自己的亡夫曾和自己含糊说过武道共分六品,他是精熟境界,就是不知道这位屈先生是什么品级了,至少可以确定这般的厉害手段,绝对不是亡夫李由那上不了台面的精熟境界可以相提并论。 屈先生那神仙力士的手段故然叫人畏惧,那癫狂笑声更是震慑人心,竟是直接吓屙了不少小镇居民,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街坊邻里,这可如何使得? 寻常人家有口角之争,即便争执到面红耳赤的急眼地步,但也不至于大打出手吧? 这些年一直谨小慎微过来的陈婮没有忽然找到靠山的释然,反倒更为担惊受怕,阿郁和屈正先生习武,自然少不了受他潜移默化,她怕以后自己的孩子也会变成这样。 若是自己那老实巴交的丈夫泉下有知,一定会急得说不出话来的。 屈正仍是肆意大笑,仿佛他用榆树扫的不是人,而是心中沉郁。 微末尘埃,扫地无遗。 铜讷镇没有城墙,居民不过千户,本就鸡犬相闻,居民平常走路都得小心低头,生怕踩到鸡鸭狗屎。 经屈正这么大闹一场后,地上禽兽的腌臜之物倒是干净了不少,人的遗屎也有布料兜住,只是腥臭的人尿却是涂开了不少。 恰逢其会,一个身着黄裙的女子忽然现身,飘然降落,脚下的白色步云履踩在老榆树上。 好似人间有魔头横行无忌,天上便派仙女降世救苦渡难一般。 屈正手中本就簌簌落叶的老榆树被压脱手,轰然砸在地上,瞬间枝干之上片叶不存。 因她出现得以解厄的居民并不心怀感激,而是纷纷抱头鼠窜,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 屈正看清来人,一袭黄裙,老姑娘了,姿色不错,不过自己什么时候贪恋过美色? 也就是来人一身并不逊色自己的气势,这才叫他高看一眼。 女子声音温和,却是带着些质问,“足下好歹是位大宗师,怎能做这等自毁身段的事?” 屈正不以为意,撇嘴道:“你是我娘啊,管这么多?” 女子闻言面色微变,这是遇到个混不吝啊。 屈正又道:“我倒是从没见过我娘,我这人虽然孝顺,可也不是有奶便是娘的主儿,你别仗着自己有一对大奶就和我说教,没用!” 女子心境倒是没有几分波动,甚至浮现出一缕淡笑,“足下不若就此停手?” 屈正一摊双手,反问道:“我这不是已经停手了吗?你不早点现身,现在充什么善人?” 女子摇了摇头,如是说道:“我也才刚寻到此地。” “你谁啊?” 屈正也不看他,低头清理十指指缝中的榆木碎屑。 女子拱手说道:“在下公孙玉龙。” 来人正是李舒阳的美人师父,欲寻故人之后。 屈正摇了摇头,“没听说过。” 公孙玉龙不以为意,的确自己的名字还未到了天下皆知的地步,但眼前之人,她同样没有印象,什么时候大宗师也籍籍无名起来了? 她微笑问道:“还未请教足下高姓大名?” 屈正吹了吹指缝中的木屑,拍了拍手,“在下屈正。” 公孙玉龙掀唇一笑,“巧了,我也没听说过屈正先生的名号。” 屈正一撇嘴,反问道:“咋的?被你听说过是一件很荣幸的事情吗?” 公孙玉龙脸上笑意散去。 原来她一直弯着眉眼,微挑红唇,这女子生得竟是一副英气嘴脸,只可惜笑的时候眉眼盈盈,不笑的时候竟然又凶又丧。 公孙玉龙轻声道:“足下若真有什么气闷之处,我愿意和足下讨教几招。” 屈正也是个没脸没皮的,看到这位女子大宗师隐隐发作,却是不嘴贱了,他笑道:“我没有气闷,挺好的,你走吧,就不送了。” 屈正才也不想再和一个大宗师无缘无故打一场,毕竟之前自己一身气机渡给了何肆,倒是叫他面对老朱贼时一刀连屠蛟党显圣了,连累自己养了好久气海才刚有些充盈,委实不想再挥霍了。 气机这个东西,在武人体内流转,看似生生不息,但终究讲究一个新不如故,乃是营卫宗元四气糅合,过量耗竭再增补也是极其伤身的。 公孙玉龙摇摇头,“我还不能走,我是来找人的。” “那你找人去呗。” 屈正随口回答,此话一出,却是瞬间愣住,身形闪动,一把拉住李郁后退,又是挡在陈婮和芊芊面前。 这才像护崽子的老母鸡一般,戒备问道:“你找谁?” 公孙玉龙说道:“我找李郁。” 屈正闻言面色又是不善起来,“你找我徒儿做什么?” 公孙玉龙愣了愣,“他是你徒儿?” 屈正一拍李郁的脑袋,“叫师父。” 李郁依言叫了一声。 公孙玉龙见状有些无奈,这花费极大代价换来的喑蝉房的消息居然并不全面。 她不知道喑蝉房在商言商,自己求得不过是故人之子的下落,至于其他附加情报,那是另外的价钱。 公孙玉龙不再理会屈正,而是朝着还有些恍神的陈婮笑了笑,“李夫人,敢问你的丈夫可是叫李胤?” 陈婮先是愣了愣,旋即摇头,讷讷回答,“不是的,我丈夫名叫李由。” 公孙玉龙对此并不惊异,李胤既然选择隐姓埋名,这小妇人不知道他的真名倒也正常。 公孙玉龙又问道:“那你可知道他是个绝顶厉害的武人?” 陈婮依然摇头,“我丈夫年轻时候的确闯荡过江湖,但他只是精熟境界而已,小打小闹,并不厉害。” 此言一出,岂止是公孙玉龙惊住,就连护在她身前的屈正都是一脸错愕,他转过头,不可置信地问道:“徒儿他娘,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陈婮见状有些惊惶,小声问道:“屈先生,是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屈正再次确认道:“你说你丈夫是精熟境界?” 陈婮肯定地点点头,“是他告诉我的,我不会记错的。” 屈正咂舌,“乖乖……” 三品啊,那他是怎么死的? 这年头找个有天赋的徒弟真不容易啊,没想到遗腹子徒儿的老爹居然还是个三品武人,和老头子一样的实力啊,这就有些离谱了啊。 如果陈婮和她那死鬼丈夫都没有说谎的话,自己好像已经牵扯上一桩大因果了,说不得现在就惹上什么了不得的仇家了。 屈正不住打了个颤,好好好,忽然就有些热血沸腾了! 屈正顿时来了兴致。 本来武道精进的路上都暂时没了奔头,他难免有些意兴阑珊,这段时间都开始怠惰了。 眼下徒儿好像忽然冒出了个了不得的杀父仇人,人家三品都能杀,那自己这个四品算什么? 自己和四品大宗师朱全生那一场对垒都差些翻船,本该吸取教训,痛定思痛,不再目空四海,小觑天下英雄。 他若是给稍稍懂得些趋吉避凶的,自然知道什么叫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若是为了一些最无用的面子,那也好说,最多装模作样再了解确认一番,然后随便找个由头和李郁断了这才缔结不久的师徒关系。 但他偏不,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又不是夫妻,可以大难临头各自飞。 既然定下了师徒情谊,自然要一路提携,护其周全。 反正老头子如何的不称职,他就要做到如何称职。 屈正本打算教完李郁,留下衣钵,就像老头子当初一样去北地练刀。 现在看来,自己武道还得是死乞白赖向上蛄蛹蛄蛹,否则依照自己护犊子的性子,以后怕是没法照拂到自己独苗一般的宝贝徒儿。 公孙玉龙对着陈婮说道:“李夫人,我确定你的丈夫就是我的故交李胤先生。” 陈婮双目微微闪烁,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不管丈夫之前是怎么样的人,他已经死了九年了,虽然这些年一直也会想起他,但好在想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 他若是个会点假把式的庄稼汉,死也就死了,轻如鸿毛。 可他要真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不还是死了吗?又不能再活过来。 他绝对是被人害死的,人头都被砍下来了,那种惨状,时隔多年,其实算不得历历在目了。 只是每每想起都心惊肉跳,叫她惊骇到腹中绞痛。 如果自己的丈夫是厉害的武人,那杀他的人只会更厉害。 这叫她一个寡妇如何自处?指望儿子替父报仇吗? 丈夫已经死了,现在儿子才是她的命根子。 死人能给活人带来的最大宽慰,不是缅怀中的音容笑貌,而是死得干净,一了百了,没有牵连。 李郁听公孙玉龙声称认识自己的父亲,神色却是没有半点波动。 毕竟那是在他出生之前就死了的人,从未出现在自己的认知中。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有关系吗? 兴许有些,因为他是自己娘亲的丈夫,但也仅此而已。 屈正摸了摸李郁的脑袋,就喜欢李郁这点凉薄无情,是真像自己啊。 自己也绝非善类,是个十足的心狠手辣之人……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公孙玉龙将这母子的面色变化尽收眼底。 大人忧心忡忡难以掩藏,孩子却是面无表情,连那双清澈如浅薄潭水的眼睛都不曾泛起一丝涟漪。 公孙玉龙顿如明镜,料想自己这一趟怕是白走了,多半一厢情愿,甚至多此一举。 也好,只当了却一桩心事。 可惜这故人妻儿现在所托之人,看着实非良善。 公孙玉龙说道:“李夫人,李郁,我和李胤先生乃是故交,愿意略尽绵薄之力,帮扶二位,二位可愿跟我离去?” 陈婮没有说话,这么多年来小心谨慎,哪能随意相信别人。 李郁却是直接问道:“去哪里?” 公孙玉龙想了想,回答道:“暂时先去京城。” 屈正给了李郁一个重重的毛栗子,训斥道:“没良心的白眼狼,人家三言两语就把你说动了?” 李郁摇摇头,轻声道:“师父,我就问问,我不会跟她走的。” 屈正没好气道:“不走你问个屁啊?” 李郁当即不说话了。 屈正一脸阴沉看向公孙玉龙,艴然不悦道:“喂,姓公孙的,当着我的面挖墙脚是吧?” 公孙玉龙淡淡一笑,道:“屈先生,李郁的资质不错,武道之上也有天赋,跟着你固然能学到一些精奥的刀法圭旨,但跟着我或许能有更大的成就。” 屈正抽出无鞘的大辟,直勾勾盯着公孙玉龙,语气不善道:“我一般不打女人,除非是忍不住。” 公孙玉龙不以为意,对着李郁说道:“我有个徒儿,他也姓李,叫李舒阳,和你是本家,你们可能会聊得来。” 李郁摇摇头,坚决道:“我不走,我要跟着师父,我不走,我娘也不会跟你走。” 屈正闻言一脸笑意,好似数九寒天喝了一碗热汤,暖到心里去了。 公孙玉龙则是阐述事实道:“你师父不是好人。” 屈正眉头一挑,笑道:“啊对,我不是好人,你是好人,你全家都是大好人,是十世善人。” 公孙玉龙并不搭理这般讥讽,坦然道:“我从不自诩什么好人,但至我少不会把李郁教导成挥刀向弱者。” 李郁听闻公孙玉龙的话,心中更是坚定了要跟随师父屈正的想法。 不挥刀向弱,难道挥刀向强吗?那不是诚心找死吗? 一次两次兴许还能侥幸以弱胜强,但次数多了,那你不死谁死?自己死了娘亲怎么办?早慧的李郁如是想着。 屈正见那是不知所谓的公孙玉龙都开始抢徒儿了,那还留什么脸面?直接骂道:“臭娘们,你脑子是怎么修炼到四品的?你敢说你这辈子没有欺凌弱小过?” 公孙玉龙面上笑意不复,只是摇了摇头。 屈正假意推了推徒儿李郁,“好徒儿,你去,你现在是弱者,你先砍她几刀,她应该不会和你计较的。” 公孙玉龙心想,要不打和这刀客一架吧,不然真的太不气顺了。 不过她今日所来本就没有几分真心实意,不过曾经受过李胤的恩惠,想着他活着的时候自己无以为报,现在他死了,照拂一下他的遗孀遗孤还是不成问题的。 公孙玉龙瞬间心思通明,有了决意。 不若这样,打一架,自己输了转身就走,自己赢了就带着这娘俩走。 李郁听进去了师父的话,真就提起了刀,小声问道:“师父,砍几刀?” 屈正没好气道:“你自己看着办,我他妈哪知道几刀是几刀啊?” 李郁点点头,也不好估摸这眼前女子的脾气,却依旧上前一步。 见李郁真要上前,屈正倒是一把拉住他,免得送羊入虎口,骂道:“你小子也是个榆木脑袋,叫你去你还真去啊?” 屈正将李郁拨至身后,笑道:“后边待着去,看师父砍人。” 陈婮一把将儿子搂在怀里,顺势也扯过了女娃娃芊芊护在怀中,像是只孵蛋的母鸡。 她也不忘出声劝阻道:“屈先生,不至于动手。” 屈正自以为豪气万千,摆手道:“徒儿她娘,没事的,你看好孩子就好,芊芊年纪还小,待会儿要是见血了你就把她眼睛捂上,不然晚上容易做噩梦的。” 话罢他又转头看向李郁,“你小子可别眨眼,师父今天再教你一套《削腐刀法》,那叫一个快啊,一眨眼就漏看十七八刀,悔死你。” 看到李郁闻言认真点头,屈正这才有些满意,问道,“对了,你吃过片皮烤鸭吗?” 李郁自然摇头。 小镇之中,孤儿寡母,这些年来拮据得紧,哪吃过这种稀罕玩意儿。 屈正见状也是有些沮丧,他本想用那京城地地道道的焖炉烤鸭举例,类比自己的削腐刀法,因为那片鸭师傅的手艺和他的削腐刀法有异曲同工之妙,除此之外,也就是刽子手的凌迟技艺可以触类旁通了。 芊芊闻言却是小声说道:“我吃过。” 她是广陵人,真要说起来,金陵烤鸭还是京城烤鸭的源头鼻祖。 李郁听到芊芊的声音,也是小声问道:“好吃吗?” 两个孩子没有太过紧张,言语之中透露着对屈正的信心。 芊芊点了点头,状若回味,旋即又有些颓丧,“可好吃了,但我就吃过三次,已经记不得味道了。” 屈正带着些宠溺笑道:“没事,下次带你们去京城吃,反正也不远,拢共一百多里路。” 他还有心思哄孩子,这般云淡风轻,哪有即将与大宗师对垒的严阵以待? 其实屈正说这话的时候也是有些心虚,毕竟兜里是真没钱啊。 倒不是他爱惜羽毛,或者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就是不想去为了青蚨黄白物奔忙。 对了! 既然是去京城,要不就去那不成器的师弟何淼家要点钱? 他当刽子手的,应该很有钱啊。 这法子可行! 何肆那小子这会儿估摸着也该到京城了吧,不如顺手打他一顿吧,也不为什么,就是那句老话,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他都叫自己师伯了,还不能打他了? 打他算轻的,反正以后还是要杀了他的。 就是可怜了那圆脸的女娃娃,好像叫杨宝丹是吧? 不知道他俩成了没有,要是成了,以后就要守寡了,对了,他家里还有个待年媳姐姐是吧? 他倒是更喜欢杨宝丹一些的。 好好好,京城去定了,去添把火,不能叫他太舒服。 什么德性,也配享齐人之福? 公孙玉龙却是适时开口,近乎无所不用其极般招揽道:“跟我去京城,今晚就能吃到御用技艺的挂炉烤鸭,比焖炉的好吃些。” 屈正转身怒斥道:“滚蛋,一只烤鸭就想拐走我徒儿?算盘打得够响的啊,他想吃,我自然会带他去吃。” 公孙玉龙不笑的时候面色近乎冷厉,屈正则刚好相反,唇上挂着两撇倔强又稀疏的八字胡,即便恶语相向,也更多是滑稽模样。 知道无法好好相谈,公孙玉龙也懒得多费口舌,直接从腰间抽出软剑。 徒儿李舒阳的那把软剑叫做“刎颈”,自己这把则是唤作“柔荑”。 软剑瞬间曲而复直,一阵清吟传出,流转紫电青霜。 屈正这个俗人也是难得闻闻弦知雅意,眯眼称赞道:“好剑啊!” 可明明是一句夸赞,从屈正嘴里说出却有些贱兮兮的味道。 公孙玉龙问道:“去没人迹的地方打?” 屈正直接拒绝,“不去,万一是你的调虎离山之计呢?” 公孙玉龙摇摇头,“败你不需要动计策。” 屈正啐了一口浓痰,“呸,臭娘们口气恁大,吃臭大蒜了吧?” 公孙玉龙心想,算了,还是把那小妮子也一起带走吧,至于这一张嘴就遗臊撒粪的刀客,虽然不至于杀了,但也不能叫他落好,嘴太贱了。 两人对视一眼,瞬间脱离原位。 软剑和长刀的第一次交锋,只听到金石丝竹之声。 悦耳。 屈正的大辟虽然施展阴毒的削腐刀法,却是直来直去,而公孙玉龙手中的柔荑则更像是手臂的延伸,刁钻不已。 真到了刀剑相向的时候,屈正才是用心一也,顾不得说话了,虽然不至于说无法分心,可毕竟一句话的功夫,便是过过几十招。 就这片刻功夫,屈正已经提防了子孙根被削不下十次,还有眼窝,腋下,心腹,以及各处关节软肋。 那极难操纵的软剑在她手里,已经完全脱离了寻常剑法,施展起来几乎就是穿针引线一般。 女子舞剑,泣挫雄威。 屈正当即落入下风。 他倒还算是囫囵个,就是这提心吊胆的感觉真憋屈啊。 现在的屈正敢说能完胜过那全盛状态的朱全生,却是在公孙玉龙手下显得十分狼狈。 自己面对朱全生一双佛骨金身,紫金流转的拳头,都不曾这般别去。 毕竟他的无漏金身能抗,任由自己攻伐,就像拿着木棍敲打一只密不透风的闭窍龟壳。 而现在的自己却是完全处于以守待攻的节奏,不得不感叹这女人手段是真阴损。 果真是一物降一物。 若是将自己换作朱全生那透骨图大乘的无漏金身,加之外覆盖一层兼朱重紫之气流转而成的紫金气机宝衣,只怕真能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 不过笑吟吟看着这臭女人削砍一天。 好在两人有些默契,或者说是较劲,都没有用上气机,就是单纯比拼技艺。 若非如此,仅仅是大宗师交手的余波,简单的气机涤荡都能将这座小镇掀个底朝天。 二人几乎没有什么游斗,柔荑软剑在公孙玉龙手中灵活多变,就像胡人舞蛇一般,几乎蜿蜒刁钻,近乎可长可短。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倒是显得屈正像个木愣愣的力斗境界,一边倒的偏长打力斗的压制。 长而柔,锋芒毕露,短而诡,暗藏杀机。 公孙玉龙的剑法并不比屈正的刀法精妙,无非以柔克刚的路数,一旦屈正用上气机,她的势头定然不如现在水银泻地般写意。 可要说男人的争胜之心强,屈正也是有的,他憋着一股劲,偏不先动用气机。 比招数精奥?奉陪到底就是。 要想赢自己,哪有这么容易? 李郁被娘亲陈婮搂在怀中,却是看得目不转睛,其实已经看不真切了,只觉眼花缭乱,却是好像能够明悟其中的往来凶险。 屈正的每一刀防守,都不是左支右绌,而是刻意为之,荡开软剑的同时,一定打乱公孙玉龙营造的下一剑的阵脚。 只要她有一下反应做出得慢了,无法圆融出剑,自己就会一刀落下。 剜去她一片皮肉不敢想,却是能逼她先用上气机。 哈哈,如此自己便爽似赢了一半。 公孙玉龙看似面色阴沉,其实是面无表情,她不知道屈正这般幼稚想法。 这不仅是在和她较劲,也是在和自己较劲。 果真男人至死不消孩童心性。 只是屈正此举颇为凶险,好似玩火一般,容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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